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寻找当年 (2008年回乡报告二)

寻找当年


    北碚是一个文化城,抗战中大大有名,陶行知在这里办教育,卢作孚在这里办实业,这里有老舍旧居,有梁实秋的雅居。30多年前,我们家也有幸在这里住过几年。

人老了,特念旧,近几年越来越爱回忆往事,想到老地方走走。去年回到重庆,我家姐仨专程到北碚去寻旧了,做诗曰:


故地重游,故地重游,万千感慨涌心头,秋风不解愁。


北碚街头,北碚街头,处处回忆道不休,竞相把影留。


往事悠悠,往事悠悠,世事沧桑三十秋,嘉陵无语流。




今年10月我又去了北碚,傍晚在嘉陵江边一个小旅社住下。沿江边散步,走到了跨江大桥下,抬头仰望,桥好高啊!当年是没有这桥的,过江都得坐轮渡。我鼓足勇气,扶住铁栏杆,一步步往上攀,终于上到桥面。喘喘气,定定神,才觉得风很大,桥很长,要去寻访当年我代课的学校,似乎不可能了。但我还是犹犹豫豫走到桥的那头,向一干过桥的人打听,制药五厂还在吗?那个子弟校还在吗?远吗?答曰,还在,下桥还要走很远。此时天色已晚,我被迫无奈在下桥处收住了脚步,悻悻往回返。当晚日记写道:“步行过闹市,觅踪旧时岁。长桥过大江,惆怅晚风吹。”


次日一大早,我就近去了北碚公园,那也是当年我经常出没的地方,现在满目苍翠,已经物是人非了,不由兴起“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慨。还是不甘心啊,还是想去江对岸看看。尽管我在那子弟校只代课一年,但那终究是我走上职场的第一步,我在那里挣了我的第一份工资——月薪28元,可以不依赖父母、自食其力了,那年我23岁。


于是,我径直向江边走去,在大桥下叫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居然知道那个子弟校,顺利成行。从环形路盘上大桥,过江,绕过对岸的山,再到江边。过药厂大门,才知道已经改名为大新药业公司了。依稀记起了当年走过的斜坡、小路,当年这里可是有大片的菜地、桑林,没有这么多楼房的。心情变得激动起来,所谓的“近乡请更怯”,当如是。出租车停下了,师傅指着一条小路说“那就是”。我忙忙下车,叫师傅等我一会,学校肯定没人认识我,我看看就走。


进了校门,看到小小的操场,两栋白色的二层小楼,当年的种种往事全部从记忆深处涌上来了:在这里,我第一次登台讲课。中学时我本来非常腼腆、小组发言都要脸红。当了代课老师,为生存计,我被迫训练自己“脸皮厚”,用讲故事练口头表达能力,闯过了人前说话的难关。从此坚信,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在这里,我学会了弹风琴,学会了边弹边唱,因为学校让我代音乐课,我不能拒绝,只能在下班后猛学技艺,边学边用,赶鸭子上架。从此相信,为了生存,人是可以学会任何本领的。在这里,我从代地理课转到代语文课,重新拾起了我自小就喜欢的文学,以后到其他中学,就是以语文老师的身份出现的。教了三年的语文,对于我考取川大中文系无疑是大大有利的。从此我悟到,在人的一生中,能将爱好和谋生结合起来是幸福的……


在我傻傻的张望、回忆中,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个可爱的姑娘,问我找谁,我说来看看,当年我在这里的中学代过课。她说现在已经改为幼儿园了,自己刚来一个月,叫我去问操场上带孩子们玩的老师。于是我走向另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问她现在学校最老的老师有多大?答曰“40几岁”。我笑,不会有人认识我的,我是37年前在这里代课的。这个小老师非常认真地叫我留下名片,她帮我找找看。于是我留下一叶名片,留下一腔落寞,怅怅地走出校园。乘车原路返回住地。当晚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感慨:“雇车过江,觅迹当年。代课厂校,书声依然。无人识我,奈何岁远。

谁知,没过几天,我接到一条手机短信,来自那位要我名片帮我寻旧的小杨老师,告诉我,她找到几个在那学校教过书的老教师,问我认识吗?可惜我全都不认识。我只记得同住过一间宿舍的杜老师和朱老师,还记得当时的魏校长。她又问我,还记得学校附近的什么工厂吗?我说只记得当年有大片的桑林,我曾经带学生到那儿摘桑葚吃,吃得满手黑、满嘴黑;那时江边的路很荒凉,时有流氓在那里滋扰过路的妇女,我曾经亲耳听到过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恐怖极了。她答应再帮我寻找。终于,小杨老师帮我找到了杜老师和朱老师,给了我她们的电话。杜老师已经退休十几年,她的儿子现在是制药五厂的党委书记;朱老师竟然就在北京,帮她女儿带孩子。

我当即拨通了杜老师家的电话,告诉她37年前我在他们学校代过课,与她同住过一间宿舍,她居然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激动地抢着诉说别离37年的生活。我回忆当年离开学校时,年迈的魏校长亲自爬上那么高的楼,到单身宿舍来送我。当时我好感动,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代课老师,在他们学校只待了短短一年。杜老师说:“魏校长已在年前过世了。你走后她经常夸你教语文教得好,可惜没留住你。”我知道,当年学校缺地理老师,魏校长找街道办事处要代课老师,人家推荐了我。半年后,又缺语文老师,校长再找街道办要人,人家说“你们那小何,就是最好的语文老师”。那是文革中期,我待业在家,经常在街道为居民读文件、读报纸,为街道办写东西,办展览,办医疗站,出公差唱样板戏、学习战伤救护等,已经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了。没想到,我也给制药五厂子弟校的老师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杜老师说,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我那时特别爱学习,读书,写诗作文,画画弹琴,什么都学,甚至还为学校编导了一个小戏批判读书无用论,到区里演出获奖。想想也真是可笑,我居然教过地理、语文、音乐和美术!因为那时正是张铁生交白卷、黄帅大闹课堂的时代,教师地位极其低下,讲台上只要有一个人站住,把孩子们拢住不乱跑就行。从来没有人检查教学质量,没有考试,大家都混过一天是一天。像我那样认真备课,把教书当事业来干的人太少了,要不我到哪儿都顶着一顶白专帽子呢?她还记得,我的脸上总是笑呵呵的,笑声爽朗,她说从电话中又找回了当年的小何。

回北京后,我很快给朱老师打了电话,她也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约好时间,周末我就乘地铁五号线到宋家庄,再转524公交车到了宣颐家园。朱老师夫妻俩都住在女儿家,女儿女婿都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外孙很可爱,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我们当然免不了怀旧,回忆我们当年的单身生活:天天要经过楼后那大片的红卫兵烈士墓,导致我们见了“鬼”,恐惧得叫健壮的女生来陪我们睡觉;厂里经常发大桶的玉米油,我们自己炸糍粑,吃不了的油还送朋友;朱老师告诉我好多子弟校老师、学生的往事、去向……然后我在他们家吃了午饭,到院子里照相留念。宣颐家园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区,银杏黄得如诗如梦,亭台搂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我们拍照,留下37年后的重聚。

寻找当年,寻找逝去的岁月,寻找年轻的自己,人老了是不是都这样呢?

写于2008-11-23




[ 本帖最后由 何毓玲 于 2008-11-24 13:19 编辑 ]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先抢沙发,慢慢细看。
一个国家之所以落后,往往不是由于其民众落后,而是在于其精英落后。精英主义应受到公平竞争的约束,以防止精英走向特权垄断;民粹主义应受到法治的约束, 以防止民众走向极权暴力——这才是一条造福中国之路,这才是中国未来的光明之路。

照片说话


校门已经改变门庭


当年我在这教学楼讲过课


朱老师现在住家的宣颐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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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美好的回忆,校园挺美的.
期待何大姐更多更精彩的报告。
本来觉得这帖子更适合放在作品会馆,不过,肥水还是不要流外人田啦,俺们园子自己留着吧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我内心的生命,会遇见藏在我生命中的欢乐,尽管岁月以其闲散的尘埃迷糊了我的道路。
何大姐的帖子·一定要支持的
谢谢,谢谢小老乡,谢谢黄馨,谢谢九船!
谢谢黄昏妹妹加精!
有时间还会写的,凤凰算“报告一”,还想写三峡游,与木匠师傅呼应,投诉重庆旅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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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贴!本想晚上回来仔细研究一哈,把偶做版主的"处女精“加给何大姐的,回来一看,黄昏妹妹已经加好鸟。
云想衣裳花想容,假如没有天堂,那就带着梦想去流浪吧。dance in hell, die in heaven,live in world, love in dream
念旧和回忆,是专属中老年人和老年人的幸福。
吃的是草,吐出来的也是草。
谢谢小妖——你创造了一个新词“处女精”,哈哈!
谢谢乌龙茶——念旧和回忆,是专属中老年人和老年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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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姐出门有好人相助

时隔三十七年还能找到当年的舍友,真够神的。
轻听夜雨 水绵绵 琴隐隐  
仰望星空 光灿灿 月悠悠
原来想坐沙发的,不想只蹭到地板。

啥也不说了,先顶上去再细细品味。

何大姐的文字向来是浓郁而又悠远的山茶,不争名分,然必定有名分。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