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亡命生涯》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一)

                                                                           姚筱琼 著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子夜。
  小镇东头,一个还没竣工的建筑工地上,解溲的民工二茨悄悄盯上了一个飘然而至的身影,一个女人的身影。民工们夜里睡觉有赤裸的习惯,因为他们睡的是棕席草垫,特别容易磨损衣服,这对靠打工挣辛苦钱的民工来说,是绝对舍不得的,舍得的只有身上的皮肉。
  夜起解溲的二茨浑身一丝不挂,精赤条条。
  冬夜寒冷,他不敢走远,一泡尿就撒在工棚外面的大街上,就在他抖着身子尿得断断续续的时候,天仙一般的女人飘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身影修长,步态袅娜,很像聊斋里说的女鬼和狐狸精。二茨曾听小镇上的人议论过这个女人,说她自小患有梦呓和梦游症。议论的人还说:真是一种怪异的毛病,不会是有意三更半夜出来想偷人吧?呵呵。二茨此刻想到这句话,骨子里立马冒出一股邪念,心想:天赐良机,今晚我的艳福不浅。
  二茨像被灌了迷魂药,老远便闻到一种销魂夺命香,凭着数月没近女色的灵敏与饥渴,他敢肯定那香气不是喷洒的香水,而是从一个女人肌体里散发出来的性激素,也就是所谓的荷尔蒙。荷尔蒙这个词二茨不久前才在一张旧报纸上接触到,说是美国联邦做了一项关于荷尔蒙的测试,将许多女人内裤上的气味装在瓶子里,让男人去闻,测试结果,男人们从自己喜欢的气味中选出来的都是绝色美女,科学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最漂亮的女人有着最浓郁荷尔蒙气味。二茨没有多少文化,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对于一个正处于性饥渴中的男人有多大的控制力和摧毁力,他只知道打从他闻到那种香气开始,刚刚还冷得发抖的身体一下子滚烫发热,就像被灿烂的阳光温暖着周身,使他不觉得一丝寒冷。他闪在水泥大墩背后的阴影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每走一步,便感觉一股温暖从头顶和足底上下贯穿于腹部,最后集中在一个地方成为燃烧的火炭。
  二茨目不转睛地看着粟麦,瞬间的生理冲动驾驭着他的整个身心,大脑成为一片空白,像在梦境中一样随心所欲地把这不期而遇的意外当成了从天而降的艳福。
  小镇的夜很静,只有粟麦一个人的脚步伴随着二茨紧张的呼吸,像两只蝙蝠在空中盘旋交合,轻轻拍打着双翅,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音。二茨被激情燃烧得快要熔化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颤栗洪水一般滚过他的身体,身体内部的燥热在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的出口,他痴呆呆地走出了阴暗,赤裸裸站在了街前。
  幸好粟麦是一个不会尖叫的女人,她只是在最初看见二茨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口气吸得有多深,她用露在围巾外面的一双眼睛告诉了二茨。那双眼睛是他一生做梦都梦不到的最为干净、纯洁,甚至是清澈透明的眼睛,此刻它因受惊而白炽犀利,寒光逼人,二茨反倒被它吓了一跳,木了半晌,不知进退。
  与二茨不同的是,粟麦很快便冷静下来,并且一眼看穿他的企图,选择夺路而逃。二茨还沉浸在朦胧与忘我之中,仿佛神形飘在云端,一直没回到现实中来,他享受着这种虚幻、朦胧,最后也是这种虚幻和朦胧给了他勇气和力气,点燃了他的原始冲动,让他完成了一次距离不长的裸奔。
  二茨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他快要追上粟麦的时候,粟麦居然站住了。她的眼睛这会儿逆光,看不见是在充血,还是在燃烧。二人成对峙状,二茨不知道自己是该前进还是退却,但是能感觉到一团滚动的火焰正从她的眼睛里冒出来,烧着了空气,烧着了四周,将他围困在大火中间。他不知道她手里什么时候多了两块断砖,其中一块已经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力道虽不大,但正巧着在棱角上。他捂着流血的伤口,一点不觉得疼痛,好像浑身的热血终于找到突破口,心里顿觉畅快。他根本不怕她手里的砖头,他天天跟那些砖头打交道,很清楚自己很多地方比它硬。这不,他现在就挺着身上某个最坚硬的部位,在与砖头抗衡。他再次向她发起进攻,眼里放大着男人特有的兽性。另一块砖头还紧紧攥在粟麦手中,但她再也砸不下去了。她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收起了眼里的愤怒,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果一个男人不怕砖头,那么他一定怕冷漠。
  她拉下捂在口鼻上的围巾,声音很轻,但很严厉地对他说:“我只要叫唤一声,全镇人都会出来,想想,你的事情办得成吗?”
        她的话就像一句咒语,把他镇住了。
       “快回去吧,小心颅内出血,注意卧床休息。”
       她的话再次让他后退了一步。
        说完,她转身走了。
就在粟麦走得快看不见背影的时候,二茨发出“嗷”地一声长嚎。

  
  这一夜,在一个令人无比惊恐的梦魇里,粟麦梦见自己给自己的双腕割了脉,然后在双手腕套上一个白色塑料袋,让喷涌的鲜血流淌在袋子里,这样不会污染环境,弄得满世界都是血腥气。她放声大笑,笑得脸都变了形。她说,易非你这眼瞎的看哪,你看鲜血是什么颜色?红的吗?它有多红啊?它有多红也不如你杀我的刀子红啊……瞧,现在你不用杀我了,它们都装在这袋子里了,不劳你费心费力费事了……血,我看见了,我看见民工头上冒血了……那是我用砖头砸的,他死了,他流血流死了……怪了,血应该是热的呀,可我怎么觉得它是凉的啊?冰凉的,你摸摸,真的是冰冰凉凉的……
  粟麦梦魇时会说梦话,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毛病。其实,做梦也是有意念的,如果一个人做梦割脉,那她(他)就真的会在血流尽的时候死去。粟麦就是在血快要流尽的时候觉得浑身无力,心慌气闷,受不了绵长的窒息憋出一身虚汗惊醒过来的。
  醒过来之后,她有半小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连意识也出现了空白,她拚命地用脑子想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身边有谁是她的亲人。记忆犹如一匹会吼的麒麟,一爪一爪从梦的云端辗过。她能听到记忆的脚步,但却听不到它愤怒的嚎叫。等到四肢会活动了,她起身下床给自己冲了一杯牛奶。可她刚喝了一口,就嗅到梦中熟悉的血腥味,“哇”地一声,她翻江倒海地吐了个精光,连同隔夜的饭菜。

   粟麦今年二十六岁,但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八岁。除了皮肤白净细腻,身材精致苗条,再就是容貌清纯可人。她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苗家女儿,因为从小生得出奇美丽,很多青年在她十三四岁便来骚扰,在镇小学当音乐教师的寡母很是烦闷,一气之下遂按传统方式将年仅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了在农业银行乌宿营业所工作的易非。婚后不到三年,易非当上了营业所主任,有钱有权好办事,他轻而易举补办了当年没办成的结婚证和准生证。
  粟麦婚后第二年难产大出血,梦寐以求的女儿在她昏迷时夭折了,产后身体上的虚弱加上精神上的打击,使她紧接着患上产后忧郁症,好几年都没有恢复元气。为了从根本上医好她的忧郁症,易非只好通过关系将粟麦送进宝灵市高等医专。读了四年护士专业,毕业后粟麦本可以留在宝灵市任何一家医院当护士,然而就是因为易非的关系,粟麦回到了本县,在人民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由于第一次生产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不适合再孕育,易非也就是从孩子夭折和粟麦患病期间开始,渐渐对生活和婚姻失去了信心,心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漠。尤其是这个冬天,粟麦记忆中每个日子都好像是最冷酷的。老天虽然一场雪都没有下过,但却无比阴冷,漫长得就像她生命度过的所有时光。
  
想到这里,粟麦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她反手在床头摸电灯开关,灯一亮,白花花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那是多么凄苦,多么无助,然而却又多么深情的一双湘西水乡女子的眼睛啊,它们在灯光下漫出的水蒸气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凝结成晶亮的水珠,久久不化地裹在浓浓的睫毛和眼影之中,比高空中的寒星冷月还要凄迷动人。
  灯光之下,她看见了那半块砖头。
  昨天夜里,粟麦用半块砖头击退了二茨的进攻,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而另半块砖头却被她一直拿回了家。
  她把砖头放在最显眼的矮柜上,和一束插瓶的绢花摆在一起,使那些静物在光线幽暗处显得诡异而又惊悚。
她一直盯着这块临时成为砸人工具的砖头看了很久,昨晚的事让她脑子没有一刻停止过紧张的回忆和身体的颤栗。最后,她赤足下地将那块令人感到惊悚的砖头从窗户丢了出去。
直到这时粟麦才仿佛真正从梦中醒来,发现床上的易非又不见了。她永远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夜不归宿,或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去。对于丈夫的这种行为她死也弄不明白。
昨天夜里,她就是为了寻找易非,不幸遭遇民工二茨,要不是那块砖头帮了忙,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突然下意识披好大衣走出家门,想把那块砖头捡回来。外面的风太刺骨了,地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白亮亮的冰霜,她又折身返回,抓起一条针织毛线围巾将头和脖子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入挂霜的小镇街巷。


小镇靠水边,不仅空气湿润而且一年四季多雾,冬季多霜。也许是河岸苇丛太冷的缘故,夜里总有一群群野鸽子和水鸟飞到小镇上来,在人家的屋檐下栖息。路灯裹在浓雾之中,使得一切景物暗淡如幢。

粟麦从这些鸟的身边走过,觉得自己的丈夫也是这些鸟中的一员,每天都要离开自己冰冷的巢,在外面漂泊过夜。

粟麦在昏暗的路灯下寻找那块砖头,她记得那块砖头的模样,右下角有个浅浅的手指窝,一定是做砖人留下的痕迹,但是,做砖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块砖头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而是被人拿来当成了自卫的武器。

粟麦在路灯下转悠,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悠,那情形有些鬼魅。

就在粟麦弯腰捡起砖头的那一刻,路灯突然熄了。与此同时,镇派出所二楼某个窗口有个人影怔了一下,这个人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但他此刻没看清粟麦捡起了什么。

粟麦双手捧着砖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回头怪异地看了身后的小镇一眼。乌宿,这个美丽繁华的水乡古镇,在粟麦的记忆里已经伴随自己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如今,它在她眼里已经老了,真的老了。它苍桑的容颜宛如镶嵌在她内心深处的墓碑,灰暗而又冰冷。还有,它总在夜深人静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这就更加说明它老成精了。  


  
  天色渐渐亮了。小镇码头传来船舶的汽笛声,街口也有了卖早点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又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粟麦经历了一整夜的梦魇、失眠和饥饿,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下楼去豆浆摊喝豆浆。卖豆浆的胡姐人称豆浆胡,是老机船棚伯的老婆,有名的快嘴,她一见粟麦,就对她说:
  “麦子,你听见了吗?镇政府工程队昨晚死了人。”
  “死人了?死的人是谁?”
  “是工程队的民工二茨。”
       “民工?二茨?怎么死的?”
       “听说夜里被人打伤了头,流了一夜血,流死了。”
     “流血流死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你往河边瞧瞧去,尸体还摆在那里呢,听镇派出所的人说,要请县公安局派人验尸。真造孽,验尸不是要割坨坨吧?也不知这是谁干的,害人死无全尸,造这么大孽,死了要下地狱,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冤孽债。”   
  听到豆浆胡的话,粟麦心里咯噔一响,受了惊吓,手一抖,碗里的豆浆洒了出来,顺着她的黑色呢绒大衣往下淌。 
       粟麦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的肠胃这会儿不停地痉挛,疼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去。她的状态再次引起豆浆胡的注意,豆浆胡放下手里正忙的活,跑过来询问:“麦子,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粟麦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豆浆胡,眼神露出让人心寒的绝望和痛苦,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惊恐和肠胃的痉挛。豆浆胡欲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接过来,不料,粟麦十指将碗抠得死紧,豆浆胡下了一阵功夫才将碗抢过来,将剩下不多的冷豆浆泼了,再舀来一瓢热豆浆,强行给她灌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你这是饿虚了。”
  粟麦又听到了豆浆胡的声音。刚才,她的声音消失了。
  粟麦的意识像一粒太空沙尘,经过亿万年的衍变,逐渐放大成光明的星球,并在豆浆胡的注视下变得清晰起来。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清醒,同时,一个她不能承受的念头也登陆了她的大脑信息中心,那就是:昨夜被自己飞了一砖头的民工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从此以后,这个世上永远再没有这个曾经企图冲她耍流氓的民工了。再过两天,等到公安局的人验尸完毕,亲人们将他往黄土垄中一埋,他的妻儿父母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尽管相对粟麦来说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相对他的亲人来说,他一定是个绝对的好人,他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和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撑,尤其是作为他的妻子,是最爱他最关心他的人。不知道他的亲人此时是否得到了消息?要是得到了消息,这会儿,他的妻子一定在拼命往这里赶,而他家里的父母早已抱头哭成了一团。悲痛难忍的他妻子在路上想到过自杀吗?因为粟麦这时候想到了自杀。那是刚才一刹那的想法,那时,她傻了,她真的傻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她完全把握不住自己的脑子,除了惊恐万状,就是胡思乱想。要知道,那是她意想不到地断送了一条精赤的生命呀。对,就是一条精赤的生命。粟麦想不到自己这时还能记起昨夜的情形来,他当时就是精赤着来,精赤着去,虽然没看清面貌,但身体却是看得格外清楚。粟麦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大冬天精赤着身体,难道他就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吗?后来她才知道,民工们夜里都是这样精赤着睡觉的,冬天也都如此。   
        这件事来得是那么突兀和惨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仿佛身体和心灵同时承受着最大限度的挤压,不给粟麦一丝心理准备,也不给他的家人留一丝希望,把粟麦对生命的敬畏和探究,以及他所有亲人的希望和梦想统统冷酷无情地敲得粉碎……粟麦心想:他的妻子想立刻见到她的丈夫,然后抱着他的头痛哭吗?可是,她想没想过,他的头已经变得很硬很冷了,那是因为他身体里的血液已经在昨夜里悄悄流光了…… 这样想,粟麦就很想走到河边,去揭开盖在那人尸体上的破被单,看看那人到底长什么模样,看看他头上的伤到底伤在哪儿,是不是致命的地方。她知道,人的致命位置在太阳穴,难道昨夜的半块砖头真的那么准确,单单就砸在了他的致命处?
         也许是热豆浆的作用,粟麦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柔软和机能,肠胃也停止了痉挛。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河边走去。
        粟麦看见了十几米外的停尸门板。门板周围这时没有一个人。随后她的目光注意到那块破了几个洞的深蓝色印花被单,从破洞的形状和位置看,那是抽烟的人不慎留下的,其中一个破洞的位置正巧在头的左侧,也就是粟麦盯住的地方,由于被单的颜色是深蓝,而且又很脏,看不出上面有无血渍,粟麦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它,竭力想通过那个破洞看清里面盖着的人是不是昨晚那个人。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晨风吹来,掀起了被单一角,粟麦差点就要看见下面那张脸了,可是,被单四周压着石头,它始终没能掀起来。
      粟麦的眼神越来越执意,越来越固定。
                          
顽童请坐,先喝杯热茶!
李总版主过奖了!
谢兮兮鼓励!
原帖由 人约黄昏后 于 2008-12-6 21:21 发表
精彩 期待~~
好,马上接着贴!
原帖由 何毓玲 于 2008-12-6 21:32 发表
给大作家支着,赶紧讨好猪头,他是剧作家,让他写成多集电视连续剧,
越长越好,卖个大大好价钱,我们燕友全体跑到湘西来腐败!
好令人向往哦!
玲玲好!有机会来湘西,我和雅琼共同请你客,你想腐败就腐败:))
原帖由 雅琼 于 2008-12-6 23:58 发表
我想加精,怎么不行呢?
加精了呢!谢谢妹妹!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二)

姚筱琼 著
                                                            
                                                                    四

        粟麦不知道镇派出所二楼办公室窗口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在注意自己。
        镇上的房子是近几年移民新修的,典型的移民新居格局。两排砖房并列,一排依山,一排傍水,中间是街道兼公路,靠山的一边为行政单位和学校,挨河边是企业和商店,自古以来地理位置就是这么安排的,就是移民也始终没打乱格局。
        二级警司帅歌最近只专心一件事,关注粟麦的一举一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举动的,而且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自从这个举动一出现,就像抽烟喝酒上了瘾,一天到晚都念念不忘。他在派出所三楼办公室和自己的宿舍里都看得见粟麦家的三间房子:卧室、客厅、厨房,可是很奇怪,她家客厅和卧室一年四季窗帘低垂,而粟麦看样子又是不上厨房的,因此,他很难看到她的影子。
         帅歌站在窗口很久了,他想:造物主怎得灵感,造出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
  他是三个月前迷上粟麦的,那天,是他刚来这个小镇工作的第一天,正赶上春阳电站开闸,水势很大,老石桥快被水淹了,老公路也被淹了,酉水河汊与大河连在了一起,粟麦站在一片水域苍茫中,裙裾飘飘,雕塑一般……她脚下的石拱桥离水面不到十公分,身后有一棵大楝树,叶子很多,开始泛黄……帅歌是在易非的报警下来到河边的,他一眼看见这幅场景,就被这个奇怪而美丽的女人惊呆了。后来他冒险划船过去,将粟麦从石桥上接回来,半路上,他听见这个女人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楝树开花是淡紫色的细花,可香呐。《红楼梦》里有暖香、冷香一说,我寻思楝花究竟是暖香还是冷香,得到的答案是:香风是暖的,香气是冷的,冷暖交揉,所以很难分辨……帅歌诧异于她说话带着诗意,毫无来由地就把她想象成一个诗人。  
         “想什么呢,谁是诗人?”
           派出所所长刘强打断帅歌的遐思。
        “什么诗人?我在想那个死人二茨。法医的检验报告还没出来吗?他的死有什么问题?”帅歌王顾左右而言他。
   在派出所里,五个人有四个人对民工二茨的死表现出正常的麻木。当然,这不是因为二茨是民工,民工的生命就不值钱,而是这个案子无头无绪,无任何人证物证,因此他们推断二茨十有八九是夜里起来解溲,不小心磕破了头,当时自己没在意,没想到却意外死于脑出血。
      “意外,纯属意外死亡。”
        刘强的话只有他自己相信。反正帅歌不信。
        帅歌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二茨的死因感兴趣。
  帅歌再次去了建筑工地。路上,他用手机通知所里其他干警下班前将社会主义法治理念教育《整改措施》交到他办公室,迎接上级的检查验收。他在电话里以教导员的身份和口气要求每个干警“不得少于3000字。”
  工地在农贸市场附近,一幢不怎么起眼的在建楼房,刚砌起四层毛坯,最下面一层是门面,面积比较大,暂时做了民工的栖身之地。帅歌走进黑咕隆咚的工棚,看见地上一溜开着几行地铺,看样子民工还不少,占了整个面积,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帅歌脚步走到一张没有褥子只剩下草席的床位前打住,他四周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随后蹲下身子,翻开床头草席,仔细勘察,也是一无所获。
  帅歌刚从工棚里出来,包工头响槌笑脸迎了上来。
  “呵呵,帅教导辛苦。” 响槌从耳朵后面拿出一支烟递给帅歌,掏出打火机打燃了等着给他点火。帅歌看了看烟的牌子,将烟又放回他的耳朵上,问:“你现在还有心思抽烟?一条人命你得陪多少钱?”
  响槌说:“帅教导,你别吓唬我,我不禁吓的。”
  说着,响槌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的腰里拿出两条精品白沙递给帅歌:“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假烟,你带回所里吧,有机会帮忙查查来路!”
  帅歌说:“谁拿假烟送人,胆子也太大了吧?” 他故意装傻,好像不懂得场面上的套路,其实心里很明白,响槌这是送给他的,不可能是假烟。
  响槌干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他是真不懂,还是装。
  帅歌没理他,走过去用身子推开他拿烟的手,说:“拿好,假烟还是留着你自己抽,你只要给我把牛胖叫来就行了。”
  响槌说:“你们派出所一早不是叫了许多人问情况了吗,怎么?怀疑他?”
  帅歌不耐烦地说:“死亡鉴定没出来,谁都有可能是怀疑对象。包括你。” 
响槌一连碰了几鼻子灰,心里有些来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在心里“哼”了一声,冲着四楼顶上一个大块头喊道:“牛胖,你快下来,派出所有人找你。”
  帅歌说:“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牛胖磨磨蹭蹭来到帅歌面前,老远便使劲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所长……”
  “我不是所长。”帅歌郑重地说。
  “队长。”牛胖以为他的官比所长还大。
  “更不是队长。我只是教导员。”帅歌解释到这里自己都心烦,想,说什么呀,别扭得要死,就像刚才响槌叫的那什么“帅教导”,教导什么呀。帅歌一见牛胖,就打消了将他带回所里正式询问的念头,于是就在工地旁边问他:“你的床铺与二茨相邻,昨天夜里,你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警察问话一般都是这口气,可是牛胖却一下子相当紧张:“昨晚,我……一直在工棚里睡觉。”
       “你最后看见活着的二茨是什么时候?”
       “半夜。”
       “你确信是半夜?”
       “确信。因为二茨习惯半夜解溲。”  
  “你怎么确信他是解溲回来?”
  “他没穿衣服。”
  帅歌心想,对,没穿衣服除了解溲还能干什么。“你们夜里睡觉都不穿衣服的吗?”
  “是。”
  “为什么?”
  “我们睡草席,舍不得磨损衣服。”
   “噢,”帅歌自言自语。“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踩了我一脚,把我踩醒了,我开灯发现他的。”
  “你被他踩醒很恼怒,就拿起草垫下当枕头用的砖头打伤了他的头?”
  “没有。我……没有。”
  “谁证明你没有?”
  “我。我证明我没有打他,”牛胖紧张而又激动,但是眼神很真实。“是他自己弄伤的,我一开灯就看见他的头在流血。”
  “哦?那你没问他怎么受的伤?”
  “问了,他回了一句‘关你卵事’。我就再没理他了。”
  

        让帅歌意想不到的是,在回派出所的路上迎头碰上粟麦。
        尽管站得很远,可是帅歌还是察觉到了粟麦眼神的微妙变化在身体上的反应。
        帅歌在相距粟麦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这是他认为对一个女人表示尊重的最适合的社交距离。他微笑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孱弱而美丽的女人,他惊异于她的美,竟迟疑地顿了一下才和蔼友善地冲她点点头。粟麦没有同他打招呼。但她注意到了他说话的语气很特别,不像派出所其他人说话显得那么粗鲁和油气,她还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帅哥(歌)。”粟麦心想,尽力保持冷静,力求思维清晰。但她无法掩盖一丝红晕渗透脸颊,让那张精致绝伦的薄脸皮更加显得细腻白净,表现出了完美的风姿。   
         两个人对视了六七秒钟,帅歌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迷人的魅力和优雅的高贵。帅歌不由自主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突然,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收敛的举动:我这是干嘛,难道真像刘强说的,爱上她并对她梦魂萦绕?所以刻意地回避她?这么一想,帅歌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停下脚步,并折转身,打算跟她打声招呼,别把关系搞得这么尴尬复杂和暧昧难堪。可是奇怪得很,等他折转身,粟麦已经不见了人影。帅歌眼光四周搜寻,但什么也没看见。
  冬日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墙面和水泥路上,似乎看不出深浅,明亮的暖色让周围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实性,而就在不远处,刚刚还站着一个人影的地方,这会儿因为这人的突然消失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一种近乎惊悚的刺激,给了他一个荒诞错觉,使这件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形成一个迷幻的现实。
  这可奇怪了,难道大白天出了鬼不成?帅歌迟疑地发出喃喃痴语,他完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判断眼前发生的模棱两可的虚幻,连他那自命为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信仰也出现了短时间的动摇。  
  
                                                                                   五
  
  清晨,雾霭萦绕酉水河面。河水、渔船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时有淡淡炊烟从渔船的篷盖缝隙窜出,随风向远处天空弥漫。
  粟麦登上一条船。昨天快擦黑的时候,她在窗口看见二茨的尸体被人抬上了这条船,随后往两岔溪方向驶去。
  这是一条老机船,柴油机漏油还是怎么的,老远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粟麦认得船的主人,她喊了一声:“棚伯。”棚伯从机舱钻出来,应声道:“麦子啊,何事这么早?”粟麦裹紧大衣,声音瑟瑟发抖地说:“送我去一个地方。”
  “么子地方?”
  “你昨夜去过的地方。”
  “哦嗬,我昨夜去过很多地方,还到过我年轻时到过的汉口。不晓得你讲的是哪里。”
  “那是你梦里去的地方,我不去。我要去的地方是你昨天最后一趟生意去的地方,夜里9点多钟回来你就再没动过,记得起啵?”
  “原来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麦子,你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心机忒重,喜欢盯人。 ”
  “你说去还是不去?”
  “去哪里?”
  “去你昨天送死人的地方。”
  “呸呸呸,妹娃子口无遮拦,大清早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是你逼我说的。我不信这些,要不吉利,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
  “越发胡说。再等两个人,我去就是。”
  “别等,我包了你的船,单送我一个人,我要赶那里的出殡。”
  “麦子,那人跟你家沾亲?”
  “……”粟麦没有作声,只催促道:“快开船吧。”
  棚伯开船了,发动机“突突突”尖叫了一阵之后,船到了河中间,深水隔音,发动机声音小了一些,但却将声音传送得更远了,惊起了栖息在两岸的许多白鹭,三三两两飞到河里来,打两三个转,又飞回温暖的巢穴中去了。
  粟麦笔挺地立在船头,凛冽的河风裹挟、抽打着她虚弱的身体,很厚的大衣也挡不住寒冷刺骨,痛到了心窝里,心窝痛呛鼻子,粟麦的鼻子酸溜溜的,一会儿,眼泪和清鼻涕便忍不住迎风流了下来。
  棚伯在机舱里看不见粟麦在迎风流泪,他在想,这妹娃子看完出殡还会原路回来的,干脆等她下船,就在两岔溪生火做早饭,慢慢地等她,这一来二去,看她把多少包船钱,别开口问她要,随她自己把,一定比自己开口要的数更多。
  粟麦流了一会儿泪就适应了。起初心窝子里面和骨头里面的生猛锐痛这会子也起了变化,像喝了一口老酒,身体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是热辣辣的刺疼,这种痛和刚才的痛完全不一样,正所谓物极必反,痛过了头才会觉得舒服,冷极了反而觉得温暖。用风洗心洗面洗骨肉的感受,粟麦还从没有过,今天体验了这种锋利和痛快,觉得心里积压的郁闷去了许多,于是,她向空中送去一声呐喊:“死人了啊——”
  粟麦从渡口上了公路,再穿过公路便到了棚伯讲的八家村寨。他说:“八家村可不是只有八户人家,而是一个上百户的大寨子,寨子里的狗是出名的凶,千万小心。” 粟麦不听他啰嗦,给了他一张50的人民币,转身就走了。
  寨子还拢着浓浓的晨雾,很少有人走动。粟麦不敢大模大样进寨,只在外围探头探脑。幸好这时村头的小卖部开门了,粟麦赶紧闪身进去。
  开门的是一小伙子,听说买鞭炮,便没心没肺地说,是去二茨家吊丧吗?粟麦这才知道死者真叫二茨。她的脸很快被真实的阴影笼罩,赶紧点了点头。
  她掏出一张百元票子,说买鞭炮。小伙子很意外,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大方,心想:100元,大炮都买得起五六饼,炸起来要响二十分钟,真过瘾,二茨死得真值。
  小伙子一边拿货一边对粟麦说:“先讲在头里,你要是公家报销,我可没有发票。”
  粟麦说:“不要发票,私人报销。不过我想请你帮个忙。”
  小伙子说:“你说。”
  粟麦说:“你看我是一女的,胆子也小,不敢点这鞭炮,求你随我到主人家,帮我把炮点了,行吗?”
  “嗨,这有什么不行,我巴不得把这些炮都点了,过一把足足的瘾。”小伙子嘿嘿笑,领头提着鞭炮就往二茨家走去。这下,粟麦不用担心找不到路、引人注目、还有招架不了村里的恶狗等问题,心想,只管跟着小伙子走,恶狗是不会咬同村熟人的。一会儿,小伙子来到一家院场,将鞭炮点着,等到主人家迎出来,粟麦早闪身在篱笆外面的柚子树后,小伙子只顾过瘾,早忘了她,而主人家只当是商店老板发慈悲,前来吊唁放许多鞭炮。
  粟麦站的这个地方最是隐蔽,她能看清院场里的一切,而外人却看不到她。
  她看见二茨被人从镇上抬回来之后,没有被放进堂屋,而是放在堂屋门外,两根高板凳横搁的一块门板上,门板靠里的一头,凳子底下点了一盏长明灯,说明那是二茨的头,长明灯放在一个大瓦罐里,以防被风扑灭。据说像二茨这样的凶死者,又没过36岁,属少年亡,是凶上加凶,除了尸体不能进宅,还要以白布裹尸,犁头压胸,草纸盖面。由于不能当天入殓,又恐亡人迟迟不入殓会躺在灵床上数屋顶上的缘子,于家宅不利,于是将其头朝北,脚朝南停放,以免他看见房檐屋顶。
  二茨媳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张特别典型的瘦脸和一双十分精明的眼睛,当她听到门外鞭炮响时,赶紧披麻戴孝地起身出来迎接,开始以为是二茨做工的工程老板和包工头来吊唁,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希望通过撒泼、寻死的手段,讨到一笔抚恤金。当看清是商店小伙子蹲在地上放鞭炮之后,想起一场如意算盘落空,双脚就地一顿,立即倒身在地,长声短喊地哭得死去活来,如同泪人一般,叫人看了好不伤心。
  粟麦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刚才也忘了问,只见她头上戴着一朵雪白的棉花,便在心里叫她棉花。棉花的哭声很大,有的地方能盖过鞭炮声,不像粟麦天生中气不足,高声喊一嗓子也会气喘吁吁。鞭炮声一直响了二十多分钟,她也就哭了二十多分钟,真难为她哭得又大声又持久,鞭炮一停,棉花立刻爬起身来,飞快地抹抹眼泪,擦擦鼻子,脸上堆笑地对商店小伙子说:“哎呀,劳驾老弟,放了这么多鞭炮,让你破费,帮我二茨绷面子,快,快到隔壁坐坐,喝碗米酒暖暖身子。”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起小伙子就走,全然没了方才嚎啕大哭带来的抽泣,甚至连呼吸也很均匀,语调极亲切,态度极自然。粟麦一见她这模样,竟惊愕得张口无法合拢了。
   安排好客人坐下,棉花拎来酒壶,给小伙子斟满酒,笑吟吟地说:“大清早的,辛苦,你慢慢喝呀。”说完,回头看见娘家帮忙合匣子的人来了,一个转身,一声长且高响的呼喊“二茨我的夫呀——”又扯开喉咙放声痛哭起来。她这举动,看得粟麦目瞪口呆,心想,她怎么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感情的起伏变化也太快太夸张了吧。粟麦有些纳闷,心想难道她的哭是装模作样?虚情假意?这样一想,粟麦再看一眼躺在门板上的二茨,心里的感觉大不一样了,想着他的悲惨命运,望着眼前凄凉景象,心头一酸,眼泪哗地流淌下来。
         这时候,几个帮忙办理丧事的娘舅和亲戚,搬了梯子出来,架在房前抽堂屋楼板,楼板一寸厚,两尺宽,七尺长,一共抽了九块下来,整个堂屋的楼板便正好抽空了。这种情形是非常凄凉的,因此,这个时候,死者亲人都要回避,给二茨合匣子的只能是娘家外姓人。只见棉花一人跪在地上,边哭边诉边唱,音调时起时伏,抑扬顿挫,极富韵律。哭诉的全是一些凄惨悲凉之词:“二茨呀我的郎,一见你睡在屋檐下我就血奔心,任我骂你打你千呼万唤你都不做声,有你在外撑着我不离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断大树根,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抽空了房楼砧,风吹雨打你看不见我们受苦,我们只见寒冬不见春,以后的日子我们怎么过来如何撑?明朝你的儿女喊谁一声爹呀?来年谁送他们上学谁帮他们盘亲?你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就像这房梁断了哪来的四两钉子钉,二茨呀你不能走,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你究竟为何要走,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这词明显是她临时现编的,但却编得合情合理,真实感人。她这是哭给娘家人听的,哭得泪流满脸,情真意切,哀声怜人。于是,在她的哭声中,那边院场响起了钉锤声,一听那下力的“当当”响,就知道是四寸长的铁钉在钉匣子。哭声,响音、高音、低音、沙哑的、尖锐的,此起彼伏,交融汇合,听起来犹为悲哀,感人至深。

[ 本帖最后由 姚筱琼 于 2008-12-7 14:31 编辑 ]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三)

姚筱琼
                                                      

                                                              六
     
       粟麦站在离院不远的一棵老柚子树下,像中了魔法似的,两眼直瞪着被棉花哭红的天空,这天上的红霞预示着一个好天气,却不能预示一个人的好命运。棉花哭着哭着开始用一双手掌拍地,青石板铺的院场坪被她拍得“啪啪”响,如同声声鼓点敲打着人心,敲打着寂静的村寨,向群山包围的空间四处扩散。
       粟麦渐渐不能自控地浑身发抖,她终于明白棉花这是纯粹的伤心,为着伤心而歌,称之为《挽歌》,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动听的声音。
       粟麦继续听她唱下去,她接着唱的是《哭四季》,歌词照样是现编的,只是唱腔变了,变成了花花腔,高音,悲戚,直抒胸臆,苍凉无比。
   春日里来妹送郎
   一送送到大路旁
   打工挣钱养家小
   口口声声叮嘱郎
   ……
   夏日来来妹想郎
   想郎想得情意长
   只望七七鹊桥通
   好比织女盼牛郎
  粟麦根据她所唱的歌词,想象出一幅幅活动的画面,那些画面令人无比伤感,却又无比美丽。
  棉花,你太了不起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聪明绝伦的女子,我也没想到你和你的二茨有着这样美丽忧伤的爱情……我今日穿云渡水而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寻求美丽的你,听你唱歌,唱《挽歌》,面对你的美丽,我的心情十分忧伤,人也变得无比憔悴,今生今世,我欠下你的血债、泪债无法偿还……那一夜的记忆是今生今世最黑暗最漫长的记忆……
  粟麦的喉咙哽咽。她湿润的眼眶流出一颗泪,一颗硕大明亮的泪。泪沿着她深陷的眼窝,苍白的脸颊,流到她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划过长空,倏地一闪掉进万丈深渊。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筋酸骨痛,难受得很。可是更难受的是她的心,她心窝里被刺进了一把刀,握刀的人就是棉花,棉花用她的摧心辣手转动着刀把,每转一圈,粟麦就死了一回。棉花坚持那样固执地转动下去,粟麦最后连身子都腐烂在土里,一动不动,成为一棵斑斓的蘑菇。
  棉花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无比忧伤、凄凉的曲调。
  冬日里来妹看郎
  我郎停尸门板上
  几块楼板合匣子
  一块白布做衣裳
  我郎年纪三十二
  人人骂你少年亡
  合口匣子把你埋
  草草葬在乱坟岗
  人家夫妻爱到老
  我俩孤影守空房
  井里有水缸里空
  缺你这根房顶梁
  儿多母苦日子长
  身上寒冷少衣裳
  家中缺柴又无米
  三个娃娃哭断肠……
  棉花其实是在哭自己,想自己人生中的苦楚,还有未来一生中的难处,这是借哭丧宣泄自己的悲苦,既哭了二茨,也哭了自己,是实实在在的感情流露。
        棉花哭到令人伤心惨目,摧人肺腑地步,她的手掌拍出了鲜血,一个个血手印重叠在一起,所有钉匣子的男人听着看着都哭了,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泣不成声。
  按照由来以久的民风民俗习惯,未亡人哭亡者,是不兴劝慰的,必须由着她哭,或有事打断她的哭声。看看时辰到了,匣子也合好了,领头的娘屋人大声问棉花:“买井水了没有?”
  当地习俗,亡者出殡要先打点井神、土地神,还有各路小鬼。前者是神,烧纸是为了答谢,答谢神仙的保佑。后者是鬼,是鬼就喜欢缠脚,所以要烧钱给他们,让它们高兴着去数钱,别给抬丧的人使绊脚,摔人跟头。一般着儿孙拿着纸钱,走到死者生前常常喝的那口水井面前,烧纸钱酬谢井神在死者生前供应他一生的井水,告诉井神,现在死者不再喝这口井的井水了,伴以大哭,意在向大伙儿公示:家里有人走了。如果走的是老人,那么就是红白喜事,村里听到谁家在买井水,就会主动地走到他们家去帮忙,听候派活。如果是少年亡,或凶死,则全村人都会躲避,免得“撞丧”,触霉头。
  棉花正哭着,忽听得人问话,哭声戛然而止,连忙大声答应:“买了。”
  “谢土地公公没有?”
  “也谢了。”
  “那,烧买路钱了没?”
  “还没呢。”
  “那还不快料理事情去,许多的事,哪个帮你?”
   这是一种变相的劝慰,是作为娘家人于心不忍的体现。同时,也是为了支走亡者亲人,打发亡者上路的一个借口。
   棉花连忙起身到村里各路口烧纸去了,这里帮忙的人连忙每人含一口烧酒,这酒不能咽下,是避邪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含了烧酒的人不用说话,一切只要听老司的吩咐就行。
   老司道法高深,他含一口烧酒,照着二茨面门喷去,大喊一声“起”,四个青壮年便抓起二茨身下的千金带(亡人衾褥下的白布带)和垫褥四只角,抬起二茨往合好的匣子里先脚后头地放进去,匣子里也撒了雄黄喷了酒,就在青壮年闪开的时候。
  二茨终于入殓了,老司拿袍子一角扇风,扇去盖在二茨脸上的草纸,老司喊:“盖棺——”早有准备的人马上将盖子合上,与此同时,老司将一些属于金木水火土之类的镇邪之物丢进匣子内,动作之快犹如闪电。镇物放妥后,给亡人去掉绊脚丝,以便让亡人在阴间走路,同时棺内空隙用灰包填严实,以防尸体在出殡时移位。做完这一切,抡锤的人便将四寸铁钉照着匣子四角钉下去。
   “走——起!亡人上路,生人心安,合宅平安——”
    老司一声喊走,抬丧的飞快抬动匣子,拔腿就走,生怕误了时辰。一人先头抱着长明灯在前面引路,只见他脚步如飞,灯却不会被风扇灭,一步一步都是力道,而且灯芯越跳越闪,越闪越亮,预示亡者的阴间路也将越走越亮堂。
   这时,棉花烧完买路钱回来,发现出殡的人已经翻过山垭,只见她一脚踹开厢房门,将一大两小三孩子从房里扯将出来,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牵起一对双胞胎儿子的手,高声喊着:“儿啊,快跟娘走,送你爹一程——”
  两个儿子才四岁,还不懂得悲伤,看见七岁的姐姐在哭,也就哭,娘儿四个一路跌跌撞撞追着赶着,哭着喊着一路上了坡垭。
        二茨的墓穴果真在乱葬岗。他是少年亡,又是伤路凶死,带有血光之灾,不能进祖坟山。
  棺木入土之前,老司命人把纸钱、树枝、杂草统统拢来丢在穴中烧,接着,将一只活公鸡杀伤一刀,丢进穴中,让它在火中蹦跳至气绝取出,然后在穴的四角和正中放上雄黄朱砂,最后撒下五谷,预备沉棺于穴中埋葬。
  “慢着——”
   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棉花带着三个儿女冲上垭来。
  “让我儿来摔瓦罐,挖动灵前三锄土!”
    看到三孩子,和只晓得哭的女人,老司没说什么,提起那个装灯盏的瓦罐子看着两个男孩说:“哪个是老大?”
      棉花将左手边的儿子往前一推,这个比弟弟早出世几分钟的男孩接过瓦罐,紧紧抱在胸前。
     “别抱着呀,摔了它!”老司喊。
       “儿啊,听师傅的话,把罐子摔烂起来。”
      棉花抓着儿子的左手,替他高高举起瓦罐子,一摔甩在泥地上,不料那罐结实,竟然没摔破。老二见哥哥没本事,他几步走上前,想捡起那罐再摔一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抬丧的人见状,赶紧就近上前一脚踩烂了那只瓦罐。好险,老司刚才心里一阵发虚,真怕那孩子捡起罐再摔一次。
  大家伙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乡里风俗,瓦罐子是不能摔两次的,甩两次是兆头,预示家里接着还有人死。
  老司凝视那罐片刻,表面是一种漠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响地走到罗盘指定的位置,施展空手道法力,凌空劈下一棵树枝,以枝代剑将事先备好的符咒、草结穿在剑刃,定在墓穴中心位置。他宣布:“赶紧落井。”
  他说:“小辈可以放声大哭,下葬后就不能再哭了。”
  于是,由棉花带头跪着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她一哭,三个孩子也跟着大哭,一时间悲声惊天、哀痛动地,让人听了就想流泪。
  当要给匣子盖泥土时,旁人谁也不肯掩这第一捧土。老司心想:人死了,入匣了,现在要埋土了,还是让孝子来挖动这灵前三锄土吧。
  “来,孝子跪在这里来。”
  老司吩咐,抬杠的人便过来提起刚才摔罐的孝子,令其跪在匣子盖上,教他冲着其父亲的头部喊三声爹,挖三锄土。喊一声,挖一锄,将土盖在匣子上。随着孝子的哭喊声,老司也咿咿呀呀地唱道:“棺材入井了,孝子挖土了,亡者真去了,不能回阳了,挖一锄,一声喊,挖两锄,两声悲,挖三锄,三声嚎……这三锄,一锄代表天,一锄代表地,还有一锄代表孝子心。” 突然,老司大声问道:“是个什么心?”这时,口里含着烧酒的人,都把一口热酒喷到井里,异口同声答道:“是孝心!”老司又唱:“这三声,一声惊破天,一声震动地,还有一声感肺腑,人人听了泪淋淋。孝子喊了这三声,心裂了,手软了,无力了……帮忙的人说怎么办?”
  “孝子请起——”
  众人又是异口同声。大家一涌而上,由两个人将孝子拉开,其余人拿起工具,挖的挖,刨的刨,都争着为孝子代劳,很快将坟堆好。
  二茨的丧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真正的白丧事,一切仪式非常简单。
  
                                         七

          粟麦沿着村道一步一步地走来,脚步像踩在云端,没有任何落地的声音。她穿着一件长长的米色风衣,白皙的肌肤反射着冬日的冷光,远远看去就像飘魂的女鬼。
        帅歌把吉普车停在村路边,人站在车门旁边,很无聊的样子,手里还采了一束蓝色野菊花。粟麦显然看到了他和他手中的菊花,因为她的目光随即飘到路坎边,想证实心中的疑问: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野菊花?
        帅歌心里很得意,他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粟麦。早上,他接到建筑队响槌的报警,说八家村二茨家族人要来工地闹事,他刚才在村委会见着了那帮人,把这事摆平了。
         他今天穿着新换的制服,很帅气很文雅的样子,见了粟麦情不自禁地说:“真巧啊。”说着抬手把车门拉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粟麦没有考虑便接受了帅歌的邀请,打起精神说:“帅警官,是你呀!是很巧,这两天老碰见你。”
        帅歌笑说:“可不是嘛。”   
  帅歌看似一句简单随意的话,但实际上很不简单随意。
  粟麦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多了一份警惕,缄了口。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好像哭过?” 帅歌问话很刁钻。
        “是,死人了,今天上山。”粟麦冷漠地回答。
        “哦?谁家呀?”
        “二茨隔壁家。”粟麦断定他没去过二茨家,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庙。
        “这么巧啊。”帅歌将信将疑。
          粟麦懂得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道理,没有吱声。
          帅歌启动了车。发动机开始低沉地轰鸣着。
          帅歌把车开出了一段路,问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粟麦:“你想去哪儿?”
         粟麦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问:“你不会想回家吧?”
        粟麦没好气地说:“我就想回家。”
        帅歌微微地笑了,轻轻点了一脚油门,车速明显快了许多。
        帅歌凑近粟麦的脸,问她:“说说你家亲戚出殡的故事吧。”
        他嚼过野菊花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这种气味从一个男人的鼻端开始,真真切切地沿着寒冷陡峭的山径传开,弥漫于山涧,河谷,就像一只自由的鸟用飞翔的翅膀超越现实,超越视野,超越天地轮回写出很多无法参破的玄机。   
  粟麦没有理他。她茫然地看着前面的路。仿佛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搭上一个魑魅魍魉开的车,走上一段荒诞、狂热、刺激的行程。
  “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别人?别人讲话你不听,不答,这是很没礼貌的,你懂吗?”帅歌脱口而出。他实在忍无可忍地俯在粟麦的耳边大声说:“我要撒尿,你转过脸去。”
  粟麦当真转过脸,不再看他。
  帅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说:“我还以为你听不见别人说话呢。”
  粟麦拿起他放在挡风玻璃前面的蓝色野菊花,举在鼻前嗅了嗅,她闻到一丝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芬芳。接着,她迟疑地撕下一朵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刚嚼了两下,赶紧吐掉,心想:咋这么苦?
  “好吃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我吃了吗?”粟麦冲他瞪一眼,反诘。
    她的样子和表情让帅歌在心里暗笑不已。
这时,粟麦的舌蕾已感觉到一丝微微的苦涩,是那种沁入心脾的清苦,这正是她迷恋的滋味和气息。
帅歌看了看她,轻轻地说:“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对不起。”
粟麦心情复杂地转过头看着窗外,假装没听见。
  帅歌踩一脚油门,把方向盘往路中间打,然后专心开车,不再和粟麦说话。
  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他心里平静。他就是从当初一见她的一刹那突然对这个女人动了心。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堂堂一警察竟然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了真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这个让他日夜揪心的女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然而,他想扭头看她一眼都没有勇气。也就是说,他心里充满了热情,却不知如何表达。久久地,他感觉脖子明明是歪着的,一直向着她那个方向歪着的,都僵直酸痛了,却怎么也扭不回来。他告诫自己:小心开车,别出事。越是提醒自己,越是紧张,于是,他额头和手心出汗了,如此不寻常的表现使他感到十分惊讶。
  帅歌把车开到了一家路边餐馆门前停下,回头小心地对粟麦说:这家酸辣酉水河鱼不错,我请客,给个面子?要不,你请也行。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粟麦连拉带扯拽了下来。
   粟麦说:“我凭什么请客?”
         帅歌想了想,说:“你坐了我的便车,算不算理由?”
       “随便你好了。” 粟麦没心思跟他逗乐,咕哝着,这是表示她听之任之,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帅歌得意地笑了。一会儿,点菜的服务员进来,是个小姑娘,帅歌抢先一步说:“还是让我来请美女吧。”说着就把菜单接了过去。在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买单,谁点菜。服务员只找拿菜单的人结帐,所以,与女人一起吃饭的基本上都是男人抢着菜单点菜,要不然,会被人当成吃软饭的奚落和小觑。
  帅歌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和一个酸辣鱼火锅。说:“够了吗?”粟麦说:“够了。”小姑娘出去后,帅歌实话实说:“刚才真怕你不给面子,当着小姑娘的面,非得你请客,当我是吃软饭的。”
  粟麦道:“是吗?”
        帅歌说:“要不要喝点酒?”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粟麦诧异地看一眼他,用力点点头。她的身体这会儿冰凉的,嘴唇也是乌青的,真想喝点酒。
       帅歌走向酒柜,乡村野店没有红酒,只有白酒和啤酒,想了想,帅歌干脆拿了一瓶烈性的衡水老白干,70度,再高就是酒精了。
         酒柜旁边是一架唱机,他往里面塞了一张唱片,粟麦听到的音乐居然是当下很流行的《白狐》。
       “你喜欢?”他走过来,没话找话地问,而且省略了称谓。粟麦点点头,轻轻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得到鼓励,帅歌情绪越发放松,脸色容光焕发。他顺便拿了两只半斤容量的白瓷杯,分别将酒倒在两只杯子里。“这音乐很神秘,很特别,像女人在深夜里的呓语。”他把一杯酒递给粟麦,粟麦没有推辞,这反倒让帅歌有些吃惊。一般来说,女性即便很能喝酒,也要故作矜持地推说自己不能喝。帅歌微笑着告诫自己“小心,别让她给自己放倒了。”
       “真没想到,帅警官对酒、对音乐都这么精通。”
        粟麦喝着酒等菜,让帅歌瞪圆了眼睛。“这个女人真的很特别。”他假意咳嗽了几声,说自己近来正在感冒,只能慢慢喝,不能陪她喝个爽快。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嘴角挂着迷人的笑容。
        粟麦不善客套,只顾自地饮酒。蛋清色玻璃杯罩住她的鼻子和嘴巴,清冽的液体穿过嘴唇,往里吸收纹丝不动,也听不见“兹兹”的声音,一会儿,只见酒杯浅下去,再浅下去,便见了底。
        帅歌大惊失色。不待粟麦抬头,他赶紧再拿来一瓶酒,麻利开瓶,将整瓶酒搁在她的面前。
        粟麦喝了半斤空肚酒,脸色柔和许多,她抬起头,冲帅歌笑了笑,说她以前在医专读书时,喝过掺了辣椒的劣质烧酒,别人都醉得又吐又屙,只有她平安无事。
         帅歌很佩服地说,这个,我刚才不清楚你的酒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她八成是酿酒师的女儿,喝酒向来是壶对嘴直灌,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口渴得厉害,喝水喝成饮牛的架式。
         菜刚上齐,粟麦就有了几分醉意。这时她正好喝光了第二杯酒。      
          她以为酒杯干了,帅歌会接着给她倒第三杯酒,甚至第四杯,第五杯一直斟下去。她不知道帅歌对她这个嗜酒狂早已心存顾忌,心想依着她这样喝下去,非醉不可。难不成一会儿自己开车把醉成一滩烂泥的她抱回去交给易非?那样,即便自己与她啥事没有,易非也会当众打破自己的头。
         帅歌不仅不给粟麦斟酒,还把剩下的半瓶拿走了,交给了老板,说让存起来,下次再来喝。
         粟麦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人再给她添上一杯酒,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帅歌,说:别,别下次喝,就这次喝完好……我,再有一杯就醉了。她这样子让帅歌左右为难,因为,她的眼睛这会儿不那么冷漠了,也不那么忧伤了,而是流露出柔柔的一团暖意,杀伤力特别强。
        “别喝了,喝醉了易非会心疼的。”他不说自己心疼,而说易非心疼。他的话带着明显试探。
        “呵呵,易非不会心疼的。我,我早已不再乞望有人爱我、疼我。以前,我阿爹看我心情难受独自喝酒,便会悄悄走过来,紧挨我坐下,不动声色陪我喝两杯。不过也就是两杯,两杯之后,他叫我:麦子,别喝啦,再喝爹就醉了。呵呵,我爹他不说我醉了,而说他醉了,他的酒量实在不如我,真的。呵呵。”
         麦子是粟麦的乳名。在乌宿,几乎全镇人都喊她乳名,只有帅歌不敢这么喊。
         说着,粟麦就哭了。但她哭得极为控制,她的哭,是无声的啜泣。
         她一哭,帅歌悄悄走过去,紧挨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酒杯,轻轻地叫她:麦子,别喝啦,你喝醉了我心疼……



[ 本帖最后由 姚筱琼 于 2008-12-8 18:34 编辑 ]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四)

姚筱琼  著


                                               八
   
          听见这话,一直处于醉意朦胧中的粟麦突然调转头,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帅歌。
        帅歌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三个月了,我几乎每天都在暗中观察她,怎么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 他愣了愣,继而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腾”地红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想不到粟麦会这样问。这下,轮到帅歌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她。
         你用不着紧张和害怕,我随便问问。粟麦转过脸,淡淡的一副潇洒态度。
         帅歌是谁?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一瞬间的昏头转眼让他清醒,他说:我不否认,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是,现实和理智告诉我,你是别人的妻子,我不该对你说出这样唐突的话,即便是真心实意,也不会给你留下好印象。说这话时帅歌心里不禁有些怅惘,心想人家对你没意思,又怎么会领悟到你的心意?两颗心是反了方向的两扇石磨,从高山滚下也不会撞在一起,碰出火花……只怕做梦都隔着千山万水……这样想,帅歌更不愿给粟麦留下一个轻薄的印象,所以试图换一种说话的口气,解除粟麦的对自己的误会。  
        帅歌,你真虚伪。 粟麦还是不肯饶过帅歌。她的眼睛仿佛经过许多痛苦折磨,黯然神伤,寒光逼人。   
        虚伪是人的进步。帅歌笑嘻嘻地回答。他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酒怀,眼睛直直地看着杯子,然后他一扬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粟麦我告诉你,我真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借着酒上脸,帅歌抬起头,委屈了许久的两眼顿时涌上泪花。
       “你说,我把你所想象成哪种人?”粟麦眼里也充满了泪水,像溪流一般顺着清癯的脸颊汩汩淌下。
        “虚伪的人,无耻的人,自不量力的人……”帅歌举着空杯挡在眼前,他不想让粟麦看见自己的眼泪以及所有的痛苦。“老板,再拿一瓶酒来——”帅歌大声喊。
       “算了,天不早了,别喝了。再说,你还要开车呢。”粟麦拦阻道。
          现在是帅歌要喝。
          他坦白地告诉粟麦:刚才说感冒是假的。粟麦,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罚我吗?罚我喝三杯好不好?我求你。帅歌苦苦地哀求,他敲着桌子叫服务员。
         不,我不想罚你。粟麦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告诉服务员结账。
         粟麦,粟麦,你好自私,你自己喝醉了舒坦,却留下清醒的我独自难过。帅歌酒不醉人人自醉地满嘴胡说。
         服务员不明白他说什么,待要询问粟麦,粟麦站起来飘然地走了。
         帅歌匆匆付了账,跟在后面追出来——粟麦,粟麦,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追不上你。帅歌大声喊。
        粟麦气噎。她回过头,冲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你追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嫌疑人,还是我们俩有特殊关系?不是,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现在各回各的家,你开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管谁。
        不不,粟麦,你喝醉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路,我要送你回家。帅歌痛苦地要求。  
        你这人,说你是个无赖还说得过去,可是你竟然是人民警察,说实话,我今天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告诉你,人民警察只能在人民有危难或困难的时候帮助人民,而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
        粟麦的话明显带着挑衅和揶揄,她的脸色很苍白。
         对对,我知道我是人民警察,所以我送送你不行么?帅歌扯着头发,接着双手舞动。
       不行!粟麦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送,告诉你,我们没有缘份,真的,永远都没有缘份,我……我不是你心中想象的天使,也不是什么女神,我是一个杀人犯,那个民工二茨,就是我杀死的……是我用砖头砸破了他的头……对了,我习惯夜里梦游,在梦里面杀人是常有的事……粟麦一双手捂着脸,一边讲一边流泪……
       “不——”
       帅歌无法接受她所说的事实,大叫了一声。
       帅歌在自己的尖叫中惊醒过来。           
        华灯初上,地上满是空酒瓶,东倒西歪地与帅歌一起横在地上。原来他喝醉了,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九
  
        粟麦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一连打许多瓶盐水,什么消炎药、抗生素都用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
  她一时迷糊一时清醒地躺在床上,完全丧失了活力,丧失了美丽。她的头发像一团乱草散落在枕畔,她的脸苍白地歪在被角,嘴唇上全是水亮水亮的燎泡。
她每次醒来都看到帅歌站在对面派出所的窗前,对着粟麦的卧室或客厅凝望。其实,粟麦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她不动声色而已。自从在八家村见过一面之后,粟麦便隐约感觉到帅歌对自己的注意不仅仅只是单纯意义上的男女间相互吸引,还隐含着别的意味。粟麦向来心思缜密,虽然她暂时还没发现帅歌在对自己有跟踪行为,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人家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对此,粟麦早已设想过了,假如那天夜里,帅歌发现自己半夜出门,随后,他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和保护,悄悄地一直跟在后面,那么,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不是了如指掌吗?这样想,粟麦不仅吓出一身冷汗,同时还后悔莫及。她后悔早知他跟在后面,自己干吗急于自卫,倒不如再给他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这时候,粟麦总是想支起身子,轻轻下床走过去,一直走到自家的窗前,撩开低垂的窗帘,从正面看着帅歌那张英俊的脸,将自己的脸对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帅歌,别担心,别着急……我不会有事的,那个二茨他休想索走我的性命,他的死与我无关,我只是自卫,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也自有公道……粟麦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像一只狗那样将声音压抑到最低限度呜呜哭泣。
  这一切只是她的梦景。她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动?轻轻咳嗽一声,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只要是醒着,粟麦就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口,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她甚至假想自己像一只小动物那样用牙齿咬他的手臂和手指,咬得他不停地叫喊:小麦,小麦,轻一点,轻一点。她这样咬他就是为了让他知道疼,她说,我就是你今生今世的疼,你逃不过的疼,有这样的疼,你才会满足,才会刻骨铭心。
  等我的病好了,我要你陪我到河边去散步。我们其实是很有缘份的,总有一天,我会和你光明正大坐在草滩上,看每一天的日头怎样渐渐落到河水里,染红一湾河水,使得远远近近的波滔起伏活泼,富有生机。
        再过些日子,等春天来了,我还要和你在靠近河滩的地方开一块地,在地里种上玉米和蔬菜,知道吧?我小时候就种过玉米,在我妈教书的学堂外面田塍上,用小锄头挖一个坑,丢下两粒玉米籽,不久就会长出一根根绿玉似的‘小烟嘴’。‘小烟嘴’慢慢长大,就变成了长刀利剑的青纱帐了。每日黄昏,青纱帐与落霞孤鹜相映,显得神秘而又辽阔,尤其在夏天,瓜果蔬菜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都不知道有多惹人眼馋哪。
        突然,粟麦家里的电话响起来,声音很持久,很固执。
        是谁的电话呢?粟麦下意识看一眼对面窗口,发现人不在了。
        难道真的会是他吗?粟麦心跳如鼓。
        铃声一遍一遍响着,粟麦终于忍不住拿起床头的分机。
       “喂……”粟麦的声音刚刚发出,对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粟麦,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看见医生这两天往你家走,易非在家吗?你怎么不说话?”他的连珠炮式地问话让粟麦产生一种误会,误以为他想到自己家里来,于是赶紧义正言辞地说:易非不在家,请你不要打电话骚扰民宅。帅歌一听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看来你病得不轻。你神经病。这样吧,请你到派出所来一趟,八家村商店的小老板说你那天买鞭炮给了他100元,而他只给你80元的货,现退还你20元,让我转交给你。”“你,你果真……是太平洋警察,闲事管得宽。”粟麦本来要说“你果真跟踪调查我”,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这怎么是管闲事呢?你别忘了,我是一个警察,保护人民财产和人身安全不受侵害是我的本职工作和应尽的义务。我可不像你,是一个真正的闲人,分明与人家不沾亲不带故,还一大早跑去吊丧,花那么多钱买鞭炮,不会是单纯为了看热闹,听响声吧?”“你——”粟麦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怔怔发呆。“粟麦,你少说话,养养精神。过两天我还要去一趟八家村,你要是想去,坐我的顺风车,我还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你。”帅歌说完话就搁了电话,又走到那扇对着粟麦的窗前去了,做了一个双臂屈伸的动作,像有一种突然从纠缠和困厄中解脱的轻松,好像是在发出一种信号,他马上要有什么举动了。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粟麦从他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十

        粟麦不想活了。
        与其活着坐牢或像现在这样形同坐牢,还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想到死,粟麦眼前浮现出二茨在门板上躺着的情形,她想,二茨是赤身裸体冷死的,自己也要选择那样的死法——赤身裸体冷死。
        她拿一只大红塑料盆放在屋中央,一桶一桶往盆里倒冷水。她在镜子中看见盆和水的反光就像太阳和月亮投入河中晃晃荡荡的倒影,而她就像那只被人千古取笑的猴子,费尽心机忙忙碌碌想要摘取水中的月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能消弭她内心的紧张和愤怒。
  她将鞋袜脱去,光着脚围着盆子走一圈,感受着冬天水泥地有多么寒冷刺骨,多么坚硬粗砺。她命令自己:快,跨进去,跨到盆里去。她一边解开上衣的钮扣,一边往水盆里走。她穿的是一件苹果绿睡衣和同颜色睡裤,当她站到盆中央时,就像从水里长出了一棵绿莲。这棵绿莲以她灵敏的嗅觉和超人的听力,感受到易非此时已经到了楼下,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他走路的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还有他呼吸的声音,几乎是随着无孔不入的风传入了她的耳朵里。她停止了动作,缓慢而又犹豫地思考着要不要接着解开钮扣,脱掉衣服,赤身裸体躺到冷水中去。她再次从镜子中瞟了一眼自己,她看自己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充满想象的活力,而自己的脸和嘴唇却被激情的烈焰燃烧着,显得通红如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了,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荒唐意识而感到理直气壮,歇斯底里。
  易非推开门,一眼看见粟麦跪在冰冷刺骨的水盆里,就有了一种寒冷逼出来的尿意。他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仿佛一抬脚,就有遗尿的可能。
  他的手扶在门框上,头也随之靠在那里。他说:小麦,何必这样折腾自己?我不过就是跟他们一起玩玩牌,没做别的坏事,你这样把自己冻病了,我还怎么上班呀……他的话还没说完,粟麦就扬起头怒吼:“我想做爱。瞧,我浑身上下都在欲火焚烧,不这样我没办法冷却。”她这话等于抽易非耳光,让易非无地自容。
易非闭着眼,不敢看她露出的雪白酮体,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见这段扎眼的白肉立即膀胱紧张,有了浓浓的尿意。
  “小麦,你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色乳罩?好性感,好吓人呀。”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对粟麦说。粟麦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忘记了对峙的情形,她反问道:你不喜欢吗?“当然不喜欢,你看见有谁穿黑色的乳罩吗?你是知识女性,要懂得矜持,别搞得像淫娃荡妇似的。”
  易非的话还没说完,粟麦跳起身就给了他一耳光:“混账,你竟敢骂我是淫妇荡妇,好,好,我就淫给你看,荡给你看。”粟麦一边吼叫,一边飞快地脱掉乳罩,短裤。一眨眼功夫她就把自己脱得精光,像一尊瓷像玉雕伫立在易非的面前。
  易非不堪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像溺水者气若游丝地喃喃哀求粟麦:小麦,你饶了我吧。我喜欢,我喜欢你做的每一件事,我刚才是昏了头了,你原谅我,快,快把衣服穿好躺到床上去,不然,你真的要生病了。
  粟麦仰起头看着镜子,她看见自己身上起伏不平的波浪,这些波浪正颠覆着她的神经末梢,引起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莫大的亢奋和激动,她几乎要因此而疯狂地叫喊起来:“易非你这个混蛋,你知道我那晚出去找你时差点被民工强奸吗?你看你看,就是这块砖头救了我,要不然……易非,你要还是个男人,你要不是变态,你就别犯这样的毛病,干吗天天夜里出去鬼混?像一只流浪狗……”
  突然,易非将脸转过去,紧贴着墙壁放声大哭。“易非呀易非,你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有这样的报应,在外,为了所谓的升迁和政绩,要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左右逢源,搞得非人非鬼,回家,还要向老婆毕恭毕敬,弯腰屈膝,连哄带骗……”他一边哭一边喊,还一边使劲以头撞墙,挥起拳头揍自己的脸,揍得脚步踉跄站立不稳,哭得身体歪歪斜斜,随后扑在了地上……
  粟麦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以这样失态的方式痛哭。这除了让人感到震惊之外,还有一丝滑稽。
  易非的痛哭使粟麦顿生恻隐,亢奋和激动就在这一刻就像关了闸的洪水,嘎然而止。随后,她在一种超冷静的思索里穿上干衣,然后一声不响地钻进被窝,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易非哭泣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小麦,你以后不要夜里出来找我,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总之,我就是死,就是烂,就是杀人放火都不要管我……”
  易非说着说着便趴在粟麦的床沿上睡着了,打通宵牌他真的累极了。
  粟麦的身体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知觉,她的脑子把易非遗忘了,也把自己忘了,忘了自己身体的冷,忘了心里的疼,还有自己的原始冲动和欲望。
  易非睡着了还保持着跪的姿势,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大悲哀和缺陷。粟麦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她欣赏跪地求爱的男人,却鄙视跪着做人的男人。她和易非的感情实实在在谈不上亲密,一开始就谈不上,现在更是由于多种原因产生了叛离,她此前为挽救夫妻感情所做的种种努力彻底宣告失败,她想放弃,一种听天由命的消极包围了她,统治着她,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单薄和无助,仿佛周围布满了真正的敌人,她不知道今后将如何演完自己的角色,这种彻底的无望远比罪恶更让她感到恐怖。
  她的目光从燃烧到熄灭用了整整一天一夜。  
  粟麦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三夜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天顶。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唯一的感觉就是嘴肿得老高,牙床神经扯得满脑子都是一绷一绷的疼痛。
  三天以后,粟麦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小镇,离开了结婚十年的家,坐上了开往宝灵的列车。
  宝灵市距省城不到1小时车程,是她曾经学习过的地方。
  那里还有她熟悉的教堂。她早在学习时就曾到教堂里参加过诵经唱诗做礼拜。
  

[ 本帖最后由 姚筱琼 于 2008-12-10 09:49 编辑 ]
原帖由 何毓玲 于 2008-12-8 21:23 发表
开始有爱情了,我喜欢,快续,快续!
玲玲喜欢爱情?好的。
原帖由 哎爱唉 于 2008-12-8 23:51 发表
很精彩的小说,真实的底层生活,改成电视剧就糟蹋了。
谢谢你的留言,给了我信心!
原帖由 何毓玲 于 2008-12-10 10:40 发表
看了,看了,我总是你的第一个读者!
喜欢看这样的长篇,等我女儿回来让她也看,她更喜欢看爱情的。
玲玲总是我的第一个读者,这让我很感动。记得一位编辑说过,一部小说,只要有一两个忠实读者就很值得欣慰了。我很欣慰,也很感激!!!继续加油贴!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五)

姚筱琼 著

                                                      十一

     “粟麦,不要,请你不要走——”帅歌又一次从梦中大叫着醒来。
     他刚才做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梦,梦见粟麦坐棚伯的船走了,离开了乌宿镇。他要去追赶,却被易非死死拦着。
     帅歌做梦向来很荒诞,可这一次梦没骗他,粟麦真的逃走了,棚伯可以作证。
    棚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的话让帅歌颇费思量。棚伯说:鱼在水,鸟在林,自有天网。他的话让帅歌感觉粟麦终究是逃不掉的,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帅歌对此很有信心。

    易非在粟麦出走之后陷入了极度颓废。
    打牌、买码、酗酒、赌博、嫖娼,人送外号“易五毒”。此时,正逢当地政府提倡招商引资,小镇上来了几个外地人,在原果品公司的仓库里开了一家娱乐城,实则是一家赌场,借助先进的电脑设备玩“天地人和”的博彩游戏,刺激冒险的玩法,吸引了十里八乡的赌徒云集小镇,这个沉睡了千年的小镇变得热闹非凡,貌似繁荣异常,一时间,大街小巷,言谈必赌,随时都会传出某人大赢数万的利好消息和谁谁嫖娼被抓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易非因为嫖娼被人举报,让派出所的人逮了个现场。  
  帅歌一看抓的人里面有易非,很是惊讶,而且据那个女的交待,易非根本反感在女人身体上做男人做的事,他只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发泄。
  派出所一般抓嫖娼都是先突审女的,只要女的招了,男的也就无法抵赖了。审完女的之后,帅歌跟所长刘强说:“这个易非,让我来负责搞定怎么样?”
  刘强向来很好说话,再说他对这些破事不感兴趣,心想还是让年轻人见见阵势吧,就满口答应:“好啊,不过你得给我把罚款搞到手。”
  “放心,不会少于这个数。”帅歌伸开五个手指,这是他们的行话,意思是五千。刘强瞟了他一眼,高兴地点了点头。
  帅歌来到关押易非的临时房间,易非十分颓废地坐在椅子后面警惕地看着帅歌。帅歌心想:他怎么这样往死里糟踏自己?哪还像个国家干部,堂堂营业部主任?
  帅歌本打算对他客气点儿,但一开口却不由自主地声色俱厉,也许他内心本能地讨厌这种自甘堕落的人吧,他摆开架势开始讯问:“明白你犯的事儿吗?”
  易非倒老实,说:“明白。”
  帅歌说:“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易非说:“真明白。”
  “那你说说你是因为啥进来的?”
  “嫖娼。”
  “嫖了吗?”
  “嫖了。”
  “到底嫖了吗?”
  “你……什么意思?”易非敏感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没看出任何端倪,只好继续回答问话。
  帅歌详细地讯问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后,将笔录交给易非过目并签字捺印,然后拿出一张拘留证在他眼前一晃。易非头上马上冒出汗来,说:“等等,我还有话说。”
  帅歌说:“你有什么话说?你刚才不都承认嫖娼了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六条规定,卖淫、嫖娼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千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易非,你记得你这是第几次嫖娼被抓?第一次?不是吧?我们这儿可都是有案底的,记得你以前好像还被抓过一次,也是当场抓获。所以,你不存在情节较轻,还是安安心心老老实实在县拘留所里呆上十五天吧。哦,对了,还得先把伍千元罚款交了。” 
  易非说:“帅教,求求你,放了我吧!罚款我交,但我确实不能蹲监狱呀,蹲了监狱我的饭碗就得丢,请你发发善心吧。”
  “谁说要你蹲监狱呀,是蹲拘留所。”
  “那还不一样吗?”
  “晓得一样你还干?”
  “我,我混蛋。我……我知道你在暗地查一个案子,这个案子牵扯到我们家粟麦,我愿意给你提供线索,怎么样?你能放我一码,别拘留我行吗?也别把这事告诉我单位,你要我怎么表示都行。”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查粟麦?你打算怎么向我‘表示’?” 帅歌很惊讶地说。
  “你先答应我的请求,我再给你个人两万。”易非看了看周围没有他人,态度坚决而干脆,他这点办事风格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改变。
  帅歌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个长年和钱打交道的人,怎么这么吝啬,在你眼中一个警察就值区区两万?你用不着向我个人有任何表示,否则,就不是我审别人,而是别人审我了,你趁早打消这天真的想法,先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暗查粟麦。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当真提供了对我们破案有用的线索,我可以报请上级,考虑你的请求。说吧。”
   “粟麦,她……她一直患有梦呓症。”易非很犹豫地说。
  “什么?你说清楚点,什么症?”帅歌大声地问他。
  “她说梦话。她在梦里说你一直对她有怀疑,怀疑他杀人。”
  “啊?”帅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想:粟麦怎么有这个毛病?他的眼前浮现出粟麦的样子,苍白的脸色,瘦弱的身体……
“你这个线索没用,说梦话不能成为证据。”帅歌说。
“她,她还患有梦游症。案发当晚,她到过现场,还拿回家半块砖头。你知道,患梦游症的人行为是不清醒的……”
  “不清醒?不可能吧?如果不清醒她干嘛要出逃呀?”帅歌故作轻描淡写。
  易非心里一紧,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
  “你确定她说梦话时提到我对她的猜疑?那,你听到她有没有说她打伤过人?” 帅歌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一时鬼迷心窍,问出这样的问题。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心想:帅歌呀帅歌,难道你真的是为案子逼急了吗?可这案子没人逼你呀,二茨的死亡鉴定书出来了,他的死因很明确,死于脑出血、脑疝。可是问题是现在没人证明他的脑伤是别人致伤,还是自己碰伤。既然所长刘强都放弃这个案子了,你为什么还死盯着这个案子不放?难道你是想破案立功想疯了吗?
  正在帅歌胡思乱想之际,易非说话了。他说:“这个我真没听见。对了,粟麦跟我吵架时提到过那天半夜出去找我,差点被一个民工强暴……”
  “什么?你说那天夜里有个民工企图强暴粟麦?”帅歌一下子支起了脖子。
  “是呀。粟麦跟我是这么说的,她说幸亏她反应快,顺手捡了一块砖头,吓住了那民工。”易非突然警觉地住了口。
  “她是这么说的吗?”帅歌问。
  “是,她是这么说的。”
  听他这么说,帅歌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语气缓和地说:“对不起易非,我刚才说粟麦出逃,可能用词不当,也许她只是暂时回娘家住几天呢。”
  “不,她从来不回娘家。当年她妈把她嫁给我时,她才十六岁,正读中学呢,为此她恨死了她妈。”
  易非的话又让帅歌震惊不小。怎么这个粟麦的每一个故事都能深深震撼他的心,他实在搞不懂这个粟麦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也许她只是出走,到亲戚家去散散心,比如……”
  帅歌想到那天粟麦跟他说有个亲戚在八家村,尽管他不相信这是真话,但希望她真是去了亲戚家。
  “她家没有亲戚。她父亲是当年下放来到这里的,娶了粟麦的妈之后就一直在这儿呆到死,从没听说有亲人。粟麦她妈自从丈夫死后就住在学校,也没有任何亲人。”
  “她走的时候没给你留下书信或什么话吗?”
  “她要给我留话了,我能这么伤心烦恼吗?我……对她那么好,那么关心她,体贴她,看她身体不好都不让她上班……可是她倒好,走了一句话都不留,她,她怎么这么狠心,连家都不要了啊……”易非手捧着脸哭起来,看样子不像是装的。
  “你也不要哭,好好回忆一下,她究竟能去哪儿?还有,她走的时候带了多少钱,还带了什么重要东西?比如:身份证带了吗?还有学历证书什么的。”
  “这些东西我没注意,不过你提起来,我倒想回家去看看,你陪我去也行,再说,我也得回家拿钱交罚款不是?”
  “那行,我陪你走一趟吧。”
  两个人从派出所出来,碰见熟人,易非脸上掩饰不了尴尬,帅歌便假装笑着拍拍易非的肩,然后很亲切地跟他拉话,帮着把易非的尴尬掩饰过去。接着,他们故意到易非的办公室打了一个转,做给工作人员看,显出他们很随便的样子。
  易非很感激地给帅歌又是递烟,又是泡茶。
  帅歌四下转转,眼睛到处看看,他是第一次到易非办公室来,没想到这小子办公室这样豪华奢侈,就那一套真皮沙发怕就要一两万,办公桌、老板椅、电脑、柜式空调加豪华吊灯,没有小十万拿不下来。
  易非见他四处打量,就说:“帅教,麻烦你在我这里坐坐,帮我镇镇威,我去家里打个转就来。”
  帅歌猜想他是去凑钱,就点头答应了。
  易非只去了一会儿就来了,他手里拿着东西,老远就冲着帅歌晃,帅歌一看,心里便“咯噔”往下一沉,暗自叫了一声“不好”。
  易非手里拿的果然是粟麦的学历证书。
  易非很高兴地说:“看,她没有带走学历证书。”
  帅歌脸色很难看地接过粟麦的学历证书,半天喘不过气地没有吱声。他慢慢打开证书,眼睛在粟麦的照片上扫了一眼,像刻字机和扫描机一样,把里面的内容全都牢牢记在心上,然后,他把学历证书还给了易非。声音嘶哑地说:“她带走了身份证?”
  “也没有,我记起来了,她的身份证在年初的时候就丢了,还没补办呢。”
  “那她带钱了吗?”
  “喏,家里所有的现金都在这里,她一分没拿。存折……在我办公室保险柜里。”
  易非这时隐约感觉到帅歌的脸色为什么很难看了,他是个聪明人,反应过来之后,也失去了刚发现粟麦没带走钱和证件时的欣喜。
  “看来她是打算隐姓埋名,彻底忘了自己是谁了。” 帅歌在心里喃喃地说道。
易非见他半天皱着眉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很焦急地说:“帅教,你说她会不会再去寻死呀?她可真敢。”
“不会。”帅歌跟粟麦打过交道,知道粟麦的神经系统较常人不同,她是脆弱起来很脆弱,坚强起来又特别坚强。
接着,易非把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帅歌,帅歌问:是啥?
“就是她放在家里的半块砖头。”  
帅歌眉头拧成死死的结。
  易非说:“我交了罚款,你就放我一马吧。你放心,粟麦不会没有消息的,她还有年迈的母亲在这里呢,虽然她和母亲关系不很融洽,但依她的性格她不会不管母亲。只要有她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帅歌真没想到易非是这种人,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要不是亲耳听见,他真是不敢相信。他心里替粟麦感到难过,想,难怪粟麦的性情会那样阴郁,活得一点都不快乐。
  
                                       十二

  帅歌说:“不行,你还得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啊?你,你真这样做得出来?帅教,我跟你说实话,我其实根本就没……”易非急了,想要否认他嫖娼的事实。他的确没能耐干那事。如果他把真相说出来,并坚持上医院检验,那他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派出所冤枉了他,搞不好不光是刘强想搞定的罚款搞不定,恐怕还要给所里惹麻烦。
  因此,帅歌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就给他堵了回去。他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叫你跟我回去开票,这是正常程序,懂不懂?”
  易非这才松了一口气,很快地跟帅歌来到派出所,交办了罚款手续。临走,帅歌叫住他:“哎,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你能不能不这样一惊一咋地吓唬我?我胆小,帅教你这样会吓死我的。”易非抱怨地说。
  “呵呵,对不起。我是想请你下班后吃个火锅,顺便喝两口给你压压惊。”帅歌说。
  易非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吧。”
  帅歌开玩笑地说:“你还真不客气噢。”
  易非说:“客气什么,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洗脚,两不相欠。”
  帅歌说:“你请我洗脚那不行,我们有规定,不准去娱乐场所。”
  易非说:“你别骗我,那是说上班时间不准去,休息时间不准着装去。”
  帅歌说:“嗬,易主任还蛮清楚这一套,老麻雀了啊?”
  易非说:“我呀,知道一些,这个年代在社会上混,要是连这些场面上的事都不懂就只有死路一条,我这主任也算白当了。”
  两个人边说话边走进一家餐馆,帅歌说:“这家餐馆的酥皮鹅火锅做的不错。” 便吩咐老板来个酥皮鹅火锅。看看正好是下班时间,顺便给刘强打了个电话,请他也过来一块吃。刘强一听是请易非,连忙说:“不不,我不来,你们吃吧。”帅歌说:“怎么?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刘强说:“不是,我是看不惯那小子不男不女像个太监,还有啊,我也得提醒你,这种德行的人搞不好就是个同性恋,你小心。”帅歌一听这话哈哈大笑:“我小心什么?小心传染?”
  其实,帅歌对易非的情况也略知一二,据刘强说,那次他带人配合县公安局参加扫黄行动,在一家小旅馆把易非给逮了,他当时正在关键时刻,被干警破门而入当场抓住,惊吓过度,从此就落下一种病根,再也不能做了,不光不能做并且见到女人就害怕。但也奇怪,慢慢地,他的性趣转向男人,在粟麦学习期间,渐渐地与一帮社会上的流氓赌徒混在了一起。
  令帅歌不解的是,既然易非对女人没兴趣,干吗这次又去宿妓,而且一去又被人举报给逮住。帅歌请他吃饭就是想摸清这个情况,以他的推测,易非大概怀疑自己同性恋的事走漏了消息,担心被人知道在这个小镇上没脸混下去,所以故意玩一套“嫖娼障眼法”。世人眼里,男人嫖娼总比同性恋体面。
  “帅教,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给刘强啊,我先申明,要是他来我可得走。”
  易非看见帅歌打完电话回到座位上便这样说。
  “为什么呀?”帅歌装作什么不知道。
  易非说:“不为什么,我跟他父子不同桌。”
  帅歌差点笑起来:“怎么你跟他成了父子关系,这从何说起?再说了,你们谁是爹呀?”
  易非说:“他是爹。他是我再生父母,把我重新生养了一回。”
  易非说这话脸色铁青,帅歌不忍心再捉弄他。
  菜上来了,两个人一人开了一瓶烧刀子,吹瓶子。
  “不好意思,简单了点。”帅歌说的是真心话,他想易非喝酒想必从来没有吹过瓶子。
  “没关系,这样挺有意思,纯粹的爷们做派。”看来易非很羡慕这种喝酒方式,两个人碰了一下瓶子,都喝了一大口63度的烈性酒。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帅歌眼睛盯住易非,充满关怀地问。
  “什么打算?等她气消自己回来呗。她向来就这脾气,任性得很。哼,不带钱,几天吃不着饭,自然就会给家里来电话,或者是自己跑回来。帅教,我告诉你,我这个丈母娘,怎么把一个活祖宗嫁给了我,算她有眼力。你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等等,易非你刚才说什么?等她气消自己回来,什么意思?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出走的?”
  “她生我气,说我晚上老不着家,爱打牌,不陪她,自杀不成就趁我不在跑出去了。”
  “切。那你怎么骗我说她是因为怀疑我在查她而出逃?”
  “我……我那不是想你放了我嘛。再说,她的确说梦话提到你怀疑她的事,这可不是编的。”
  “你……”帅歌被他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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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亡命生涯》(六)

姚筱琼 著
                              
                                 十三
  
  粟麦置身于高楼林立行人如织的城市,常常有一种迷失的危机和脱离的恐慌。她总是下意识找一处最高的建筑物为标志,每行走一段时间,就要抬头望望它,测定一下自己的方位。她在这个到处疯狂生长着绿色植物的城市转悠了三天,没日没夜地转悠了三天三夜,试图找回当年在这座城市上大学时的熟悉记忆,但是这个城市这些年的发展太快了,变化太大了,记忆中的城市已经荡然消隐,崭新的图画里全是陌生,她不得不从别人的对话中了解关于这个城市的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以至于她对前路感到一种迷离未知,她想起了外婆告诉她的绝招:当你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在原地,哪儿也别去。最后,她选择了教堂旁边的一户人家的柴棚,以一百元一个月的价格租了下来,将自己安顿下来,为自己暂时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下一步就是隐名埋姓,在这个城市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路。
命运将粟麦逼上了绝境。要以一个盲流的身份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还要帮助棉花分担生活的重负,减轻自己的愧疚和罪责,除了做小姐,还能做什么?这个问题是她眼下所考虑首要问题。
空着肚子在城市游荡,她的脸色很麻木,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棉花哭丧的声音,“……有你在外撑着我不离堂屋火坑,如今你一撒手好比是挖断大树根,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抽空了房楼砧,风吹雨打你看不见我们受苦,我们只见寒冬不见春,以后的日子我们怎么过来如何撑?明朝你的儿女喊谁一声爹呀?来年谁送他们上学谁帮他们盘亲?你一走家里没了主心骨,就像这房梁断了哪来的四两钉钉……”粟麦牢记着棉花的哭诉,那些断肠词语,字字在她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粟麦在这个城市看到最多的就是大片大片像麦子一样的绿草地,据说这遍布城市的绿地全是用美国进口的草皮铺就,而且就是这些宽广的草地和新鲜空气使得她不敢回到那间低矮阴闷的出租屋里去。她在那里看不到互不认识的人群以及灰白色的大楼,仿佛置身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笼。她只有日夜不停地行走在陌生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才能感受到自身散发的热量和气味渐渐地弥漫着这个城市,熏染着这个城市,甚至悄悄地渗透着这个城市。
  转悠了一整天,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饥肠辘辘,让她举步艰难,最后不得不放弃继续行走,回到出租屋里。她不敢开灯,房东家的楼房在围墙里围着,围墙里养有狼狗, 主人家的小孩和他贩鸡鸭发迹的年轻父母只要看见柴棚灯亮,就会马上跑过来问她找到了工作没有,而那只狗也会莫名其妙汪汪叫个不停。她受不了那狗的叫声,自小她就怕狗,怕狗身上的跳蚤,那玩艺儿一旦上身,她身上细腻的皮肤就会肿起老高的包块,痛不可支。她更加受不了房东夫妇猜疑的眼神,那眼神摆明了怀疑她是做那种事的。可她倒好,成天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贞洁烈女模样,说得好听一点是善于伪装,说得难听一点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贞洁牌坊。
  柴棚里不开灯漆黑一团,死一般的寂静。进了屋,她不敢乱走动,手臂紧紧抱着自己两肩,站在屋当中发愣。她在想,小床在第几步位置?小凳子在床边,还是在床角?桌上是不是还有喝剩下的半杯水?没开灯,看不见水里有没有掉进蟑螂和壁虎,这些昆虫和爬虫屋里多的是,晚上老鼠就在她脸上窜来跳去,更有甚者,一只硕大的公鼠每次见到她都做出抓耳挠腮的样子调戏她,气得她真想拿砖头拍碎它的头和大肚子。
  她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床边移动,心想房东会不会这时候来催房租?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围墙里传来。这种电光炮里面还夹杂着大炮,响起来名副其实如电闪雷鸣。她饿了一整天,头晕心慌,骤然听见鞭炮的锐响,止不住浑身发抖。接着,四周的人家接二连三地放起了鞭炮,整个大地和房屋都在抖动和轰鸣。她两手捂耳,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今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户户都在放炮庆元宵,吃团圆饭。
  鞭炮声此起彼伏,没完没了。粟麦犹豫了一下毅然走出门去。她不是怕鞭炮吓破自己的胆,她是怕自己会忍不住上楼去敲房东的门。这时候敲门有什么目的,明眼人一猜就明白,就为了蹭饭吃。她已经沦落到以乞讨为生的地步了。她想,走吧。到一个没有鞭炮声、没有阖家团圆的地方去吧。对,去火车站,火车站流动的都是像她这样浮萍似的人流,他们混合在一起,颜色深浅不一,彩色与黑白参差不齐,完全分不清谁是谁或是东西南北。她急急地拿起大衣,连穿上都来不及,披在肩上走出门去。
  就在她一边走,一边穿大衣的时候,她看见一位个子高大,40多岁的男人背对着她,身子歪靠在郊区商店柜台上跟俏艳的女老板打听什么事情。那女老板一看就知道过去是做那个事的,少不得跟这个男人眉来眼去。女老板忽然一眼瞟见了粟麦,赶紧压低声音,将嘴附在男人的耳边嘀咕,男人马上转过头来,两眼风驰电掣地掠过粟麦,用粟麦心里的想法来形容,那目光就像民间失传的一种武功——隔山打牛掌,他一掌打来,风过处,山还是好好的山,但山上吃草的牛却被打死了。
  粟麦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穿的是一套黑色金利来西服,系的是黑色领带。像魔鬼一样的黑色是那么雄性迷人,在薄雾愁云般的灯光下显得那样真实而又厚重,她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想象那身名牌里面包裹的是怎样一具强悍的体魄,她完全被他那种无声无息的性感以及某种暗示征服了。一个男人在召唤,而另一个女人则无法抗拒这种召唤的诱惑力,设想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粟麦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在这样饥肠辘辘的情形下还会窜腾起许多下意识的原始联想。她当时最突出的一个联想就是:这个男人的到来预示着自己不用去火车站,也不用担心房东来催房租,还有,她很快就有机会填饱自己的肚子,给胃一个饱满的交待。
  十五分钟之后,粟麦与吴尔坐在了维多利亚的茶餐厅里。   
  走进大厅,粟麦听到飘来一阵古筝曲。
  是《秋水龙吟》。谁在这样一个喜庆的节日里弹奏这样低沉的古曲?粟麦现在只想吃东西,没心思想别的。
  尽管大厅里没有几个人,但吴尔还是在问服务员要包厢。
  粟麦小声道:“就在大厅里吧。”
  吴尔没理会她,跟着服务员走进一个名叫水榭巴黎的小包间。这种包间是要收费的,每间最低消费不低于三百元,也就是说,吴尔今天在这里最低消费得三百元。三百元能让粟麦吃多少天的面包和快餐?还有,那是她几个月的房租啊。粟麦不禁有些心疼这钱,所以脚步迟疑地迈进包厢门坎,小心翼翼地坐在吴尔的对面。
  刚才来包厢的路上经过一个拐角花池,粟麦看见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寒冷暗淡的水泥池子里弹奏古筝,一束绿色的镭射灯光从她的背后打在她的肩上,一缕黑发垂在那里,被投影放大成一挂瀑布,流淌在瘦削苍白的脸上,那张脸,与粟麦的面无表情有着惊人的相似。
  粟麦一边走,一边看她,直到走进包厢,看不见她了,但还听得见她弹奏的琴音,一丝一弦都扣在人心上。
  有推食品车的过来送小吃。吴尔点了几样,有南瓜籽、葵花籽、开心果和一碟果脯。
  接着,吴尔给自己要了一杯人参乌龙,给粟麦要了一杯珍珠奶茶。从头至尾,他都是一副大包大揽的施舍样子,也没征求过粟麦的意见。粟麦于是也不客气地赶紧跟服务员要了一份水饺。吴尔这时才开口说:“我点了元宵,今日是元宵节嘛。”
  粟麦说:“谢谢。”
  服务员问:“那水饺还要吗?”
  粟麦说:“要。”
  吴尔也说:“要吧。”
  吴尔不知道粟麦一整天没有吃东西。 他只当像粟麦这样的女孩子是吃在碗里看着锅里,最讲究的是情调、氛围和奢侈。
  服务员走了,吴尔开始换了一副模样,他上来就把粟麦伸向果盘的手抓住,使劲往他怀里拽。粟麦也使了很大的劲一挣,结果把吴尔推倒在沙发上。吴尔坐下了,嘿嘿地笑着说:“没想到你的劲还挺大。”
  粟麦说:“吃瓜子。”说着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吴尔的手中。
吴尔说:“说说你这些日子怎么老在教堂附近转悠?下午还险些撞上我的车?”吴尔想起白天在车里看见粟麦像一只丹顶鹤飘然而至,他心里一慌,差点就把她撞车轱辘下去了,这事故如果换成一个刚拿到驾照的人,简直就是一个铭心刻骨的记忆。
  粟麦吃了一些果脯,喝了半杯热奶下去,脸色缓和许多,她扬起脸,略略斜视着吴尔,说:“那你说说,像你这样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怎么也看上了教堂这个地方,老在这里转悠?”
  吴尔听了粟麦的话,哈哈笑了起来,他说:“我看中了教堂旁边那块地,打算用它建几座高级住宅楼、健身会馆和游乐场。”
  “你是房地产开发商?”
  “算是吧。”
  “怎么算是?”
  “我原来是做药品批发的,现在药品生意不好做了,想改行。”
  “……”粟麦顿了顿,心想:他倒是挺直率的,做药品批发一定赚了很多黑心钱。
  “现在该你告诉我了吧?怎么我每次去都看见你在那儿转悠?你是教徒吗?”
  “不,我不是教徒。只是碰巧而已,我住在那附近。”
  “那今天差点撞车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你倒在地上了,等我下车后却很快不见了你的人影,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对了,你究竟受没受伤?”
  “没什么大碍,手掌擦破点皮而已。”
  “是吗?让我看看。”
  吴尔又把身子抬起来,隔着桌子要抓粟麦的手。看来他是一个很执拗的人,做任何事都很决断。
  粟麦没让他来抓,赶紧伸出手掌让他看。
    “哦,当真擦伤了,那是水泥地,很硬的。”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粟麦抽回自己的手,没让他有进一步行动。
  “我当时觉得你这人挺奇怪的,换一个人,肯定要骂人或要求索赔什么的,而你,爬起来就走,而且很快走得无影无踪。这反倒让我很好奇,所以就上那一带找你去了。”吴尔倒是一个爽快人,有啥说啥,不来弯子。
  吴尔接下来讲一些生意上的见闻和经历,再往后谈到家庭基本情况,再往后就谈到个人的“性”趣与爱好。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话自说,粟麦只是微微笑着听,不时地“哦”一声,表示在认真地听。同时,她也在认真地吃。一大盘水饺上来几乎被她一个人吃了,再上来元宵,她就把它推给了吴尔。                              
                                      十四
  
     听了一会儿,粟麦就把吴尔的大致情况弄清楚了。
    20世纪80年代,zhonggong中央曾连续五年以1号文件的形式出台农村改革和发展的政策,使广大的农村开始走上有计划发展商品经济的轨道,从而焕发出了无穷的活力,在“无工不富”、“无商不活”的强大政策力的驱使下,二十岁的吴尔也搭上风驰电掣的改革战车,离开他的出生地,一个叫吴坪村的穷乡僻壤,来到号称“高速城市” 的宝灵,这个素以坑蒙拐骗著称外加手工业制造假冒伪劣小商品出名的城市,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一下子便吸引住吴尔的眼球,并让他决定就在这里立足扎根。
    起初,他也像许多宝灵人那样背井离乡,出没于全国各地,左肩右肩挎满旅行包上火车站兜售那些从当地小贩手中进来的扑克、皮带、匙扣、剃须刀、气体打火机和用宝灵地方口语报时的电子钟,但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小打小闹,一心梦想着赚大钱,发大财。文化素质并不高的吴尔并不能从正面理解改革开放的积极意义,他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诸如:“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摸着石头过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等等的理论,便自认为彻底理解了关于“发展就是硬道理”重要思想。饥不择食的他,很快就“悟”透了这些理论,下定决心要迅速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决定行为,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小聪明全部利用在资本的原始积累上,让自己的思想行为跟上“市场化”这匹脱缰的野马,朝着“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单行道飞快奔跑。
    说起来,他积累原始资本的行为和方式纯属坑蒙拐骗。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发财要靠运气和机遇,机遇可以改变人的一生,这句话套用在吴尔身上犹如实践对真理的检验,但运气和机遇不是等来的,它往往就隐藏在生活里一些悄然而至的小小变数之中。吴尔对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的道理有切身的体会。有一天,正在火车站兜售旅行包的吴尔发现出站口地上散落许多种子,作为农村人出身的他自然知道这是绿肥红花草籽种,但城里人没见过,看见他蹲在地上扫那些种子,好些个好奇的城里人便上前问他是那什么种子,他正想告诉他们这是宇宙飞船从太空上运回来的植物种子,但他眼光下意识瞟见火车站广场摆放的鲜花,其中有一盆名贵而又美丽的仙客来,这仙客来的俗名又叫僧帽花,属稀有花卉,很多人没见过,于是,他便顺口扯淡地胡诌:“喏,就是那种花的种子。”不想,他的话一落音,好些人便围上来问他:那花叫什么名字。鬼,他也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草籽花有个很高雅的名字叫紫云英,于是他就说:紫云英。人们看他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以为他是哪个植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便向他购买紫云英的种子。这倒是他没有料到的一个意外,一下子让他作了难。“这个……不卖。” “卖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市场经济了,你们植物研究所怎么还这样抱残守缺呀?”这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自作聪明地给吴尔定了一个位,把他一个满街吆喝的无证流动小贩一下子变成了植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这下响应的人更多了,纷纷争先恐后要求买他的紫云英种子,他想不到城里人竟然这么好骗,看看地上不多的种子,再看看越围越多的人群,心想:粥少僧多,怎么办这?有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从身上摸出一把耳勺子,说:“五块钱一勺,一人一勺,多买不卖。” 心想:反正也没怎么骗他们,这就是紫云英种子。听他松了口,那些人就像疯了似地往前挤,生怕落到后面没有了,纷纷把钱往他面前递,到后来,他干脆涨价到十块钱一勺,并且一再声明这都是市场经济逼的,他不这么做没办法,因为他不想卖光这些种子,还想给植物研究所带回一些去。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卖光了那些种子。总共不过斤多种子,回到家数了一个小时的钱,好几千块呢,这可是一笔无本买卖,谁有这样的聪明才智加运气?他几乎要乐疯了,同时他也领悟到什么才叫真正的“不管黑猫白猫,只要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 的道理了。吴尔在漂泊经营的过程中曾经好奇地在摆地摊的瞎子算命先生处算过命,算命先生预测他的偏财运不错,可能助他发家致富,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而易举就踩到了幸运狗屎。随后,这位个子高大,长相英俊的“植物研究所人员”就应顺市场经济,专门在各大城市摆摊设点卖花种,自然地,他手里有很多奇珍异卉的过塑照片,还有各种研究成果说明书和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等等。
    完成了一定的原始资本积累之后,吴尔渐渐不满足于小打小闹摆地摊的流动式经营了,就在年满28岁的那年冬天,他作出一项重大决定,决定放弃继续通过坑蒙拐骗赚钱的方式,毅然选择了自考学医,毕业后,花钱买打通关系,办成一切相关手续,开始通过正常途径做起了药品批发商。那时候我国药品流通领域很乱,他趁机大赚了几年,之后,随着我国停止了自学考试举办医学类专业学历教育,和医药卫生三项制度改革的不断深入,药品流通领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为资深药品批发商,吴尔不得不接受经营环境和经营方式所面临的新形势和新挑战。他在优化传统的经营方式上做了很多文章,做到品种齐全、质量可靠、价格适宜、服务周到、信誉良好,尽量适应新形势的要求,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得以生存的同时,吴尔又开始考虑转变角色,把眼光投向了眼下正火的房地产开发,他认为房地产业有政府搭台,媒体煽动,银行支持,多厢情愿,推拉抬帮吹,开发商只要唱戏就行,想不做大做强都难,他锁定了房地产开发才是他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根本出路。
    在此之前,吴尔还有过一段与人合作经商的经历,这段经历中他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对这段经历,他一直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不会乱说的。  
    说起这段发家史,吴尔津津乐道,成就感十足,笑得满脸红光。
    粟麦在心里呸他,心想,这人挣钱不择手段,人道和商道都有残缺,人品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名牌包裹下的竟是这么一个肮脏的灵魂,刚才对他的好感已经悄悄的在消退。
    吃饱喝足的她开始考虑下一步立足的问题。其实,她对形势的把握不亚于吴尔一样敏感,以目前处境看,她很明白自己有可能将依靠这个投机商人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城市立足。她眼睛看着他,心里却在打着一个小算盘:要尽可能摸清他的底细,并尽量笼络他。
    粟麦假装一心一意用吸管在杯子里专心地吸食奶茶中的黑珍珠。她这个可爱的样子让人看着很舒服,吴尔看着看着就有些发呆,半晌没说话。
    粟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不说话了?说呀。”
    吴尔说:“嗯?说什么呀?你想听什么?”
    粟麦说:“说说你的家庭呵婚姻吧。”
    吴尔说:“这个呀……我跟她是二十多年前就订了婚的,那时我很年轻,我们就住在一个村里,平时见面装模作样,一板正经的。她脾气很拗,不怕我,常常平白无故地和我、还有我们家闹矛盾,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禾场边还因为闹口角扭打在一起。我娘说她是因为嫌弃我家穷,所以拿我和我们家人不当人,我听了很气愤,心想你家也不富裕呀,凭什么狗眼看人低?硬着头皮处了一年,第二年说什么我也不肯上她家拜年走亲了。后来还是媒人上门说好话,父亲用棍子逼我,我才去。
    我的心思不在干农活上面,干农活使我觉得憋闷,年轻的心很是骚动。到了翌年的秋收后,我就带着卖谷的200元钱到了这座城市。起初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小商贩这么有名气,有次我到北方送一批货,一路上,人家听说我是宝灵的商贩,一个个都翘拇指,称我是中国的犹太人,我想,别人能这么说,哪怕不是真心称赞,那也说明一个问题,说明宝灵的人厉害,除了肯吃苦,还很聪明……”
    这话粟麦也听说过,据说很多外地人把宝灵称作犹太人的耶路撒冷。宝灵虽然对外号称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事实上宝灵在二十年前还只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改革开放以来,因为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都从这里经过,地理位置变得十分的重要,区位优势日益凸显,大量移民涌向这个城市,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商家云集,没几年便成长为一个初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既然它的居民多是来自移民,那么像吴尔和粟麦这样的人居多,这些人大胆开放,思变进取,有冒险精神。但是,也因为这些迁居的移民多数只是怀揣着发财梦而来,他们的内心并没有把宝灵当成自己的归宿地,更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园,这个城市对他们缺乏亲和力,公共意识非常单薄,四处可见门店的经营者随意将垃圾和污物往街上倾倒,却保持着自己门前的清洁。
    随着改革开放的纵深迈进,宝灵吸收和接纳了一批又一批避难、求生计的人,因此,一种新形势下的商业模式不断丰富、成熟,在一系列的社会变迁和文化变迁之中,宝灵的商业文化孕育而出,形成了独特的模式并开始向周边辐射。
    故事说到这里,吴尔突然刹住了话头。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哎哟,今天不早了,改日再讲,呵呵。”
    粟麦没想到他这样狡黠,心想真是一个厉害的犹太人,一个故事也要分期分批抛掷。这样一来,他无疑又找到了跟粟麦再次约会的理由。      
   “哎呀,说了一晚上的话,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吴尔说。
   “我姓帅,单名一个歌字。” 这是粟麦第一次正式启用这个名字。
   “哦?帅哥,这名字好有特色,可你明明是美女嘛。”吴尔笑说。
   “不,是歌曲的歌。”粟麦莞尔一笑,更正道。
原帖由 梅茗 于 2008-12-13 21:45 发表
这两天眼睛不好受。~ 过两天再来欣赏~

加精说明:我只是恢复了emmer原来的精华操作。
谢谢总版主加精!
原帖由 花间对影 于 2008-12-14 10:10 发表
真是越来越好看了,粟麦也太有个性了,怎么不带着钱?离家出走也得过日子,做尼姑做嬷嬷也得吃饭啊~~
问好花间!回:粟麦要吃饭,但她不会做尼姑。做尼姑是我前十年的写法。呵呵!
原帖由 何毓玲 于 2008-12-14 16:21 发表
好,又看到了,先抢沙发!
两个帅ge出来了,再慢慢看怎么收场。
玲玲老师坐好!
原帖由 李大兴 于 2008-12-15 09:36 发表
筱琼MM写得张力十足,特别适合连载。
李大帅哥莫乱喊妹妹,恐怕知道真实年龄吓你一跳,后悔莫及。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七)

姚筱琼 著                       

十五
   
    就在粟麦在宝灵市巧妙地利用帅歌的名字隐姓埋名,打算长期安身立命的时候,她家乡派出所教导员帅歌正在积极而又秘密地对她展开广泛调查。
    他通过走访的形式在工地附近挨家挨户询查,多数找那些夜里睡不着的老人和心比较细的妇女,问他们在去年12月29号那天晚上听到什么或看见什么人在夜里打斗或争吵。
   奇怪的是谁也没听到和看到什么。
   就在帅歌认为二茨光着身子不可能跑那么远,几乎排除所有的人家时,有个商店老板主动向帅歌反映,说他那天半夜听到有人在他门口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一共就两句,是一个女的说的。第一句是:我只要叫唤一声,全镇人都会出来,想想你的事情办得成吗?第二句好像是:快回去吧,小心颅内出血,注意卧床休息。”
   “你是怎么听见的?又如何记得这么清楚?”
   “我夜里就在卷闸门后面搭了个铺守店子,而且我有个习惯,天黑就想睡,半夜一过就醒,再也睡不着觉,夜里闲得无聊,专门喜欢听动静。”
   “后面这句话很专业的,像是医生说的话。你听出是谁的口音了吗?”帅歌很巧妙地给这人提醒。
   “没听出来,我是外地人,对本镇人的口音不是很熟悉。”
   “那,就女的一个人说话,没别的人说话了吗?”
   “没了,就女的平白无故地说了这两句话。我也觉得很奇怪,琢磨了半宿。”
   “女的说话声音大吗?”
   “不大。平心静气的样子。”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人说过什么话?”
   “没有,有的话我会听得很清楚。哦,对了,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有个男人鬼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是怎么叫的呢?你能不能学学?”
   “学……我学不来,总之就像爆血管一样。可能是混混故意捣乱吧。”
    帅歌很泄气,心想他说的话跟没说一样,毫无价值。
    证据不足,依然还是属于猜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句“小心颅内出血,注意卧床休息”的话绝对是一个专业人士说的。一个芝麻大的小镇,能有几个女性专业人士呢?帅歌心里有了更加肯定的把握。
  下午,帅歌来到工商所,找到所长何平,虽说这是个热闹繁华的小镇,但毕竟镇上只有这么多人,尤其像这些七站八所的国家干部们,大家都在小镇上混饭吃,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时大家都还彼此默契地相互照应着,几乎就是一个完全的熟人社会,两个人用不着套什么近乎便聊了起来,何平原本就是个聊天行家,两个人很快聊得起劲,嫌办公室人来人往碍事,何平便提议去二酉舫喝茶聊天。帅歌听说过二酉舫的行市不菲,不想去,但何平一定坚持要去,还说帅歌不给他面子就是瞧不起他。帅歌说:什么呀,我不就一小民警嘛,与你比起来还矮半截呐。何平听这话很受用,不由分说地拽着帅歌就走。
  这二酉舫茶楼是一艘三层楼的游船改造的,这是当地旅游经济兴起后,有人别出心裁地想到了这么一个主意,还美其名曰:充分利用水上有利资源开发旅游经济。这船一年四季停泊在二酉山下的水榭边,竹篁幽深的环境安静优雅,是人们喝茶聊天的好去处,因此生意十分红火。   
  两人到了二酉舫门口,只见船头站着两位迎宾小姐,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声音像黄莺一般清脆,其中一人赶紧把他们引到一个挂牌为“铁观音”的包间。接着,服务员小姐进来温柔地问他们需要泡什么茶,帅歌说你们这里不是写着铁观音的吗?怎么还问喝什么茶?小姐浅浅一笑,说:先生你误会了,我们的包厢虽然是用茶名命名,但客人想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是由客人自己来决定的。说完,小姐再次问帅歌要喝什么茶,帅歌说随便。小姐又笑了笑,说:我们这里没有随便,还请先生随便点一样。
  “说什么呢,随便什么啊,既然来了,那就不能随便,小妹,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极品大红袍泡一壶上来。”
  没想到,半晌没吭声的何平竟然是一个懂茶道的人,这倒让帅歌对他刮目相看。小姐头一低,弓了弓腰,说了一声请稍等便欠身离去。等小姐走后,何平对帅歌说:“这儿服务员的制服很别致呀,谁设计的这是,简直太有才了。”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帅歌说。何平说:“一会儿她们来你好好注意一下,我说的没错。”
  一会儿,专门表演茶艺的小姐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就两个人喝茶,却弄来许多家伙什,帅歌看着都有些嫌麻烦。他按着何平的吩咐注意观察茶艺小姐的服装,觉得真像何平说的那么回事,设计很新颖独特,颜色基本上就是白色和茶绿两种,而茶绿只是起装饰作用的,比如用来做衣袖和裤脚边,这样搭配素雅洁净,很是赏心悦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女孩子头上戴的头巾,简简单单一方茶绿色的布,设计成像刚萌芽的两片茶叶形状,这样,咋一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就成了一棵茶树,而她们的头上正生长出嫩绿的茶叶来。再看她们的衣服领口开得很低,露得有些出格,几乎露出女孩子的整个乳房,但巧就巧在也用两片茶叶形状的活结掩上,这种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真是煞费苦心,下面的裤子是白色的,料子很薄,薄得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底裤,而且连底裤的颜色都能看清楚,这样一来,她们就是不勾引人,人们的眼睛也得跟着她们转。
  何平附在帅歌耳朵上悄悄说:“这是对男人们有多大定力的一种检验,是不是啊?”帅歌笑了,但没吱声。何平接着说:“不过,这种地方也就是白米饭盖肥肉,馋馋人眼睛而已。”
  帅歌发现,茶艺小姐的素质的确比较高,她对何平的话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只管绾起衣袖,专心致志地泡她的茶功夫。看样子她是熟能生巧,虽然一招一式都是程式化的,但技巧上玩出了花样和特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接应不暇。  
  泡制大红袍的工艺在帅歌看来有点复杂,泡大红袍的水要边烧边泡,小姐先用一个小电热壶插上电烧水,然后将茶叶倒在一方白纸上,用木制的镊子先将那些粗梗垫在杯底,然后将那些条索成形的拣出来,放在一边,把剩下的茶沫放在第二层,再将刚拣出来条索成形的茶叶放在最上层,这样一选一放,水刚好烧开了,大红袍要用沸水冲泡,将第一遍水迅速倒去,用来烫洗茶壶和杯子,再倒满水,泡二三十秒钟,揭盖,然后快速出水,接着再冲水,反复七八次,出水要来回地斟,做到每杯茶的浓淡均匀。只见汤色由最初的橙黄变成金黄、清澈明亮,香气浓郁。这时,小姐撤了别的炊具,只留下一壶茶和两套茶杯,起身说了句:“先生请慢慢品尝。”就走了。
  看到小姐离去的背影,帅歌轻轻嘘了一口气,他真担心小姐一直待在这儿不走,那他与何平要谈的真正话题就没法进行,这不等于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
   “来来,喝茶。我先尝尝这极品大红袍的味道。”何平笑说。
   他给帅歌和自己各倒一杯茶,帅歌还没端起杯子,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上了。“呵,香,真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赞叹。
  帅歌也学他的样子,端茶徐徐入口,嘘嘘吸茶,使茶水在舌尖两颊打转,让口腔齿颊沾满茶水,再慢慢咽下,从鼻孔呼出一股气,这时茶香从鼻孔溢出直冲脑门——浓郁的桂花香,滋味十分浓爽。
  “是不是桂花香?有爽口回甘的特征啊?告诉你,这就是所谓的‘岩韵’”。何平很有兴趣地问帅歌。帅歌说:“水的硬度好像是没了,喝在嘴里感觉很滑,很有张力。”
  “对对,你喝出这种感觉真得很不错,说明你是一个很细敏,很懂得感官体验的人。”何平说。
   帅歌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心想:看来今天是无法跟他谈要紧的事了。
  “嘿嘿,哪比得上何所长呀,你是真正的雅人。”
   帅歌口是心非地说。 

                                       十六
   
    何平点了一套茶点,两人吃喝着,天色不知不觉已晚,河面上漂来一只渔舟,舟上悬挂着一盏风灯,远远晃着一束桔黄色光亮,十分耀眼。
  “是棚伯的渔船。”帅歌望着玻璃窗外的河面说。
    “他习惯夜里放钓。”何平剔着牙,“听说他每天夜里要钓几条大团鱼,二酉河里的团鱼都快被他钓完了。”
    帅歌回头盯着何平的脸,似笑非笑地不吭声。何平受不了他的这个神情,忍不住转脸望向河面,虽然喝了不少酒,何平的眼睛有些迷糊,但是他的意识却很清醒,粟麦的身影就在这时模糊而又清晰地出现在河面,像冉冉升起的玉兔,又像摇曳生姿的灵狐向着微醺的何平飘飘而来。
粟麦的双眼像注入一种世间罕见的光焰,那光焰有着最具燃烧的能量,仿佛能将一切万物烧成灰烬。
何平的记忆渐渐清晰。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从妻弟家打牌回家,无意中看见粟麦走在昏暗的路灯下,一种恨意涌上心头,让他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和一种躁乱的狂热迅速弥漫了他的全身,之后,他的行为便不受大脑控制,一直盲目地跟随在粟麦的身后……当他从最初的躁乱中醒过神来的时候,他看见粟麦出事了。她遭遇到了色狼,一条赤裸裸的色狼。两人正对峙,看样子粟麦很害怕。何平一见这情形,顿时兴奋起来,在心里拼命高喊:上,快上,把这个女人按倒在地,剥光她,强暴她……可是,他接着看见形势急转直下,粟麦飞了色狼一砖头,轻轻说了两句话,那个怂包软蛋就轻易放弃了。“该死的杂种。”何平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身走掉了。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如同汹涌的洪水,势不可挡地淹没了何平。假如人的记忆能够修改,何平愿意将自己心中的那段记忆修改一百遍,一千遍,甚至一万遍。人类本身就是具有创造力和聪明智慧的,能改天,能换地,为什么就是无法改变记忆?对此,何平多次捶胸顿足,似乎这样他和粟麦的过节就能从这一次次人为的痛苦之中解脱。
那是半年前的夏天,粟麦因为易非那段时间老在何平家过夜而异常愤怒,她捎信给何平,要找他谈谈关于易非的事情。
当晚,何平应约而至。
他把她带到了镇外的河滩上,在一棵形如伞盖的桂花树下,何平走上前,掏出一叠白纸铺在一块石头上,请粟麦坐下说话。
  凭心而论,何平长得一表人材,个子高高的,脸长长的,鼻梁很挺直,可就是他那双桃花眼与他的年龄以及斯文很不相称,而且“目灼灼似贼”。粟麦想起了《聊斋》故事里的一句话,心里不知不觉有些后悔跟他来到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万一被人看见,明天就会是小镇上不胫而走的一条绯闻。
  “麦子,易非曾经是我的学生,我一直拿他当学生相待,你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谈话是用这种口气开始的。可是,何平没让这种氛围维持多久,他就改变了口气,他说:“我是十年前在你和易非的婚礼上认识你的美丽的,那时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颗还没熟透的枇杷,酸酸涩涩的却无比惹人爱怜,和我今天看到的你完全是两个人,两个模样。你呀,现在的可就像原野上一团燃烧的火,谁想扑灭都难喽。”
  “何所长,你是易非的老师,你应该了解他,易非也很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做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他这次在你家呆了这么多天,你对此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站在我的角度和立场帮我问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粟麦此时此刻什么话也听不过去,他只想有个人能够明明白白告诉自己,易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这个外表看来堂堂正正的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说以前她对他的猜疑和不满只是停留在表面的话,那么这一次,她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在她生病的时候躲到别人家去,难道,自己真的这么可怕?这么可憎?既然这样,他干吗不直接提出离婚?反而还要这样金屋藏娇哄着她,宠着她,他到底要干什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粟麦觉得自己再也读不懂易非,也许她一直都没有读懂他,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好像走到了尽头,生活就好像一场梦,一场噩梦。
  何平没有具体告诉她易非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运用语言逻辑思维给她讲起了故事,他说人类遗传学家与生物学家共同做了一项试验,他们把一百只雄白鼠关进一个与母白鼠隔绝的铁笼子,然后给雄白鼠注射雌激素黄体酮,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雄白鼠看上去有了很明显的生理变化,科学家们再把雄白鼠与母白鼠关在一起。时间一天天过去,你猜怎么着?这些男女白鼠一直到老死也没繁殖出一个后代。也就是说,雄白鼠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之后,它对母白鼠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粟麦睁着两眼茫然无措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不明白何平为何要给她讲这个事故。这故事似乎太不着边际,与她想了解易非的事简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何平点了一支烟。借着打火机闪亮的功夫,他仔细地看了看粟麦的眼神。他发现她什么也没听懂。于是,他咳嗽一声,壮了壮胆说,你要不要知道没有被注射过黄体酮的雄白鼠在母白鼠面前的真实表现?说完这句话,何平就喘着粗气用一种十分强劲有力的动作拥抱住粟麦。同时,他还把头使劲向粟麦的脸俯下去,一下子就找到粟麦惊愕中张开的嘴,他不知用了什么玩艺儿堵住了她的尖叫,然后便疯狂地吻她,亲她,抚摸她。他在使了那么大的劲搂住她的同时,还要不停地动作,不停地说话,这简直就是一个旷世奇观,他说:小麦呀小麦,难怪你结婚十年还像少女一样纯洁,也难怪小镇上许多男人都像我一样做梦都想把你搂在怀里,帮你开启鸿蒙……
  粟麦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开始无效地反抗。可任凭她怎么挣扎呼叫都没有用,他就像一头雄性的、强有力的吸盘软体动物,浑身上下都紧紧地吸附在她身上。她在惊恐中想起了在一本看过的小说中男主角说过的一句话,一个男人要是在女人面前疯狂起来,绝不会比一头咆哮的雄狮逊色。她彻底绝望了,别无选择地跟随他向海底深处沉去。然而,就在这时,河面上漂来一只渔舟,舟上悬挂着一盏风灯,远远照来的光亮就好像神父的拯救,给了她强大的力量。借助这股力量,粟麦上下牙一合力,只听一声脆听,何平闷叫一声张开嘴,松开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嘴巴。“小麦,你怎么咬人?”
  “混蛋!这是母白鼠的本能。”
  粟麦指着河面,让他看那一盏神奇的风灯。她说,棚伯在此,你再不滚,我就大声喊叫,让你身败名裂。
“好,算你狠,你把垫坐的那些纸拿回去好好看看吧,你要的答案都在上面写着哩。”何平说完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落荒而逃。他一边逃跑,还一边心存歹毒地想象粟麦回家之后,在灯光下读完了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有关同性恋的资料的反应。
“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居然也叫见证阳光,见证真情?老天,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粟麦跌坐在地上,浑身像抽去了骨头一样发软。以她所接受到的伦理教育和那点少得可怜的人生阅历,她死也不能接受和认同这样的感情。“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易非身上,也可不能发生在我们的家庭。”粟麦声嘶力竭地大吼。她是学医的,难道易非是同性恋自己会不知道?“狗屎,狗屎,男人都是臭狗屎。”粟麦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呕出胆汁,胃开始阵阵痉挛,方才止住。最后,她手捂胸口站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地回到房间,拉开抽屉,将一包鼠毒强倒进了嘴里……


“何所长,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帅歌的声音打断了何平的回忆,他回过神,尴尬地冲帅歌笑笑,讳莫如深地说:刚才,我好像看见一只狐狸精在棚伯的船头跳舞。
“是吗?我也看看。”接着,帅歌哈哈大笑地说:“棚伯可真有运气。对了,我听棚伯说,12月29日那天深夜,就是民工二茨遇害的那晚,他在工地附近撞见过你,据他说,你当时的样子就像遇见了狐狸精一样,两眼神采奕奕,很兴奋。”
“什么?棚伯连这话也跟你聊?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何平想转移话题,但见帅歌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便有些坐立不安。
“何所长平日喜欢深夜闲逛?”
“不。那天我是在妻弟家打牌,晚了。”
“你妻弟家在东头,你回家应该由东往西走,怎么走到南边的工地上去了?巧了。”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害死那个民工?”
“要不然你怎么解释那么晚了去工地干吗?”
“既然棚伯说他看见过我,那说明他也去了工地,你怎么不查查他有没有作案动机?” 何平突然警觉地住了口。
    “作案动机?我什么时候问你作案动机了?请你说清楚一点。”
何平自以为话说得机智,没想到却被帅歌抓住把柄不放。何平后悔不迭。
“我问过棚伯,他说他看见一男一女先后离开工地。”
“那男的是谁?”
“是你。”
“女的呢?”
“天太黑,他没看清。”
“哦?”
“男的是你吧?”
“为什么不可以是棚伯?”
绕来绕去,话又绕回来了。
帅歌有些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何平。
从刚才的对话可以肯定,何平是在刻意表现逻辑缜密,其实并不完全符合逻辑,而且语言和思维并不缜密,作为职业警察,帅歌因职业的惯性不得不把心中的疑问往复杂的层面引伸。他认为这个案子粟麦的嫌疑最大,但也不排除何平和棚伯二人都有可能是作案嫌疑人。帅歌之所以这样想,正是基于一个职业警察的逻辑思维。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八)

姚筱琼 著  
               
                         十七

  傍晚,有人敲响了粟麦的房门。
  “谁?”粟麦问。
  “我。吴尔。”
  粟麦开了门,用身体把吴尔堵在门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吴尔一脸的暧昧,说:“这还不容易?昨天我跟踪了你。”
  粟麦白了他一眼,气愤地说:“你真狡猾。”
  “嘿嘿,是聪明。没这点聪明,我还怎么在社会上混?”
  “你是商人,不是混混。”粟麦正色道。
  “都差不多。怎么,你还不请我进你柴棚参观参观?”吴尔表情严肃地说。
  “行,你进来吧。”粟麦说:“我住在这种地方你是第一个来参观的客人。”说完,她一转身让开道,与此同时的一刹那,眼泪也在背过身时流了下来,被她飞快抹去了。
  “帅歌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混成这个样子?看着真寒碜。”
  粟麦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就是帅歌。
  “我是宝灵医专的学生,毕业几年了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去年家乡遭变故,亲人都没了,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靠打工挣钱养活自己。最近又失业了,只好搬来这里住,图便宜。怎么?你这个摆地摊起家的大老板同情我吗?同情我就给我一口饭吃,让我去你家药品批发店打工啊。”粟麦本来是不愿干老本行的,但碰巧遇见吴尔是干这个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作弄人,它安排好一个又一个陷阱,等着人往下跳。粟麦很明白这一点,但她却不想错过这个所谓的机会。她想,自己饿肚子没关系,棉花和她的三个孩子可怎么办?所以她要立马挣钱,一天都不能多耽搁。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说我是开药店的,你就说你是医专毕业的,我要说我是罪犯,你还不得说你是警校毕业的?”吴尔斜睨了她一眼,故意调口味。
  “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可以不相信你,反正咱们凭什么相信对方,你说是吧?” 粟麦骄矜地转过脸去,发出轻微的一声冷笑。
  “是啊,除非你拿学业证和身份证给我看。”
  “哈,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实不相瞒,我这里前两天被盗,我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主。信不信由你。”
  吴尔笑了起来,说:“嗬,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粟麦靠在窗口的墙上,背对着窗口说:“对啊。怎么样,吴老板可肯赏穷人一口饭吃?不然人穷极了可要造反的哦。”
  “哈哈哈。你这是什么逻辑?依我看,你这是李自成逻辑……傻瓜,我信了你,赏你一口饭吃行吗?”
           吴尔说话声音有些异样,突然,这个男人上前一步,一把紧紧抱住了粟麦。
          吴尔这些年为了壮大自己的事业,在欢场上应酬很多,各种各样的女人见多了,对这种事情已经不只是数量上的需求,更讲究质量上的享受,不过质量上讲究的事很难求,这种女人可不像风尘女子只要有钱就能到手,总之,吴尔也很久没遇到一个让他心旌摇荡的女人,倒是一见粟麦,他就觉得很新鲜,很兴奋。
  粟麦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挣扎。
  挣扎没有用。这事迟早都会来的。都什么时候了,矜持和尊严难道会大过一个人要活下去的理由吗?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她现在衣食无着,饥寒交迫,迫切需要解决的是饱暖问题,而吴尔衣食无虞,锦衣玉食,在这窘迫的关头,她只能用满足吴尔的淫欲的方式换取自己的饱暖,这是对等的,也是公平的,她相信吴尔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她现在不光要为自己活,还要为棉花活。因为,最起码棉花的老公是被自己误杀的,杀人偿命,不偿命就得还债,天理古来如此。
  粟麦虽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面对时还是有一种迫不得已的心理,并且流露出来。
  “怎么?你好像不乐意?不乐意你就说一声,我会放开你的。” 吴尔这样说。
  粟麦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声混蛋。
  粟麦想说句软话,哪怕是一句违心的软话,只要别跟他闹僵就成。可是她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她在心里骂自己笨,对这么原始低级的事情都应付不好。
  窗外的光亮有些刺眼,他从粟麦地眼睛里体会到她的心思,感受到她毫无反应,他便也很快情趣了无,兴趣顿失。
  “你不会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吧?那我可不敢害人了。”说着,吴尔真的放开了粟麦,并且退后一步,站到了刚才的位置上,丝毫不差。
  粟麦闭着眼睛,尽力忍受着羞辱和屈辱,不让泪水流下来。
  吴尔看了她一眼,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吴尔的手刚抓住门把,粟麦顿时惊觉过来,她以飞快的速度扑上前,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吴尔。接着,从这个男人的背堂心传来闷雷似的哭声。
  这下轮到吴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说啥了。
  粟麦把很长一口气憋完,发出春江咆哮的哭声。这口气她憋了很久很久了,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才哭出来,她想:哭出来就好了,以后就不会再哭了,再哭就不是粟麦了。
  过了很久,吴尔才转过身来,把粟麦的脑袋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手像搓揉宠物似的搓揉着粟麦柔软光滑的头发。 血丝在吴尔的眼睛里渐渐弥漫开来,由淡而浓。他的眼睛开始闪着灼热的光芒。他盯着粟麦由泪水濡湿而泛出光泽的脸颊和微微翕动的鼻翼,心跳不已,一种扑向她的动物本能热浪一般向他袭来,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但他仍然克制着,纹丝不动。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欢场女子的主动挑逗,放浪形骸,那是一种精神上自我满足的过程。像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就靠几个钱支撑脸面的人,内心永远是虚弱和自卑的,有时候甚至比卖笑女子强不了多少,所以,长年累月就只能依靠卖笑女子给予一点精神和肉体上的满足来自欺欺人。其实吴尔很明白,眼下找小姐已经是很老土很掉档次的事情了,他也想与时俱进,像很多当官的那样包养情人,可就是没有遇到一个真正让他动心的女子。初见粟麦时,一眼就被她的气质和个性打动,他内心很渴望她那样的骄矜和含蓄,所以不由自主地向她发动进攻。他也看得出来,粟麦目前的处境很尴尬,只要他肯接近她,她就会主动开口求他的。可没想到粟麦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始终坚持不卑不亢的态度,这倒让他作了难。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除了交易,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力量来征服女人。在这种没有交易的情况下,尽管他表面上占优势,但事实上“有钱”的概念似乎改变不了什么,他依然不敢造次。
  搂着粟麦,吴尔只觉得全身在燃烧。他克制着性欲燃烧的过程,克制着生殖器勃起的胀痛。他炽热的目光始终贪婪地注视着粟麦的表情,捕捉她来自内心深处的微妙变化。他渴望和等待着粟麦开口向他提条件。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渴望粟麦提条件的愿望比自己想占有她的愿望更加强烈。
  然而,粟麦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始终不开口,用一种超人的理性与他抗衡。
  吴尔头脑纷乱,一幕幕回想着他过去视为传奇一般的发迹史。现在,这些发迹史在粟麦面前变得毫无意义。昨天他还在她面前炫耀,感觉到成功的快慰和自信。今天却感到十分苍白和虚弱。一种痛不欲生的失败感笼罩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内心深处又一次浮现出当年未婚妻因为嫌弃他家穷而对他冷言冷语的不堪记忆,那些记忆藏在他内心最阴暗的地方,让他一生觉得屈辱和愤怒。
  想到这里,强烈的生理欲望突然停止了冲锋陷阵。接着,他身体的所有部位也随之软了下来, 抱着粟麦的双手一滑,便滑到她的腿上,他跪下了。他给粟麦跪下了,就跪在粟麦的脚下,让粟麦大吃一惊。
  “吴尔,你,你这是怎么啦?”粟麦看到吴尔跪下便不再哭了。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突然作出这样的举动?难道他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一个戏子?如此逢场作戏,比趁火打劫还要可恶。她想。
  粟麦低头看了一眼吴尔,她发现吴尔神情失落沮丧,不像是装出来的表情。  
  粟麦被他的样子吓傻了,“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要不要紧?”粟麦的声音发抖,二茨的死亡阴影再次出现在她的意识里。
  “帅歌,你他妈的才有病……我,我是让你给气的……”吴尔虚弱疲软地说。片刻之后,他无力地歪下头,闭上眼睛。
  一筹莫展的粟麦望着他怔怔发呆。
  不得不承认,粟麦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突发事件,也没有驾御这种事件的能力和技艺。迄今为止,她几乎还没有一次成功攻破男人内心防线的记录,这是她作为女人的最大悲哀。人说红颜薄命,这话似乎不假,粟麦从十三四岁开始就被众多男生追求,那些追求她的男生无异于狂蜂浪蝶,除了迷恋她的美丽,一个个连追求她的目的都搞不清楚。后来嫁给易非,最初她倒是被他的温存体贴感动,真心希望跟他好好过日子,然而,谁也没想到,易非却不知怎么的慢慢变成了同性恋。再后来她悄悄喜欢上帅歌,整整一个冬季,没日没夜地站在寒冷的窗前,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相信人的第六感觉,坚信日子久了,帅歌一定会感受到她的注视,所以她把这种守望和等待作为一种信念坚持了下来,终于有一天,他似乎有了感觉,也开始无时无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粟麦为此欣喜若狂的时候,命运之神却无情地告诉她,帅歌对她的“关注”纯属职业习惯,他只是把她当犯罪嫌疑人而已,这让粟麦万念俱灰,断然离家出走……
  此时此刻,粟麦看着面前这个叫吴尔的商人,虽一时吃不准他的用心,但却不知不觉对他的看法改变了,不,是吴尔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让她卸下了内心的武装。
  
                                 十八
  
  “吴尔,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气你,我也不敢气你。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粟麦声音带着哭腔。她想扶吴尔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在宝灵无亲无故,就结识了你这么一个熟人,我现在走投无路,是真心实意指望着在你的药店打份工,养活自己,我恨不得把你当衣食父母看待,哪敢故意气你?”单纯的粟麦很快对吴尔吐出了真言。她不知道,任何真言落在对手手里都是要吃大亏的。
  “你这话是真的吗?”吴尔有气无力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我都饿了一整天肚子,说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粟麦真心实意地说。
  “救命恩人不敢当,但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你明天就来药店上班吧。”仿佛得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吴尔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晕。
  “真的吗?”粟麦也高兴得跳了起来。
  “真的。”吴尔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我想先预支一个月的薪水。”粟麦生怕他不答应,赶紧补充:“我有急用。”她的眼前很快晃过一朵洁白的棉花。这朵棉花是她心里永远的一个“痛结”。
  “行。这是三千块,你看够不够?”吴尔从裤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的钱正好是三千块。“这是你一个月的薪水,以后每个月都是这个数。” 吴尔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似的,一个翻身挺了起来,同时,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元气,有了反应。
他想,瞧瞧,还是金钱能让她心甘情愿缴械投降。女人,每个女人都一样,想要她们,非钱不可。他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悲哀与可怜,除了钱,他真的一无所有。他再也不觉得粟麦有什么了不起,这个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女人也和众多的小姐一样,有了钱,就可以让她们自己把衣服脱下来。
  愤怒和欲望的火焰再一次燃遍全身。
  接着,吴尔向床边走去,粟麦也乖乖地朝他走过去。吴尔看见她走过来兴奋无比,身体里最原始的冲动和野蛮被启动了。但他努力克制着,回身坐好,将粟麦轻轻搂过来,然后低下头,一心一意地脱着她的衣服。粟麦没有挣扎,仿佛铁心任他摆布。不一会儿,他就成功了,一个鲜艳动人的胴体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啊,真精粹,高耸的是那样精致挺拔,低洼的是这般茂密丰腴,他的瞳孔放大许多倍,那是血管暴胀的原因,浑身像浇了汽油似地燃烧起控制不住的火焰,激情淹没了理智,他开始情不自禁地嬉笑,动作轻佻而风流,接着,他把粟麦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粟麦望着他的样子有些发呆。她在想,现在这个凶猛无比的吴尔跟刚才那个沮丧无力的吴尔,哪个才是真实的。吴尔此刻没心思管粟麦怎么想,粟麦乌黑柔顺的头发散落在被单上,脸色妩媚娇艳,眼神躲闪娇怯,她顺手抓过被子半敞半掩着身体,乳房若隐若现,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女人的诱人体香,直把吴尔熏得脉搏加速,心跳剧烈,身体又硬又胀。吴尔开始脱衣服,先脱西装西裤,接着领带衬衫,最后褪下一条黑色内裤,将自己脱了个精光。然而,就在这一刹那,粟麦“嚯”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被子,使劲捂住自己胸口。她说:“对不起,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吴尔没反应过来,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腔中强烈的心跳是那般焦灼而又紧张,因此,他脱口问道:“为什么?”
  “我后悔了。”粟麦冷静地对他说:“给,这是你的钱。你快穿上衣服走吧,就当我们不认识。”
  不知为什么,喘息着的吴尔一下子停止了呼吸,好像中了蛊一样,对粟麦的话言听计从。他果真停下了上床的动作,改成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短裤。粟麦无意中盯了一眼他的下身,发现他那刚才斗志昂扬的武器就在这一刻很快软了下来,那种速度,给粟麦的印象太深刻了,恐怕一辈子要熟记在心里了。粟麦很不是滋味地赶紧背过身去。来不及仔细想是否伤害到吴尔的自尊,甚至影响他将来的性功能。吴尔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裤子,一转眼,他又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了。
  粟麦背对着他说:“出去把领带打好。”
  吴尔听话地捡起领带,但他没有往自己的脖子套,而是动作利索地套上了粟麦的脖子。
  “躺下。”他命令道。
  粟麦惊讶地看着他,两手无力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一使力,粟麦便在床中央仰面躺成了一个大字。吴尔不给她挣扎翻身机会,跳上床,骑坐在她身上,先左右开弓地给了她两耳光,接着,他松开一直勒着的领带,双手抓住粟麦的头发,将她拎起来,使劲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吴尔彻底失去了理智,像疯子一样发泄着狂野的兽性,粟麦很快就被他撞昏过去。吴尔并不就此罢休,他上半身前倾,很快脱掉裤子,接着,他的身体一起一落地开始了运动。渐渐地,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清楚听到床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随后是粟麦低微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吴尔怕她醒过来,一手揪住她脖子上的领带,一手紧握着床头架子不放,身体动作凶猛而剧烈。粟麦的呻吟再次消失了,而吴尔却发出一声粗重的低吼和叫喊,他的高潮在粟麦再次晕厥中到达,一瞬间,他的头高高仰起,身体僵着不动,随后,整个人瘫软下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晚,路灯亮了。粟麦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掀开被子,挣扎着昂起头,睁开眼睛,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咳嗽声,显然,她的脖子被吴尔勒伤了。
  她的脸色苍白无血,神态虚弱疲软,片刻之后,她喘着粗气下床,拉下开关,灯亮了,刺眼的灯光让她头晕眼花,差点休克过去。“我……我这是在哪里?我,究竟是谁?”粟麦又一次犯糊涂了,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不是在梦游,也不是在梦呓,因为她身体上的痛是真实而清晰的。过了很久,她才彻底清醒。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就是这种遭遇让她的身子赤裸,桌上多了一叠钱。
所有的记忆都因为浑身的伤疼而格外清晰。
粟麦没流一滴眼泪。她强忍住浑身伤痛,动作艰难迟缓地穿上衣服,对着墙上贴的一面镜子梳理零乱的头发,梳子刚挨到头皮,她就痛得抿紧了嘴唇,并一直保持着冷酷的神色,不吭一声。一个小时以后,她冷静地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叠信纸,她开始给棉花写信。
  她的信没有提头,也没有署尾:“我是一个你不熟悉的陌生人,你不用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我曾经信奉上帝,但无意中成了一个罪人,为了赎罪,我选择了帮助你……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你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我想尽我最大的能力帮助你,因为我知道,一个女人要独自养活三个孩子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知道你很难过,也知道你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可是不论怎么样,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你还有三个孩子需要精心抚养……从今天开始,我会按月给你和你的孩子寄来生活费,如果不出意外,我会一直坚持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我衷心希望你尽快忘掉悲伤和痛苦,让自己和孩子们快点好起来!好好生活,好好学习,这才是你和孩子们今后要做的事。这事需要你我努力地去做,所以,让我们从此学会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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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亡命生涯》(九)

姚筱琼 著   
                      十九

  棉花在二茨死了不到一个月的一天夜里,做梦与二茨在一片油菜花地里交媾。当时二茨很卖力,满脸憋得通红,但就是迟迟不得要领,棉花心疼他,心想都是饿久了害的,害得二茨都不像以往的二茨了,像个笨小孩。尽管她叫他别在意,慢慢来。可二茨还是有些紧张,也许是怕棉花笑话他,动作很快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就不声不响地来帮棉花,棉花有心尽快完成任务,但一次次尝试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接着,梦境变了,不知不觉变成了和二茨在田里插田,棉花渴得难受,水壶里一滴水不剩,棉花叫二茨回屋取茶。茶取来了,二茨给棉花倒了一海碗,递到她面前,棉花一饮而尽,却丝毫不解渴,二茨再给她倒一碗,她照样一仰脖子喝干了,还是不解渴,她问二茨:“哥哥,水壶里还有没有?再给我一碗。” 二茨说:“妹儿,没有了。”“我不信。”“不信你来看。”棉花上前去壶里看,二茨就朝后退着躲,两个人快乐地打闹起来。“别抢了,我给你!”最后二茨跑不过棉花,笑着把水壶递给了她。棉花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有一张清晰而美丽的女人脸,女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很得意的样子。棉花转过身来,眼睛里冒出怨毒的泪光,她说:“怨不得你不给我喝水,原来你想留给这个乖女人……说,她是谁?二茨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二茨张着嘴,很想解释,他一双眼睛盯着棉花,两手攥得紧紧的,脸伸到了棉花面前,样子十分紧张。棉花一下子明白过来,赶紧举起手来,想砸烂水壶,水壶是白瓷做的,很精致也很沉,棉花想都没想就朝地上扔了下去,只听“咣当”一声,壶摔成了碎片,四下摊开。可是棉花一看,顿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见那数不清的碎片上像嵌了太阳光斑似的,每一片上面都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头像……气得棉花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棉花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一声“二茨”。
  不记得这是何时形成的习惯,但这习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还是二茨刚出门打工时就形成了,一早一晚,睡前睡醒,棉花都要轻轻喊这么一嗓子:“二茨——” 绵绵长长地喊一声,一种幸福的感觉流遍全身。亲亲柔柔喊一声,夜里她才睡得着,早起才有力气干活。
  “二茨,我的好人,你在梦里和人家好上了,像什么话!”棉花捂着生疼的胸口,喃喃地说。她习惯地伸手在枕头上一探,没有探到梦境中鲜活的二茨,她知道二茨已经不在了,这是真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是她亲眼看见他被镇上的民工抬回来的,尸体就躺在屋外的门板上,后来大哥二哥和堂兄将他塞到楼板合成的匣子里埋了,大双二双亲手挖土埋了他们的父亲,她的夫……从此,她再也不是二茨的女人了,她是一个活着的寡妇。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帮二茨抚养孩子,兼带做梦与二茨相会,做人间人人可以做,但她和二茨再不能做的男女之事。
  棉花在黑暗中记忆起梦中的油菜花,那么一大片金黄金黄的颜色,晃眼而又温暖,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像往日那样,在这温暖如海一般的菜花地里和二茨共度良宵呢?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正是夜夜做梦的年纪,可这样的梦要做到何时才是个头?棉花睁着黑黑的眼睛,自己问自己,也问着屋顶上的房梁。
  棉花眼里含了一包泪,侧头,让泪水流在枕头上。抬头看一眼窗户,天色发青,屋檐在窗口上露出一抹轮廓,天快亮了。
  棉花每天这个时候就起床。尽管屋里还是漆黑的,但她从不开灯,灯一开,光亮就会刺着孩子的眼睛。做娘的什么事情都会替孩子着想。
  好在她摸习惯了,摸索中穿衣,摸索中梳头,一整套功夫也不过十分钟。十分钟之后,棉花挑着水桶上井台挑水去了。
  自从二茨不在了,棉花就成了全村最早一个挑水的,每天三担,等到别人来挑水的时候,她已是最后一担进屋了。放下水桶,她进灶屋烧火,火烧燃了,给大锅添上刚挑回来的清水,水烧开,舀两瓢糠,拌上夜里砍下的猪草,这就是一天的猪潲。在棉花的心里,牲口永远都比自己重要。二茨说过,牲口都是人变的,只因前世欠了人的债,是来还债的。所以,懂得惜福的人要懂得厚待牲口,要让它们吃在人前,睡在人前,人才能安心。
  自打二茨走后,棉花更加爱惜自家的牲口。她心想,要是依照二茨的理论,二茨如今只怕也是欠了人的债,变成牲口还债去了。只是不知道他欠了谁的债,投生到谁家做牲口去了。
  想到还债的事情上,棉花突然思想停顿了。女儿昨天傍晚放学回来,交给她一封信,说是放学时一个邮递员送来的。棉花看了下信封,上面的字迹不熟悉,地址也很陌生,信封右下方只写着“内详”二字,打开一看信的内容,既没称呼,也没落款,这是谁写给她的?信里提到按月给棉花和孩子们寄生活费的事也不假,因为棉花同时还收到一张汇款单,汇款数额是三千元。说实话,棉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大一笔汇款,她感到很奇怪,心里也因此很不踏实,琢磨了一夜,也没琢磨出头绪。一大早起来,就是打算趁早去镇上把钱取了,免得夜长梦多。 
     棉花收拾停当,把门一关,往镇上走。经过村口商店,棉花买了三袋泡面,嘱托开店的山囤一会儿给她送家去。“山囤,帮个忙,给孩子们泡上,别让他们吃干的。”
  “放心吧棉花姐,这个忙保证给你帮到。”
  这个山囤就是上次帮粟麦放鞭炮的那个小伙子,昨天是他把汇款单交到棉花手上的,他自然知道棉花一大早是去镇上取钱。
  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样有钱大方的亲戚,舍得给你寄这么多钱。山囤一边找钱给棉花,一边随口说道。
  “亲戚?谁是我们家亲戚?你说这个寄钱的人吗?他可不是我们家亲戚,他只是一个好心人而已。”棉花照实说,她知道这事终究瞒不过去,总有一天村里人都会知道。再说,棉花也没打算隐瞒事实真相,她是个明白人,喜欢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是啊,没听说你们家有这样的亲戚。那这个好心人是谁呀?”山囤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这不正琢磨呢。”棉花急于赶路,拿了零钱就走。
  刚走出门,被山囤叫住。
  山囤说:“我知道是谁了。”
  棉花看他一眼,觉得他一脸神秘,说:“山囤你有话还不快说,成心耽误工夫啊?”
  “肯定是她。”
  “哪个他?”
  “一个美女。”
  “美女?”
  “对,这个美女我见过。”
  “你何时见过?你是不是撞了神,讲神话?”
  “我没有讲神话,我真的见过。只有她才会那样大方……对了,棉花姐你还记得吗?二茨上山那天早上,我去你们家放那么多鞭炮,就是替那个女的放的,她说她胆小,不敢放鞭炮……”
  “你越发胡说八道了,那天我怎么没见到什么美女?”山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棉花打断。棉花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山囤所说的事实。什么美女不美女的,二茨有能耐招惹上美女吗?除非美女都塞断河流了还差不多。
  然而山囤是个狷直的汉子,他心里有话,你不让他说,他还偏说。“不可能!棉花姐你怎么说瞎话,明明那个美女就跟在我身后进了你们家,你怎么说没见到她?难道她不是镇上的建筑队的老板,而是二茨的情妇?你想帮二茨隐瞒秘密?”
  “我呸你个头。山囤,你再胡说八道我拿大嘴巴抽你。”
   棉花当真发火了,而且这股火说旺就旺,像浇了汽油似的呼呼窜。
  “我胡说?我胡说我是狗!谁胡说谁是狗!”
  山囤的脑子仿佛一根筋,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
  棉花索性回转身,气呼呼地说:“我不买你东西了,你快还我钱来,就当我今儿起来早了。”
  “不买就不买。你不说你起来早了,我还当我起来早了呢。”山囤把棉花给的一张十元票子退还给她,接着找给她一句牛踩不烂,猪嚼不烂的话:“要是我说胡话,我让你把我的卵咬一口。”
  棉花当场气厥。  
  
                                       二十
  
    棉花坐在娘家的院场抹眼泪。
  她的爹娘也陪着她一起伤心流眼泪。
  “爹娘知道你舍不得二茨,自打结婚起,你们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个人从没分开过,就是拜新年,走亲戚,分开最长也就两三天,平日朝朝晚晚都守在一起……”
  她娘一边哭一边诉,感叹女儿这辈子年纪轻轻便失去了依靠。
  棉花娘说得对,棉花从来都没想过这辈子会和二茨永远地分开。结婚七八年了,平日二茨去别人家帮工,棉花都会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一天到晚不时地朝路口张望,希望看到二茨回家的身影。二茨是个闲不住的人,回到家也只能看到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尽管他在做事时很少说话,但棉花知道他那是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不随便向她流露一丝半点,只要工夫歇下来,他就会像牛皮膏药似的贴上棉花的身,撕都撕不脱。
   二茨出门打工的最初两个月,棉花夜夜靠数楼板才能入眠。相思的煎熬还在其次,最担心的是怕二茨在外面熬不住找野女人。“双抢”临近,棉花实在熬不住了,给二茨打了一个电话,开口就说:“二茨,你快回来救火吧!”二茨说:“咋,咱家房子起火啦?”棉花深情而又露骨地说:“我倒真想房子起火。是我想你想得身子着了火,你快回来,要不我就燃成灰烬了。” “好好,我马上请假回来,我也想你,想家,想孩子呀……” 二茨心里翻滚着热流,原来,棉花就是不打电话,他也想请假回家,回家帮棉花搞“双抢”。二茨回家那天,棉花特意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打了一壶酒,为二茨接风。席间两个人尽情地开玩笑,气氛热烈欢快,恩爱无限。二茨自进屋起,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棉花,三杯酒落肚,笑着问:“你不是说身子起火了吗?咋还不急。” 棉花乜斜着眼,一副困倦慵懒的样子:“不急,你回来了有的是工夫。”二茨说:“我只请到一天假。一天,我不能只当消防员,只负责救火,我还要帮你抢收抢种,不然你一个女人家,做双抢太辛苦了。”棉花说:“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说双抢这件事儿,我是想要你回来好好歇息几天,没想到你这么急性,心急吃热豆腐,你会吃不消的。” 二茨被她撩拨得浑身上火:“你还挺能沉住气,看来,这事还是女人有经验呢。” 棉花很委曲地说:“我有什么经验,我还不是心疼你,知道你在外面打工辛苦,我这么做不对,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二茨逗她,“花儿,你心里的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你是怕我憋不住找别的女人播野种。” 棉花当真了,她难过地说:“你当真这么想过?”二茨说:“何止想过,我都干过呢。” “当真?” “当真。我们几个年轻的实在熬不住,集体行动。”“天呐,二茨你这个天杀的,你,你气死我了……你干脆拿刀把我杀了,我再不愿活人呐……”一看棉花当了真,二茨忍不住好笑:“蠢婆娘,我在跟你开玩笑。” 棉花说:“你没开玩笑,你肯定真的干了。”二茨说:“嘿嘿,我肯定真的干你。”说着,二茨将酒杯一放,筷子朝桌上一扔,接着便把棉花扔床上了……
    “爹,娘,实不相瞒,和二茨结婚这些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年年双抢,那么重的活,都是二茨干,我一天都没干过。就说他打工去这半年吧,回家后一手就把钱交给我,自己一分钱都不留,两块钱的船钱都舍不得花,打早工走路……”棉花一边说一边哭得直喘气。
   她娘说:“花儿啊,你别说啦,说这些伤心话有啥用?你有难处,跟我和你爹说,我们帮得起你不会不帮你。”
   棉花说:“娘,爹,你们帮帮我,帮我过去照看孩儿,我想出门打工,那屋,我一天都呆不下,我挂牵他,扒心扒肺地挂牵他呀。”
   棉花没有说真话。她没告诉爹娘她今天是来镇上的邮局取汇款,在取这三千元汇款之前她无意中听商店老板山囤说这钱有可能是一个女的寄来的,那女的还曾经在二茨入土前来过他们村,托山囤放了许多鞭炮。当她反复、仔细研究了那封信之后,确信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和口气。的确,二茨在外面有女人,这个女人是二茨的一个隐秘女人,而且二茨的死一定和这个女人有关。想到这一层,棉花一刻呆不住,她要去寻找这个女人,她发誓要找到这个女人,绝不让她好过,为二茨报仇,为自己雪耻……
   “花儿啊,不是我和你爹不愿过去帮你带伢儿,是这边的鸡鸭猪丢不得。你若铁心出门打工,不如把伢儿领到这边来,我帮你带,你那边屋头不如就上锁吧。”棉花娘说。
   “这不行。我不能屋头上锁,让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我家二茨一走,他家门上就挂锁,绝了香火似的。再说,我家孩儿正在上学,也不方便转学。”棉花情绪激动地提高声音大声说。
   一直没开口的棉花爹这时说了一句:“花说的对,哪有男人一死,屋头就上锁的道理。”
   棉花从兜里掏出一扎钱,轻轻摆在娘的面前,两眼含着泪水,声音哽咽哀伤地说:“娘,算女儿求你老人家了,把你这边的鸡鸭猪交给哥嫂喂养,你和爹过去帮我带伢儿吧,这是伢儿和二老半年的生活缴用,三千块,你看够不够?过了半年,我一定对你们和伢儿有交待,有钱钱交待,无钱人交代,你老看行啵?”说着,棉花在娘面前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花儿,你起来,娘应承你就是。”
   “娘,你可是说真的?不是搪塞我?”
   “真的。不信你问你爹。”
   “爹,真的吗这是?”
   “花,你快回家收拾行李。我跟你妈跟脚就过来。”
   “爹、娘,让女儿再给二老磕个头吧。我,我这就回家。”
   棉花一边磕头,一边将手死死地捏紧衣兜,那里面的信被她捏成了皱巴巴一团。
敬告来访朋友:《亡命生涯》每日更新两章,现已贴到20章了,往后将放慢速度,一日贴一章。此稿明年二月将正式发表,希望有出版社的朋友跟我联系。
原帖由 何毓玲 于 2008-12-18 10:05 发表
喜欢看麦子一条线,不喜欢看棉花那条线。麦子也够掺的,用这种方法来偿还内心的愧疚!不会这样一辈子吧?
我倒是出版社的,但是我们只出教材和少量学术专著,连我自己的书还到外面出版社出呢,唉,帮不上你的忙!
没关系!有您这份心意我就很高兴了!棉花这个人物其实很有个性,可惜我的功力不够,没有把她写透,还有那个坏人吴尔,也没写好 。实话说,我总是写不好坏人,再坏只是坏在表面,不能怀到骨头里,呵呵!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十)

姚筱琼 著  
                        
             二十一   
粟麦设想过许多种在宝灵市隐身的方法。
她很清楚,每一个城市都对涉足其中的人口有一套科学的管理办法,居留得有身份证证明你的来路,谋职得有文凭和各种各样的资格证证明你的能力。粟麦出门时是净身出户,所有与其身份有关的证件全部留在家里了,她感觉自己现在是一个身份彻底不确定的人。她想,首先得将自己重新包装起来,成为一个身份明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否则,在这个城市会寸步难行。粟麦想到了那些遍布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大大小小的办证广告。在此后的几天里,粟麦将自己执着冒险的精神与斗智斗勇的博弈智慧发挥到了极致,完全按照预定目标办妥了一切她认为需要和合格的证件,并且还误打误撞意外地结识了这个城市制办假证的鼻祖和寡头越冬。
    粟麦做梦也没想到,凭着一套假证件,居然通过招聘考试,被《宝灵日报》正式聘用,她现在的合法身份是《宝灵日报》新闻部记者。
  没有钱寸步难行。暂时没有收入,这让粟麦感到了生存的困难。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急中生智,她想起了上次在工行工作的同学为完成任务曾鼓励她办理过一张工商银行的公务员卡,可以透支现金,没想到这张当时觉得自己永远用不上的信用卡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在这关键的时刻救了她,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就近在报社对面的工商银行自动取款机上取了2000元现金,然后到移动公司营业厅花2元钱买了台开户促销的手机,开通了移动电话,她知道,手机是她这种工作和领导控制她必不可少的工具,所以报社每个月给报销100元话费。
  上班第一天正赶上报道市委书记、市长到全市各单位走访。一周跑下来,市里各单位以及各个层面领导都知道报社新招了一位报花。只是这朵花十分冷艳阴郁。许多人刚认识她时会觉得她工作不但热情还很执着。可是除了工作,她与人私下交流仍使用书面语言或艺术台词,这就使人觉得她有一种作假或拒人千里的冷漠,总之有些怪异。许多人碰到这种情况自然而然就退却了,还有更损一点的人在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说她是别人放在墓前的祭品,虽是一朵美丽的白合,却没人敢拿回家。
  没过多久,她就从郊区阴暗潮湿的柴棚搬到报社的顶楼,一间小小的阁楼里住下。她终于拥有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钥匙。她把它挂在表链上,无论走路,还是睡觉,都贴着自己的脉搏,牵着她敏感的心房。
  她时时地嘱咐自己,小心哪,小心守着这片钥匙吧,万一掉了,你上哪儿去找?打不开那间属于你的小小房间,你上哪儿去安身?想到这儿她心酸得几乎落泪。后来她还真想到一个好办法,将钥匙复制了好几片,办公室、家里、身上到处都放一片,这样一来,她才觉得真正有些安心了。
  一个月下来,粟麦领到将近2000元工资。这是一个经济还不怎么发达地区工薪阶层比较可观的收入了,而且是很正当,很体面的一份收入。按照当地生活标准,这些钱养活一家三口都没问题,问题是粟麦拿到这点钱,就是一分不少地寄给棉花,还是达不到她在信中承诺的数目。粟麦不得不考虑再兼一份职。
  想来想去,粟麦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增加一个不同的身份,有了这个想法,她马上便想到了那个办假证的越冬。她拨通了越冬非业务使用的手机号码,找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约越冬出来喝茶。
  半小时后,两个人如约在天上人间茶楼见面。越冬一看见她,便说:“嗨,顾月,状态蛮好嘛,找到工作了?”
  顾月是粟麦现在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一个多月前在越冬那里用500元钱改变的。
  两个人选了个靠窗的二人台落座,要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粟麦脸上挂满了笑,一脸的真诚,却一直没有回答越冬的问话,她恭恭敬敬地给越冬递上一个红包。这个红包是昨天在市物价局召开的一个会议上所得,这也是粟麦工作以来第一次收受红包,她当时像模像样拒绝过,可负责会议的工作人员硬塞到她包里,告诉她会议没有安排工作餐,这只不过是一个盒饭钱,小意思,事后粟麦打开红包看了,里面是三百元钱,心想:这可是30份盒饭的小意思,够她整整一个月的午餐了。
  “哟嗬,看不出顾月还挺重义气,看样子你是找到满意的工作了。”越冬说。按道上规矩,他是不能向粟麦打听她的工作去向的,但此刻他已经不仅仅只是把粟麦当作自己一个曾经的客户看待了,他觉得这个聪明智慧有礼有节的女人内心是善良的,善解人意,能够宽容和理解别人,他觉得她就像自己的亲人一般,几分好感,再加上异性相吸,关怀之情油然而生,但他心里实在忍不住好奇,便拐弯抹角地套她话。“顾月,不瞒你说,上次给你的那本科毕业证和身份证可都是真的,是几个道上的朋友偷包顺带,转手到我这里的,所以你尽管放心使用,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问题。哦,对了,不信你上网查查,真顾月还没登报申明这些有效证件作废,因此,你不用怕被核对出来。”
  “嗯,清茶一杯,以茶代酒,谢谢你。”粟麦发自内心地举起手中的茶杯。
  “收了钱的,别这么客气。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越冬一直露着满脸的友好看着粟麦。
  “还行。不过,说好我们互不打听情况,也不出卖对方的,所以,请你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我今天相约,一是表示感谢,由于你的相助,我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有了生活出路。二是有事相求,想让你帮我再弄一份中医推拿技师资格证,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就用不着像上次那样像搞地下工作似地神秘接头了。”相对而言,粟麦显得格外理智和目的明确。
  “那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嘛。也要真的吗?真的比较难,我手头确实没有这种东西。”
  “不一定要真的。”
  粟麦经过这次报社应聘,胆子大了许多。她还记得那天报社人事科长看着学历证书上的照片不太像粟麦,提出过质疑,粟麦当时怪自己粗心大意,照片上的人明明戴着眼镜,而自己却忘了找副平光眼镜戴上。慌乱中她只好说自己现在戴博士伦,可能是戴眼镜久了,人都走了相貌。人事科长是个女的,也戴博士伦,所以深有同感,很快相信了粟麦的话,将几份资料复印之后,原件还给粟麦,就在电脑上将资料输入进去,从此,粟麦的命运便被正式改写了,粟麦这个名字被一个名叫顾月的人所取代。
  “假的好办。回去后我马上就给你做,明天上午你到我公司去拿。”
  “谢谢!”
  “顾月,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只管开口,毕竟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各种道上的朋友也认识一些。”
  虽然上次在办证过程由于粟麦的固执和越冬的警惕,中途双方曾搞得有些不愉快,但后来粟麦理解了越冬的谨慎也是出于干这一行的难处和必要的自我保护,因此,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合作。最后,粟麦看到越冬办事严谨,说话算数,反倒对他有了信任感,越冬本是个自负的人,轻易不会认同他人,没想到粟麦的爽快和智慧过人,却让他产生了好感。这就是人,有时候因为没有了所谓的共同目的,设防解除之后,反而能彼此产生理解和信任。
  “我觉得做你们这一行也挺不容易的,随时都有可能落入警察之手。”粟麦挺理解他。
  “是啊,生活所迫吧。去年夏天,我雇过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晚上上街喷涂办证广告,并交待他们,要是被警察抓住了怎么说话。有一次深夜12点多钟,被夜巡的警察逮着了,当警察审问他们时,两小子像背课文一样:晚上没事在宝灵广场闲逛,有个男人问我想挣钱吗,我说想。那个男人说给你30元钱,去喷‘办证’广告吧。说完给我一个手机号。我正好没钱进网吧了,遇到这种好事当然不会错过,就说行。才喷了几条,就被你们抓住了。孩子狡黠的眼神让警察一眼就看穿了是假话。警察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没收了自喷漆后,把他们给放了。两小子暗自得意地离去,没想到“被骗”的警察暗中跟踪,差点端了我的公司,幸好当时我机警才躲过了一劫。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从那以后,风险大的活动绝对不用固定人员去做,都是去劳务市场临时雇请无业人员完成,并且不让他们了解公司的任何情况,每道工序由不同的人去完成,他们相互间也只是电话单线联系,互相都不见面,彼此都不认识,即使被警察抓住了也牵扯不了公司,危及不了整个营销网络。”越冬似乎对自己建立的办证王国充满了自信。
  一个多月的新闻记者生涯,让粟麦开始有了新闻敏感和职业责任感,思考问题也有了一种综合的判断能力和敏捷的思维能力,她以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切身经历,开始从价值观的角度分析越冬这个行业存在的合理性,并产生了质疑。
  “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个行业对这个城市的破坏和污染也是不可小视的,好端端的一处洁白干净的墙壁、门店橱窗和广告牌,一夜之间就被涂鸦,满目疮痍,真是惨不忍睹,特别影响一个城市的形象和品位,就凭这一点打击和取缔你们就理由足够了,更何况……”粟麦不自觉的回到了自己职业的角色,本想说更何况还有假证那么大的危害,但毕竟自己现在也成了始作俑者,受益于此,便咽了回去,心里觉得很滑稽。
  越冬只是微笑着,他相信粟麦此刻怀着的是一种朴素的正义,因此他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他的本意是想否定的,但是由于是出自粟麦之口,他放弃了否定,他觉得对她言语的否定无异于对她本身的否定,而这在他内心是十分不愿意的。
  越冬当年曾经是灵宝市一个县的高考状元,那年在北京读大学时因学潮退学,曾在北京混迹几年,加入北京第一批办假证人员队伍,机智和狡黠使他如鱼得水,收益颇丰,曾经有一单30人的出国务工人员护照业务让他一次就净赚了60万,他的银行存款很快就达到了7位数,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这在那个年代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见好就收,蛰伏着寻找新的发财机会。在俄罗斯经济休眠衰退期间,俄罗斯的经济缺口激活了越冬的赚钱欲望,他不失时机地邀集了宝灵的一些商界能人和投机精英,加入到成群结队的中国商人队伍,做起了中俄民间倒爷,往俄罗斯倒腾宝灵市的传统手工产品,贩回俄罗斯的特色工艺品、皮制品,倒来倒去,其利润之高让人瞠目。有一次,俄方一商人向他订购了两火车皮工具铁锤,要货时间太紧,虽然根本无法在合约期内加工完成,但越冬绝对不会放弃一次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更不可能抛弃一笔让人欲罢不能的巨额财富。当时,他和一个生意伙伴向俄方商人描绘了一幅他家乡十里乡场有多少家铁器加工厂,是个很著名的铁器加工之乡的美丽画卷,让俄方商人放心乐意地与他签订了合同。越冬十分清楚,所谓的铁器加工之乡,实则不过是有几十家传统的铁匠铺而已。按照合同,对方在验收了样品之后,打了60%的预付款过来,他拿到预付款后,立即找人制作模具,用石膏倒模制作出一批形状完全一样但成本低廉的榔头,刷上黑油漆冒充铁锤运到了俄罗斯,这两车皮石膏制作的铁榔头让他再一次狠狠赚了一把,当然这单买卖也因此彻底断了越冬做倒爷的后路。不过,越冬已经成功的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后来,越冬利用这些轻易赚到的钱投资过乡镇企业,开办过煤矿,经营过电脑公司,遗憾的是屡屡都以失败而告终。在那个公司满天飞的年代,越冬用他的最后一笔资金,与他人合伙注册了一家投资公司,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合伙人与一融资人恶意串通骗走了公司所有资金,给公司带来了灭顶之灾,然而,越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一直蒙在鼓里,就这样,几乎所有的资产在一夜之间化成了泡沫,灰飞烟灭。
  越冬就这样几番沉浮,最后一无所有地回到宝灵重操旧业。
  他眼下在这个城市的正当职业是经营一家腾达文印公司,事实上文印业务只是个合法的外衣,收入也支撑不了公司的运作。他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办证,他拥有先进的电脑制作设备,能够承接社会上各种证件和证书的制作,他还建立了一个办证网站,通过网络承揽全国各地的业务。
  一场交易,一壶茶水,一次小聚,一场交流,彼此成了朋友,粟麦又解决了一道难题,两个人约好第二天上午到越冬公司取证件。

[ 本帖最后由 姚筱琼 于 2008-12-18 22:1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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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亡命生涯》(十一)

姚筱琼 著
二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粟麦出现在越冬的公司时,越冬正亲自在忙碌着赶制一批房地产公司开盘用的胸卡。粟麦观察了一下,其实,越冬这个公司非常简单,表面上,确切的说它就是一处文印店,承接各类文件打印和证卡制作业务。越冬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什么事情一学就会,按他自己的话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学不会的。他的电脑技术很过硬,三台电脑由他和一名工作人员操作。电脑、扫描仪、激光刻录机、打印机、塑封机、原子印章机这些公司正常营业使用的设备,同时也是他制作各种假证的工具,但制作假证的原材料却是放在另外的地方保管,只有他本人知道。
  两个人用眼神打一下招呼,越冬放下手中活进里屋取粟麦的证件,就在这个时候,越冬放在桌上的办证业务专用手机响了。越冬很信任地叫粟麦接听。粟麦说:万一要是办证的人怎么办?
  越冬说:“你不是办过吗?你知道怎么说。”
  粟麦拿起手机,小声问:“喂,有啥事?”
  “你这个号码不是说可以办证的吗?”
  “对方是个男的,想办证。” 粟麦挪开手机悄声对越冬说,然后大点声对电话里说:“你为什么要办假证?”
  对方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办假证,否则我就不说了。”
  粟麦赶紧道歉:“好的,我不问了,你放心地说吧,你的Tel我会替你保密的。”
  “我早就想办一个毕业证了,那天我去菲达商场看到路边站牌上贴着你们这个办证的小广告,所以我今天就拨过来了,想不到你们还敢登真实电话号码。”
  那个男人一直用低声说话,看来他是真的有些心虚,不像是假装的。
  粟麦说:“你需要办什么证?”
  对方说:“我想办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毕业证。”
  粟麦悄悄对越冬说:“他想办一个会计专业的大专毕业证。” 越冬放下手里的活,在桌底下翻出两本证件,然后做了一个连贯动作,用大拇指和小手指的手势表示一个证件是真的,一个是假的,真的要1200,假的200。
  粟麦说:“如果你在本地工作那最好别办本地院校的,否则碰上校友之类的容易漏馅,最好是远一点的不太有名的学校。”因为粟麦瞟见那两个证件都是外地的。  
  那人一听,夸奖她:“你还挺周全嘛。那,具体哪个学校好呢?”
  越冬听她这么说,也露出笑容,对她伸出大拇指。
  粟麦说:“我现在手头上有两个现成的,一个是湖南民政学院会计专业的,一个是山东金融高等专科学校的,因为证件是现成的只要打上人名就可以了,所以快,山东的那个证是全国联网可查的要1200元,湖南的那个200元就可以了,都是最低价。”
  对方又问:“办的证像不像真的?”
  粟麦说:“山东的证就是真的,湖南的是假的,但不上网查询是看不出来。”
  对方说:“我要那个湖南的,请问怎么办手续?”
  粟麦听到这里,估计生意已经谈成了,就把电话递给越冬,越冬也像上次告诉粟麦那样,告诉他整个办证程序,那复杂程度就像玩一个迷宫游戏一样,整个过程越冬本人始终没有抛头露面,她注意到了,只要越冬在几个关键节点上耍点手脚或者中断交易,对方就可能付了钱,拿不证件,甚至连门都找不着。粟麦明白了,怪不得经常听到社会上传言假证没办成反倒钱被骗走了。虽然她相信越冬不会骗钱,但她还是再一次对这个行业存在的合理性产生了坚定的质疑。只是上次自己办证时,他最后竟然用真实身份履行了粟麦这单生意,她有些不解。
  估计对方可能说这样挺冒风险,越冬马上不耐烦地说:“怕冒风险你什么事情也不要做,等着天上掉馅饼吧。”说着就要挂断电话,粟麦眼疾手快地把电话抢了过来,诚恳而又和气地说:“不就是200块钱嘛,冒一次险也无所谓,你说呢?”
  对方听了粟麦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我就一切按你们的规矩做,希望你们守信。”
   “你就放心吧,我们绝对以诚信为本。” 粟麦回答完对方,心里不免觉得这诚信为本办假证的承诺感到有点滑稽,正正当当的经营者搞欺诈,偷偷摸摸的生意人讲诚信,这世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粟麦挂了电话,越冬把粟麦的证件递到了手上。粟麦一看证件上的名字就差不多激动得跳起来:“棉花——”
  “怎么啦?反应这么大,是不是你们家有谁叫这个名字?”越冬诧异地问。
   “不,不。是这个名字太……我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一个俗气的名字?”粟麦支支吾吾。
   “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就叫这个名字。昨天她来找过我,要我帮她找份事做,可她只有初中文化,又是一个农村户口,能干什么呀,只能给人家当保姆。这年月,当保姆能挣多少钱呀,干得再好一月也就三、四百……可怜我表妹,花容月貌的一个人,老公刚死,丢下家里三个孩子出来打工,真是眼泪泡心苦又咸呀。”
  越冬的话打翻了粟麦心里的五味瓶,把她带到一个水深火热啥滋味都有的境地。她心想:这个世界真小,怎么可能这样巧合,越冬竟然是棉花的表哥?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你……干吗给我用她的名字,你,什么意思?”
  越冬粟麦把当成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句句说的都是真话。他很明白地告诉粟麦,给她取棉花这个名字的用意。“顾月,你听我说,我给你用这个名字是有另一层考虑的。我知道,你办这个证,肯定是想进特种服务行业,你可能明白:一个人想在这个世界上讨生活,手段是主要的,目的倒在其次。但是你也要清楚,这个行业虽然挣钱多、来钱快,但却是一个有风险的行业啊,要知道去服务行业消费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当官的,有钱人,这些人就好比染缸,再清白的布也经不住染缸染……我担心你万一出什么意外,到时你可以冒充我表妹,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的担保人……顾月,我知道是一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说话的意思,你不会在意我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吧?”
  “不。不在意。” 粟麦内心潮水一般漫过。良久,她说:“越冬,你是一个好人……”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十二)

姚筱琼 著

     二十三
   
   乌宿镇的拐角处是邮政营业所,柜台里外加起来不过30平方米,有两张办公桌,但经常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上班,可能是业务量不大的缘故罢。
    这天下午两点钟左右,邮局来了一个取汇款的老头。在老头之前还有一个取款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服务员在帮那人取款。女孩剪着短短的头发,很传统很朴素的那种装束,看起来很亲切,细细的五指在电脑的键盘上活动得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干净利索。当那人把取款单和身份证一同递给她时,她便熟练地操作起来,很快,钱和身份证就从窗口的小盒子里递了出来。接着,她又转过脸来招呼老人。
   老头学着前面那个人的样子,把取款单和身份证一同递过去。老头带的是自己的身份证,负责汇兑的服务员一看,汇款单上收款人是棉花,服务员将汇款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侧转脸,态度温婉地问老头:“老人家,你这汇款单是谁的?”
   老头说:“我女儿的。”
   服务员说:“那怎么不叫你女儿自己来取?”
   老头说:“女儿在外面打工呐。”
   服务员说:“哦,那您是代女儿取钱。”
   老头说:“对对,我在家帮她看孩子呢。”
   服务员又说:“ 是这样的,您代她取钱不是不可以,可是,就您一个人的身份证还不行,还得要您女儿的身份证才行。”
   老头一头雾水地看着服务员,没听懂她的话。服务员将声控器的声音调大点,把头贴到玻璃窗前面,耐心地指着汇款单背面对老头说:“您看这儿,这一栏写着要填写您女儿的身份证号码,这另一栏才是您代取款人填写身份证号码的地方,明白了吗?”
   老头听明白了,但却为了难。他说:“姑娘,你看你说的这事可让我为了难,我女儿的身份证她不能放在家里,她肯定带走了,我上哪儿找她的身份证去呀。本来我就不打算来取这笔钱的,是村里的人告诉我这钱要是不取,过期就会退回去,这不,它都来了不少天了。”
   服务员听老头这么说,再看看日期,还真是到期了。
   “对,就剩最后一天。”
   “你说这可叫我怎么办?”老头焦急万分地说。
   “有办法。”服务员不忍心老人着急,便给他出主意:“您老先回村去,叫村干部给您开张证明,证明您确实就是棉花的父亲,这钱您取了棉花不会找我们麻烦,我再帮您向我们领导反映一下这个事,看这样行不行。”
   老人摇摇头,样子很可怜地说:“这不行,天都到这时候了,来回好远的路,就算我赶得及,你们也下班了啊。”
   老人说得也对,小姑娘一时为了难。突然,小姑娘眼睛看到了斜对面派出所立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有困难,找警察。”
   小姑娘说:“老人家,有办法了,您去对面派出所,找找派出所的人,让他们打电话到村里核实您的身份,然后给您出个证明也行。现在所有人的户口和身份证都是全国联网的呢,他们准能有办法查到您女儿的身份证号码。”
   老人看着小姑娘,想了想,点头说:“这个办法行。谢谢你,姑娘。我这就去找找他们。”
   这天是星期六,派出所就剩下单身的帅歌。
   帅歌一早起就在办公室值班。
    下午两点,帅歌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有了浓浓的困意,他望着电脑屏幕,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模糊,双眼不知不觉就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老头走了进来,帅歌迷糊着眼睛望了望老头,强打起精神说:“有什么事吗?老人家。”
    老人说:“有事。同志,你能不能帮我出个证明,证明我就是棉花的亲爹呀?”
   老人的话很新鲜,驱走了帅歌的困意。他说:“老人家,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您女儿不孝顺还是她不认你这个爹呀?”
   “不是这意思,同志,你想错了。是这么回事,我来邮局代女儿取汇款,可是邮局的同志说,我的身份证不能代替女儿的身份证,除非有派出所证明,证明我确实是棉花的爹,这才行。”老头说话倒很清爽,帅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在乡里派出所没少遇,对待有些遇到实际困难和特殊情况的村民,派出所也确实帮过不少忙。可是今天帅歌脑子有点迷糊,他想打马虎眼,把这事搪塞过去。他说:“可是,老人家,我不认识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棉花的爹?”
   谁知老人很精明,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说:“小伙子,你装糊涂,你桌上那个电脑是全国联网的,你手边那个电话就可以帮我打给村干部,证实我是不是棉花的爹。”
  帅歌让他给说笑了,“呵呵,看来我今天还非得帮您这个忙不可哪,那您说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老人把在邮局取汇款遇到的情况和同样一番话对帅歌又说了一遍,末了还把汇款单拿给帅歌看,告诉他今天是取款的最后期限。
  帅歌把汇款单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突然,他的眼睛不能转动了,久久定格在“帅歌”两个字上一动不动,心里一阵乱跳,困意全消。他没说话,赶紧在电脑上进入一个指定程序,输入自己的名字,首先从全市范围内进行搜索,再扩大到全省范围。没有,这个结果很确定。无论全市还是全省,就他这一个帅歌。
  帅歌瞪着眼睛,半天没吭气,后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知道这钱是谁给您女儿寄来的吗?”
  “不知道。”老人疑惑地看着帅歌,老实本分地说。
  “您女婿是谁,说说他的名字,看我认不认识他。”帅歌拿汇款单的手莫名其妙有些抖,但他的声音依然很冷静。
  “我女婿叫二茨。死啦。造孽哟,丢下我女儿和三个孩子没人管……这不,女儿出门打工挣钱去了,我两老帮她在家看孩子。”老人难过地说。
   帅歌的手机响了,他乘机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接电话,“喂喂”几声,说这里怎么信号不好,说着走出门去。他手里一直紧攥着那张汇款单,出了门,赶紧往隔壁机房跑,进了机房,二话不说,用最快的速度将汇款单复印了下来。
   老人听着他的声音在门外一直没停,等到他进来,把汇款单还给老人,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地说:“我这就帮您打电话,问问村里干部,然后我帮您写个情况说明,您老签个字,或按个手印存个底,您看行吗?”
    “行行,同志,谢谢你。”老人感激万分。
    整个下午,帅歌拿着这张复印下来的汇款单,反复琢磨。

长篇连载:《亡命生涯》(十三)

姚筱琼  著

二十四  

       粟麦出了腾达文印公司,坐上一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
       宝灵虽然是个商业城市,但由于外来人口和流动人口多,城市管理一直跟不上,除了脏乱差,就是违禁车辆多,载客摩托屡禁不止。司机问粟麦要去哪里,粟麦说去红蜻蜓大厦,司机扭头看了她一眼,口气马上变得轻浮起来:“小姐,你是说烈士空坪吧?那一带现在成了繁华地段,我们一般都不走那里,怕遇到交警。要不这样,遇到交警你就说是我老婆怎么样?” 粟麦没理他,知道他说这话一半是吃自己的豆腐,一半说的是实情。这些上路非法载客的摩托车主一般都会事先跟顾客打招呼,一旦被警察逮住都说自己只是带人,不是载客。
   路上,粟麦好奇地问:“师傅,你刚才怎么说是烈士空坪?明明是烈士广场嘛。”
  “美女,你不是宝灵人?连这都不知道,一会儿你到那看看就知道了。”摩托司机没有正面回答她。
  司机特意将车停在烈士广场一隅,粟麦下了摩托车。她认真环视了一遍这个坊间议论颇多的所谓广场。的确,这个现在偏于一隅的烈士广场无论如何也太名不副实了,与周围的高楼大厦楼群相比,显得极不协调,怪不得老百姓戏称其为烈士空坪。这一带原来是宝灵老火车站,一条上世纪70年代通车的铁路从城内穿境而过,将城市一分为二,严重阻碍了城市发展。
  五年前,宝灵市委市政府为了改变现状,扩大宝灵的知名度,提升宝灵的城市品位,提出了铁路改道,车站搬迁,城市东延,拓展空间的城市发展规划。经过长达两年的争取和奔跑,终于实现了搬迁火车站到城东的目标,并将这个城市的区域往东延伸了近十公里。这样一来,腾出的废车站加上原有的空地,便在城区内倒腾出一片三十多万平方米的不可复制的黄金宝地。市委市政府当时向外界发出招商开发信息,一时引得数十家本地和外地的开发商争相竞争开发,结果是市委书记家乡的红蜻蜓集团赢得了开发资格。当初协议的开发方案是市政府以象征性的1000万元出让价格,将十万平方米老火车站和近二十万平方米的旧铁路路基占地的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给红蜻蜓集团,用于开发商业步行街、商品住宅小区和宝灵汽贸城、机电城,作为交换条件则是由红蜻蜓集团出资,在老火车站区内按照城市规划的要求,以革命先烈荆瑜的故居为依托,建一个四万平方米以红色文化主体的烈士广场。广场奠基仪式上,市委书记和市长亲自挥铲为先烈广场奠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市委书记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我们的城市是人民的城市,要处处体现为人民着想,我们建这样一个烈士广场,不仅是为了缅怀先烈,更重要的是要提升我们的城市品位,体现以人为本和科学发展观,为广大的市民提供一个舒适美丽、充满现代文明气息的生活休闲环境。烈士广场的奠基,标志着我市城市建设已经步入良性发展的轨道,宝灵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丽,更加美好。可惜的是,还在广场修建期间,先后两任市委领导因在城市建设方面政绩显著而得到升迁,两任领导变换,导致了烈士广场两次修改设计方案,广场的面积也两次缩水。第一次缩水为两万平方米,最后一次缩水只留下了现在这一千五百平方米的广场象征,而且位置也被挤到了偏僻的江边,实实在在成了一个空坪隙地,有好事的市民曾经测算过,绕广场一周一分钟足矣。对于缩水的原因,民间广为流传的版本是两任市委领导利用权力在红蜻蜓集团提款,数额都不会少于一千万元,要不怎么有升迁的资本。开发商的利益是个不变的常数,为了保证开发商的利益,于是,便只好打广场的主意,一再缩水,加大商业用地的开发面积,同时还在周边居民房屋拆迁中,打着修建广场是公益用地的幌子,用行政手段压低拆迁补偿标准。当时为了强制拆迁,曾经动用300多名政法干警控制拆迁现场,并由纪检监察和组织部门出面,责成拆迁户中的公务员和公务员亲属做工作,限期拆迁,否则,停岗停职,直到落实为止。
越过广场,粟麦抬起头,仰望红蜻蜓大厦。一只巨大的玻璃钢制成的LOGO红蜻蜓优美地匍匐在这幢30层大楼的外墙上,沐浴在阳光明艳的晴空里。这座大厦没有商铺也没有行政单位,主楼是宝灵市红蜻蜓集团全权委托省内上市公司天华集团管理的宝灵天华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出入这儿的大多数是商界老板和政府官员,而且个个都是形色匆匆,态度暧昧。
粟麦跟随几位西装笔挺的人,穿过自动转门,进入底层大厅。
      大厅内人来人往,气氛繁忙。大厅装饰大气恢宏却又不失古朴典雅,圆形包饰的大厅柱子显得富有亲和力,总服务台的砂岩艺术浮雕背景表现出细腻与粗糙的对比,黄金色的主色调让人感觉到一种流金的动感,激起置身其中者对荣华富贵的遐思,彰显着经营者向往、追求和尊重财富的理念。粟麦拿着一张写有详细地址的名片左右张望,她发现,自己要去的地方并不是红蜻蜓的主楼,需要转过底层大厅,通过一条长廊,进入右侧的裙楼。连接主楼和裙楼的是一条神秘长廊,长廊里铺着地毯,暗暗的柔光也掩藏不住地毯东一块西一块的脏污,与主楼大厅的典雅华贵有明显的区别。刚走到地毯上,粟麦就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那是卫生间里焚烧的檀香和空气清新剂的合成味儿,这两种香搅合在一起,必然是为了掩盖肮脏臭气的,所以,好端端的香气也被玷污了,让人闻着便觉得恶心。
她穿过这条长廊通道,朝前走去,进入一个装饰风格别致的服务区,看来主楼和裙楼是两个不同的经营主人。她知道,从底层开始,几乎每个楼层都设有这样的服务区。她推开一扇玻璃门,进入一个吧台式的接待室,里面人不多,她被一名白领蓝装的大堂领班拦住,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来应聘的。女领班建议她去另一间屋子,看着女领班不可一世的样子,粟麦只好退出来,按照女领班所指的方向再次进入一个门。推开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粟麦小心地瞄了几眼,确信里面没有人,才定下神来在靠门边的一个短沙发上坐下。她没有东张西望,一是害怕这种地方有监控器,二是怕看到不该看见的事情。
  粟麦抬头,目光移向对面的窗口。只见窗口上方“公安警示”四个大字赫然在目。正对着她的另一块牌子上写着:“严禁赌博、嫖娼、吸毒、贩毒。”粟麦忍不住一笑,心想应该再加上一条:“严禁按摩”。
  等了许久没见人,粟麦站起身,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翅眉凤眼红唇的女子手插在腰上走过来,眼睛乜斜地瞟着她问:“你,有什么事吗?” 粟麦头皮一麻,说:“我来应聘。”
  “你仔细看过招聘条件了吗?”
  “看过了。”
  “有资格证吗?”
  粟麦本想回答有,但她略一思忖,说:“没有。”
  “没有?”红嘴唇再次乜斜眼睛打量着她,说,“光有漂亮哈。告诉你,我们这是五星级服务水准,全市首家,接待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客人,档次很高,主要讲究技术,再不行也得有工作经验,不能光凭漂亮。”
  红嘴唇没有一口说定不要她,这让粟麦心里有了数。
  “那你说说,没有技术和工作经验的工资是多少?”
  “包吃住1200。”
  “那有资格证和工作经验呢?”
  “底薪2500到5000,还有钟点提成,做得好一个月收入可以过万。”
  “提成是多少?”
  “一个钟点30到40。”
  “当真吗?”
  “当然。”
  “你是老板,说话可算数?”
  “你不是老板?不过我告诉你,我说话还真算数。”
  “那好,你现在看看我的资格证,我是专业的,如果你不信,还可以当场考考我。”
  粟麦胸有成竹地对老板说,她的态度和狡诈顿时激怒了对方。
  “你?你使诈。一个小小女子,学过中医推拿理疗?你骗人吧?”
  “你说我骗人,那我们就找个地儿练练?你应该深谙其道,保健按摩,减肥按摩,或是足疗、刮痧拔罐,随便你点。”
  粟麦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心想这个地方无非就是一个“休闲娱乐”场所,最重要的还是硬件即脸盘子漂亮。至于软件嘛,别说她还是正版,就是一个盗版,在这种休闲娱乐小场所一试身手也不会露馅。能骄横,就且在这个女人面前骄横一下。可是老板不这么想,她想,这么漂亮的女人上哪找去?难不成还真实行考核,真刀真枪地让她在自己身上实干?万一她只是一个冒牌货,而非职业选手,那么,自己的千金之躯岂不毁在她手上?干这行,不懂穴位可是很容易致人伤亡的。当然,这纯属个例,否则做这行的个个得赔掉老本,回家卖红薯去了。
  老板娘阿娇也不是等闲之辈,她拿着粟麦的资格证和身份证复印件死死不放, 但又不甘心轻易答应粟麦的条件,决不放过一个美女,这是她做生意的基本原则,内心的算盘都写在脸上。
  她把粟麦带到一个豪华包间,打开灯,眼前完全是一个上档次的让人享受和放纵的环境,装修的构思原则和装饰手法简洁通透,无形象意念和具体目标的表达,点缀的元素恰到好处,整体风格可谓匠心独运。阿娇将外套和长裤哗地脱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暧昧和挑衅的眼光盯着粟麦,说:“棉花,来呀,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粟麦听她喊自己棉花,心情一下子黯淡起来。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看见阿娇床头茶几上的服务牌上明码实价标明了服务价格,休闲娱乐,应有尽有,帝王享受!贵宾服务300元,帝王服务658元 。粟麦再愚钝,也知道这个价格不是普通的按摩价格,而是所谓的特殊服务。粟麦只是没想到这里竟如此猖狂,公开张贴这样的卖淫价格表,尽管她不知道阿娇的背景,但她心里恨愤怒。
  粟麦一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绝望,情绪一落千丈。她不再有勇气给阿娇做按摩了。她退后几步,坐在那张属于客人坐的条椅上,发呆,一动不动,内心无比悲伤。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在堕落,就像上次她有意接近吴尔那样,做这样的选择,首先就说明她的灵魂堕落了……虽然之后她有过灵魂和肉体上的极力抗争,但那种抗争的实际意义显得苍白无力。现实的残酷和辛辣,就像恶作剧的宿命之神,将粟麦牢牢控制在手上,随时随地玩弄她于股掌之间,自己根本无法摆脱它无处不在的神力。
  这一次,她又把自己投入到一个无力自拔的境地,无论她如何抗争,都显得势单力薄,滑稽可笑,她注定就是那个宿命中无法解脱,也无法逃脱的欠债人,无论她逃到哪里,哪里都是她的葬身之地,逃到何时,何时都是她的死亡之期。
  “怎么样?没胆量了吧?” 阿娇声音平和地说。她心里很得意。  
    粟麦自看见那份价格表之后,就不打算在这里做了。她双眼犀利地盯着阿娇,好像阿娇是一堵挡光的墙,她也要把“墙”看穿。
  突然,一个大胆豁亮的念头飘然而至,像灵光乍现一样闪现在粟麦混沌的脑际。
  

[ 本帖最后由 姚筱琼 于 2008-12-23 12:40 编辑 ]
原帖由 歪弟 于 2008-12-23 10:07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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