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荆楚 于 2009-8-16 11:01 编辑
69年春节刚过,冰雪初融的时节。汤干事安排蔬菜组铲草皮肥。我们就在六队驻军营房后面那片草坪上劳动。
那时节,正是文革武斗的高潮之中,为了“避免”可能招来的麻烦,我们的野外作业地,也要经过军管会专门的划定。军管会头目还下令说:“超过他们划定的范围,安全概不负责”。
监狱之中,活动范围本来就狭小,晚上必须龟缩在监房之内,到了劳动的时候,还要“画地为牢”。
汤干事除了用偷偷的嘀咕来表达他的不满外,也不敢公开抗议。越是刽子手凶残暴虐的时候,越是光明将要出现的前奏。对我们来说,目前需要考虑的,是该怎样熬过这段天亮之前的黑暗时期。
流放者每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谨防士兵的一切刁难,生怕自己被无端拉到岗哨之下挨打。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只是希望平平安安的渡过苦役,以免招来杀身之祸,或少受些饥寒,少挨些拳脚。盼望每顿的包谷粑份量充足而已。在空前的恐怖高压下,那无边的苦役,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当然,每个人都在盼望光明到来的那一刻。
吃过早饭,我们便带上各自的工具,跟着汤干事来到六队士兵营房后面的那片草地里。
有半年多时间没到这里来了。站在高处看脚下的二道沟,虽说不上美丽,但出来透透空气和放松一下快要绷断的神经,仍有一种新鲜感。
向下腑视,在云气氤氲之中,东面是大水库,西临梅雨镇。这让我很自然地回想起从黄联关初到这里来的情景来。一晃就过去五年了。
五年前还是一潭死水的二道沟,现在形成了一条横贯沟底的小溪河。眼下的小溪河已被白雪覆盖,变成了一条灰白色的长蛇。场部蔬菜组附近,已挖出了好几个大水塘。水塘边建起的土墙房屋栉比粼次。俨然成了一个以流放者住宅为主的贫民窑。几个中队的贫民窟,将场部团团包围起来。
我把眼光从梅雨镇方向收回来,停留在农三队的坝子里。陈孝虞指着三队围墙后面垒起的大坟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造反者的墓地。灵堂早已经不见了,集体坟包被枯黄的荒草所包围。看样子,今年春节并无人去祭奠他们。我们看了许久,并没有看到守墓人。俨然是一座无人过问的荒坟野冢。
见到这个高高的坟堆,便使我想起去年的武斗枪战。当年狂热战斗的人们看到今天这一切,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再过若干年后,又该如何评价这些荒丘之中的亡灵?
山坡下那片蔬菜地,被整理得非常整齐。四四方方的菜地周围是排水沟。排水沟被白雪覆盖着,变成了一道道的白色线条。十几名就业人员不顾田头冰雪初融,正在给秋天种下的越冬蔬菜中耕,为它松土、浇水、施肥。
虽然他们终日为士兵和吏狱辛勤劳作,但享受他们劳动果实的人从来就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过。与奴隶社会有所不同的是,他们是一群奴隶主的公有奴隶。任何稍有权势的人,都可以任意驱使奴役他们。这真是一种奇特的公有奴隶制度。
奴隶社会中,奴隶主会知道爱惜这些劳动力。而公有的奴隶,却在岐视之外,对他们施以肆意的侮辱和迫害,完全不顾他们的生死安危。
我跟陈孝虞向羊圈小监方向看去。那排曾经囚禁我和陈力的羊圈小监,依然保存在那里。现在已由六队接管。看到那排房子,我不禁触景生情。向陈孝虞讲起三年前的往事。
“诺,那排房子前面两件,是分别关押我和陈力的小监。靠我们这边的两间,就是高士清和金梅往过的地方。不知道他们一家现在在哪里?”我叹了一口气。
陈孝虞接口回答道:“听医院里的人说,他们现在住在骡马堡,金梅还是帮人洗衣服”。
“她的歌声真美,太可惜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变成洗衣奴了。”我对她的才华被埋没十分惋惜。
我还讲到粪拨岗棚的那一段故事,顺便讲到了羊圈前的那条田坎,是高士清和金梅抬家具经过的地方。过去是泥巴田坎,现在已经铺上了整齐的石板。石板路通向场部的方向的路基下,有一个大粪坑。眼下那个大粪坑里的粪水,已被就业人员挑干了。现在积着半凼积雪溶化后的雪水……
正说着,场部办公室那边,按时播放起广播体操曲。时间已过了十点钟了。一个“劳动力”正挑着一挑粪水,从场部向羊圈小监一摇一晃的走过来。是给刚刚砍下的菜桩施肥的。
按照这些年的种菜经验,开春以后,这些菜桩上会长出第一批的白菜叶。在这种鲜菜奇缺的隆冬季节,就靠这些菜桩上长出来的菜叶供应场部的干部和驻军。
就在这时,一列戴着红袖套的全副武装“纠察队”,正雄赳赳顺着羊圈小监门口的机耕道朝这边走来。同全国一样,农场正处于军管时期,军管会已成为全权机关。这些佩戴红袖套的“纠察队”,便是从一些武斗组织里招来的新兵。
这些士兵异常冷血凶残,恣意作恶逞凶,无人敢惹。比之明代的锦衣卫和东厂,其凶残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见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无论粮食瓜果,是想拿就拿。谁也不敢阻拦。见到他们不顺眼的人,动辄拳脚交加,没有人敢冒犯他们。
六队发生的几次血案,就是由他们一手制造的。就业人员当面恭称为他们是“军爷”,背后都骂他们为鬼子兵。对于这些鬼子兵,身份低微的刑满释放人员除了背后唾骂几句,实在奈何他不得。
同一切凶残的杀手不同,这些士兵杀人,却披着一件合法的外衣。这比任何无理的屠杀更加可怕,更令人防不胜防。文革中对犯人的任意屠杀,已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也不需要任何理由。直接杀人,对于这些大权在握的鬼子兵来说,更加方便,更有效率。
按军管会巡逻告示规定,军管时期,为了防止“罪犯”暴力行剌士兵,在他们“执行公务”时,刑满和在押的两类人员必须主动回避。即在一切公共场所,不得与军队正面相撞。路上碰到必须停下来,等待这些士兵走过,或者绕道走。在背对这些巡逻兵时,禁止在五公尺以内尾随其后。凡与巡逻士兵正面相撞,或者尾随其后在五公尺以内,巡逻士兵可以采取任何“自卫”措施。否则,一切后果由违犯者自负。
这无异于给这群鬼子兵大开了随意肇事的方便之门。等于给军管会的巡逻人员以自卫为借口,可以随意击毙任何“不让道”的流放者,而不负任何责任。
所以,当这个“告示”公布以后,便不断的发生就业人员在半路上因为回避不及被打伤、甚至被打死的事情。
最近从北鸟中队调来的一名就业人员,就因没有注意,在围墙的拐角处与这群巡逻士兵相遇,当场就被活活打死。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我们才知道,不仅六队的犯人会因各种各样的“不小心”而被罚站和被打。军管时期,士兵的任意虐杀流放者,已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眼前,只见挑着粪担的“劳动力”刚刚走到石板路的中段,那队从羊圈小监前面机耕道上走过来的“纠察队”,正好走到了石板路与机耕道的交叉口。为首的那名士兵好像发现了猎物,把本来挎在肩上的半自动步枪端在手里,突然的来了一个右转弯,大踏步迎着这个桃粪的“劳动力”直撞过去。并以当年日本皇军的武士道的“雄姿”,刺刀直逼前方,向那名劳动力逼了过去。
那名挑粪的劳动力见到前方一支凶猛的“纠察队”正向自己逼来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惊慌之中,他向着石板路的两侧张望,但两侧都是两米宽的排灌沟,已被溶化的雪水灌满了,别说挑着这满挑的粪水,即便是空着手,也难于跨过水沟去。
慌乱之下,那名劳动力只能掉过头去,挑着粪水往回跑。可是肩上的那挑沉重的粪水死死地拽着他,使他迈不开快步。
眼看有意寻衅的纠察队越来越近,那名刑满人员摇晃的身躯终于控制不了肩上的重担,粪水一路荡拨出来。就在距大粪坑十多米远的地方,为首的那名士兵手里端着的刺刀已经刺进了他的破棉袄之中,扎到了这个可怜的劳动力的脊背上。
由于剧痛和猛然受惊,那两桶粪水连同扁担便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粪水倾倒在一侧的水沟里。在惯性的作用下,那名就业人员失去了平衡,跌倒在石板路上。
我们站山坡顶上目睹这一幕,不由想到前不久才在北鸟中队发生的纠察队枪刺就业人员的不幸事件。难道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刺刀挑刺一个毫无反抗力的人,会使这些士兵兽性大快么?
眼前,这一刺刀下去,真使这个劳动力立马倒下了……巡逻小队一共五人,立即围住了这个“猎物”。
为首的那名士兵用枪尖指着倒在地上的劳动力,命令他从地上爬起来。并把他一步一步地逼向大粪坑边,命令他转过身去,面对着一凼雪水的粪坑,背对着这群士兵。
看到他的危险处境,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正猜想着这些士兵想干什么时,却见五个士兵在他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商量着什么。
商量一阵之后,为首的那名士兵从怀里摸出了一只跑表,走到了那名劳动力的背后。突然飞起一脚,向他的腰部猛然踢去,同时按动跑表。
那名劳动力顺着脚风的方向,一头扑进了粪坑中。随着扑通一声,水坑里激起了一股水花。
待到这名可怜的“活耙子”挣扎着在粪坑底站起来时,破棉衣已经冰冷的粪水和雪水浸透,他站在齐腰深的泥水中,整个身体因寒冷和恐怖而颤抖起来。
然而那些站在粪坑边杀心正旺的“军爷”,立即用剌刀刺着他的头,逼迫他沿着坑边的台阶一步一滑的爬上岸来。并按照刺刀的指挥,重新站在方才的位置上,仍然是面朝粪坑,背对着这群士兵。
第二名士兵又飞起了一脚,像踢冬瓜一样把他剔进粪坑。与此同时,为首的士兵再次按动跑表,记载着这个活靶子从被踢进粪坑到爬出来所经过的时间。
到了此时,我才弄明白,这五个士兵在进行一场游戏比赛。看谁以最短的时间把这个活靶子踢进粪坑,然后计算猎物爬出粪坑的时间。
轮到下一个出脚的士兵时,他特别卖力的摧促着挣扎在粪坑里的活耙子。因为伤势越来越重,且挨了剌刀。此时这个“活耙子”除了一片告绕和哀求外,再也没有其它表示了。
当活耙子第二次在剌刀的威逼下从粪坑中爬起来的时候,血已经浸出了破棉袄,只见他跪地哀告,免其一死。然而比赛才进行了两个人,怎能中断?
于是第三个参赛者又用剌刀戳着他的头,让他再次站在那个位置上,面池而立,随着一脚踢去,又是朴通一声,跑表按下,活耙子第三次朴进粪池。
当这个“血冬瓜”第四次爬上粪坑边上时,呻呤和哀告声已完全消逝。他再也站立不起来了,于是第四个参赛者就用他的枪剌向活耙子一阵猛戳以后,便把他从地上像拎小鸡一样拎起。还不等他站稳,又飞起了那杀人的一脚……
这一次,他扑向粪坑溅起水花以后,就寂然无声了。
活耙子扑在粪池底,任凭第五个杀手怎样的用剌刀截他的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他就这么泡在冰水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岸上的五个士兵七嘴八舌的争论一阵以后,便重新排好队挎上枪,然后扬长而去。边走边起劲的争执着“谁的脚利索”?谁的“时间最短”?并发出一连串魔鬼般的大笑声。
在“纠察队”离开足足十分钟后,菜蔬队才闪出五六个人来,瞻前顾后看了好一会,才七手八脚地把这个血肉模糊的“劳动力”从粪坑中拖了出来。
我和陈孝虞亲眼目睹了士兵杀人游戏竞赛的全过程,后来又看到就业人员从粪池里拖上来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过了一会儿,才从场部赶来一驾马车。几个人连忙把这个可怜的活耙子抬上车,送进了医院。
几天以后,场部蔬菜组传来消息说,那名就业人员送进医院时,早已被泥水呛死,肝胆破裂,惨不忍睹,并在当天下午就地埋掉。
在给成都的死者家属的通知中称:“该犯因病死亡”。
后来,我多方打听这名可怜的就业人员的姓名,有人说他姓夏,有人说他姓曹,还有人说他姓陈。人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身在高墙之内,又处于异常恐怖时期,我始终不知他姓甚名谁,也不敢公开打听。
苍天啊,何以让这种无缘无故的虐杀猖行於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