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戚面容下的灵魂虚肿症
作者:梁雪波
不知不觉中,海子离开人世已经20个年头了。这位天才诗人生前籍籍无名,在贫困和孤独中写作,渴望被世人接受而不得。20年后,他的生和死已经被神化,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他的祭日也已成为一个盛大的诗的节日,这是他活着时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那本漆黑封面的《海子诗全编》就立在我的书架上,捧在手中很厚重,书已经被翻阅的有些旧了,纸张开始泛黄。我依稀记得这本书是通过合肥的《诗歌报》邮购的,那是1997年,与此同时出版的《骆一禾诗全编》则是在当年圣保罗教堂对面的先锋书店购买的,那时候这两本书在书架上十分冷清,记得当时我向书店老板介绍这两位天才诗人的时候,他眼神茫然只是哦了一声,根本没有重视。
今天翻开海子的诗,我惊异地发现那些抒情短章在技巧上是如此简单,但却有着刀劈斧砍般的力量。那些质朴的词语和意象一再地出现,被反复吟唱,不断擦亮,成为生命本身的呼吸放射。他吸收了民歌的元素,句式错落复沓,因此具有易于朗诵和歌唱的音乐特征。在他的诗中充满了个人行动性的语汇,例如:劈、砍、埋、抱、走、打、飞行、摔碎、燃烧、撕裂等等,并一再将这种行动推进到极端,显示了意志的决断。海子在那篇关于荷尔德林的随笔中总结道:诗歌不是一种修辞练习,而是一场烈火。他自觉地放弃了专注于修辞技巧的写作方向,将词语倒入血与肉铸就的灼热之鼎,用生命燃烧诗篇,这种狂飙突进的写作激情推动着他的生命投向诗歌的火焰,而燃烧的生命更加剧着诗歌辉煌的吞噬,并最终导致在他25岁生日那天的轰然爆炸。我相信即使没有现实的刺激等偶然因素,海子也会提着诗篇和头颅走进死亡,这是剧烈燃烧的宿命,无法阻挡。从这个意义上说,海子是一位真正的“身心合一”的诗人。
因为海子的死,每到春天,一个本应莺莺燕燕的日子就渗出了一种苦味的汁液。而海子又是一个特别敏感于季节轮转的诗人,在他的作品中有大量关于春天(他曾说“春天是我的品质”),关于土地、村庄、桃花的诗歌。那些诗篇对应着诗人在精神高压下的内心景象,黑暗和幽深的被人们过滤掉,而那些明亮色彩的词句正好适合装点每年一度的诗歌盛典,尽管这场盛典因具有缅怀性质而不得不带着一丝感伤。而海子生前的贫困和传奇般的死,他明亮而忧伤的抒情气质恰恰满足了人们多重的心理需要。
每年3月26日,一个生前被时代遗弃的诗人被人们呼唤而出,但已不是“低低的怒吼”,也没有看到真正意义上的诗歌精神的“复活”,它更像是一次表演者和观众的默契合作。就像每到三月就为宣传需要而必须现身的“雷锋”一样,纪念海子成为提醒人们现代诗的存在以及缅怀一种古典精神的仪式。所不同的是,前者是被权力勉强延续的意识形态教育,而后者则作为一个文化符号由种种现实的利益所操作,并借助大众传媒的力量推波助澜。在这一天,那些纯情的男女涌向挤得水泄不通的礼堂去聆听朗诵,或者风尘仆仆地从四面八方赶往诗人的墓地,他们用颤抖的声音朗读诗歌,他们忍不住流下晶莹的泪水,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这个日子里唤起内心的感动,以表明他们是多么地热爱海子、热爱诗歌。同时这种自我感动还要求着一种群体性的表现,即通过集会、朗诵、表演等形式来共同分享彼此的感动与感伤,“因为意识到与别人一道,感伤变得越发加倍,滔滔不绝的汹涌感伤最终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体验感伤也就是体验崇高”,甚至在这种感伤的氛围中容不得别人不感伤。这正是米兰·昆德拉所说的“Kitsch”(韩少功译为“媚俗”,不准确,现在学者一般音译为“刻奇”),一种廉价的精神替代,一种“灵魂虚肿症”。
与此相随的是网上大量的关于纪念海子的诗文和跟帖,在那些跟帖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会拉出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显示自己对海子诗歌的了解。这恰恰是最可笑的,也是最可悲的。海子用整个生命构筑的诗歌王国正有被简化的危险。而那些漏掉的东西恰恰是海子最噬心和忧思的,也是他最看重的。因此我在一首仿海子《天鹅》的诗中写到:“当他们的泪水淋湿三月/鲜花中却没有道路通往内心的谷仓/只有粮食,没有饥饿……”天堂里的海子仍然在继续着他的饥饿,即使三月的大地上升起朗朗的颂诗声。
我不相信那些平日里两耳塞着耳麦听着流行乐喝着奶茶的人能深入阅读海子的诗,更不可能具有能够与之对话的灵魂重量。我也反感媒体上每到这个时候就要煞有介事地为现代诗宣读悼词——看看这些标题吧:“海子20周年祭:诗歌什么时候再春暖花开?”、“纪念海子不如凭吊诗歌”——让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以为海子是中国现代诗的终结者,仿佛海子之后再无真正的诗人了。其实现代诗从没有因为海子的死亡而停下脚步,它一直在强劲发展。海子既不是现代诗歌的终结者,也不是需要跨越的高峰。海子创造了他独特而灿烂的诗歌王国,并用他的死亡行动书写了惊世骇俗的最后一章,他的价值和意义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今天面对如此复杂的生存处境,企图用海子的诗歌力量去拯救日益下滑的人文精神,只能证明是虚妄的。
另一方面,“纪念海子”在宣传海子、凸显海子诗歌价值的同时,也在形成新的遮蔽。这种遮蔽,既有对其他已逝诗人的冷淡和遗忘,更有对现在仍然坚持写作的诗人的无知和漠视。就前者而言,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诗人骆一禾,作为海子生前的挚友和兄长,他是海子最忠实的倾听者和指引者,也是海子诗歌最有力的阐释者,他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抒情诗,以及两部分别长达3000行和5000行的长诗《世界的血》和《大海》。萧开愚曾评论说,骆一禾的诗歌展现了恢弘壮丽的气象,他的人格形象是古典式的英雄,高峻、猛烈而又忍耐,他诗的节奏是长风、长浪、排箭、排箫。我认为骆一禾是一位真正的大诗人,如果不是英年早逝,他的成就将不可估量。但是长期以来,他的诗歌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似乎他的形象一直被遮蔽在海子的阴影之下。据诗人西川回忆,其实海子和他关于诗歌的很多想法都来自骆一禾。西川说,海子是一个人,而骆一禾是“众人”,骆一禾没有海子尖锐,但有着堪称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力量。他看到的世界比海子更广阔,他看到了全世界。“骆一禾的死是中国健康文学的一大损失。”今年同是骆一禾去世20周年,但在一片纪念海子的喧嚣声中却鲜见涉及骆一禾的只言片语。骆一禾在海子死后沉痛地表述过:在我们这里不能指望50年后会重新发现一个过往的诗人。这证明他是有预见的。
另一种遮蔽则表现为对目前仍在坚持写作的一些重要诗人的无知和忽视。这一点,我在几年前阅读周伦佑的时候就深深地认识到,人们总是热衷于追逐那些遥远的(国外的、已故的)、时髦的名家,然后发一顿“国中无人”的感慨,却往往对身边的大师视而不见。不知道这究竟是国人的素质太差了,还是文化的劣根性。由此想起去年底的一件新闻:欧阳江河的文本《纸手铐》与电影《梅兰芳》“纸枷锁”情节疑似侵权的事件。我们不管是否涉及侵权,仅就欧阳江河的《纸手铐》而言,那真是一篇剖析和揭露极权主义和后极权主义的杰作,文章用断片的形式把手铐、纸、铁、词、恐惧、自由、权力、控制、听、聋等等错综复杂的关系演绎得精湛无比,闪烁着思想和语言的光芒。(但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性训练,可能会迷惑于诗人的玄思和雄辩而不知所云。)在庄周(周实、周泽雄、张远山三人的合用笔名)的《齐人物论》一书里曾经给予该文极高的评价。欧阳江河对《梅兰芳》的质疑经媒体报道之后,为了有助于大家对照辨析,他特意开博贴出了《纸手铐》全文,没想到却遭到了网民的一阵炮轰。那些信口雌黄的网民自以为是地跟帖说:你不就是想出名吗?存心想借电影来炒作吧。无聊、恶心、鄙视、神经病、可怜小文人之类的谩骂和人身攻击铺天盖地。可以肯定,这些人根本没有读或根本读不懂《纸手铐》,但是他们照样敢无所顾忌地开牙。更可笑的是有人还把欧阳江河和老江河搞混了,以为是一个人,跟帖说什么朦胧诗元老啊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了等等,令人啼笑皆非。作为一位当代杰出的诗人,欧阳江河所遭遇的尴尬说明了什么?
这正显示出当下一种奇怪的文化景观。一面是对海子的盲目追捧,一面却是对骆一禾、戈麦、昌耀等诗人的遗忘;一面是在群体性的缅怀行为中获得虚假的崇高感,一面却是对身边的诗人和杰作的视而不见和完全无知。所以,当海子已经成为小资们嘴里一个弹来弹去的文化符号的今天,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些吟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男女,也许同时还是余秋雨或郭敬明的忠实读者,而那些在博客上谩骂欧阳江河的网民转身也许会告诉你他喜欢海子的诗。
这就是诗歌的命运,也是海子的命运,尽管身在天国的他已无法左右人们的误读。但他期待的“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的春天并没有到来。20年了,这是一个不算短的时间,对海子这样一个重要的诗人,我们至今还不能充分地认识和还原,而在海子神话后面又有多少诗人是被遮蔽的?好在那些真正的诗人并不在意这些,他们依然前行,诗歌依然在路上——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2009.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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