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文号脉之九〗文采是个低端概念

数月前,有论者以“文采欠佳”为由,奚落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对此,我曾就其批评方式,提了些外围性意见。没有切入正题,倒不是出于回避,而是没有发现有效目标,即,他们所说的文采究系何指,尚未见明确表述。这问题其实颇值一议,我这就试试。

若不加限定,文采的实质只是一种辞采,通常体现为文字美色。被赞许为有文采,意味着该作者的文字眉眼,长得格外玲珑俊俏,类似语言里的西施潘安。姑按此说,则我以为,文采是个低端概念;设若文学概念也有先进落后之分、健康陈腐之别,推崇文采,当属后者。

中国文学的发展相当特殊,既有早熟一面,也有迟迟未能发育成熟的一面。过分注重文采,即是发育不当的结果;而其特有的早熟性,又把这份先天不良,培植到玄妙的美学高度,类似把一种变态水族培育成婀娜万方、清泪汪汪的金鱼,令人一见心喜之余,忽视了它的魅惑性和欺骗性。当然,蓄意卫护者不难在古人著述里挑出若干断语,证明前贤对此有过戒惕,如刘勰有言:“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明确指出了辞采泛滥的危害性;诗人杜牧也有相似高见,他说:“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今人钱钟书讥讽贾谊名文《过秦论》那个浮夸的开头时,也以一个黑虎掏心的洞见,点明了症结所在:词肥意瘠。不过,由于古人的文学观里缺乏高端概念,导致他们即使对文采有所警惕,也认知不足,一般仅限于指出文采与义理的冲撞相克,无法用一个更高的概念,把文采牢牢镇住。所谓更高的文学概念,我指的是风格、结构、文体、思想之类。

与这些更高的概念相比,文采不过是一介审美小厮。拿文采来衡量古希腊悲剧家或司马迁的《史记》,好比拿玩具望远镜来探测河外星系,拿文采来衡量曹雪芹或海明威,好比拿药房里称中药的戥子,为一头大象测体重。如果你对小说《围城》的欣赏止于作者的幽默文笔,结论只有两个:要么说明你缺乏把握长篇小说的能力,要么说明作者缺乏驾驭长篇的能力。总之,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什么美事。长篇小说自有长篇小说的胸襟抱负,它虽然不应在文采上有所亏空,但也不该把成败系于文采之上。否则,就有失文学体统了。

由于文采是一个较小的审美单位,所以,在一些体量迷你的文体里(比如随笔),会占据较大的权重。身为随笔家,却不能在文字美色上偶尔让人耳目一新,多少有些丢脸,其文学成就也难免随之下滑。反过来,身为小说家,却可着劲地在文字上逞风雅、耍贫嘴,而不是倾全力于作品的结构、主题及人物性格上,其实是志大才疏的报应。

我以为,汉语文学过分推崇文笔,折射出一种孱弱的文学观。文笔差劲固然不行,但仅仅文笔好,也实在不配自傲。若沉迷其中,对自己抚词弄句(有时不过是引用几句古诗)的能耐过于沾沾自喜,还可能耽误自己更上层楼。退一步说,即使在随笔里,对文采的推崇也应有所节制。美妙的文采除了锦上添花外,一不留神,还可能构成一种障眼法,使作者见识上的种种窳劣,得到掩盖。当文采不幸成为一条贼船,专门用来偷渡荒悖之念,这种文采就非但不配得到恭维,还应受到公正的鄙夷。质而言之,文采若不能与主题、风格水乳交融,充其量只是一种美感噱头,类似汤面上的几根青葱、奶油蛋糕上的几朵花形,或金鱼肿涨的水泡眼,视其为文采出众的象征并訇然叫好,多半折射出文学观上的病态。而一旦水乳交融了,文采就不宜拿出来抽样了,正如不会有人特地去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采一样。换个角度说,文采是个用以测量文学下游的浮标,最适合奖掖后进。对一个刚刚学步的文学青年,若能在辞采上露几手,他的老师就会忙不迭地在作文本上画出波形线,以资鼓励。但拿文采来评估成名大家,客气的说法也是不知轻重。莎士比亚文采焕发,但莎氏的伟大,绝非缘此而立。巴尔扎克的语言落在普鲁斯特眼里,俗斑累累,但仍然无损于《人间喜剧》作者的伟大。以此而论,哪怕巴金、茅盾等人确实文采寡淡,也不等于他们的小说必然差劲。判断他们的作品,还得运用些配得上评论长篇小说的高端概念才行。

英国随笔大家赫兹立特有个说法,值得恭听,他把文采判为一种“字面上的想象力”,他还认为,这种想象力不过是“头脑贫瘠”的特征。识者或谓,当今文坛,文笔“淡出鸟来”的家伙比比皆是,适时强调文采的重要性,难道不是对症之药?非也。依我小见,那不过暴露出我们文坛还有股沥青般呛鼻的文学初级阶段气味而已,我们若不明就里,盲目突出文采的地位,只会使我们愈加深陷在这个初级泥沼里。

载《南方周末》2009年4月9日

[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9-4-9 13:25 编辑 ]
9494,文章信息量不足,堆砌一堆辞藻,称之为好文采,要掩鼻而过。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顶周兄好文,对照着给自己号号脉
看来文学的门槛还比较低。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转型升级”

初见标题,以为老周指斥的“文采”庶几“文艺腔”,细忖还是有别。“文艺腔”通常虽和“初级阶段”的“文采”很有一腿,但骨子里更是心智上的不成熟所致。而老周目为“低端概念”的“文采”,想必是有感于中土文学“早熟一面”的“魅惑性和欺骗性”。借科发观倡导的“新型工业化道路”之说,文学(观念)也当“转型升级”,迷恋于“文采”这种“低端概念”,只不过是满足于利用汉语言文字之“原材料”的初级产品,而少“科技附加值”。然否?

另斗胆对老周文章进一言——在文气、辞章等方面似乎偏“硬”了一些(此文近乎标本),当然这也许本是“周氏风格”——“硬语盘空”。俺只是凭个人阅读口味信口雌黄。文之“软”“硬”事俺也拿捏不好,拈一旧文过来,聊博老周一哂。

《杂文的“硬”和“软”》已贴“读书”版块

  

[ 本帖最后由 酱香老范 于 2009-4-9 12:54 编辑 ]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上个月,龙MM重新提到陈丹青的文字,提醒我注意到他的一个表述,当时我跟帖如下:
(陈丹青)“这次争议的善道,应是进而探讨“文采”的是非,但问罪者的痛点哪里是关于文学,而是点了威权的名姓。”
——其实呢,我一直期待陈丹青先生能回到这个“善道”,说说他心目中的“文采”,到底是咋回事。这话题我也很想说呢,在论坛上就扯了不少字了。
改天,我争取试着说说。
——回头,俺就写了这篇东西。
好像那天还听施国英说,我对陈丹青穷追猛打。其实,之前我根本没有涉及过他的“文采”观,只是谈论文学与权利的事。要说涉及,从此文开始。但显然,我对陈丹青已经兴趣不大了,我只是借机谈谈我的看法。
谢谢诸位鼓励。
关于文采/文笔的话题,我曾和西人讨论过,他们也认为中国人太看重此类雕虫小技,往往会本末倒置,不免妨碍思维的深度和广度。

回复 5楼 的帖子

老范:多谢批评。文章之刚柔,如是一味药的话,药名虽仅一个,配方近乎无穷。俺无力概乎言之,只能权且慨乎言之了。
另,大贴能否单独挂出?俺尚未谙熟割帖之术,只能偏劳老范了。
原帖由 施国英 于 2009-4-9 12:46 发表
关于文采/文笔的话题,我曾和西人讨论过,他们也认为中国人太看重此类雕虫小技,往往会本末倒置,不免妨碍思维的深度和广度。
正同吾心,深以为然。
拜读.受教.不过,陈丹青和泽雄兄,文笔都好啊!
我觉得文笔好像也是一个比较难界定的,内容扎实,叙事朴实的算不算文笔好呢?文采和文笔之间是不是也有一些微妙的差别呀。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文采和文笔的差别是很大的吧,我的理解是文采是修辞和体例的表现,而文笔应该是表达说理的深度。故形容文采曰“斐然”,形容文笔曰“老辣”!

摘一段八股例文为例:
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弗瞻黻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文采和文笔的差别大致可见!
我倒认为二者都需要。
可以想想:难道司马迁和曹雪芹的“文采”不好吗?太史公每一篇赞语与曹霑每一首诗,未必都深刻,但却是他们那伟大之书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这从来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无论中西方,我们爱读那些书,从思想的深度到文字上的绚丽都是交织在一起的。花枝招展的小才子固然不能成大思想家。但真正的大思想家,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或从孟子到鲁迅,却从未拒绝过使用精美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对世界的洞见。(相反,那些做不到语言优美的人,往往会过度批判文采。)而且,古代汉语的“文笔”与周兄所言英国人的“字面上的想象力”还不太一样。因为人类“思想方式”并无固定形式。表达思想也不一定必需通过哲学。譬如,唐诗整天风花雪月,似乎什么也没说,全是空话。而谁又能说唐诗就无思想呢?荷尔德林一首诗,海德格尔却要写一本书去解析和诠释。什么是思想?如果周兄是仅仅批判当代中国文学里那种肤浅的“文采论”,那我倒是基本同意。

以上个见。

[ 本帖最后由 铁客 于 2009-4-9 14:39 编辑 ]
周兄只是说的辞藻堆砌 文义反复 思想贫瘠吧

真正的文采 也是靠博学雄才通识和生命力作后盾的,文采和文章体现的思想,究竟是一体的,都是精魂所凝。
如果文采是个低端概念,文笔则属中高端概念。文笔直接与风格相连,而文采与风格之间,还有点隔,需要另行打入一个楔子,以求粘连。
回铁客兄:
兄之所指,小文已有所涉及,观此两节可知:
其一:“若不加限定,文采的实质只是一种辞采,通常体现为文字美色。被赞许为有文采,意味着该作者的文字眉眼,长得格外玲珑俊俏,类似语言里的西施潘安。”
其二:“文采若不能与主题、风格水乳交融,充其量只是一种美感噱头,类似汤面上的几根青葱、奶油蛋糕上的几朵花形,或金鱼肿涨的水泡眼,视其为文采出众的象征并訇然叫好,多半折射出文学观上的病态。而一旦水乳交融了,文采就不宜拿出来抽样了,正如不会有人特地去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采一样。”
——意即,小文批评的“文采观”,是在这个通行概念上的,追究的只是“辞采”。若赋予文采以新意,类似扩充其内涵、增大其容量,则当别论。
第一眼相貌,第二眼相身,三只眼品评,四种心回味,好好,果一绝代佳文……
呵呵,周兄好文。“文采”之类的东西,适合中学生使用。卡夫卡的文采并不斐然,但文字有直指人心的力量。把中国先锋作家与卡夫卡并列一起比较,高下立判。

一边说文采是低端,一边给别人写评论起劲夸文采

周兄真是多面型评论家啊。
栏杆兄很锐利。
不过,有一种矛盾,是字面矛盾,非实质矛盾。我以为,栏杆兄所指出的,就是这种。是通过词组练习制造出来的矛盾,换个说法,也许视为“沙盘矛盾”比较合适。
栏杆兄所说,应是我评黎戈那篇文字吧?首先,黎戈所写,乃是随笔,小文已经提到,随笔里的文采,权重较大,而小文针对的目标,是拿文采来衡量长篇小说家。——体裁不同,要求不同。
其次,我提到黎戈文字漂亮,但落脚点绝非文字,而是强调黎戈独特的“知解力”。这是不能遗漏的。
如果只是文字漂亮,我轻哼一声,早就掉头他顾了。

只是和周兄开个小玩笑。

文学的本质之一就是语言的游戏,既是游戏,当然就有无数组合的可能。
说到文采,感觉这个概念的意思也不那么稳定。每个人的眼中,也对其有个人的感觉。就阅读经验来说,一些我们最初读时感觉有文采的作家,不知什么原因慢慢地消失了他的光芒,而另一些看起来“更老实”的作家,我们却从他们的作品中读出了更精妙的味道。
陈韩所指的文采欠佳,我也不太同意,至少对老舍来说,我感觉他在同时代的作家中,应该算是很有文采的呢。

[ 本帖最后由 栏杆拍碎 于 2009-4-9 20:07 编辑 ]
南宋词人张炎便曾说吴文英的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似也是讥其文采有余而立意不足。我的理解“文采”好至少能吸引你能读下去。但个人的阅读口味不同,理解的“文采”也不同,从这方面理解陈丹青、韩寒的话也没错。

跑题~~

张炎这话引用的人不少。不过他对吴文英词的评价很有问题。他称赞的梦窗句子“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前人就批评过,说这句油腔滑调。叶嘉莹先生也说这句就是个拆字游戏。周济评吴“奇思壮飞,腾天潜渊。”
很有思想却没什么文采的那种,比如哲学论文,算不算文学呢?
很有思想同时也有文采的,比如柏拉图对话录,算不算文学呢?如果算,又算得上是哪一种层次的文学作品呢?

[ 本帖最后由 水色 于 2009-4-9 23:05 编辑 ]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回YEZHIQIU:小文不是针对陈丹青和韩寒的,只是借过这个题目,说自己的话。我说过,陈丹青根本没有阐述自己的文采观,我即使要批评,也无从谈起。
谢梅茗的补充。
回水色:在我看来,只要与文学有点关系,总不应该把文采排斥在外。只要文采没有妨碍义理、偷渡歪理、模糊主题,文采总是好的。小文要说的是,文采再好,凭文采是不够的。以文采衡量长篇小说,是一种概念上的落后。好比我们也可以说,做衣服,针脚总是要做得漂亮些的,但凭针脚漂亮,是不能论断时装大师的。
柏拉图对话录,有一种观点认为(好像是温克尔曼说的),它属于文学,确切地说,属于戏剧。可惜,脱离了古希腊语境,现在大家都只会把它当成哲学经典来读了。
哈,其实我阅读主贴的时候,把脑海中有限的文学作品搜出来对照理解了一番,我很喜欢这篇文章,很受益,并且没有找到可以质疑的地方。只是从“文采”这个低端概念生发出对“文学”这个总体概念的一点疑惑罢了,谢谢周大哥答复。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这篇文章是最有启发性的文章。
很好看。

等我回头好好考虑一下低端和高端的含义。
参加交流

就像女人一样

按照此消彼长的理论,大家都认为“丑女多才”“胸大无脑”
但其实,有的人是既美又有内涵,而有的人是既丑又内心粗糙

就是读文吧,有的人重审美,有的人重思辨,这也是各人不同的取向
但是空有美的东西是绝不能长久的打动一个人的

文采要华美,立意要老实
内心朴素的美女最招人爱

说起来很怪

我特别喜欢周作人后期的散文,写绍兴民俗啊,野菜杂事之类 的那些,
一粥一饭,嚼出粗砺生活的甜味
而不太读他早年的杂文
我觉得里面有种清淡甘美的文采,是可以反复读的


好的文字,平衡点是,立意重,下笔轻巧,
写到他那份上已经不需要炫技了
在我看来,文采是不可以刻意追求的,靓丽贵在自然,也许就是黎戈MM所言“内心朴素的美女”吧。

另外,梦窗词结构文采均极可观,岂是一句“七宝楼台”之讥可以概括的?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文采这个话题,可深可浅。如要往深里说,我觉得,应该对文采重新界定,赋予新义。如要研究,则还需结合不同文体和作家,加以区别辨析。
小文,只是先在浅里说,未予深入。这个题目,对有志者来说,足以支撑一本书的容量。
回黎戈28楼:对知堂来说,他如此写来,也可算是一种另类炫技。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说别人,总嫌大话,且言不及义,说知堂,则庶几锁定了。那意思是,绚烂与平淡,并非不相干的两造,而是同一种东西。苦茶,原是一种功夫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