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帖新晒] 朱学勤:小概率事件

朱学勤:小概率事件


朱学勤   

    小概率事件就是意外,一些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了。换算成文人“话语”,就要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小至街头邂逅,大至晴天霹雳。 ( http://www.tecn.cn )
        
    我今天的恶业,就开始于一个意外。1982年春天,我最后一次考研究生,不幸在车厢里遇到一个窃贼。那时他已经得手,将我上衣口袋里的一个信封扒窃过去,而我丝毫没有知觉。他打开信封一看,却无分文,仅一张准考证而已。他也可以悄然下车,将那张薄纸一揉一扔。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冒着被我喊一声“捉贼”的风险,将信封掷还给我,还不失幽默地提醒一句:“老哥,看看丢啥不丢?”这一奇遇造成我生活的转折,一直延伸到现在。以后也不断遇窃,有一次甚至偷到住室里,但再也没有碰上一次这样的古风义贼。我爱读龚自珍,此后读到“左无才相,右无才史,抑巷无才偷,薮泽无才盗”,就有共鸣,只是觉得老先生亢奋,还有点少见多怪。 ( http://www.tecn.cn )
     
    那时还剩有最后一点野气,习惯于爬货车旅游。有一次带着夫人和我弟弟爬一列货车去西安,一路奇遇不断,甚至碰上地震。最为奇怪的场面,是在豫陕交界的一个鸡毛小站,火车突然停下不走了,说是前面出了事故。好几列火车就在我们身边怏怏停下,其中还有直达快车“74次”。那一趟车从上海出来,开到当地算是天之骄子,通常对这样的鸡毛小站是不屑一顾,呼啸而过。这一次它算是屈尊光顾,但是所有的门窗都紧闭,唯有车厢内灯火通明,傲对穷山沟的苍凉暮色。看看天色将晚,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我们只能跳下货车,就沿着这一溜灯光的下面走,想碰碰运气。走啊走,快走完了,运气也终于来了,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窗内大声叫喊我弟弟的名字,一边喊,一边打开车窗,把我们一个个接了上去。原来是我弟弟小时候的同学,但早已不同校,很早就转学到了另一个学校。那一次他是从上海到西安去探望父母,往车下张望一眼,竟然就看到了一个分别多年的小学二年级同学在陌生山沟里转悠。那男孩张嘴就喊,冒叫一声,居然就没有半点搞错。多么可爱的童言无忌 ( http://www.tecn.cn )
     
    在一段时期内,人的运气不能太好。否则,另一种概率就会在负极聚集,生成一些负面事件,一报还一报。那次美国之行,我不止一次碰到好运,结果乐极生悲,留下了一个终身遗憾。 ( http://www.tecn.cn )
     
    我小时候常常等在弄堂口,等着那个小伙伴,回来讲他中学里有个叫刘海生的语文教师,如何剑胆琴心,思想深刻,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两个细节或者小故事。那又是一个精神饥渴的季节,随便一颗种籽落在少年人干涸心田里,都会发酵疯长。久而久之,在我的热切想象中,刘海生就被放大为一个“会弹钢琴的十二月党人”。而我成年后反省,发现自己有一面是旁听着刘海生故事长大的,居然从未谋面。199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在上海外滩55路公共汽车里旁听到一段对话,一个乘客对另一个乘客说,她的中学老师责怪她不能将《顾准文集》这样的书只看一遍。当时车厢里没有灯,黑暗中鬼使神差,我竟然上去插话,而且一语猜中,那个中学教师就是我想念了二十多年的刘海生。这个小概率事件使我兴奋不已,回来写了一篇短文《缆绳系岸》,发在《新民晚报》上,大意是说生活里有一种像缆绳一样的东西,多年前飘过来,再打个结飘送过去,按概率它走不了那么远,早就应该寸断,居然就磨不断,一寸一寸地蜿蜒,几十年内走了一个来回。刘海生当时已经是沉疴不起,在病床上读到这篇文章,打电话来问,这样就有了联系。他很希望我能去谈一谈,大概想看看一个素昧平生的旁听生是个什么模样。我那时出国行期在即有些忙乱,更顾忌去他病床边看望的人已经太多,不好意思添乱,于是双方在电话里长谈了一个多小时,约定我从美国归来,再好好地见一面。我到了美国,去了南方,在佐治亚州一个偏僻农舍里,与写作《总统是靠不住的》、《我也有个梦想》的林达夫妇畅谈了三天。说起小时候所受的教育,他们居然是刘海生的正宗学生,至今还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于是那三天就多了一个话题,不断讲刘海生的故事,他的险峻出身,他的“文革”遭遇与不屈,还分析刘海生这样的理想型人格在大陆这个环境为何罕见,以及他如果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定浮想联翩,等等。三个人把一个世界越说越小,似乎这世界上的知音不必灰心,或迟或早,上帝总会安排机会,让他们碰到一起。其实是因为太少,就这么几个人,很容易相互知道。反过来一看,也是因为少,动如参商,更可能缘吝一面,终生遗憾。几个月后,我回到上海,行囊未解,就接到一封镶着黑边的小信封。打开一看,刘海生因病去世的讣告赫然在目。 ( http://www.tecn.cn )
     
    我颓然无语,只能去参加他的追悼会,这已不是相见恨晚,而是生不得见死方见。从来没有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会有这么多人来与他告别。人群沉默着,排着队,一直站到大厅外面。吊唁者中,我还认出几个经常见面的熟人,此前却谁也没有想起来说一声,我们原来有一个共同的师友,有一个本来可以相通的枢纽!按照他的生前爱好,那天没有放通常的哀乐,而是播放他喜欢的一首钢琴曲——肖邦《葬礼曲》。财经大学的刘新是我的同代人,此时代表海内外所有同学致悼词,那已经有好几代人了。刘新最后一句泣不成声,向刘海生遗像深鞠一躬:“老师,下课了。”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刘海生夫人赵佩秋先生,她拉着我的手,泪下如雨:“缆绳断了,缆绳断了……”我知道是我不好,竟然是在老师最后一次“下课”,才得见先生一面。到临了,我还是一个不肖弟子,一个不入册的旁听生! ( http://www.tecn.cn )
        
    我到现在也拿不准这些小概率事件的意义。人们通常埋首于日常生活的川流不息,不太欢迎小概率事件突然来袭。是让人在琐事中逐渐平静,以免一惊一咋,还是来一点冲击甚至突然一击,身心一震?当然也不能高估小概率的作用。即使一箭袭来,只是转瞬即逝,确实也难撕开那么厚重的尘埃。但它们毕竟有过一二,也就证明这生活恐怕是会有一些意外。 ( http://www.tecn.cn )
     
    这世界还有意外。那也就值得等待。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楼上这篇文章不全,“多么可爱的童言无忌”后面还有两段小概率事件:

陇海线边有一个兰考,兰考有一个县委第二招待所,我们那时习惯叫“二所”。看电话《焦裕禄》,就发现很多镜头是在这个院子里拍的。比如焦裕禄的家,焦裕禄决定“犯一次错误”,与武装部长灯下聚首,商议去登封县采购粮食来救活淑临饿死的下属,还有李仁堂装模作样地扮演地委书记从开封来查办此事,到达县委大院,从那辆老式小卧车下来,派头十足地一甩车门,作清官愤怒状,都是在这个又破又脏的“二所”拍得。但在当时,知青到县城办事,偶尔耽误一晚,能住上“二所”,也不和有没有虱子,钻进被子就睡,已经是县委知青办给我们的奢侈礼遇了。那年冬天,我的一个少年伙伴自费火车来看望我,正碰上大雪天,不能往乡下赶路,只能到“二所”暂住一晚。那时没有独住的概念,很自然就安排我们与另一个人同住一间。两个儿时伙伴多年不见,又值年轻气盛,一夜说个没完。我们还留有一点自觉,为了不影响那个同住一室的邻人,尽可能用家乡土语压低声音说,想着他不可能听懂,也就不影响他入眠。不料第二天起来,那位老者把脸一抹,哈哈一笑,然后那侉里侉气的兰考话对我们俩说:“你们说了一夜,我也听了一夜,你们的家乡话,我全听懂了!”他拍拍那条空荡荡的裤腿,又接着说:“我这条腿,就是四一年反扫荡,丢在你们家乡的。我在那打了三年游击,你们那几句南方土话还听不懂吗?”两个人面面相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昨夜风雪弥漫,既谈革命理想,又谈小资产阶级私人话语,还发了一些在当时十分反动的对时局满的牢骚,全让这个一条腿丢在三千里外的老汉听去了。呵,他也是一个雅各,只是一条腿丢在赫尔岑视野之外。


  类似的奇遇去年在纽约又碰到一次。几个老朋友请我去一个饭店餐叙,席间谈起上海“文革”初期的经济主义妖风和一月革命。我予前者以正面评价,称后者为全能极权政治对市民利益觉醒的又一次扑灭,几个人就争论起来,我说:“这件事要是上海的某某某在场,就能说得清楚,他是当事人,而且了解内情,可惜——”正说着,这个某某某居然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这是在纽约东城,不是在兰考“二所”,隔着上下三十年,还有一个太平洋,时空两端皆相遇,说曹操,曹操就到,还是个“后现代美国曹操”,概率之低,只能说是千万分之一,甚至是亿万分之一。他却拉开一把椅子,在纽约我的对面大大咧咧坐下,就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样,看得我眼睛都直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 本帖最后由 zoufeng_1234 于 2008-8-30 08:37 编辑 ]

网友亲历的小概率事件

在别的坛子上看到网友在讨论自己亲历的概率事件,不看不知道,果然都是爆笑无比!

作者: 又接飞刀

高中时,上晚自习。

下课后和同学去车棚取车,开锁,上车,回家。

骑车走到一半,同学大叫一声:“这不是我的车子!”


  作者: 狼的巫婆

说个我同事的。

他从一个城市坐车去看女朋友。买票上车后,昏昏一路就到站,也没多想就下车了。

下车后却发现钱包不见了。很郁闷,只好找人借了些钱和女朋友潇洒了两天。

两天后坐车返回。

买票上车后坐下,发现地上有个东西,拣起来一看,居然是自己2天钱掉的钱包。





作者: yule0409

一个多年网友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

我横穿了半个中国才到达婚礼现场。

这才发现他的未婚妻竟是我的初恋女友。



作者: 阿不拉夏里卡山

高中时我和一好友经常一起骑车上学,常常是边骑边说说笑笑。

一次途中刚好有个很长很陡的下坡,正大张着嘴笑的她突然咽了一下。

然后说好像顺着风吃进去个什么东西……

我没敢告诉她我当时看见的情况。

实际情况是,当时我只觉得眼睛一花,然后有只大绿头苍蝇好像在她脸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作者: AlIeN_23

上小学的时候,一次在课堂上打瞌睡。

老师突然叫我起来,让我回答她刚才问的问题。

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站起来随手翻开课本,看见一段就念了出来,念完后都不知道自己念的什么……

结果,老师一脸困惑地说:“嗯,答对了。”

想起来真是非常匪夷所思……

[ 本帖最后由 小妖怪 于 2008-8-30 09:29 编辑 ]
云想衣裳花想容,假如没有天堂,那就带着梦想去流浪吧。dance in hell, die in heaven,live in world, love in dream
小概率事件,遇到任何个人,都算小概率,而在概率本身,却相当正常。好比飞机失事,谁遇到了都算倒霉,但“飞机偶尔会失事”这件事本身,却不存在什么小概率,相反,要求飞机从不失事,反而是更加怪诞的小概率事件。
遇到小概率事件,人总要托着腮帮子想点什么,试图归纳点意义出来。这也是人这种动物的怪癖。冷静地想,小概率事件只能供人唏嘘感叹,真要从中归纳意义,则有点缘木求鱼了。——不过,写写文章是可以的。
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况且,有试图归纳出点意义的怪癖的人,总还是些有思想的动物。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这篇文章,在朱学勤《书斋里的革命》里作为首文,篇幅也算最短的,但一直以来,以其在理论著述里充沛的感性力量为读者推崇。

[ 本帖最后由 兮兮 于 2008-8-31 00:24 编辑 ]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不明白为什么文章题目是“小概率事件”。
    挺喜欢这篇文章,但不喜欢这个题目。
吃的是草,吐出来的也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