那只伟大的烤老鼠




    老百姓的日子到了第二年春天就再难挨下去了。掺了棉柴皮的杂面早就不够吃了;红薯地被翻了又翻,为了寻找那些去年收获时落下的、已经稀烂的红薯蛋;榆树上的树叶榆钱一冒头就被撸个精光,能下咽的嫩树皮也揭完了,老榆树都被剥开硬皮刮下树皮和树干之间的那层膜来吃;更不要说野菜啥的了,那是见了天就被拔光了。
    在那个饿急了眼的年月,我大爷爷和杜奶奶甚至曾经为了一只老鼠大动干戈。那只是一只普通的老鼠,但在饥饿的背景下和夫妇俩后来的回忆中它变得非常伟大、非常伟大,伟大到像耶稣的“五鱼二饼”,可以“救很多人的命”。
    小县人不像广东人那样有吃老鼠的习俗,只不过遇到了灾年没办法,只好把它添加到食谱里。那时候村里的猫猫狗狗早都吃尽,就是老鼠也逮得差不多了,人人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是杜奶奶发现了这只老鼠。当时正是黄昏,儿子在床上打瞌睡,她自个也坐在个木墩上打盹,这时候就见一只老鼠摇摇晃晃地从墙角的洞子里挪了出来。这老鼠显然饿出了问题,大天白日也敢出来,走起来也慢吞吞的。杜奶奶顿时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发了狠劲,借着桌子的掩护慢慢捱过去,劈手一砖就把老鼠拍死了。
杜奶奶从黄土地上连皮带肉地把老鼠揭起来,到灶间拢了堆柴火,把门一掩,麻利地烤起这只血肉模糊的老鼠。她边烤边盘算怎么来分配这只老鼠,当然主要给儿子吃。一想起儿子那乖乖的样子杜奶奶就疼的揪心。儿子听话是远近闻名的,他从小就自己照顾自己,从来不要大人操心;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吃好吃的,他直咽口水都不会向大人讨要。儿子越是听话杜奶奶就越恐慌,就越觉得自己亏欠孩子,反倒希望他能顽皮点讨自己嫌。另外,这孩子如此听话还让她心有隐忧,总担心太好的孩子难养活,捣蛋点或许更好养。这孩子实在惹人疼,加上先前的几个都夭折了,两口子愈发视他为心尖肉,谁知道偏赶上这年景!这老鼠肉烤熟风干了每天给儿子吃一点,应该能吃几天;好歹是肉,总比光喝野菜窝头糊糊汤强。骨头儿子嚼不动,可以给男人吃。男人也不容易,在河工上出苦力,一天还要省下半天的口粮带回家,第二天饿得头晕眼花还得接着出工,全家就主要靠他省下来的粮食过活。
    等到明火熄了,杜奶奶把老鼠串在筷子上贴着白灰红炭翻来覆去地烤,老鼠渐渐烤成黑红的一块,滋滋作响,冒出了香气。闻到香味,杜奶奶的喉头不禁一动,看到抹了盐的肉上在往下滴些汁水,顾不得烫,赶紧用指头接了抹到嘴里。
    这时大爷爷正在下工回来的路上,他一手按着卷起来的衣角,那里面裹着一把榆钱;兜里照例揣着省下来的两个窝头。这把榆钱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意外寻到的,正好可以给儿子解解馋。
他还没有进自家土墙围成的小院就闻到了肉香,在那个寡淡已久的空气里,这味道就像黑夜里的太阳。他大力地嗅着,很是纳闷。
    他循味进了灶间。案板上布头下鼓起来一块,翻开一看是块黑乎乎的东西,肉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他拿起来看了又看,不知道是什么肉;实在受不诱惑就掐了指甲盖大小一片,舔了一舔,真香。他把肉原样盖好,将那一片放在案板上,拐去堂屋看儿子。
    推开堂屋门,看见儿子正蜷在床上睡觉,搭着一角被子。饥饿使他失去了儿童的活泼天性,整天打瞌睡。他的皮肤黄而细薄,头脸埋着,小细胳膊抱在胸前,衣服被拱得缩到胳肢窝,露出了一排翘起的肋骨;肋骨下面肚子鼓起来很大,透明发亮,仿佛有个月亮装在里面。他把儿子的衣服向下拽了拽,将榆钱抖到儿子头边,顺手捏起来一片在儿子人中上摩擦着。儿子醒来,看到绿色的榆钱开心地笑了,坐起来用小手拨来拨去,把榆钱分成三小堆。分好了,指着大堆仰脸对他说:“这是爹爹的”,又指着稍微小一点的说:“这是给娘留的”,最后把最小的那堆拢到身边说:“这是果果的”。说着捏起来一片歪着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着吃着,突然仰头道:“爹爹,你手上好像有肉香哩。”大爷爷听得发梗,伸手摩挲了下儿子的脑袋,转身到了灶间。
    案板上那一小片黑红的还在,大爷爷馋虫大动,就把那指甲大小的一片捡起来仔细地吃了,再去布底下摸,却发现那大块的不在了。肉不见了!那块能“救很多人命”的肉就这样不见了!
大爷爷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影住了光线,一回头,看见我杜奶奶站在门口,手里紧攥着擀面杖,脸都拧了。
    见这情形,大爷爷心下觉得有些不妥,就开口支吾道:“我……”
    一个“我”字还没出口,擀面杖就夹着哨子般的哭嚎劈头盖脸地下来了,我大爷爷被这阵势吓坏了,欲辨无词只好夺路而逃,我杜奶奶扯拄他衣服不要命地打。脑袋上挨了好几棒后,我大爷爷终于一把把我杜奶奶搡倒在柴垛上,奔出灶间,奔出院子,奔到大路上,看看没有追来就一屁股坐倒在树下。突然他觉得眼前昏暗的景物依稀都罩上了薄薄的红色,并且荡漾起来。原来脑袋打破了,血顺着头皮流到了左眼里,又从眼睛里流下来,流到嘴角边。我大爷爷不失时机地把头偏过来,用嘴接住流下来的血,一点也没浪费。
杜奶奶仰倒在柴堆上,失了声音,失了力气,失了想法。手里的棒子垂下来,滚在一边。她连坐起来的念头都没有,只觉得自己在跌在云彩里,沉下去,沉下去,没有了依托。儿子听见动静从堂屋一路跑过来,扑地跪倒,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哭着说:“娘,果果乖,果果不惹你们吵架啦。”杜奶奶赶紧收了心神去拉儿子,她站起来的一刹那,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蓦地明白了自己的蛮悍。
    他们家两口子动手的时候,隔壁院的我爷爷我奶奶刚睡下。早睡觉是农民打发饥饿的老办法,他们总是说,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当时他们听见东院里哭嚎和厮打的声音,感觉到非常奇怪,奇怪这俩人怎么还有动手的闲心和力气?后来听见那边很快歇了手,两个就没有起身过去看,自顾睡了。
我大爷爷在外边挨到半夜撑不住凉了才回家,夜清如水,没有月亮,天上洒下几个晃晃的星。堂屋门没插,推门进去却一脚趟在个人身上。杜奶奶一言不发,起来扶拄我大爷爷的凉脖颈子,用手指尖轻轻地探了探他光光的头顶,头顶上有硬硬的血痂。我大爷爷把兜里的俩窝窝头默默地塞在杜奶奶手里。
杜奶奶摸黑把门插了,两人对着黑暗中沉睡的儿子望了一晌,默默地解衣睡觉。大爷爷任她抱着自己的凉身子,两个什么都没说,渐渐地调匀了呼吸。
    任是千恩百爱,他们的儿子还是没有能捱过那一年,夫妇俩每每说起此事都为儿子没吃到那只老鼠遗憾,并固执地认为吃了那只老鼠儿子一定能熬过去。在后来的闲谈中他们渐渐谅解了那个偷走了肉的贼,用杜奶奶的话说就是“都不易,乡里乡亲的,好年成谁愿意干那个。”
侥幸度过了大饥荒,杜奶奶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只好从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
大爷爷在几年后就去世了,杜奶奶一直活到了九十二岁,和她的继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过年回家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坐在南墙根底下晒太阳,无论看见到谁路过她都笑吟吟地大声打招呼,慈祥而满足。



[ 本帖最后由 老李北海鱼 于 2008-7-30 10:25 编辑 ]
读了。生动,感动,还有些悸动。
没有亲历,但这种深入骨髓的苦难似乎离俺并不很远。
前些日子看到戈壁上那些空空的棚棚,以为是马厩,其实是所谓的“家”。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重读一遍,还是很惊奇,鱼兄对苦难的想象力,细节为何如此丰沛?


[ 本帖最后由 水色 于 2008-7-30 19:27 编辑 ]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是去年写得了,谢谢大家
人间悲剧
春节回家和爷爷吹牛,谈起了他在文革时代的生活。爷爷的父亲是资本家,在上海开纱厂。日本人打过来那年,纱厂被炸掉了,爷爷的父亲一急之下去世。曾祖母带着五岁的爷爷回到乡下,由于在乡下还有亲戚照顾,所以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祖母和爷爷还是能过的不错的。

  爷爷生我父亲的那年是49年,一位伟人喊出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的伟大口号。但是从那之后,人民的肚皮却开始瘪下去了。爷爷也成了家,并生了我父亲和我的几个叔叔。在那个黑暗的时代,爷爷说道,一家家饿的没有东西吃。村里的人饿的吃不消,就一起去偷国家财产——田地里的庄稼吃。而因为偷吃国家财产,乡里的民兵开始下来抓这些为了肚皮而忘记了社会主义事业的刁民。我们家乡一带是在长江边,听说乡里要来抓,村里的青壮劳力就白天出去躲藏,而到了晚上回来。怕乡里的民兵夜里摸进来,村里人还轮流放哨,一旦有民兵下来,就敲锣为号,可以逃走。有天夜里轮到村里外号小呆子的家伙值班,乡里的终于民兵下来了。小呆子一看到就发疯般的敲锣,边敲边还嚷嚷:“进村了,快逃,进村了,快逃”。乡里的民兵上去想把锣给抢下来,小呆子一身蛮力,摔倒好几个民兵,逃出去了。爷爷讲到这里,干瘪的脸上还露出了些许笑容。爷爷逃得慢,被逮到乡里关起来。因为爷爷会做菜,就让他给乡里的头子做菜,爷爷每天边做,边趁人不注意,吐几口吐沫在里面,说让你们这些狗日的吃。讲到这里时,爷爷好像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爷爷说,他被抓走后,奶奶只好去拼命做工,以赚工分。父亲那时五岁,和他三岁的弟弟,就到地里去捡收割后掉下的麦穗以回家充饥。年幼的他们,早早就学会了如何生存,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就钻到大队的田里,偷些番薯什么的回家。爷爷很自豪的说,在那样的年代中,养尊处优惯了的曾祖母也从来没有挨过饿,一家人总是将食物省给曾祖母吃。爷爷年轻时外号小鸡,因为一家人住的地方如同鸡窝一样,但是那个年代,有谁家不是如此呢?为了让一家人能吃饱吃好,爷爷还说道,他学会了杀猪,偷卖猪肉。虽然乡里控制的严。但总是能弄些板油回家,让一家人打牙祭。再问爷爷,你们那个时候,怎么看X主席。“当菩萨供,每天去食堂念经,只为了能念完吃那口饭,我们老百姓,哪里管那么多。”爷爷说道。

  爷爷快八十了,记忆力下降,身体也不怎么好,想再问些他什么,他却开始打瞌睡了,就不打搅他,让他休息。
苦难的日子啊。
也曾问过身边的老人那三年的日子,可是他们都不愿意提。

问好老李兄。
原帖由 柴大官人 于 2008-7-30 23:20 发表
苦难的日子啊。
也曾问过身边的老人那三年的日子,可是他们都不愿意提。

问好老李兄。
谢谢,问柴大官人好。苦难的人民,不灭的灵魂。
我大爷爷不失时机地把头偏过来,用嘴接住流下来的血,一点也没浪费。

早睡觉是农民打发饥饿的老办法,他们总是说,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夜清如水,没有月亮,天上洒下几个晃晃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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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语言!平淡从容,却又锥心刺骨。
晃晃两个字,真神来之笔,不言人之饥饿,却在绘景状物之中让人体悟。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恸,痛
生活和生命的原生态,在你细腻的笔下如夏花一般展开。
生动,不知是虚构还是真事。家父也有类似的记忆,他在部队回家探亲,在火车上买了两个面包,回家后作为礼物送给邻居的一位大妈,大妈饿得已经不行了,平生第一次看到面包,不舍得吃,挂在床头,天天看着,一直到死。
为那个苦难的时代,苦难的人们悲哀!
生动,不知是虚构还是真事。家父也有类似的记忆,他在部队回家探亲,在火车上买了两个面包,回家后作为礼物送给邻居的一位大妈,大妈饿得已经不行了,平生第一次看到面包,不舍得吃,挂在床头,天天看着,一直到死。 ...
梅吟雪 发表于 2009-8-10 20:44
我看着历史长河,那是涓涓流水。然而,我拾起的那一段,却是凝固的铅。
让雨果和托尔斯泰,教导我们如何翻动这尘封的一页……

请您,请您,请您,以这片铅,这个史实素材,写一篇小说,一篇如奥亨利,王愿坚那样“人性论”的小说,请……
自言自语是个权利,也是享受……
多年前,在《少年文学》读过一短篇小说。

匈牙利一个小地方,正值饥荒。
一个几口之家,在死亡边缘挣扎。
一天,家里人让老祖父穿上新衣。
一家大小,送老祖父到山上。
那里有个矿坑。
是个硫磺矿。
老祖父在亲人目送下,一步一步走进了这矿坑。
一家人回到村子。
老祖父却留在矿坑,没有出来,没有回来。
第二天,他疼爱的小孙子到了矿坑。
在矿坑口,看到的是老祖父迭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老祖父去矿坑,是为了省下一点口粮,给他心爱的小孙子。
也舍不得带着这套新衣服去见上帝。

这个故事就这么陪伴我多少年,直到今天。
自言自语是个权利,也是享受……
[quote]

“我看着历史长河,那是涓涓流水。然而,我拾起的那一段,却是凝固的铅。”

历史,中国子民的历史,就是由一段段凝固的铅铺就;后来者的我们,永远踏着那份沉重步履蹒跚。


这份沉重像巨石一样在心湖盘旋,但也许只能唱一首暗淡的歌。
多年前,在《少年文学》读过一短篇小说。

匈牙利一个小地方,正值饥荒。
一个几口之家,在死亡边缘挣扎。
一天,家里人让老祖父穿上新衣。
一家大小,送老祖父到山上。
那里有个矿坑。
是个硫磺矿。
老祖父 ...
伊伊 发表于 2009-8-10 22:40
伊伊有一颗纯粹的心,这颗心让你多才多艺并保持着最初的完美。谢谢。
回梅兄,因为一只死老鼠致夫妻不睦的事情确实是那时候发生在我家乡的真人真事,内容不免有铺陈演绎。
ee讲的小说很感人,读后热泪盈眶。现实的苦难却一次次超越了文学。
“凝固的铅”,真贴切,这个民族苦难至深,血泪层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