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樱花飘落时

廿年述往】之一


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元旦来得平淡无奇,我已经想不起那一夜是否下过雪。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我常在雪夜穿过一片静的墓地回公寓。

留学进入第八个年头,博士课程都读了一大半,还有两年就要打包回国了。前一年回京探亲时,去了一趟母校,联系任教的事。系里很热情:海归还是稀缺物件,好比29吋原装索尼彩电。回家路上,顺便看一位老同学,她疑惑地看着一副假洋鬼子相的我:“你真地打算回来?”出国正大热,时而有朋友同学托我帮忙换点美元,大概是交托福或鸡阿姨报名费吧?我却正在留学疲劳期,得过且过,被一篇总写不满意的论文或一桌麻将轮番折腾到午夜。开始很现实地想:需要存点钱带回去,否则大学里教书那点工资可不够花。这一层考虑在留日学生里很普遍,由此可见大多数是准备回国的,我也就是随大流而已。
多年在外,资讯相对来说多元;远离故国,观棋便更易有全局性。如今一说八十年代,经常把它简化成理想主义的改革岁月或者文化热什么的,其实错综复杂得多。从外面看,八十年代的一个明显特点是,奇数年紧、偶数年松。这种一收一放的痉挛,可以追溯到七九年:封西单民主墙、批《苦恋》、反精神污染,除了八五年,奇数年就没消停过。而极具震撼力的,是八七年初胡耀邦的黯然下台。这一事件令人预感到历史进程的曲折,学者邹谠先生曾因此有很悲观的警示。我当时年青激进,不仅对父辈,对同代人走体制内道路者也持批评态度。另一方面,我一直天真地以为,回国可以躲进象牙塔,不用说违心之言,更不必再象父兄那样受命运颠簸。我素无大志,不过想回去教书,把自己的兴趣更多放在思想史方面,象一个威士忌广告所言,简单的生活。

日子貌似一如既往地平静。早春时分,朋友介绍我搬到一幢袖珍两层小楼,楼下是起居室、厨房、卫生间,楼上是一间卧室,统共四十平米左右。房子颇旧,全木质结构,但是独立房,还有一小院。最大好处,是可以深夜放音乐了。搬进去的第一夜,就先安装好音响,在黑暗中听了一遍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这部作品兼具激情与安宁,是我青年时代最喜爱的音乐之一,听着它,想象着即将在小楼里安居。
那时写日文、英文都已开始用文字处理机,一种介于打字机和电脑之间的机器,而写中文仍然是手书。朋友之间,主要是写信,电子邮件不消说还早,传真也远未普及。那一年写的东西,和大部分其它文稿信件一起,到秋天迁徙时付之一炬,但印象里相当乌鸦嘴地预言了后二十年的人生轨迹:一个不断认识到个人局限性与无力的过程。这种说法在二十多岁虽有玩深刻之嫌,却符合我一贯风格:在松弛的生活态度背后,是认识的悲观,并不因时代而改变。换种比较八卦的讲法,我从小就有一张乌鸦嘴,有时还一语成谶。比如临出国前几天,曾有朋友问,“君此去,何时归?”我一搭错筋就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一辈子都在国外了”。又如八八年夏天离京那日奇热,我忽然有种要出大乱子的预感,和家人道别时竟觉得有些沉重。果然,再回到北京已是九十年代后半,城市新得不可辨认,故居旧得墙皮斑驳。

博士课程到第四年,主要是看书读史料,时间相当自由。我一般夜里两三点才睡,上午很晚才去图书馆或研究室。仙台颇有路不拾遗之风,我的自行车从不上锁,雨伞也是随意放在车把前的小篮子里。我所在的文学部坐落在青叶山下,是一幢九层大楼,和教育学部共用。从研究室骑车不过几分钟,就到青叶城下,青叶城是日本名城之一,登城可鸟瞰城市全景。虽然就在城边读书,却没去过几次。忽视近在咫尺的存在,也是人之常性。四月初的一个傍晚,忽然想去,便独自散步上山,到了城上,街灯齐刷刷亮起来,映在穿过城市的河上。忽然想起,刚到这城市时,就来这里看景,便有些景色依然,青春不再的感触。这种感触也不是头一次,也只是吸一口烟的瞬间,并不曾想到,青春会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研究室每年都有赏会,大家围坐在樱树下喝酒聊天。这类有老师参加的例行活动一般都拘谨不好玩,要到喝得微醺,一起唱着歌,走路有点不直,跌撞进某家酒屋或酒吧去喝下一轮才有点意思。这种时候,象我的导师那样不苟言笑的老派学者,才会因为新进研究室的大三女生在他膝盖上坐了一下而开怀大笑。赏樱会一般喝日本清酒,度数低但后劲足,我是喝到第二天头剧痛也不会醉的,索性不多喝,顶多喝啤酒,所以向来是负责扶持喝得东倒西歪的同学的。
忘了因为什么,那年赏樱会开得晚了些,坐在树下时,樱花已开始飘落。樱花之美,在于绝对又短暂的绽放,从满林如云到一地凋零仿佛只是一瞬,绮丽与凄凉,都是那么决然。在月光照着落樱的晚上,邂逅很久不见的阿部先生。他是我读本科综合部时的教官,我刚到日本不及两周,就跟着他和全班同学看樱花。他很快就酩酊不醒,醉卧草坪,还是我和另两位男生把他抬起来,塞进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也。后来和阿部先生交往不多,不想隔了这些年,却在同一片樱树下遇见。后来回顾,未尝不是一种暗示吧?

赏樱会过去没两天,感觉好象还落樱满地,我从地下书库钻出来,到餐厅吃饭,经过电视机,不经意地看到一条速报:

胡耀邦逝世!

那天,是二十年前的四月十五日。

(写于二零零九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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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还没刷油漆的沙发上。

好看!

“研究室的大三女生在他膝盖上坐了一下而开怀大笑”

沙发是不用刷漆滴,板凳才要刷

左顾右盼没有膝盖可坐。

“八十年代的一个明显特点是,奇数年紧、偶数年松”

看着惊心动魄的。
“大概是交托福或鸡阿姨报名费吧?”
鸡阿姨是什么意思?
鸡阿姨,GRE。
大兴学历史的,天生有根敏感的历史神经。不像俺,有晕年症,总是无法依照年度记事法,回首过去。当然,特定年代除外,比如二十年前。

厚!

透过文字,多见人生况味和历史意蕴——文章之“厚”也。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弄些旧照片上来,就更韵味了~~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樱花最大的妙处之一就是死的绚烂,才见得繁花似锦,忽而又珠玉满地。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9-4-15 12:13 发表
弄些旧照片上来,就更韵味了~~
谢谢诸位,看看有没有旧照片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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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怀旧的文章多了。不妙。
哈,怀旧,是心态,也是情调。
我也有浓重的怀旧感,通常,我尽力克制它,打压它,不让它发作。
多年前,一家注重怀旧感的刊物向我要稿,我回了句鲁莽的话,让他们过二十年再来约。
是太鲁莽了点,其实,还得看怎么怀。大兴的怀旧感里,除了沧桑味、情调,还有沉郁痛切之情。
我就怕自己怀得过火,所以才一味打压它,一味装深沉。
樱花一别,已二十年。
在记忆尚未飘落时,留一点文字以证。这是“廿年述往”的第一篇,以前的“麻将桌上的人生选择”修改一下也是一篇吧。只是计划而已,能写几篇,端看时间与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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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日已过,四月十六日开始。
“五”前后的数字也已经变成敏感词,网络时代的铁幕牢牢卡住,生怕刺激到什么神经。
二十年,时间流逝,大兴师兄感怀。再二十年,又是新的感怀。
嘴上有龙!
有类似经验,但没有大兴兄的情怀。

顺便想起,4月15日在朝鲜是所谓“太阳节”,纪念金日成的诞辰。不过与本文无关。

[ 本帖最后由 陆东洋西 于 2009-4-16 01:44 编辑 ]
那一年的今天开始,每次到学校上课时,面对的往往就只有桌子板凳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二十年前的事今天写,今天的事,二十年后写~~~
时间汩汩,滤去和留下的,同样刺痛回望的目光。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那年樱花飘落时------赶紧翻出三年前的照片,4,13日,日本神奈川,已是满地落英了。
恨无妙笔一支,尽抒往事今情
我哭
最近是怎么啦,很多人都在怀旧。偶也翻出了20年前的日记,看着当初的迷茫、失意以及孤立无援,禁不住泪雨滂沱。
很感恩这样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我喜欢这句:
樱花之美,在于绝对又短暂的绽放,从满林如云到一地凋零仿佛只是一瞬,绮丽与凄凉,都是那么决然。

体会无常。。。。。。
这是我偶然看见的一个帖子,不知作者是谁,写得真好,转帖于此,聊助大兴兄谈兴。
你说。
也许你的日子太过温柔,

而前方的伤害依然闪亮如昔,

唯有朝向死亡从高处向下一跃时,

脚步才会一刹轻盈。

            --------------而我仰头望,却望见空中一块玻璃碎了,碎成无数片飞翔的光!

玻璃碎了!
碎在那个可以纵情呐喊的年代里,而此刻,你我都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2007年,我们将在又一次了解后告别,而不是可以靠近着亲密前行。在那个遥远得并不遥远的年代里,我们都曾象一块纯粹的玻璃,只照得出光的影子。我们也曾斗志激昂的行进在青春的前沿,相信着离黎明前的那一抹曙光是如此接近,我们有各自构勒的乌托邦,我们坚信正在前行的年代会越来越美好。我们并不惧怕伤害而怯于战斗,我们都曾是广场上一面自由的旗帜,并因为时代赋予的责任与义务而深感自豪。

可玻璃碎了!
总在一刹那之间,让你来不及挽留那美好。

你说:「那只是一个留不住的年代,只适合你偷偷的去想,不必说出来或许更为美好。」可亲爱的M,止于悲痛的只能是绝望。当我纵情于浓黑的夜色里而耽于苟且的声色之中时,我却依然看见了光,那块曾存于你我心底里的一块玻璃之上,还依稀有着走动的光影,那一张张闪亮的面孔,熟悉或陌生的,从他们激情的喉节中呼喊而出的声音,曾怎样如一道礼花一般明媚的在夜空下爆响。固然局限于冲动与幼稚,而有着血色的悲壮,可他们就是在微茫中让我看到的一束光明。

也许。
一个年份,可以在极权之暴下怯懦的成为一个禁忌。
也许,那双在黑暗中伸出的巨手,可以粗暴的捂住我们的嘴巴。
更也许我们可以失去怀念的语言,但我们绝不可失去在纪念中的一颗勇敢的心,而在物欲的沉沦与道德的溃败中,再也无力为未来中国保存一点最后的希望!

玻璃碎了。
我听得见在那一阵碾压之后的沉痛,纵然有着肉体被毁灭时的呻吟。但我相信,那块玻璃会碎得愈为尖锐,尖锐得可以在溃败中挑出浓血,而长出崭新的肉芽。

自然黑夜不会很快过去,而等待黎明的到来又总会显得很漫长,一路同行的你我或者还有很多的曲折与阻挡。可只要我们还能厘清是前行不是退缩,并因此而坚定,向着光,前方也有着可期许的美好新世界。

M,我亲爱的姐,我能体会今夜,你在这不是悼念的日子里悼念着的那份沉痛。也感动于在那个还不能用文字明确记述的年份里,你与他的那一场并不风花雪月的爱情。而对于我,他就不仅仅是倒在枪口下的,一个爱情的名字,我也曾激情于那段激动人心的日子,虽然我仅是一个投身于中的无名之卒,可我也为着能幸于见证了这样的一个年代而自豪。在某些人中,那或许仅是一个留不住的年代,更或许他可以捂住伤口甚而在沉沦中麻木,并美之名曰为这才是生活。但我坚信,高尚者是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卑鄙的借口而在遗忘中苟且的,于人心深处也绝对会留住那样的一个并不单纯只为了纪念的年代,那个年代也并不仅仅只属于你的爱情,它也属于一代人的光辉之理想,就象一块玻璃,曾那般明净而清楚的矗着,在黑暗中矗成一面透明的天空,映照的是几千年沧桑之中国的一张给予世界的光芒脸谱!

玻璃碎了!
M,我亲爱的姐,希望它留在您心里的,并不仅仅是一地的伤,而在疼痛中忘了其他更珍贵的意义。也希望你不要再沉溺于无谓的收拾拼凑,也许一块完整的玻璃,曾是那么可期待的美好,有着可以让你如此温柔而不必疼痛抚过的光滑与平静,可生活毕竟还有着其他更高尚的意义,人之所以不为走狗,就在于他还有道德大义上的高调,你或许可以称之为傻气,可我今晚捡起他,这么一块小小的碎玻璃渣,还微微闪着尖锐的光芒,这光芒是可以刺痛我日渐混浊的眼与皮肤的,它还有着让我一刹警醒的疼,这便是他予我的全部意义,并因此让我在今晚这般亲近的去悼念他,而那爱情只属予你还有他。

怀念着一场爱情的你。
还有勾起在一个年代中追忆的我。
今晚,在窗口外夜之城里,我们并不会是唯一。这个城市也必有一个它需要铭记的年龄和一些人;虽然行将辞去的这一年,这个城市几乎所有所谓盛世中的展台与橱窗的那些体制下的展品,都让人毫无选择的打上谎言的标签,在伪饰的灯光下也显得很光亮,但我们还是能看见总有一面两面的玻璃被打碎。

玻璃碎了!
而打碎玻璃的人并不是暴民。
有些注定要碎的终将会被打碎,完整并不就等于美好。
那会儿,我正在上小学二年纪,学校组织我们去乡电影院看电视录像,不怎么看得懂,好像和电视不完全一样。
好文章。在这个坛子里,我往往只有拜读的份,庆幸能在偶然间发现这个遍地珠玑的好去处。
不堪回首的日子……
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
拿着一只细花令箭
晚风吹开了你的乱发
才看清你的手里
不过是一根鸡毛
看到老程大哥的照片,才意识到又一年过去了。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樱花年年开,这样的伤感会不会年年在?
俺是灭绝师太
大兴兄原来是留日的. 后来才去的美国?

"我一直天真地以为,回国可以躲进象牙塔,不用说违心之言,
我素无大志,不过想回去教书,简单的生活。"
--握一下手,一模一样的想法啊. 回去后才知道,真是too simple, too naive了
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
好文好文

继续吧。樱花落,玻璃碎……
不堪回首的八零年代末,让我们经历黎明后的黑暗。
29# 去意无边
去意发哪门子感叹啊,那时不正是老兄发迹之际?!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