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亡命生涯》(一)
姚筱琼 著
一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子夜。
小镇东头,一个还没竣工的建筑工地上,解溲的民工二茨悄悄盯上了一个飘然而至的身影,一个女人的身影。民工们夜里睡觉有赤裸的习惯,因为他们睡的是棕席草垫,特别容易磨损衣服,这对靠打工挣辛苦钱的民工来说,是绝对舍不得的,舍得的只有身上的皮肉。
夜起解溲的二茨浑身一丝不挂,精赤条条。
冬夜寒冷,他不敢走远,一泡尿就撒在工棚外面的大街上,就在他抖着身子尿得断断续续的时候,天仙一般的女人飘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身影修长,步态袅娜,很像聊斋里说的女鬼和狐狸精。二茨曾听小镇上的人议论过这个女人,说她自小患有梦呓和梦游症。议论的人还说:真是一种怪异的毛病,不会是有意三更半夜出来想偷人吧?呵呵。二茨此刻想到这句话,骨子里立马冒出一股邪念,心想:天赐良机,今晚我的艳福不浅。
二茨像被灌了迷魂药,老远便闻到一种销魂夺命香,凭着数月没近女色的灵敏与饥渴,他敢肯定那香气不是喷洒的香水,而是从一个女人肌体里散发出来的性激素,也就是所谓的荷尔蒙。荷尔蒙这个词二茨不久前才在一张旧报纸上接触到,说是美国联邦做了一项关于荷尔蒙的测试,将许多女人内裤上的气味装在瓶子里,让男人去闻,测试结果,男人们从自己喜欢的气味中选出来的都是绝色美女,科学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最漂亮的女人有着最浓郁荷尔蒙气味。二茨没有多少文化,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对于一个正处于性饥渴中的男人有多大的控制力和摧毁力,他只知道打从他闻到那种香气开始,刚刚还冷得发抖的身体一下子滚烫发热,就像被灿烂的阳光温暖着周身,使他不觉得一丝寒冷。他闪在水泥大墩背后的阴影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每走一步,便感觉一股温暖从头顶和足底上下贯穿于腹部,最后集中在一个地方成为燃烧的火炭。
二茨目不转睛地看着粟麦,瞬间的生理冲动驾驭着他的整个身心,大脑成为一片空白,像在梦境中一样随心所欲地把这不期而遇的意外当成了从天而降的艳福。
小镇的夜很静,只有粟麦一个人的脚步伴随着二茨紧张的呼吸,像两只蝙蝠在空中盘旋交合,轻轻拍打着双翅,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音。二茨被激情燃烧得快要熔化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颤栗洪水一般滚过他的身体,身体内部的燥热在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的出口,他痴呆呆地走出了阴暗,赤裸裸站在了街前。
幸好粟麦是一个不会尖叫的女人,她只是在最初看见二茨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气吸得有多深,她用露在围巾外面的一双眼睛告诉了二茨。那双眼睛是他一生做梦都梦不到的最为干净、纯洁,甚至是清澈透明的眼睛,此刻它因受惊而白炽犀利,寒光逼人,二茨反倒被它吓了一跳,木了半晌,不知进退。
与二茨不同的是,粟麦很快便冷静下来,并且一眼看穿他的企图,选择夺路而逃。二茨还沉浸在朦胧与忘我之中,仿佛神形飘在云端,一直没回到现实中来,他享受着这种虚幻、朦胧,最后也是这种虚幻和朦胧给了他勇气和力气,点燃了他的原始冲动,让他完成了一次距离不长的裸奔。
二茨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快要追上粟麦的时候,粟麦居然站住了。她的眼睛这会儿逆光,看不见是在充血,还是在燃烧。二人成对峙状,二茨不知道自己是该前进还是退却,但是能感觉到一团滚动的火焰正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烧着了空气,烧着了四周,将他围困在大火中间。他不知道她手里什么时候多了两块断砖,其中一块已经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力道虽不大,但正巧着在棱角上。他捂着流血的伤口,一点不觉得疼痛,好像浑身的热血终于找到突破口,心里顿觉畅快。他根本不怕她手里的砖头,他天天跟那些砖头打交道,很清楚自己很多地方比它硬。这不,他现在就挺着身上某个最坚硬的部位,在与砖头抗衡。他再次向她发起进攻,眼里放大着男人特有的兽性。另一块砖头还紧紧攥在粟麦手中,但她再也砸不下去了。她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收起了眼里的愤怒,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果一个男人不怕砖头,那么他一定怕冷漠。
她拉下捂在口鼻上的围巾,声音很轻,但很严厉地对他说:“我只要叫唤一声,全镇人都会出来,想想,你的事情办得成吗?”
她的话就像一句咒语,把他镇住了。
“快回去吧,小心颅内出血,注意卧床休息。”
她的话再次让他后退了一步。
说完,她转身走了。
就在粟麦走得快看不见背影的时候,二茨发出“嗷”地一声长嚎。
二
这一夜,在一个令人无比惊恐的梦魇里,粟麦梦见自己给自己的双腕割了脉,然后在双手腕套上一个白色塑料袋,让喷涌的鲜血流淌在袋子里,这样不会污染环境,弄得满世界都是血腥气。她放声大笑,笑得脸都变了形。她说,易非你这眼瞎的看哪,你看鲜血是什么颜色?红的吗?它有多红啊?它有多红也不如你杀我的刀子红啊……瞧,现在你不用杀我了,它们都装在这袋子里了,不劳你费心费力费事了……血,我看见了,我看见民工头上冒血了……那是我用砖头砸的,他死了,他流血流死了……怪了,血应该是热的呀,可我怎么觉得它是凉的啊?冰凉的,你摸摸,真的是冰冰凉凉的……
粟麦梦魇时会说梦话,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毛病。其实,做梦也是有意念的,如果一个人做梦割脉,那她(他)就真的会在血流尽的时候死去。粟麦就是在血快要流尽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心慌气闷,受不了绵长的窒息憋出一身虚汗惊醒过来的。
醒过来之后,她有半小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连意识也出现了空白,她拚命地用脑子想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身边有谁是她的亲人。记忆犹如一匹会吼的麒麟,一爪一爪从梦的云端辗过。她能听到记忆的脚步,但却听不到它愤怒的嚎叫。等到四肢会活动了,她起身下床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可她刚喝了一口,就嗅到梦中熟悉的血腥味,“哇”地一声,她翻江倒海地吐了个精光,连同隔夜的饭菜。
粟麦今年二十六岁,但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八岁。除了皮肤白净细腻,身材精致苗条,再就是容貌清纯可人。她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儿,因为从小生得出奇美丽,很多青年在她十三四岁便来骚扰,在镇小学当音乐教师的寡母很是烦闷,一气之下遂按传统方式将年仅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了在农业银行乌宿营业所工作的易非。婚后不到三年,易非当上了营业所主任,有钱有权好办事,他轻而易举补办了当年没办成的结婚证和准生证。
粟麦婚后第二年难产大出血,梦寐以求的女儿在她昏迷时夭折了,产后身体上的虚弱加上精神上的打击,使她紧接着患上产后忧郁症,好几年都没有恢复元气。为了从根本上医好她的忧郁症,易非只好通过关系将粟麦送进宝灵市高等医专。读了四年护士专业,毕业后粟麦本可以留在宝灵市任何一家医院当护士,然而就是因为易非的关系,粟麦回到了本县,在人民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由于第一次生产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不适合再孕育,易非也就是从孩子夭折和粟麦患病期间开始,渐渐对生活和婚姻失去了信心,心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漠。尤其是这个冬天,粟麦记忆中每个日子都好像是最冷酷的。老天虽然一场雪都没有下过,但却无比阴冷,漫长得就像她生命度过的所有时光。
想到这里,粟麦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反手在床头摸电灯开关,灯一亮,白花花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是多么凄苦,多么无助,然而却又多么深情的一双湘西水乡女子的眼睛啊,它们在灯光下漫出的水蒸气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凝结成晶亮的水珠,久久不化地裹在浓浓的睫毛和眼影之中,比高空中的寒星冷月还要凄迷动人。
灯光之下,她看见了那半块砖头。
昨天夜里,粟麦用半块砖头击退了二茨的进攻,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而另半块砖头却被她一直拿回了家。
她把砖头放在最显眼的矮柜上,和一束插瓶的绢花摆在一起,使那些静物在光线幽暗处显得诡异而又惊悚。
她一直盯着这块临时成为砸人工具的砖头看了很久,昨晚的事让她脑子没有一刻停止过紧张的回忆和身体的颤栗。最后,她赤足下地将那块令人感到惊悚的砖头从窗户丢了出去。
直到这时粟麦才仿佛真正从梦中醒来,发现床上的易非又不见了。她永远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夜不归宿,或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去。对于丈夫的这种行为她死也弄不明白。
昨天夜里,她就是为了寻找易非,不幸遭遇民工二茨,要不是那块砖头帮了忙,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突然下意识披好大衣走出家门,想把那块砖头捡回来。外面的风太刺骨了,地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白亮亮的冰霜,她又折身返回,抓起一条针织毛线围巾将头和脖子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入挂霜的小镇街巷。
小镇靠水边,不仅空气湿润而且一年四季多雾,冬季多霜。也许是河岸苇丛太冷的缘故,夜里总有一群群野鸽子和水鸟飞到小镇上来,在人家的屋檐下栖息。路灯裹在浓雾之中,使得一切景物暗淡如幢。
粟麦从这些鸟的身边走过,觉得自己的丈夫也是这些鸟中的一员,每天都要离开自己冰冷的巢,在外面漂泊过夜。 粟麦在昏暗的路灯下寻找那块砖头,她记得那块砖头的模样,右下角有个浅浅的手指窝,一定是做砖人留下的痕迹,但是,做砖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砖头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而是被人拿来当成了自卫的武器。 粟麦在路灯下转悠,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悠,那情形有些鬼魅。 就在粟麦弯腰捡起砖头的那一刻,路灯突然熄了。与此同时,镇派出所二楼某个窗口有个人影怔了一下,这个人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但他此刻没看清粟麦捡起了什么。 粟麦双手捧着砖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回头怪异地看了身后的小镇一眼。乌宿,这个美丽繁华的水乡古镇,在粟麦的记忆里已经伴随自己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如今,它在她眼里已经老了,真的老了。它苍桑的容颜宛如镶嵌在她内心深处的墓碑,灰暗而又冰冷。还有,它总在夜深人静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这就更加说明它老成精了。
三
天色渐渐亮了。小镇码头传来船舶的汽笛声,街口也有了卖早点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又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粟麦经历了一整夜的梦魇、失眠和饥饿,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下楼去豆浆摊喝豆浆。卖豆浆的胡姐人称豆浆胡,是老机船棚伯的老婆,有名的快嘴,她一见粟麦,就对她说:
“麦子,你听见了吗?镇政府工程队昨晚死了人。”
“死人了?死的人是谁?”
“是工程队的民工二茨。”
“民工?二茨?怎么死的?”
“听说夜里被人打伤了头,流了一夜血,流死了。”
“流血流死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你往河边瞧瞧去,尸体还摆在那里呢,听镇派出所的人说,要请县公安局派人验尸。真造孽,验尸不是要割坨坨吧?也不知这是谁干的,害人死无全尸,造这么大孽,死了要下地狱,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冤孽债。”
听到豆浆胡的话,粟麦心里咯噔一响,受了惊吓,手一抖,碗里的豆浆洒了出来,顺着她的黑色呢绒大衣往下淌。
粟麦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去。她的状态再次引起豆浆胡的注意,豆浆胡放下手里正忙的活,跑过来询问:“麦子,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粟麦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豆浆胡,眼神露出让人心寒的绝望和痛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惊恐和肠胃的痉挛。豆浆胡欲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接过来,不料,粟麦十指将碗抠得死紧,豆浆胡下了一阵功夫才将碗抢过来,将剩下不多的冷豆浆泼了,再舀来一瓢热豆浆,强行给她灌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你这是饿虚了。”
粟麦又听到了豆浆胡的声音。刚才,她的声音消失了。
粟麦的意识像一粒太空沙尘,经过亿万年的衍变,逐渐放大成光明的星球,并在豆浆胡的注视下变得清晰起来。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清醒,同时,一个她不能承受的念头也登陆了她的大脑信息中心,那就是:昨夜被自己飞了一砖头的民工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从此以后,这个世上永远再没有这个曾经企图冲她耍流氓的民工了。再过两天,等到公安局的人验尸完毕,亲人们将他往黄土垄中一埋,他的妻儿父母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尽管相对粟麦来说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相对他的亲人来说,他一定是个绝对的好人,他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和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撑,尤其是作为他的妻子,是最爱他最关心他的人。不知道他的亲人此时是否得到了消息?要是得到了消息,这会儿,他的妻子一定在拼命往这里赶,而他家里的父母早已抱头哭成了一团。悲痛难忍的他妻子在路上想到过自杀吗?因为粟麦这时候想到了自杀。那是刚才一刹那的想法,那时,她傻了,她真的傻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她完全把握不住自己的脑子,除了惊恐万状,就是胡思乱想。要知道,那是她意想不到地断送了一条精赤的生命呀。对,就是一条精赤的生命。粟麦想不到自己这时还能记起昨夜的情形来,他当时就是精赤着来,精赤着去,虽然没看清面貌,但身体却是看得格外清楚。粟麦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大冬天精赤着身体,难道他就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吗?后来她才知道,民工们夜里都是这样精赤着睡觉的,冬天也都如此。
这件事来得是那么突兀和惨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仿佛身体和心灵同时承受着最大限度的挤压,不给粟麦一丝心理准备,也不给他的家人留一丝希望,把粟麦对生命的敬畏和探究,以及他所有亲人的希望和梦想统统冷酷无情地敲得粉碎……粟麦心想:他的妻子想立刻见到她的丈夫,然后抱着他的头痛哭吗?可是,她想没想过,他的头已经变得很硬很冷了,那是因为他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在昨夜里悄悄流光了…… 这样想,粟麦就很想走到河边,去揭开盖在那人尸体上的破被单,看看那人到底长什么模样,看看他头上的伤到底伤在哪儿,是不是致命的地方。她知道,人的致命位置在太阳穴,难道昨夜的半块砖头真的那么准确,单单就砸在了他的致命处?
也许是热豆浆的作用,粟麦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柔软和机能,肠胃也停止了痉挛。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河边走去。
粟麦看见了十几米外的停尸门板。门板周围这时没有一个人。随后她的目光注意到那块破了几个洞的深蓝色印花被单,从破洞的形状和位置看,那是抽烟的人不慎留下的,其中一个破洞的位置正巧在头的左侧,也就是粟麦盯住的地方,由于被单的颜色是深蓝,而且又很脏,看不出上面有无血渍,粟麦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它,竭力想通过那个破洞看清里面盖着的人是不是昨晚那个人。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晨风吹来,掀起了被单一角,粟麦差点就要看见下面那张脸了,可是,被单四周压着石头,它始终没能掀起来。
粟麦的眼神越来越执意,越来越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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