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话沧桑

——谈巴金、冰心世纪友谊兼及与鲁迅、胡适先生交往

巴金(1904--2005)享年101岁,冰心(1900--1999),享年99岁,两人近70年的交往经历,是文坛佳话,是世纪友谊。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永远的爱心——冰心》一书的第二页插图就是巴金老人90岁时书赠冰心先生一段话的手迹影印图片。从字迹笔划明显看出,巴金老人书写时手抖动得利害,但一笔一划十分认真,这段话是这样的:“冰心大姐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盏明灯,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冰心在收到《巴金译文选集》十卷本后喜欢万分,说:“你真是著作等身,而且一辈子自食其力,这是我们这一辈人里、没有一个做到的!从这两件事来说,使我不但爱你这个老弟,而且敬你这位老弟了。”两位老人因为都走着文学之路,且越走越近,诗文唱和,著述馈赠,结成了“金坚冰洁”的深厚情谊。尤其到了晚年,他们相互鼓励,抱病笔耕,并肩作战,更是文坛一段佳话。他们的世纪友谊折射出的人性光彩,足以穿透寰宇。

1922年,巴金接触到冰心的文字《繁星》,1933年巴金才得以拜识冰心。那时,冰心与吴文藻刚结婚不久,巴金是与靳以一块去的,冰心先生还清楚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我的桌上供着一瓶鲜艳的玫瑰……”想来当时情景宜人,温馨融洽。当时,巴金年方29岁,已经完成了包括著名小说《家》在内的多部小说,风化正茂,意气风发,与郑振铎、靳以等创办大型刊物《文学季刊》,拜访冰心先生或许正是前往约稿。从此之后,拉开了两大文学巨匠半个多世纪的交往历程。1940年冬,冰心到达重庆,住在歌乐山养病。巴金常去看她。当巴金了解到冰心身处困境时,提出重新编辑她的著作,交给开明书店出版。冰心欣然同意“这事情就托给你去办吧!”巴金不辱使命,大致根据北新书局出版的《冰心全集》的体例,选编成《冰心著作集之一---冰心小说集》、《冰心著作集之二---冰心散文集》、《冰心著作集之三---冰心诗集》三册,稍解冰心先生的困厄。

巴金、冰心都有着厚重的家世,相同的文学爱好、十年浩劫中的相似经历、一个世纪的共同语言,促使他们的友谊愈老弥坚。然而一开始他们的创作方式,作品内容取向是不相同的,巴金常说自己不是文学家,不是翻译家,写文章、发表作品,是因为有话要说。他说“我希望我的笔对我生活在其中的社会起一点作用”,还说,“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小说家,我开始写小说,只是为了寻找出路”,他是挑战旧社会、旧制度的坚强战士,他受鲁迅的影响颇深。

冰心虽说是“五四运动的一声惊雷把我‘震’上了写作道路。”然而她受基督教与泰戈尔的影响,形成了她独特的人生观、哲学观、艺术观、自然、童心、母爱为中心的“爱的哲学”。她的清新细腻、晶莹剔透的文字,与五四运动时常见的强烈叛逆、震撼人心的艺术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如果说鲁迅、巴金的文字是呐喊,是直插旧社会、旧制度心脏的匕首;那么,冰心的文字就是咏叹调,是小夜曲,是爱心的抚慰,安慰着每一个彷徨受伤的心。巴金、冰心创作思想的不同、带来了交游的不尽相同。除却叶圣陶、郑振铎、沈从文、老舍、靳以、萧乾等他们的共同好朋友外,与鲁迅、胡适的交往却各自有一番境遇。

巴金一生崇敬鲁迅,他受鲁迅的影响最深。他说,鲁迅先生的人格比他的作品更伟大,“回忆鲁迅对于我一直是灵感的源泉”。1982年巴金摔伤了腿,但他一直想再去看看鲁迅的故乡,1983年10月,他在黄源和黄裳的陪同下,达成心愿,在三味书屋、百草园照相留念,他还在留言本上写下了“鲁迅先生永远是我的老师”这句话。巴金与鲁迅先生第一次会面应该在1934年8月5日这天,鲁迅日记有记“生活书店招饮于觉林,与保宗同去,同席八人”巴金先生清楚记得这一天,他就在“同席八人”之中。1934年10月6日,巴金去日本前,友人相聚为他送行,鲁迅应邀前往,并给巴金讲了许多在日本时的掌故,鼓励巴金多写作。这天鲁迅日记记载:“夜公饯巴金于南京路饭店,与保宗同去,全席八人。”1935年,巴金从日本回国,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和鲁迅接触日多,鲁迅多次支持他的工作,给巴金约来萧军的书稿《羊》,鲁迅本人所编的书稿《死魂灵百图》、《开绥.阿勒惠支版画选集》、《故事新编》、《夜记》以及一些译著等也陆续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鲁迅对巴金的评价也非常高,“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1937年初,巴金四处奔走筹措经费,终于使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发排了《鲁迅先生纪念集》,并于鲁迅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先行装订十册,巴金亲手送给许广平先生。晚年巴金的《随想录》,真诚反思与无情的自我解剖赢得了人们的尊重,这一点同样与鲁迅先生相似,鲁迅也是一位严于解剖自己的文学大师。鲁迅称“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从别国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他们的自我解剖,不是解剖“小我”,而是解剖时代和“大我”,是解剖一个群体的心灵,是记录时代的煎熬。

然而,鲁迅先生对冰心却颇有成见,这或许是鲁迅和冰心为文为人的做法不同所致。 鲁迅不谈冰心,冰心也不谈鲁迅。冰心颂扬的是“爱的哲学”,今天看来,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冰心没有错,她的名言“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广为世人传诵。萧乾也说冰心的“爱的哲学”是“她在历代圣贤以及泰戈尔的影响下形成的哲学。只有真的爱了,才能痛恨。”鲁迅却不喜欢泰戈尔,他明确表示“我爱这攻击别国的‘撒提’之幼稚的俄国盲人埃罗先珂,实在远过于赞美本国的‘撒提’,受过诺贝尔奖金的印度诗圣泰戈尔”(《〈狭的笼〉译者附记》)。冰心写的一些如《两个家庭》、《秋风秋雨愁煞人》等“问题小说”,没有沿着作品所揭示的问题和矛盾分析下去,斗争下去,使冰心走上革命道路,而她采用改良、妥协、调和、离去,甚至用互爱的方式来解决不可调和的矛盾问题,这在那个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为主体的时代,自然不会被鲁迅先生所理解。鲁迅的文章嬉笑怒骂,铿锵有力,犀利如剑,冰心的文章和风细雨,清新细腻,娓娓道来,绝没有鲁迅先生 “人肉宴席”、“人血馒头”那样的血腥控诉和愤慨。两个人的风格迥异导致他们在那个时代没有成为朋友。然而,晚年的冰心对社会的种种不公,尽管是以“我感谢”、“我呼吁”的委婉方式,但她的犀利、尖锐也是显而易见的,你看她的《万般皆上品》、《我请求》等文章也是毫不留情、沉着痛快的。她的《无士则如何》在“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兵不安”之后又总结出经典的“无士不昌”,令人击节称叹。如果鲁迅先生不是过早谢世,他们的间隙会不会缩进呢?

恰恰相反,胡适虽然和巴金也有过几次接触,或许影响过巴金的文风,但两人一直未能深交。而胡适与冰心,或者是创作思想和审美情趣的相近,或者是有熟人介绍相识较早、相知较深,二人却有着深厚的友谊。早在1921年胡适对冰心就相当关注,这年5月25日胡适日记记载:“三点半,到协和女子大学讲演,题为《什么是文学》略如我答玄同信里的话。是日见着协和的学生谢婉莹女士,她是很能做文章的,曾有好几篇小说在报上发表,署名“冰心”。她是福建”。后来胡适成了男方吴文藻的介绍人,见证了冰心的婚姻。1931年3月29日、1933年12月30日,1934年2月20日,胡适日记都记载了他们见面、喝茶、畅谈的情况;1931年除夕前一夜,当冰心从报纸获悉胡适生病的消息后,还写信慰问:“昨阅报纸,知先生又抱清恙,怀念何如,风雪载途,不克进城一视,为无量歉。”又说:“岁云暮矣,窗外西山,雪下尤凄黯可怜,此种时光,此种天气,养病最宜。我是过来人,敢请先生趁此平靖暗淡时候,多多休息也。”1948年8月间,她还写信给胡适说:“文藻还瘦,还忙,不过精神还好。小女宗黎高了一点,多说了几句日本话,她从来不记得北平,因为她八个月就离开了,但她口口声声要回北平去,说想哥哥姐姐,想‘祖国’,我不知祖国两字,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1949年4月,胡适离开大陆赴美,路经日本,还与冰心、吴文藻见面。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政治,之后他们再无来往。胡适对冰心的作品也给予了十分中肯的评价,他说,“冰心女士曾经受过中国历史上伟大诗人的熏陶,具有深厚的古文根底,因此她给这一新形式带来了一种柔美和优雅,既清新,又直截。” 1991年,冰心不顾年迈体弱,写下了《回忆中的胡适先生》。情谊拳拳,心地坦荡,说出了几十年不敢说的话:“作为五四时代的大学生,胡适先生是我们敬仰的‘一代大师’……”

用我狭隘浅薄的眼光来大胆假设,如果给巴金、冰心的文学历程“排队”的话,巴金站在鲁迅的旗下,冰心站在胡适的旗下。而巴金、冰心在走过了一个世纪的风雨中,相交近70年,相互敬仰,互为知己,成为最好的朋友,这不仅是两人性格相投,还是鲁迅、胡适两种文风的最终水乳交融。随着社会的进步,时代的变革,巴金、冰心的世纪友谊给我们了许多的启示,鲁迅、胡适两位文学大师已经渐行渐远,但是他们高擎的两种风格的文学大旗却越走越近,因为他们高举的是我们中华民族共同的灿烂文化。 / 致远

向文学前辈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