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请祝老师看过来!非常时期的非常老师

非常时期的非常老师

我曾经当过三年老师,那是非常时期的非常老师。


那是“文革”中期,张铁生交白卷振振有辞,黄帅课堂造反理直气壮,《决裂》把老教授丑化得无以复加,工农兵凭着一手老茧上大学,公社书记拍着小学老师的肩头说:“好好干,干好了,我提拔你当供销社营业员!”……够“非常”了吧!且看我的教书生涯。

我先后在两所工厂子弟校代课。开始是由街道办事处推荐去重庆制药五厂子弟中学,一年后因父母工作变动,转到了虎溪电机厂子弟中学。那时当教师没有“持证上岗”一说,只要有一个人在讲台上站着,把学生拢住不乱跑就行。我们教师队伍的构成大致是:(1)分配来厂的大学生,即所谓的“红卫兵大学生”,基本都是理工专业的;(2)原小学老师升到初中部的;(3)街道劳动部门推荐的,头头脑脑的亲属或关系人士等。学过师范的、科班出身的极少。没有教学大纲、教学计划,没有岗前培训,没有教参、教辅材料,也没有任何交流教研活动,没有教学质量检查、教师考核……总之,随心所欲,各自为阵,各行其事,完全凭自己对教材的理解和自己的知识储备、能力修养去上课,去误人子弟。

真的是误人子弟,我亲眼所见小学的教导主任将“汽笛声声唱”的“汽笛”念成“气苗”,中学的教导主任将“乘奔御风不以疾也”的“御风”念成“卸风”!而她们都是领导眼里的红人,是教学骨干,要不怎么能委以“教导主任”的重任?中学要开英语课了,一个照顾关系来厂的领导家属就敢“现学现卖”地去上英语课,今天学了A B C D ,明天就上台教A B C D !在这样的老师教导下,学生作文里出现“青草像鲜花一样开放”就不足为奇了。我们重庆的中小学生每年要去歌乐山烈士陵园扫墓,就有学生回来写作文:“在中美合作所的审讯室里,蒋介石的头像两边有两个烈士的名字,一个是‘忠孝仁义’,一个是‘信义和平’。”亏得这学生还写得出这八个字,看来他是认真做了笔记的。不言而喻,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这两个子弟中学没有一个孩子考上大学!

而我是怎样当老师的呢?开始,我是作为地理老师去的,备一次课上七个班的地理,讲三遍就背熟了,然后就越讲越轻松。半学期以后,学校就分派我教音乐、美术,我马不停蹄、立竿见影地学会了弹风琴,就披挂上阵教唱歌了。不用教任何乐理知识,只要天天有歌声传出来,我就算完成任务!美术呢,仗着我从小爱画美女、仙女,就教肖像画了。当然不能画“资产阶级臭小姐”,全部画横眉竖目的工农兵高大全形象,竟然有学生将我的大宣传画挂在他家的迎门处。一次去家访,踏进门,那个怒发冲冠手持如椽大笔的工人把我吓一大跳!原来我画的工人阶级光辉形象被当作了门神,吓唬了本图画老师!

后来,我被认为是教语文的人才,从此改教了语文,还当了一年班主任。这里就重点说说我当老师最后一年吧。我自己认定的常规工作有三:第一是让学生练字,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给每个孩子的练字本写上一行楷书,然后由他们自己写满一页。当然这是志愿的,交了本子上来的我才给写,不交的我还懒得伺候。在我的软硬兼施下,训出了多一半的学生写了一手工整的钢笔字,为了鼓励我还给他们开过书法展。第二是在作文上下工夫,加强作文批改,加强作文讲评。每本作文我都细致审读,做了眉批和总评,以鼓励为主。那时我没谈恋爱没成家,晚上的业余时间全用在了备课、改作文、家访上,真正地作到了全力以赴。当然我自己是身先士卒练笔的,坚持用诗写日记,规定不低于多少行;用散文写日记,不少于500字。孩子们拿到我批改的作文本都迫不及待地看老师批注,讲评课上也常常欢声雷动。第三是对于我认为有讲头、文学性强的课文(很少,有时我给他们额外补充一些材料)就下大工夫备课,精讲。那时我必得板着面孔走进教室,孩子们窃窃私语:“老师生气了!”“小心一点!”只有这样,我才能陶醉地讲我的文学,顺利完成预定的教学内容。平时讲那些社论或官样文章,我就是一脸微笑走进教室的,孩子们就会跟我没大没小,摸着我的衣服说:“老师这件衣服好新潮哟,还发亮耶!”把手伸进我的大衣口袋:“老师这衣服的口袋好大哟,以后谁结婚我就借这衣服去装糖!”有时我实在生气了,用黑板刷子敲他们,淘气包们居然嬉皮笑脸地喊:“何老师,打不痛!”

当班主任的一年里,在教学工作以外,我还带领孩子们郊游野游,我曾带他们天亮出发翻越大山,从巴县走到壁山,吃了午饭马上回头原路返回,天黑前到家,只是为了检验我们的体力。那是整整一天的路程,体力不行的根本走不下来。我还带他们步行五六个小时去白市驿机场,就为了看看停在地面上的飞机,因为我们师生中没有一个人坐过飞机!当我们在机场隔着铁丝网看到飞机时,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大的铁家伙怎么就能飞上天去?铁丝网里的地面警卫看到我们这么辛苦去看飞机,便主动告诉我们,远处那些机窝里原来有12架小飞机,已经摔下5架了!当时我们做梦也想不到,若干年后,我国第一次大空难会在这里发生,死了108人!我们还曾经集体春游过青木关的石老翁(群山之巅的一座人形山头,据说烧香许愿很灵验),分小组垒灶野炊。我所在的组好不容易将水烧开,我实在不耐烦一锅不够吃再煮一锅,就不听学生的劝阻,下了整整两把挂面,煮了一大锅夹生面条,大家没法吃,只好饿着肚子回家。我的可爱的学生们一丁点没有怨怪我这笨老师,反而一如既往地拥戴我。在下山的路上,坡陡路滑,我胆小不敢迈步,孩子们便前后搀扶我,在紧要处甚至一个大个子男生把他的脚当台阶,让我踩着他的脚下去,让我好生感动。我的学生拥戴我,是因为在那个年头,没有一个老师愿意带领学生这样外出的,责任和风险太大了。何况上面没有要求,何苦多此一举呢!其他班级的学生羡慕死了我们这个班,摊上了一个爱玩的老师。


这一年班主任当下来,我跟孩子们结下了深厚情谊,走哪儿身边都有一帮学生前呼后拥,嘴里还喊着:“何老师的队伍来了!”配乐为 5—∣ 6 5 ∣3 2∣ 3 2 ∣5 —∣6 5 ∣3 2∣3 2∣……过年时男生抢着帮我家掰松柏树枝熏腊肉,女生也抢着帮我干家务。直到多年后,我已经上大学了,回厂到车间洗澡,还有当年的班干部维护我,不让别人先洗,大喊大叫:“我们老师要来洗澡,你们把水留好!”

当然,我这老师当得太出格了,与那个火红年代格格不入,我的头上永远戴着一顶“白专”帽子,好事都轮不到我,转正没我,推荐上大学没我,最后连老师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到钢料库房去当了工人。总之,在那个非常年代我真正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今天回头看,有的人居然在什么年代都能走红吃香,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1977年第一次高考,我考出了当年巴县的语文第一(后来上大学得知还是全省第一),我们的校长才知道了我的价值,专门到我家门口告诉我:“如果走不成,还到我们子弟校来教语文!”


非常时期的非常老师,我一共当了三年。现在说点题外话:第一,文中的我又能教音乐,又能教美术,还讲书法,那是在特定时期的山沟里的兵工厂子弟校才有的怪异现象。上大学后,我们班人才太多了,我再不敢显露那些三足猫功夫,所以我的字、画每况愈下,以致不能见人。第二,日后我发现自己非常有师生缘,在成都念研究生时,我教过一学期电大现代汉语课,被同学们认为是最好的老师。原话是:“何老师是真把我们当学生看待的,不是来挣钱的!”我到北京工作时,他们一大帮学生骑自行车送我去成都火车站,好威风的。直到今天他们的班长还跟我保持了密切联系。到高教社以后,首都师大的中文系书记来我们社要过我,可惜社领导不放,我的教师梦从此破灭!第三,最近燕谈上祝老师的帖子非常火,她的十年前的学生都到她麾下结集来了,师生情意浓浓,好生令人羡慕!看得我心热眼热,写出了这篇回忆文章。我当年的学生除一两个境遇好点,其余都在社会底层讨生活,家里基本没有电脑,所以他们根本上不了网,看不到我这篇文章。我只能把我记忆中最深刻的点滴小事记录于此,不能指望他们的呼应和指正,这是我的遗憾,也是我们那一时代的遗憾。我始终认为“文革”最大的损失绝对不是经济上的、可以量化的东西,而是教育的毁灭,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毁灭。
                                                                    写于2009-02-22

[ 本帖最后由 何毓玲 于 2009-2-25 23:40 编辑 ]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文革也產生了一代會思考的,當時到如今,教育卻正在毀滅會思考的。
缺斤少两也无妨,丝巾就当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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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木匠师傅,“教育卻正在毀滅會思考的”说得深刻!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看清楚了,何大姐,戴上老花鏡看,哪裏是木匠,還師傅呢,不要把那族長氣歪了。
何大姐写得真好!感动中◎◎!你没有做老师实在是四川的一大损失!
何老师的文章让我想到了我的班主任,他也带我们出去爬山、野炊,当时烧了咸肉菜饭,也有一点点夹生,但还能吃,吃夹生饭,做游戏,好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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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谢谢梦游,我真是老眼昏花了,那个字多像“匠”啊,乱真了!看来你梦游都比我清醒!

谢谢祝老师,我是真喜欢当老师,我的学生都跟我要好。我特别羡慕你们当老师的,我家先生是老师,我女儿将来也当老师,正在实习呢。

谢谢姜河月,你是哪年读中学的?不至于是在那种非常时期吧?我们那次的面条真的不能吃了,全煮成一砣一砣的了,中间是生的!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何大姐写的真好。顶一个。
傻人有傻福!
5—∣ 6 5 ∣3 2∣ 3 2 ∣5 —∣6 5 ∣3 2∣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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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那个什么松井队长的队伍来了嘛,好玩好玩!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作为一个曾经的学生和老师,给何大姐献花。
回何老师:我是60后的,读中学真是那个非常时期。我不但是怀念童真年代,还怀念我的班主任,非常喜欢他。您的同学们都喜欢您,我很能理解。
谢谢稻草人妹妹,快乐妹妹!
谢谢姜河月,我那个班的学生比你大一点,多是50年代末的,大约比我小10岁,我是把他们当弟弟妹妹的。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素质教育”已经流行了很久,但孩子们的素质好像并没有因为有了口号而随之提高。没有“素质教育”的年代,何老师其实已经在培养孩子们的素质了 。素质教育不是喊出来的。我怀念可以下课跳牛皮筋,造房子的年代。
诗意地栖居,个性地生活,唯美地梦想……
谢谢采桦妹妹,我也怀念课余抱一本厚小说的日子。我从小玩游戏就不行,只喜欢看书,小学4年级的外号叫“老秀才”。那时候我们没有那么多作业、训练班,玩的时间多多。
我的女儿小学阶段也没有上任何训练班,有快乐童年,但是学习上总比别人慢半拍,成绩不够理想,有所得就有所失吧。

谢谢小妖怪大校长加精。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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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可是俺第一次行使权利呢!
云想衣裳花想容,假如没有天堂,那就带着梦想去流浪吧。dance in hell, die in heaven,live in world, love in 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