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天边外的理解!我为这本书呕心沥血,正是抱着记下一段真实的历史的愿望。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有价值。
  但愿历史不再重演!
梅吟雪 发表于 2009-8-14 17:18
但愿你的良好愿望得以实现。但是中国人是一个健忘的民族。伤口还在滴血,便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也是当局的舆论导向的结果——让中国人在经历了一场惨痛之后,变得一无所有。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上苍对犹大的惩罚

(这是笔者正在修改的《血纪》一书之选段)

……

3、黄学全

在出卖张锡锟的四名“犹大”当中,要数黄学全在何庆云心中的印象最坏。那是因为他逃跑次数创下了六队的最高记录,也创下了全农场的最高记录。


黄学全每次出逃,何庆云都要到场部管教科登记,照例会受到管教科的批评,至少也会受到一顿埋怨:“你是怎么搞的嘛,你也太大意了,抓回来才几天,怎么又逃了?”


当黄学全被抓回来时,何庆云去领人时,追捕组又是一顿教训:“这次抓回来可不能再让他跑了。下一次再跑掉,你自己去尝尝追人的味道吧”。


每次申请追捕和把人领回,何庆云都要忍受这种埋怨和教训。只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可是这该死的黄学全,好像存心同何庆云作对似的,不管是好说歹说,还是下死劲打他。过不了两个月,伤口都还没有愈合,他便瞅准机会逃走了。


何庆云狠不得黄学全在逃亡路上被饿死、冻死、淹死、跌死、恶狼咬死,或者在他拒捕时被一枪打死,以免活着回来老是给他找麻烦……


不料,这个令何庆云异常头疼的黄学全,竟被这林扯高利用上了。还立了头“功”。一种说不出口的嫉恨和厌恶,涌上了何庆云的心头。


何庆云把黄学全调到了大田二组。一来那里确实需要劳动力补充,二来做做样子,也让黄学全尝尝大田高额劳动定额的滋味。


在大田组里,凡是没有完成当天任务的人,按规矩,一律要在灯笼火把的监视下强制完成。可不像严管组那样做多少算多少。反正八小时一到,带队的士兵是要按时下班的。


根据何庆云的“指示”,我和黄学全几乎在同时从严管组调入大田二组。大田二组的组长就是在68年的批斗会上编入“打手”班子的代朝谋。


监舍中全长仅六公尺多的通铺上,要挤下十五个人。每人摊得的宽度仅40厘米。倘若在夏天,纵然肩并肩的一个一个的排着睡,睡下后就再无翻身的余地。倘若到了冬天,人只能侧身睡下。再加上空气污浊,霉气薰天,疾病传染,能有几人能熬过十年八载?


相邻者紧紧挤在一起,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弱肉强食,便是相邻者相处的基本原则。尤其是与“红毛走狗”相邻时,带着对他们的厌恶反感,难免凭拳头来说话。


我在蔬菜组时,被强迫编在周学祝、马文华等臭名昭著的“名狗”旁边。因厌恶他们的狗味,我便将头睡在外侧。678月,就因头向外侧睡,而被那姓卫的士兵用铁矛刺伤。我头向外侧睡的时间久了,久而久之,习以为常。


时间一久,为了同败类们周旋,我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身长满了利剌。对于不善的邻居,一律“以牙还牙”。小小的回剌了以后,往往非常奏效。使监视我的人,不敢随意欺侮我了。反而是提着小心,谨防身旁的剌猬发起怒来,扎伤了自己。


有一天晚上,为了纠正黄学全的“睡姿”,在讲理失效的情况下,便诉诸拳脚。我虽然身体恹弱,但杖着比他高大,又凭着一时的愤怒,把他的鼻子打得流血。


监舍里闹哄哄的,哨兵看到后,只管散步巡逻,并不干涉。代朝谋更是不闻不问。何庆云也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大家不但不劝解,反而当场喝采:“打得好。”


虽然打架以后我暗暗后悔。除了十年前在甘落与胡俚有过一次打架外,这么多年没有跟人打架了。这是我第二次出手。但事后,我仍感到有失体面。我本来可以痛斥对方,指责他的放纵,完全没有必要使用这种粗鲁的手段。


但我没有想到,黄学全却因此变得十分的消沉。林扯高虽然免去了他的“死罪”,却没有实现让他获释的目的。于是,他的“逃亡”念头又死灰复燃。


也许天下的母亲都有一颗为自己的孩子牺牲一切的心,加上黄学全是独生子,母亲对他的溺爱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人。黄学全的母亲在一家工厂当女工,收入并不高。但为了狱中的儿子,她操碎了心,哭干了眼泪。


这些年来,黄母死着心眼,将家里所有的积畜掏空。她知道儿子因为想家成了惯逃犯,心里更是着急。为了隐住在狱中的儿子,她一方面千方百计地稳住儿媳,用女人特有的情愫,苦苦哀求儿媳不要在这个时候跟儿子离婚。另一方面,她每年都要从成都千里迢迢的赶来盐源探望儿子。


每次探监,她都要在管教科守着邓扬光哭泣。用母亲特有的眼泪为武器,苦苦哀求原凉她的儿子。不要因为儿子的累次出逃采取严厉的惩罚。


邓扬光也为了利用这种母爱的力量,每次借黄母探监的机会,指令何庆云把母子俩招到一起,来遏制黄学全的出逃惯性。


1976年,当黄母获悉黄学全有立功表现、并正在整理他的材料为他减刑时,一种炽热的希望使她欣喜欲狂。她向所有的亲戚拉债,在那种副食品要靠票证供应的年头,通过走后门拉关系,弄出很多的高级饼干、炒面、猪油,每月装在大桶里给她的宝贝儿子寄来。


六队的流放者看到黄学全家里按月给他寄来了这么多狱中稀缺的副食,都以为他的家里是当今的哪一级权贵。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黄母砸锅卖铁倾家荡产筹集来的。黄学全本人也不知道珍惜母亲从身上挤出来的血换来的东西。


媳妇终于没有稳住,还是选择了离开黄学全的道路。自幼娇生惯养的黄学全,在这段服刑日子里,又没有加强身体锻炼以适应高强度的劳动。在大田组的日子里,黄学全除了尽情“享受”母亲的血汗外,就是用所余的东西作交换,请人帮他完成每天的任务,以逃避挑灯夜战的惩罚。但仍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黄学全屈直指一算,自己的十五年刑期才熬过一半。用高级饼干收买其他的劳动力的行为,又招致了组长代朝谋的妒忌。常常借口完成任务的质量太差,给他小鞋穿。这种逼迫,又促使他窥测逃亡的机会。


然而对这个不仁不孝的人,上苍却并没有饶恕他。正在窥探逃亡的机会时,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感到肠胃不适。奇怪的饥饿感,促使他暴饮暴食。而毫无节制的饮食,更使他的腹痛一天天加剧。


半个月以后,黄学全发现自己排出的粪便是黑色的,便找到六队的医师唐启荣。唐启荣告诉他,可能是胃出血,要他在饮食上注意节制。


为了确诊自己的病,黄学全专门的请了假去医院检查。化验的结果证实,确实是肠胃出血。


由于病理上的恐惧,加速了黄学全最后一次逃亡。从医院出来的当天下午,他趁四下无人的机会,仓皇地向梅雨方向逃去。可还没有逃到梅雨,就被唐启荣察觉,立即派人去追。结果在梅雨的山沟里截住了他。


在梅雨的山沟里截住他时,只见黄学全正蹲在地上。胃疼使他脸色惨白,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被带回六队后,终于倒床不起。他的逃亡计划被迫中止。


然而全组的人却纷纷议论,说他纯粹是自已饮食无度,家里寄来的东西太多,才造成他死吃烂胀。徐世奎也公开指责他,并将他家里寄来的营养品扣下,不再发给他。


平时看不惯他的同组人,无不火上加油。代朝谋则摆出组长的威风,还催促着已经倒床不起的黄学全出工。


按队部规定,凡是未被医院收住的犯人,一律要出工。黄学全被代朝谋押到了工地上,听任同组人冷言冷语夹磨。然而不出几天,黄学全眼看着一天天的消瘦,终于有一天,他感到肚子没那么痛了,在工地上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唐启荣因此而把他送进了医院。那是1976年的夏天,距刘资元在医院自杀刚好半年。


这一次,医院对黄学全进行了确诊,认定他是晚期胃癌,并预计他最多只能活一个月。医院开了先例,像对待一个病人那样,向他母亲发了病危通知书。


不难设想,接到病危通知书的黄母,是怀着怎样伤痛绝望的心情匆匆南下,千里迢迢的奔向盐源。


对于黄母这种把一切希望寄托都栓在儿子身上的母亲来说,儿子得了绝症的音讯,无疑是一种比获悉自己患了不治之症还要沉重的打击。


我们无需苛责黄母为不肖儿子所付出的一切。因为伟大的母爱是人类的天性。我甚至认为,人类正是凭着伟大的母爱天性,才渡过千难万险,才造就了人类文明。尽管不肖儿子辜负了母亲,而母亲对儿子的爱却永远是无私的。


在这匆匆的旅程之中,黄母回忆着黄学全从呱呱落地,又怎样从她的襁褓中开始朝着她喊出第一声“妈妈”,接着便一步一颠的离开她牵扶的手,慢慢地看着他长大成人……那些沉积在脑海深处的底片,一幕一幕地从她脑海中洗印出来。这一次去看望她唯一的儿子,去看望他耗尽了一生心血仍没有留住的生命儿子。她知道胃癌是绝症,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是一路哭一路泪来到盐源的。


而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一经到了绝望的境地,等于要了她的命。出于母爱的天性,她已经做了一个母亲可以做到的一切,甚至反复劝导年轻的媳妇等待儿子回来,而独守空房。


黄母到了盐源农场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儿子。悲痛之余,她才知道张锡锟的遇害,以及独生儿子的极不光彩的行为。


原来张黄两家的母亲,素来都以姐妹相称,交往一向亲密。张锡锟被害时,张家全家都处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魔影之中。张锡锟的长兄原是成都一家报社的主编,57年也被打成右派,正在某农场“劳改”。张锡锟的妹妹待业在家,家境十分的贫困。张锡锟的母亲因受极度刺激,而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张锡锟英勇就义后,张母每天站在阳台上,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轻轻呼唤着儿子的名字——锡琨,锡琨……


现在,黄母似乎明白了什么。第二天,她匆匆赶到盐源县城,买来了一大捆香烛纸钱,打听到张锡锟的墓地就在四号梁子上,便特别的找了一个人领路,陪同她颠簸着的来到埋葬张锡锟山包前,找到埋葬张锡锟的黄土堆,默默地摆开了香蜡纸钱,摆上了特意挑选了几个大苹果,一包花生米,一包切好的腊肉,分别放在三个盘子里,便开始在黄土堆前合掌闭目,口中念念有词,深深的鞠躬,请求张锡锟原谅她不忠不孝的独生儿子……


而今这两个孩子,一个已埋在面前的土堆里,一个也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她仿佛听到两个孩子儿时的嘻笑声。黄母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大声地向着灰色的苍穹哀嚎起来:“锡琨哪,我的儿啊!我知道你死得冤哪!死得冤哪!我对不起你啊。黄儿对不起你啊。您就看在我这个孤老婆子的面子上,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喊着,喊着,她便跪倒在张锡锟的坟包前。一面拍打着坟堆上的黄土,一面向坟包连连叩头……


天边突然地响起了惊雷,狂风徒起,浓云已聚拢过来。“走吧!黄妈妈,天要下雨了,再不走,就……”带路的人带着伤感和困惑,催促着这个近似疯狂的女人赶紧离开。


老泪纵横的黄母抬起头,在带路人的牵扶下,一步一颤地慢慢地离开了四号梁子……


然而,不管痴迷的母亲怎么的哀求,怎么的表白,都已迟了。一个星期以后,她那娇生惯养的独生子,终于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儿子死了,黄母希望能把这个宝贝儿子的遗体运回成都,却遭到了场部坚决拒绝。因为根据劳改场部的规定,凡是服刑期死亡的流放者,必须就地埋葬。无论黄母怎样苦苦哀求,狱方还是在黄学全死去的第二天把他装上了一个简陋的“棺木”,由四个人抬着,送上了四号梁子,同张锡锟相隔了一个小山头。


谁也无法说清,安葬的那一天,黄母是怎样地跌跌踵踵地来到几天前才来过的地方。上得山来,她便寻觅张锡锟的坟包。在她昏花的眼睛中,她惊奇的看见,几天前她亲手摆在坟包前的三个盘子和香蜡不见了,却插着一束刚刚从山野采来的十样棉花……


张锡锟牺牲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三个出卖他的犹大,相继带着罪恶去了地狱。这决不是巧合。天地之间有正气,它通过惩恶扬善来显示自己的威严。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通过张贴在这里审阅一番后,仍发现好几个错别字。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楼上水笺很喜欢说话的呀。怎么便哑巴了?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面对苦难和仇恨,有时候我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这并不等于我无动于衷.
曹季贤现在怎么样?他妹妹现在怎么样?
只要有一个人还活着,搞清楚真相应该没有大问题吧?
本帖最后由 荆楚 于 2009-8-16 23:22 编辑

孔令平先生出狱之后,与原来的难友们天南地北,各奔东西,曹季贤现在怎样了,已无法知道了。因为曹季贤不是那种著名的政治犯,也不知道他的地址。这段记录,仅仅是《苦役一瞥》一章之一段插曲。修改过程中,才把它作为一章独立出来。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面对苦难和仇恨,有时候我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这并不等于我无动于衷.
水笺 发表于 2009-8-16 21:13
原来是无语而叹的意思呀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林扯高


就在我的伤势差不多恢复的时候,六八年十一月份,“盐源农牧场的革命委员会”经过了一年多的筹备,正式宣布成立


“革命委员会”主任,是一个从西昌军区派来的“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成员。而盐源农牧场一个“红色造反总部”的头目林高明,当上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原来的农牧场领导,几乎全部靠边站了。


高德胜自67年上半年在蔬菜组最后一次露面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听说他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也被关在骡马堡接受“改造”,李培连也关在那里。


在“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上,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原西昌劳改大队长段其丰,亲自为成立大会布置会场。而在八月份一系列批斗会上一直没有露脸的邓扬光,再不像以前那样端坐主席台上,而是站在一旁,成了革命委员会主任讲话时端茶送水的勤务员。


“革命委员会”成立不几天,那位新上任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林高明,便“亲临”农六队作“形势”报告。让我们一睹这位副主任的“风采”,也看到等候“结合”进入领导班子的段其丰对林副主任的点头哈腰的奴才像。


八点多钟,就在平时开批斗会的院子里里,摆着一张桌子。邓扬光毕恭毕敬的宣布:“报告会开始,请农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林高明同志为大家宣读中央文件”。


林高明便高昂着头,神气活现地从大铁门的墙角处走出来,坐在段其丰专门给他端来的椅子上。邓扬光则恭恭敬敬地为他端来了茶水。


等到林高明坐定以后,两个套着红袖套的年轻人也从队部办公室走了出来,并站在林副主任的两侧。


两个年轻人腰间插着手枪,威风凛凛的样子。此时,陈孝虞碰了一下我的肩膀,轻声问道:“你看那红袖套上写的什么?”我瞪大眼睛看了老半天,只看到“×××红色造反兵团”的字样,但前面那几个字看不清楚。


两个站在林高明身旁的红袖套,大概是林高明的“保镖”吧。这是当时的红卫兵的时髦打扮,绿军装红袖套,挺威武的。好像在哪儿见过?我突然想到了戏台上的打扮。那不是临摹戏台上的么?


当我看到站在一边的段其丰和邓扬光时,脑海里顿然闪出了三个奇怪的字——“走马灯”。对了,这很像舞台上“跑龙套”的演员。原先的主角们变成了跑龙套的人,时隔大约半年。


“今天向大家宣读,zhonggong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最新文件。”林高明坐定了以后,拉长了嗓音,宣布报告会开始。这种显示气派的方法,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想了一阵,便立即想到每天广播里传来的林副统帅声音。不过,经林高明这么一讲,显得挺别扭的。我的身旁立即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在宣读文件之前,先让我们打开毛主席著作,学习一段毛主席的指示。”林高明顿了一下,坝子里又响起了一阵笑声。而他却用威严的目光压下了这种笑声,继续开讲:“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是一篇光辉照人的著作……”又有人笑了起来。


林高明又停了一下,向会场里搜索着。但没有看到谁在笑,于是继续朗声宣读:


“农民在村里造反,觉(搅)动了坤(绅)士们的甜(酣)梦。乡里的消息传到城里来,城里的坤(绅)士立刻大哗。我初到长沙时,会到各方面的人,听到许多街谈港(巷)议。”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林高明只好停顿下来。连他自己都感到迷惑不解:今天读这篇毛主席著作,怎么这么别扭?平时说顺口了的字,怎么与书上印不一样了?读起来怪拗口的,就不好再去“镇压”下面的轰笑声了,只好拗着口继续朗读下去:


“从中层以上社会至国民党右派,无不一言以蔽之曰:“曹(糟)得很……”读到这里,他突然中止了,觉得特别难读。平时可以背诵的“顺口溜”,今天读起来全都走了样?一瞬间,会场上再次爆发出一阵哄笑。


邓扬光慌忙凑过去,附在林高明的耳朵上轻轻说了几句。显然在提醒他读错字的地方。这使林高明非常难堪。逗这些犯人一笑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的严重性恰恰在于,毛泽东的著作是一句顶一万句,字字句句都是真理,是万万错不得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的毛主席著作都念错,岂不问题严重?


林高明可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面对哄笑不止的会场,脸上浮现出了一层难堪和尴尬表情。先前那种神气活现顿然消逝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又由阴转晴。也许是他转念一想,毛主席不是说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么”?不是说大字不识的工人农民最干净么?读错几个字算什么?正好表现出劳动人民的本色。于是,他干脆把手中的红宝书摔在一边,开始用他熟练而粗鲁的口气训话:


“听说你们当中有几个他妈的老混蛋,老反革命,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看不清楚今天的一派大好形势,硬要鸡蛋碰石头,同伟大的党对抗。以为自己那条命不值钱,碰你一下也溅你一身蛋黄……听说还有几个大学生,特别嚣张。读了几天臭书,便扯高气扬。今天你们今天敢不敢站到这里来,让我们较量一下。老子不把你那扯高气扬的劲头打掉,叫你们永远不再扯高气扬,我就不姓林。”


说着,林高明便站起身来,把皮衣撩开,露出了别在腰上的枪套。先前脸上的尴尬难堪顿时一扫而空。代之以一副横空出世的“英雄气慨。”他一连三个“扯高气扬”,并把这四个字喊得特别的响亮,仿佛以此来反击大家对他的哄笑,并将他的仇恨和不满,都发泄在“扯高气扬”四个字上。


台下再次爆发出哄堂大笑,会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但是我却笑不出声来。这小子太张狂,用了“趾高气扬”这个成语,却没弄清它的本意。将“趾”字读成了“扯”字。这一字之差,便成了不类不伦的东西。他竟堂而皇之的用来挖苦和威胁我们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放者。


林高明的训话完毕,对着摆在他面前的文件看了看,也许意识到万一将文件中的关健用辞读错,被他的同事们抓住了可不得了。因读错语录而被抓进监狱的案子,他就办过好几件。于是他把文件交给了守候在旁的邓扬光。


邓扬光正巴望着表现自己机会,以便从泥潭中早些“解放”出来。见到这位革委会林副主任如此赏识自己,便毕恭毕敬地接过“林主任”递来的文件,端坐在刚才林高明坐过的位置上,清了清嗓门,一字一顿地宣读道:“关于在盐源农牧场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决定。”


当邓扬光宣读到林高明的名字时,便谦恭地欠身向林高明点头致意。林高明也微微点头回报……两人的表演,活像一对活宝。


革命委员会的诞生,是毛泽东导演的宫廷政变向基层扩展的“里程碑”。文革已闹了两年多了,我们这些置身其外的专政对象对此本无任何兴趣。但阴曹地府里谁做阎王,小鬼们都是上刀山下油锅的材料。大饥荒期间,我们大量死于饥饿。而文革期间,便大量死于棍棒和刑场。


文字狱肆虐着中华大地,毛泽东做出一副仇视一切知识和知识分子的面孔,依靠林高明这类目不识丁的“文盲”来掌权,靠制造一个知识的断层来建造他盲目崇拜的殿堂,来蛊惑人们的愚昧盲从。毛想建立一个“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不靠这帮毫无知识、毫无人性、只知破坏的盲流,又靠什么?但小人得志,沐猴而冠,岂能久坐法台?


也罢!既然林高明这么喜欢“扯高气扬”这个成语,就用此作他的“雅号”吧。于是农六队的秀才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林扯高。


想到zhonggong建政后,师道尊严已颜面扫地,“知识越多越反动”、“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等口号响彻整个中国。人们何苦用心去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早已成为了过街老鼠。还是文盲白丁最革命。


估计林扯高出了校门,便拿着红本本,奔赴全国串联。他天天背诵着毛语录,却从不去看上面写了些什么字。“夺权”靠的就是权术和出身。林扯高混到今天这种地步,当上了掌管上万名流放者生死大权的副主任,还不是靠在军内的老子的支持。


如今林扯高混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需要经常宣读从上面发下来的文件,要做报告。可不像“串联”和“夺权”那么来得痛快。过去,不顾一切的去揪别人的辨子,就是钻了“当权派”不读毛主席著作的空子。现在读错了一句毛主席语录,都要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林彪事件败落以后,林扯高便从革委会副主任的宝座上跌落下来,并被分配到农六队当了一名普通的管教。在以后的几年中,我亲眼目睹他的种种闹剧和洋相,也看到他借着张锡锟的人头东山再起,一度又夺回了失去的权力。


后来,林扯高又被他的“同志们”重新推下了台。直到九年以后,文革声势随着毛泽东一命呜呼而收敛。他的政治赌注也全部输光。他还痴迷着去驻军营房里偷了枪枝,在大雪封山的隆冬季节逃往耗牛山。扬言要“继承毛泽东遗志,重走井岗山道路”。最后以“上山为匪”的罪名,被他的“同志们”关进了大牢。


疯狂的夺权运动中,林扯高这类没有灵魂的人在“革命”浪潮中沉浮,这在全国十分普遍。他是造反派的典型代表,是毛泽东手中的打手。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便被独裁者抛弃,做了毛泽东的殉葬品。这已是后话了。


从那次大会以后,林扯高取代了原来的何庆云,成为农六队的主管干事。不过,尼姑坐不了法台,林扯高官运并不享通。仅仅两年,权力便重新被何庆云夺了回去。并由此而演出了一幕幕荒唐的闹剧。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

                                         二

自从张锡锟被害以后,林扯高便莫明其妙地感到紧张和害怕。他开始恶梦连连,并常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总是大汗淋漓,惊悸异常。却又说不清梦中的究竟。

有一段时间,因为恶梦连连,林扯高对夜晚特别恐惧。入夜不久,刚刚人静,便感到窗外有鬼魂闪过。连风吹门窗的声音,都令他心惊肉跳,惊悸不安。他便在窗栏杆上再加上铁棍。

一到晚间,林扯高便将窗户紧闭。为了克服恐惧,林扯高每晚都要吞服安乃静。但这种措施也只起了暂时的作用。时间一久,安乃静也失去效力。

因为晚上休息不好,白天便感到异常烦躁和疲惫。他开始大量喝酒,并趁着酒兴,摔盘砸碗。以此来舒发内心的郁闷。

六队所有的管教干部本来就对他看不顺眼,也对他浅薄无知和自负狂妄十分反感。此时更对他冷潮热讽,挖苦揶揄。反正没好脸色给他看。他从高位上摔了下来,不但失去了权力,且变成了人见人厌的老厌物。

我想,林扯高异常烦燥的真正原因,应该是他内心深处的邪恶权欲,是失去权力的失落感。

十年前,林扯高在父亲的裁培下,就模仿风云人物聂元梓和蒯大富,刚刚跨出农校大门,就来到盐源农牧场,组建“八一五红色造反兵团”。在一群小伙计的盲目簇拥下,在场部掀起了一阵造反风暴,围剿走资派和老保,爬上盐源农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宝座,掌握着近万名流放者的生杀予夺大权,可谓势焰熏天。

当年,聂元梓仅凭一张大字报,就被毛泽东亲自点将,由一名学生一跃而为全国“文革领导小组”成员。重庆也有周家喻、黄连这样的模范人物,都是林扯高仿效的对象。林扯高无非是“言必称毛主席的好学生,口必诵毛主席万寿无疆”,便可以呼风唤雨。

但是,林扯高用打砸枪开劈出来的仕途,却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在六队,他陷入了同老保份子何庆云等人的不可调和的较量中。以他盲目崇信、直线思维的简单头脑,如何是久经历练的“老保分子”的对手?

几个回合下来,林扯高不但没有制服对手,反而被对手一脚踢了下来,被削去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头衍,只挂了一个一般干事的职务。

一连串的挫折打击,使林扯高的锐气磨灭了,也动摇了他的自信。

就在陈贤士被摔下拖拉机压死的那年秋天,林扯高萌生了一股学开拖拉机的狂热劲头。

按照林扯高的身份,他本来可以向场部提出申请,到拖拉机驾驶班学习三个月,领取驾驶执照后,才可以正式驾驶拖拉机。

但是驾驶班的负责人却是他仇视的老保份子。林扯高不愿放下架子去恳求对方。而是霸王硬上弓,看中了每年都要来六队翻地的郭师傅。

郭贤在徒弟孙明权复仇爆炸的余波还没有平息的时候,接着又遭遇了陈贤士堕车身亡的事故。本来就胆小怕事的郭师傅,就更加小心翼翼了。他比任何人都早出车晚收工,以此来消弥狱方加给他的精神重压。

有一天,郭师傅来六队翻耕的时候,被林扯高栏住去路……林扯高抢上了郭师傅的拖拉机,命令郭贤教他开车。

面对着这位曾红极一时的革委会红人,郭师傅左右为难。按场部的明文规定,驾驶者若是就业人员,不得任意接纳学徒。而眼前这位强迫他教驾驶的人,是全场闻名的造反派头目。倘若再次发生陈贤士这类“意外”事故,那么新账老账一起算,他的命就保不住了。但是郭师傅又不敢公开拒绝这位造反悍将,弄得不好,自己就要讨打。无可奈何之下,郭贤只好让林扯高坐在副驾驶的坐位上。

说也奇怪,这位平时野性十足的造反悍将,自从跟郭师傅学开拖拉机以后,便变得虚心起来。每天拦住郭师傅的拖拉机,在副驾驶坐位上坐定,便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郭贤的每一个动作,不厌其烦的请教,并不理会郭贤流露出来的胆怯和耽心。每天耕地完毕,林扯高还帮郭师傅打扫油腻的车身,加注黄油保养等。

郭贤却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他随时都在提防这个“徒弟”给他带来意外的麻烦。郭师傅知道,林扯高性如虎狼,什么时候不如意,便会像武斗对象那样把自己往死里整。顺了他吧,出了事故自己担当不起。违了他吧,说不定就要生出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就抱着敬神鬼而远之的态度,想甩掉他的纠缠。

于是,郭师傅趁在小食堂吃饭的机会,向何庆云报告了这件事。何庆云也的确婉言劝阻了这个派斗的对手。然而林扯高把何庆云的劝阻当成了耳边风。

每天翻耕土地时,林扯高照样高高地坐上拖拉机。渐渐地,他下令郭师傅让出驾驶座,喧宾夺主的坐在郭师傅的位置上。并命令郭贤坐在一边指导自己操作。林扯高第一次启动拖拉机时,因为油门与离合器配合时机掌握不好,拖拉机立即熄火。

苏式拖拉机的柴油发动机,要用一根绳子拉动飞轮,以带动启动马达,再迅速的调整气门点火。这是一套麻烦的启动操作。林扯高哪里掌握得了?好不容易启动了,仅控制油门跟上启动的动作,已累得郭师傅满头大汗。遇到转弯时,踩油门不及时,跟着又熄火了。于是又是重新启动……

一个上午,就被这种启动-熄火-再启动折腾过去了。郭贤虽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拖拉机还在原地打转,地也没有耕出几分。

按照场部的规定,就算是正式学习驾驶的学员,刚学会驾驶,是不准在农田里操作的。这么下去,贻误了农时如何了得?

怕惹事端的郭贤师傅,只好忍气吞声的伺候好这位开车兴趣正浓的“徒弟”,老是耽心林扯高操作不当打坏了齿轮零件,而受到责任追究。

翻耕任务被耽误,负责秋耕进度的徐世奎跑了过来对林扯高喊道:“林高明,你搞什么名堂?”但林扯高蹲在车轮傍边,忙着再一次启动,并没有答理徐世奎。

徐世奎被林扯高这种轻慢无理的态度所激怒,冲着林扯高吼道,“谁教你来折腾的?你今天的岗位在哪里?快给我走开!”

林扯高受到这种近乎挑衅的责问,站起身来,怒目圆睁:“我要干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划!”一边撸起袖子,以一种打架的习惯动作来回应徐世奎。

何庆云在不远处看这个情形,便走了过来。仗着有徐世奎撑腰,改变了好言相劝的态度。向林扯高厉声的申斥道:“你讲不讲理,场部有规定,没有驾驶证的人是不准开车的。何况你是一个干部,生产任务这么忙,你却在这里胡闹。已经折腾大半天了,拖拉机还在原地打转,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面对着六队两位土霸王的夹击,林扯高发起横来:“你们这些铁杆老保,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教育,还死死抱着老黄历,死心踏地的当保皇派,处处同我们作对”。林扯高的造反行活随口拣来,流利异常。

他们的争吵,吸引了正在抢播春小麦的流放者的围观。大家停下手中的活,看看六队的“神仙”怎样打仗?

徐世奎火起,便不顾什么“政治影响”,一把抓着林扯高,把他扯上田坎怒斥道;“你给我滚。”

林扯高也不甘示弱,一边从徐老大的手上挣脱出来,一面继续吼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最近指示我们:‘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又叫反革命修正主义者,他们和我们革命群众的根本分水岭,便是对待革命群众的态度。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是干还是不干,是上马还是下马。路线斗争搞了那么多年,我天天在教育你们,为什么你们老是听不进去,死心踏地的站在反动的立场上,反对我们革命派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上的上马。看来继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多么必要’”。林扯高吼叫着,不断攥紧拳头,在徐老大的面前挥舞着。

站在一边的何庆云,站在周围的几十号劳动力的面前,呆若木鸡。

何庆云这种表情,显然助长了林扯高的气焰。他继续用教训的口气喝道:“上马,还是下马,是当前革命派与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分水岭。你们自己不干,还要硬把我们拉下马。我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徐世奎一听到这段毛泽东对付“右倾翻案风”的口头禅,不管帽子合适不合适,就像着了魔咒一样,只好瞠目结舌,败下阵来。

徐老大无趣的悄然离开了。何庆云被对方“保皇派”的帽子扣过来,也心虚起来。只好尴尬的站在那里。任由林扯高重新启动拖拉机,得意洋洋的把拖拉机开动起来。

在那个年代里,辞令越左越吃香。不管“左”得是否符合逻辑,也不管“左”得如何可笑。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像一个魔咒,一旦套在对方的头上,就使对方败下阵来。尽管林扯高不过是想过一番驾驶的瘾,哪里谈得上什么“革命”、“上马”这些可笑的大帽子?

郭贤看到自己的搬来的救兵也不能制止这个狂妄的徒弟,只好站在那里,看着林扯高驾驶着拖拉机,突突地冒着浓烟在大田里挣扎前进。

目睹这场闹剧,我在想,平时对犯人一凶二恶的徐世奎和何庆云,原来也是一副奴颜婢膝的贱骨头。林扯高用毛泽东这条鞭子一抽打在他们身上,就像抽打在一个温顺的牲畜的身上一样,立刻使他们老实起来。不觉感到好笑。

正在遐想间,突然看到林扯高驾驶的拖拉机在尽头转弯时,拖在后面的铧口深深的扎进了田坎之中。拖拉机连连冒出黑烟,发出剌耳的怪叫,把田坎啃出了一个大缺口。而拖拉机也被巨大的阻力下立即熄了火。

林扯高的这出洋相,立即点燃了何庆云心中已被泼熄的怒火。他觉得这个家伙的“革命”和“上马”的咒语,等于当着众多犯人的面重重煽了他一记大耳光。何庆云怒气发作,几个箭步冲了过去,蹿到熄了火的拖拉机面前,冲着束手无策的林扯高一声怒喝:“你给老子滚下来,再这么胡闹下去,老子就对你不客气了”。说着,便扯住林扯高的领子,一把将林扯高从驾驶座位上拽了下来。两个人立刻扭成一团……

几十个种麦子的流放者闻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这是在六队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两个大管教在田里进行精彩的相朴表演。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格斗。这个看似统一的队部,早已是貌合神离。现在终于连表面那块遮羞布也撕掉了,将争强斗狠的真面目暴露在众多流放者的面前。平时道貌岸然的何管教,被林扯高的骄横拔扈欺侮得忍无可忍,终于雄起了一点阳刚之气。

围观者抱着看大戏的心情,唯恐有一方败下阵来,中断了这场好戏。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对这两个的作威作福的家伙敢怒不敢言。不管谁被打伤,我们都感到高兴。“幸灾乐祸”这个成语,用在这种场合,真变成了褒义。

隔得最近的徐世奎本想离开现场,这时也停下脚步。默默看着两人扭打成一团,而不置可否。徐世奎虽对林扯高十分厌恶,但对何庆云也没有什么好感。

这些狱吏之间,除了相互戒备之外,根本谈不上友谊和信任。也不会有拔刀相助的江湖义气。对两个狱吏之间的火拼,徐世奎站在那一方都不妥。

站在高处的老管,更是抱着袖手旁观看热闹的心态。前些年武斗高潮中,他们听从军管会的指划,仇恨还残留在他们的心里。

两个人在泥地里滚成一团,使出平生气力,都想把对方压在身下,并狠揍对方一顿。从年龄上看,林扯高占着年轻的优势。但从力量上看,二人不分上下。两个人在泥土中翻滚着。一会儿是林扯高压住何庆云,一会儿又是何庆云压住林扯高,谁也没有占着绝对的优势。

正在酣战得难解难分的时候,荣老头看到这边人声喧哗,便柱着拐仗从晒场上走了下来。等到他一瘸一拐赶到人群中,才看清是林扯高与何庆云两个大管教正打得难解难分,便挤进人群,喝住了两个满身是泥的人。眨着他的独眼,冲着两人喊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到场部去解决”。

两个没有分出胜负的斗鸡,都松开了对方。拍打着满身的泥土,抚摸着各自的皮肉伤,一前一后的去场部评理去了。荣老头边走边嘀咕:“真不像话,在犯人面前大打出手,影响都不顾了”。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奇怪的是,第二天,林扯高依然出现在郭贤开来的拖拉机上。不过这一次开来的不是昨天那台轮式拖拉机,而是一台大马力的东方红履带拖拉机。

看来,在场部的争吵中,林扯高仗着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占了上风。今天的任务是翻耕山梁上大面积红土地,所以改用了四公尺的宽犁铧,并用了大马力的拖拉机。

何庆云则像泄了气的皮球,连看都不想看林扯高一眼。林扯高则显得得意洋洋,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翻犁到中午时,郭贤检查了一下油箱,发现柴油已所剩不多。

午饭过程中,郭贤还没放下碗筷。刚刚学会发动、踩油门、掌握操纵杆的林扯高便迫不及待地甩开师傅,擅自启动拖拉机,开往油库湾加油去了。

等郭贤闻声从食堂赶出来,拖拉机已经开出几十米远了。郭贤连忙跑进队部办公室去报告徐世奎。

而此时开车上瘾的林扯高,精神抖擞的驾驶着那台履带拖拉机,沿着通往场部的机耕道开过去,向着那座必经的木桥上驰去。

在接近木桥时,林扯高放松了油门,减缓了速度。可那方向杆,却不知怎么搞的,开始不听使唤起来。眼看拖拉机已越来越驶近木桥,但拖拉机却明显的偏向桥身右边。林扯高急忙向左打方向杆,力图使拖拉机从木桥的中间驶过,但拖拉机却完全违背他的意愿,偏偏是越来越向右边驶去,径直向桥右侧河床下冲去。

林扯高万分惊慌,手忙脚乱,急刹车的踏板也不知那儿去了。右脚乱踏了一阵,也没找到制动踏板。眼看拖拉机的履带缓缓地向右拐去,车身前部已经伸出了桥面,悬在空中,若再前进一米,拖拉机的重心就要移出桥面,林扯高将与拖拉机一道堕下十米深的河沟,将首创盐源农场的特大新闻:“林扯高同志以身殉职”。

不过,林扯高死期未到。被吓得冷汗直冒的林扯高,慌乱之中,终于踏中了紧急制动踏板。拖拉机排烟管道吐出了一口黑烟之后,终于停止了轰鸣。整个拖拉机嘎然兀立在右边的桥面上,前半部的履带凌空悬在桥面外,煞似一头跃起的怪兽立在桥上。

“好险!”这时间,闻讯赶到的徐老大等一行人失声惊叫了起来。大家围着悬在桥面上的拖拉机散开,七言八语的议论开了。

一分多钟以后,吓傻了的林扯高,才回过神来,从驾驶仓里慢慢伸出头来。虽然强装镇定,却没有掩饰住险些丧命的惊慌,脸也变得煞白。

林扯高一声不吭的下了车,再慢慢地坐在刚刚下过雨的泥泞路边,像泄了气的皮球,只顾喘着粗气,他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徐老大叉着腰,忍着一腔怒火,并没有理会他。一个劲地催促代朝谋,赶快到场部报告,请场部赶紧派一台拖拉机过来,将这个快要跃出桥面上的怪兽拖回来。

这件非同小可的事故,像一瓢当头的冷水,泼熄了林扯高心头的狂燥之火。使他一度的陷入了沉默。紧接着,是李克嘉被抓回来以及洋芋人案件,又使林扯高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振作了起来。

为了审理“洋芋人案件”,林扯高经常在深更夜半大声提讯李克嘉。故意的让他亢奋的吼叫声传到坝子里,好像是为了挽回面子,重新树立起他的威信似的。

可惜的是,紧接着便是毛泽东一命呜呼和“四人帮”被捉。紧接着,李克嘉又被放出小监。再接着,又是场部处理他无照驾驶险些车毁人亡的严重违纪事件。

当然,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是中国政治气候的骤然变化。林扯高的命运沉浮,几乎是毛泽东独裁政治的睛雨表。

因为无证开车险些车毁人亡的事件,场部“革命委员会”还专门通知了他已退役的父亲,并当着他父亲的面,撤消了他管教干事职务,责成他停职反省。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林扯高被停职反省以后,知道大势已去,便请假回到老家内江探亲。

照理说,在那个乱世之交的年代,无官一身轻。对于林扯高这种文化层次极低、又无专门技能的人,是一次极好的隐退机会。或回家拿起锄头耕耘于田园,或复员到工厂当一个普通工人,过自食其力的的日子,尽可其乐融融。

然而林扯高既不服“根枯枝朽,人困国残”的处境,也不知道“乱邦不入,危邦不居”的道理。在盲目尊崇毛泽东的愚味之下,他却连连失意,前途越来越灰暗。使他脆弱的精神碰出了缺口。

在那个兽性张扬的权力争斗“场”中,林扯高的内心失意和烦燥,找不到喧泄管道。加上平时结怨众多,难免使他受到大家的夹磨,还对他进行落井下石的报复。使他空虚的神经受到更重的刺激,越发失去了常态。

回家期间,林扯高没有好好地反省和总结一下连连载跟斗的原因,反而像害了神经病似的,老是找岔子同老婆过不去。轻则怒斥她目光短浅,小市民习气严重。重则拳脚相加,一边打一边还振振有词说:“反动的东西不打不倒”。

林扯高除了对老婆的施暴之外,又对年仅六岁的儿子也看不顺眼。稍不听话,便会抓住孩子的头发住墙上撞。用他那双习惯打人的手,在孩子身上施虐。

周围的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隔着窗户劝阻。林扯高却冲着他们怒吼道:“那个敢干涉造反派的革命行动,就是找死。”

母子俩平静生活被他搅得惶恐不安,度日如年。过了几天,老婆终因忍受不了这种虐待,趁他不备,收拾东西,牵着孩子回了娘家。

哪知道妻子的忍让和逃避,反而加重了林扯高的猜疑心。妻子出走的第二天,林扯高便怒气冲冲地追到老丈人家,还血口喷人,诬赖妻子行为不端,要追究她的奸情等等。

林扯高不顾老丈人的阻拦,一把抓住妻子,将她拖回了家。

当天晚上,林扯高便将老婆捆在床上,像审讯犯人一样,要她老实交待。还抽出腰间的皮带,狠狠地抽打。

林扯高六岁的儿子眼见母亲被禽兽般的父亲虐待,抱着林扯高的大腿,苦苦衰求。但已失去了人性和理智的林扯高,反而将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捆在办公桌上。

可怜的母子俩嚎淘大哭,惊动了居委会,才出面邀约了几个老大爷老太太,敲开了他的家门,才把母子俩放下来。

就在这天夜里,疲倦不堪的林扯高酣声大作,母子俩乘机逃出了这个魔窟。

等到林扯高一觉醒来,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好似从恶梦中惊醒,开始有点后悔。但他中毛泽东“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毒太深,在追逐权力中迷途太远。不知道他一生之中,能否有省悟的那一天?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林扯高沮丧地回到了农六队,隐瞒了失去妻儿的悲剧。那时我们正夺命苦战在油库湾工地上。当林扯高在工地上露面时,以往那种冷酷无情、盛气凌人作风突然收敛了起来。

我们当时虽不知道他探亲回家所发生的“暴力革命”,却知道他因无证驾驶闯祸,受到场部的处分,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管教干部。我们只是对他抱着敬神鬼而远之的态度,并没有把他当成“落水狗”来嗤笑。

林扯高回六队的第一天带班,便坐在我们组挖土方的工地上,选了一个高处的位置盘腿坐定。沉默很久,也没人答理他。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显得特别的实在:“唉,你们一天要干多少个小时才能完成任务?”距他最近的陈良玉顺口回答:“二十小时都完不成。”接着补充说,“起码要七十二小时才能完成。”

林扯高听后,便在那里认真的推算起来。最后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惊讶道:“那不是要整整三天三夜不吃喝不睡觉才能完成任务吗?”

蔡先禄答腔道:“是呀,林干事,你看队部下达的任务,这不是存心不让我们不睡觉么,不是要我们的命么。”

林扯高听到这话,好像若有所悟。平时,他给我们下达任务时,从来只管严厉督责,而不管我们的死活。

林扯高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已是飞沙走石的风季。他望着在狂风中挣扎的囚奴,好像第一次感觉到这种苦难似的。于是又问道:“队部都没有给你们加班食粮么?”

陈玉其回答道:“林干事,你不是不知道,场部有规定,加班要过十二点,我们才能吃到三两的包谷粑。”

面对着这一群皮肤晒得黝黑的苦力,林扯高也许体会到了。但是林扯高即使受到处分,但比起我们这些犯人来说,仍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林扯高从坐的地方站起身来,在这狂风呼啸的黄沙之中,扫视着这片忙乱的工地,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工地那幅巨大横幅标语上:“抓革命,促生产,奋战一百天,坚决拿下油库湾的改土任务”。他便一面摇着头,一面喃喃自语“文革流产了”,然后走开了。他的身后却传来蔡先禄的喊声:“林干事,你帮我们反映一下。这样干,我们还活不活?”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天凌晨四点钟光景,当疲惫不堪的囚奴队伍踏着开始下霜的泥土从工地归来时,距离六队大铁门三百米远的山坡上,便听见从岗楼边传来了一迭声的追赶和呐喊声,紧接着便是被棒棍击中身体的呻吟声。

陈蓉康咕噜道:“不晓得哪个挨了!”前面的杨云斗却随口应道:“真的被打死了,倒是痛快了,再不遭这种罪了。”队伍里已没有人回应了,细细听去,脚步声中竟是一片鼾声。

几乎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连走路都在睡觉。因为这时正值下半夜,风声已收敛了,鼾声便听得十分清晰……
前面的囚奴已经走到了六队的大门口,只见两名士兵左手拿着强光电筒,右手拿着青杠剑,正在紧紧追打林扯高。林扯高双手抱头,在士兵的追迫下,正在队部回形走廊里来回逃窜。追打的士兵边追边喊:“打死你这烂贼,打死你这烂贼!”

林扯高躲避不及,身上连中数剑,正拼命地绕着回廊的柱头抱头鼠窜,想朝篮球场方向跑过去逃走。却被篮球场通道口两道手电筒光罩住。于是一前一后四个人,四条青岗剑将他围在中间。

正在林扯高将挨上一顿痛打的时候,操场外突然传来了徐世奎的喊声:“天还没亮,林高明又在闹什么?”
倘若没有徐世奎解围,林扯高难逃一顿痛打。四条汉子将手中的青杠剑撑在地上,便七言八语地围着他骂开了。

一个人手里举着一只猪蹄向他劈头打下,并大骂道:“林高明这个烂贼,有几辈子没吃到肉了,天不亮就跑到老子厨房里来偷肉。你以为老子不知道。老子看你贼眉贼眼进来的样子,就晓得你在心里想什么。你他妈的不是人。”

另一个接着吼道:“你总是到厨房来偷东西。上星期天我给班长留的半只卤鸭子,你进来一趟,就不见了。害得我遭到事务长批评。说!是不是你偷的?”

“你别装蒜,这段日子,只要你到我们厨房来过,就要丢东西。不是油瓶子,就是佐料罐。今天现场逮住你,说!你偷了几次?别给他啰嗦,到他寝室去搜。”

四个人当着徐世奎的面,一面数落着林扯高的桩桩劣迹,一面推搡着林扯高,打开了他的房门。果然,从里面搜出了许多腊肉、香肠、鸡腿、菜油、佐料等。其中许多物品便是从老管厨房里原料,还有盛佐料的罐子和碗碟。还有从六队干部食堂和犯人食堂偷出来的各种“进口货”。

林扯高在赃物的面前,带着脸上的血迹,只好低头不语,任凭责骂。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其实,老管炊事员对林扯高“顺手牵羊”癖好早已察觉。第一次从他荷包里扯出了一条刚刚酥好的鱼。炊事员并没有过份声张。林扯高当面出了丑,连连赔小心和认错,事情也就当成开了个小玩笑过去了。

那知那林扯高却失去了控制,就像染上了毒瘾,三番五次去老管厨房看炊事员做菜,看见了便要“尝一尝”,或顺手牵羊。

掌勺的厨师想戏弄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有一次,炊事员冷眼瞄着林扯高下手去抓盘子里的炸得焦熟的兔肉时,便取出锅里烧得滚烫的油勺,向他的手上打去。滚烫的油勺和油滴在他那只手上烙下了几块黑疤。

从那以后,老管炊事班长便向徐世奎打了招呼,禁止林扯高再去他们的厨房。

但这一次夜半行窃,被老官逮个正着。不但遭到一场棒打,并因此闹得沸沸扬扬。使林扯高“扬名”全农场。自此以后,他的丑闻不径而走。他的绰号也由林扯高变为“林疯儿”和“林偷儿”了。所有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都把他看作是精神失常的疯子。

林扯高混到了这个地步,可谓颜面丧尽。“革命”的遮羞布扯破后,便赤裸裸露出一个贪婪无耻的小偷真身来。随着那些小偷小模而来的东西一件件从他的寝室搜出,这位文革初期锋芒毕露的革命闯将,便现出了他的原形。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回看林扯高十年文革生涯,他在六队所演出的一幕幕闹剧:无论是抓“现行反革命”典型人物,还是破获反革命集团。不管是组织血腥批斗会,还是罗织杀人材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暴露出他对流放者的丧心病狂的迫害心理,无不说明他的内心凶残。

至于林扯高跟何庆云的明争暗斗,与场长们的夺权较量,无不反映出他善观zhonggong上层的政治风云而投机钻营的秉性。他所干的每一桩事,无不显示出他的流氓本性。

林扯高中毛氏邪教的毒太深,以为照着老魔头的教义行事,纵不能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也可以出人头地、称霸一方。

林扯高这种趁乱打劫的举动,在当时并不鲜见。文革初期的“革命闯将”,大抵都害了这种病。到了文革后期,这些人奋斗十年却一无所获时,便陷入了深深的信仰危机和精神空虚之中。

林扯高越来越狂了。有一次,他从油库弯的工地上绕道去场部,当他经过林业队卖苹果的开票处时,看到一个就业人员家属将一背兜苹果放在开票处约二十米远的石坎上去开票,他一看路上空无一人,便迅速地蹲下身子,背上苹果,拔腿就跑。

开票的老太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自己那背兜苹果被人背着,已经跑出十几米远了。便顾不得开票,慌忙追上去,一面追一面大喊抓贼。

林扯高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便撒腿狂奔起来,背篼里的苹果纷纷抛出来,掉在身后的路上。

当他跑出了一百多米远,看看已到了场部蔬菜组的地界,正要往六队的弯道上跑,却被蔬菜地里赶过来的四五个“就业人员”拦住了去路。

其中一个高个子夺下他背上的背兜,其余的几个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动起拳脚来。对他左右开弓,给了他一顿饱拳。围观的人几乎将马路都堵断了。

观众大部份都是附近几个中队的刑满释放人员,大家议论纷纷,一时传为笑话。传遍了整个盐源农场。

林扯高偷窃上瘾,已到了这种寡廉鲜耻的地步了。很快,他便送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当年,就是他主持了这个“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开学典礼”,并在这里整治过被他划为“走资派”的人。农场书记高德胜,以及六队的李培连,都曾在这个学习班挨过打受过刑,并从这里送往劳改队。想不到今天,他也被另一批掌权者“请君入瓮”了。

随着清算“四人帮”深入进行,地方上开始清理“四种人”。仍然以路线斗争的方式来达到玩弄人民的目的。翻云覆雨,波谲云诡。只不过,玩的人和被玩的人今天换了一下位置。整个的文革便是一场人玩人的大悲剧。
不!这场悲剧应当追溯得更远,几乎一直可以追溯到zhonggong的起家。毛泽东一直在中国这个政治舞台上导演着人玩人的悲剧。像林扯高这样的悲剧人物比比皆是。一个平时对“囚奴”们作威作福的特工人员,至此已被完全阿Q化了。

追溯林扯高人生经历,毛泽东把他变成了争夺权位的鬼魅,一度成为全农场囚奴命运的主宰者。后来在权力角逐中,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中毛氏邪教之毒的人,大致都同他一样。一旦中了邪,就没有人性,没有亲情。不认父母,不认妻儿。

在林扯高的眼里,除了斗争、整人,便是追逐权力的损人利已。到了捞不到稻草时,便成了见东西就偷的人渣。

我79年获得平反回到重庆后,夏光然和王正印等人传来有关林扯高的消息。

这年冬天,牦牛山冰雪封山后的一天,天还未亮,一个人影正向山上疾步攀登。他的手里提着一支左轮手枪。

这个人衣着单薄,脸色铁青。一边在原野上急步小跑,一边还不断地警惕地张望身后的动静。

其实,这冰封的荒山早已没了人影。大雪早已淹没了原来的马路。原始森林已被大雪覆压得如同一床巨大无比的白棉被。如果大山深处没有人接应,他多半只有冻死或饿死在这白雪皑皑的山巅上。然而他却坚定的向山上跑去。

因为林扯高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听到传言,说牦牛山上就有王洪文组织的武装部队。又听说一大批“决心紧跟毛主席革命到底”的人,已拿起武器,决心“重走井岗山之路”。这种梦呓般的鬼话,他也信以为真。

于是林扯高打定了主意,在一个早上,天还没亮,他便从学习班翻墙进入农七队的营房,偷偷地蹿到了一个他平时很熟知的连长寝室,偷走了他的手枪和一匣子弹。然后,大摇大摆的从营房大门走了出来。

当值班的卫兵盘问他时,他只回答说到马路锻炼锻炼身体。说着就装出晨跑锻炼的样子。

林扯高瞒过卫兵以后,便迅速的取道农三队,径直向着直通牦牛山的公路飞奔,朝着那白茫茫的山上奔去。

一小时以后,被偷了左轮手枪的连长发觉自己的枪支不见时,便四处寻找。问及营房站岗的卫兵时,卫兵才告诉了他一大早林扯高从里面出来过。

连长马上意识到危险,连忙带了两名士兵带上了枪枝,匆匆忙忙向农三队追来。到了农三队再问那里的人,证实一大早林扯高的确经过这里,独自向牦牛山方向走去了。

三个人直扑牦牛山,去追赶林扯高。一个多小时以后,三个追赶的人,终于看到茫茫雪地上林扯高正往牦牛山上奔跑的身影。紧接着便是包围、喊话。茫茫大山中响起了稀疏的枪声。

不过这不是什么毛“重走井冈山道路的起义军”的枪声,而是抓捕林扯高和林扯高拒捕发出的枪声。枪声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大约林扯高偷来的子弹已经打光了,终于被三个军人制服,束手就擒。

林扯高被押回场部以后,在审讯中,他除了对偷枪上山的经过供认不讳外,却拒绝“认罪”。等到法庭最后判他二十年徒刑时,他公开的撕毁了那份判决书,说判决书上称他“上山为匪”,是对他的诬蔑。上他牦牛山,就是要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重走井岗山之路。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毛泽东想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走资派,却反过来把他的嫡系传人关进了大牢。
有人说,张锡锟牺牲以后,英魂不散,先后捉了陈贤士,刘资元,黄学全等三个犹大去抵命,最后还把林扯高的魂魄摄去了。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荆楚编后按语:这是从《血纪》两章之中摘取的片段。为了突出人物形象,当然省略了不少内容。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名词注释:
青岗剑——是士兵用硬度极高的青岗栗木削成剑的形状,专门用来殴打流放者的凶器,故被流放者称为青岗剑。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特大喜讯——《血纪》之一章

本帖最后由 荆楚 于 2009-8-17 09:03 编辑


就在紧张搜捕刘顺森三人的同时,99日下午,我正在猪圈里淘猪粪,突然听到场部的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的播放《蝶恋花·答李淑一》。zhonggong一直把这首歌曲当成丧歌。每当这首丧歌响起,人们条件反射便知道是zhonggong的某位要人又一命呜呼了。


在疯狂武斗中,造反派组织也是反复播放这个曲子,来吊唁在武斗中丧生的人。所以只要听到这首曲子,便知道zhonggong高层又死了人了。但是,这一次由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播出的声音却是异常压抑低沉。因为猪圈上的喇叭年久失修,实在听不清楚。


由于连日广播都有毛泽东的健康情况的公告,我猜想这哀乐便是老魔头命归黄泉了。正挑着猪粪向场部方向走去,却被兴冲冲赶来的陈孝虞叫住。


走近以后,陈孝虞附着我的耳朵说:“特大的喜讯,老头子驾崩了!”因为特别兴奋,我们两人紧紧拥抱,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对于在毛泽东地狱里苦苦煎熬了二十多年的无辜受害者,再没有比听到这个特大喜讯更令人激动的了。我俩放下手中的工具和粪担,快步向六队对面那个小山头上跑去。想在那里听听场部广播里传来的更多的消息。然而那边的高音喇叭里除了一遍遍播放的《蝶恋花》之外,便是冗长的治丧委员会名单和讣告。除了哀乐,得不到多少有价值的消息。


消息来得很突然,我们还来不及梳理一下毛的罪恶。但我首先想到的是,毛泽东命归黄泉,象征他的专制复辟告一段落。我相信,与当年秦始皇死去秦王朝迅速解体相似,天怒人怨的毛家皇朝的解体,比之来得更快。


时代不同了,我们虽然难以预见毛泽东的独裁政权解体以后,是出现一个新的专制主义政体呢?还是顺应世界潮流进入一个民主时代?但可以肯定的是,毛泽东挖空心思保住其专制帝国永不变色的梦想,以文革的彻底失败作了绝笔。


对中国人民来说,毛泽东命归黄泉,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为祸最烈、时间最长、地域最广的饥寒交迫时代。毛泽东给中国人民带来了空前灾难,作为历史载入了中国最黑暗的一页。


毛泽东对中国人民所欠下的血债,以我的估计,从1949年至1977年被毛泽东迫害致死的人,远远高于海外学者分析计算得出的八千万。仅四川一个省饿死的人,就达到至少1300多万人。毛泽东治下的28年,真是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冤狱遍地、民不聊生。


至于说到他对国民经济的破坏,对文化、教育,科学、卫生、工农业生产等等领域的蹂躏,用“馨竹难书”都是难以概括的。他在民穷财尽的基础上,还疯狂地进行扩军备战,组织国际间谍网,畸形的发展核武器,把中国带进万劫不复的核战灾难之中。


毛泽东的一命呜呼,并不显示中国近代最黑暗的专制复辟就此结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中国社会还要经过一个痛苦的历史时期,才能从毛泽东的专制深渊中爬出来。但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中国人民经过了此番折腾,已经从共产主义欺骗之中醒来。毛泽东建立起来的专制帝国会尽快解体。这比秦王朝因秦始皇沙丘暴亡而迅速崩溃来得更快。处于饥寒交迫之中的中国人民,至少会很快结束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粮食定量”时期。


以我的估计,毛泽东一命呜呼,一定会带来亲毛嫡系与“走资派”的火并。虽然难以预计这场火并的结局。但在世界民主大潮流冲击之下,东方专制主义被迫退出历史舞台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最起码地说,无论他们打着什么旗号,皇帝已经不能再登历史舞台了。甚至终生任职这种不齿的政治制度,也要在中国消失了。


那天晚上,何庆云臂戴黑纱,胸前扎着一朵小白花,组织六队的全体囚徒坐在坝子里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再重播的这一“特大喜讯”。农六队所有流放者的心里,都压抑不住喜悦的心情。火炬的成员也以特有的方式,互道庆贺。


我们分析后认为:zhonggong的这辆专制列车,会出现的三种可能:急煞车,翻车,继续狂奔。刘少奇被毛泽东弄死了,林彪叛逃身亡,江青无驾驶大局的能力,最后在死前匆匆忙忙中拉了一个无德无能的华国峰,给他定下了“按既定方针办”而闭上了眼睛。毛的这种折衷安排,又能继续多久呢?


毛泽东的灵堂里鬼气弥漫。前去吊唁的人们,各自心怀鬼胎,都在磨刀霍霍,准备着夺取最高权利。双方都在身后都藏着一把利刃,企图一剑击倒对方,一剑定乾坤,以结束这场权力恶战。


第二天,与队部办公室相隔的那垛墙上,何庆云将老魔头的三尺像框挂在上面。算是临时布置的“灵堂”。


过了几天,上午八点多钟,何庆云将全队人员列队集合,宣布全队不出工,召开追掉会。队列拉开一公尺的间隔以后,何庆云宣布,开会期间不准任何人交头接耳和大声喧哗。等待广播喇叭里传出向毛泽东遗体告别的那一刻。


主持仪式的华国锋宣布告别仪式开始,广播喇叭里一片肃穆庄严。三鞠躬以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嘤嘤的哭声。而在农六队的坝子里,却传出了一片清脆的耳光声。


这是农六队的流放者在剌刀逼迫下,发生的一场“送瘟神”最后一次“悔罪仪式”。队列深处,传来了一片诅咒声,是蔡先禄的声音。


“你在念什么?”一名士兵一面朝那些不愿低头的脑后勺上劈着响亮的耳光,一面追问从队列中发出的声音。但是谁也没有吭声。


站在前面位置上的邓自新回过头去的时候,立即被士兵走抓住:“你看什么?”
邓自新回答道:“舒展一下颈子,已经受不啦。”那名士兵虽无法反驳,却朝着邓自新劈下一掌。


邓自新立刻反抗起来:“我犯了什么法?那有在追掉会上还打人的?”然而士兵并不回答,又是一掌劈下。


我昂着头站在那里,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结果我的颈上也挨了一掌。队列虽然还维持着原来的队形,却被激起阵阵喧哗把庄严肃穆的气氛一扫而光。


只有何庆云端立在队列前方,好像对身边发生的骚动喧哗没有察觉。只是呆头垂立,如丧考妣。三鞠躬还算做得虔诚恭敬。


毛泽东一命呜呼,灾难也许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因为经过老魔头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已经没有任何公开反对他的势力了。此时此刻,统治者除了更疯狂的进行争权夺利外,必会对反抗者施以更残酷更疯狂的镇压。


毛泽东一命呜呼时候,正值刘顺森、孟平、杨汉群三人从农六队越狱的几天之后。重庆市警备区接到了盐源发过来的通辑令。文革中,接到这类“边关”发来的通辑令,负责缉捕的人都禁不住要骂娘。骂那些边境劳改官员都是一群饭桶,拿了政府的俸禄,却连几个赤手空拳的犯人都看不住,还要别人去擦屁股……


其实,盐源监狱方自己都弄不清楚刘顺森、孟平、杨汉群三人的准确出逃路线和目标。近一年来,四川省劳改厅所属的各监狱,发给重庆地区要求协助缉捕归案的案子有增无减。他们的挡案柜里,就摆着上百个没有归案的逃犯档案。


就在老魔头一命呜呼的时候,刘顺森三人正坐在一辆从雅安开往成都的班车上……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夺命油库湾——《血纪》之一章

差不多在刘顺森、孟平、杨汉群赶往重庆的时候,狱方正在驱使流放者集中在油库湾,召开了一个“奋战一百天、改造油库湾”的誓师动员大会。


油库湾因盐源农牧场油库所在地而得名。它的位置正扼守于农牧场到盐源县城的通道上。从场部出发南行一公里,便是油库湾的起点。再爬过绵延两公里的上坡道,才到达它的最高处。站在最高处,可以看到小金河从盐源城外缓缓流过。回过身来,一条一千多米长被雨水冲刷而成的沟壑就出现在这里。它的顶部平均宽度大约五十米,而它的底部则被冲刷成了宽度200多米的山沟。所谓改造油库湾,就是把这条因雨水冲刷而成的沟壑填成一湾梯田。并在这湾梯田一侧的山腰上,修出一条宽八公尺的公路,成为盐源农牧场进入县城的便捷通道。


根据测算,整个工程的土石方量大约两百万方。如此浩大的工程,要求集中在这里的1000名囚奴一百天内完成。也就是说,每人每天要完成二十立方的挖土和搬运工作量,相当于正常工作量的十倍以上。


有人算了一下,每人每天要挖大约三万斤的土,再将它们搬运到30米以远的地方。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的。


平时喜欢画漫画的陈容康,在地上用石头作笔,画了一个天平。天平一头是一个瘦骨嶙峋的流放者,手上端着一灌包谷粑。另一头是在一座大山。大山将人高高举起,悬在天空中,无法下来……


毛泽东晚年掀起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完全是为了掩盖他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惨败的又一场祸国殃民闹剧。他把全国性的大饥荒归罪于“靠天吃饭”和农民保守,再驱使半饥半饱的农民勒紧裤带,进行改土改田狂想作业。美其名曰“大寨精神”,其实是在制造自然环境的生态灾难,遗祸后代子孙。


农村的基层组织,以每年完成改田改土的工作量作为政绩考核的依据。年复一年,原来肥沃的土地,被“大寨田”埋入地下,使它的表面形成贫脊的瘦土。加上农民被剥夺了土地的所有权后,积极性完全丧失。土地歉收日益加剧。在这些农田建设的大军中,不知掩埋了多少饿死和累死的农民。压在农村最底层的五类份子及其子女,更是受害最惨烈的群体。


所谓油库弯的改造工程,是盐源农牧场在大跃进过去了十八年后,留给二道沟的流放者的又一次痛苦的记忆。它不仅让我们再次经历彻夜不眠的折磨,并看到zhonggong官僚的愚昧狂妄。更使我们看到,在老魔头死后,仍然阴魂不散,继续奉行着他不顾人死活的衣钵。


经过十年文革,农六队反抗迫害的力量,遭受了残酷的摧残。像陈力、张锡锟等优秀份子纷纷惨遭杀害。其他的人,像皮天明、陈蓉康、刘顺森、夏光然、邓小祝、文廷才、蔡先禄、邓自新、王文典等,经过长期的黑审、斗争、绳捆、镣铐、殴打的折磨,也磨钝了棱角。


“火炬”成员和追随者,在流放者低落的精神状态下,也改变了公开对抗的方式,寻求一种更为有效的组织方法。我们在等待着刘顺森们的回音。我们在枪杆子押送下,又一次跨进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绞肉机。在油库湾工地上,再次承受它的压榨和撕裂。


7610月中旬,工程的第一天,天还没有大亮,我们便肩着工具,推着板板车,向工地进发。


工地上高音喇叭正播放着“东风压倒西风”的歇斯底里的狂叫,迎头向我们泼来。进入工地,借着灯光,我看着这条非常熟悉的山沟:两面是黑压压的山头,油库湾入口处,就像是一扇进入地狱的大门。


广播里播放着刚刚死去的老魔头新作“鸟儿问答”。


陈容康走到我面前低声问道:“这首词是什么时候写的?怎么过去从来没有听到过?”我正对着地狱的入口打着寒颤,天气特别的冷,只好摇了摇头。


不一会,徐世奎来了,冯俊伯紧跟在他的后面。两人在荒山坡上用皮尺比划了一番以后,便在草坪中划出了第一根很粗的石灰线。紧接着,徐世奎便站在一处土坡上宣布:“从现在开始,油库弯工程正式开工。今后,由冯俊伯负责把每天要完成的作业线划出来。完成工作量才能收工。冯俊伯所耽误时间算半个工。”听到他这一命令,所有的流放者都搭拉着脑袋。


大家心中都明白,这是一条在当天绝对没有希望完成的“任务线”。就为了这条线,可以牺牲工地上苦役犯的休息和睡眠时间。为了这条线,可以抽干我们的血汗。为了这条线,还不知道谁会被埋骨于这黑幽幽的山沟之中。毛泽东最得意的军事化管理,再次搬到这苦役犯人的身上。任务像军令一样,以不可违抗的形式,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唯独陈蓉康正在兴味浓烈地跟着高音喇叭吟诵着毛泽东那首名诗:“炮火连天,弹痕遍地。”他继续叽叽咕咕地背诵着:“怎么得了,啊呀我要飞跃……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陈蓉康读着读着突然骂道:“这也叫诗么?流氓!流氓诗!”他叹着了口气,愤恨地对着广播喇叭呸着口水。


我急忙推他一把:“干活吧!什么天地翻覆,现在是泥土翻飞。要你腿杆跑断,筋骨压弯,汗水流完。那才叫放屁。别听了,干活吧。”


陈蓉康拿起畚箕和锄头,开始上起土来。“唉!中国人真可怜啊。霸王在城头上饮酒作乐,奴隶们在阵前拼力厮杀。什么天地翻覆,外国人哪里晓得,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土豆烧牛肉了。”


奴隶毕竟还是奴隶,尽管意识到必需反抗压迫,但是十几年的挨斗挨打的经历,磨掉了我们青年时代的血气方刚,变成驯服的劳动机器。


改田改土是我们每到冬天都要从事的苦役。它的工序极为简单。挖土,上土和运土。按照实作经验,运输距离在二十米以内,一个人挖土,可以供应三个上土和一个人推车。每个作业组大致由五个人组成。一个人挖土,三个人上土,一个人推车。


为了不让任何人闲着,每个作业组配备两辆板板车,推车的把装满泥土的重车推出去倒掉后,赶紧把空车拉回来,只有下一车还没有装满的时候,才可以喘口气。上土的则利用装好了一车泥土以后,空车还没有拉回来,或者挖土供不上的时候,才可以歇口气。而挖土的全靠自己挖空心思,出的土供应有余以后,才可以撑着锄把擦一下汗。


如此作业,五个人便环环紧扣,再无人闲着。无论是那一个环节落后了,一旦有人闲下来,便会受到站在高处的徐世奎和士兵的厉声斥骂。


徐世奎的喝骂声就像一条抽下来的皮鞭,一声一声的抽打在你追我赶的奴隶身上。这大概就是长年累月习以为常的规距。我们就像耕田的牛或驾辕的马,在皮鞭抽打下,每每因惊恐而无奈前进。


但照这种的安排,平均每个每天可以完成的最高土方量也不会超过三方。而面前的那道白线,是按照每人十二方的工作量划出来的。纵然将劳动时间廷长一倍,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迈过这条任务线。


随着时间一刻刻过去,挖土的茬口在一米一米的向山坡上廷伸。板板车车轮辗压着红土,变成了一条渐渐向前延伸的红带子。


早上起来,无论天气有多寒冷,只要开工,不出五分钟,就要脱下披在身上的厚厚的棉“铠甲”,光着身子迎着寒风,仍然挥汗如雨。那一条条被车轮辗出的红带子上,大概因为推土者淌下的汗水滴在上面,再经过车轮的辗压,变得红光发亮。


到了上午十一点钟光景,寒霜融化,西北风却从山坡的高处刮下来。这给上土和推土的人们带来格外的麻烦。杨厚模端起一筐泥土刚刚向车内倒下去,冷不妨被一股乱风将泥土回扑到脸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声来,便弯下腰,双手捂着眼睛。


好在眼睛有一种排出泥土的能力。剧痛了一阵,挤出黄色的眼泪,一般可以恢复视力。实在不行,便呼唤唐启荣用药棉帮助洗一下,还不得耽误时间。否则,自己茬口就要拉在后面,徐世奎就会站在高处叫骂起来。


“摧命鬼!”陈玉其朝着徐世奎站立土堆喃喃地说,一面帮杨厚模搬开被泥沙糊住的眼睛,猛地吹着他紧闭的泪眼。


“换一下吧!”黄刚把空车推回来,喘着大口的粗气喊道。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边甩着酸痛的膀子。


“亏你说得出来,杨厚模眼睛都要瞎了,你还叫他去推土”?陈玉其喊道。


“那么你试试,这千斤的重车谁能推上一整天?”黄刚涨红了脸,不停的甩着膀子。看样子他真的吃不消了。黄刚二十五岁,入狱才三年。大跃进的年代,他还是几岁的孩子,没有经历过大跃进不眠苦役的折磨。


陈玉其接过黄刚手上的车把说道:“条条蛇都咬人啊!谁叫你年纪青青的就滚到这个烂泥坑里来呢。”说着摇摇晃晃将满满一车泥巴推了出去。黄刚不敢怠慢,赶紧拿起锄头上土,蹲在一旁的杨厚模还在流泪,就站起身来忙着继续上土……


紧张的劳动使人忘记了时间。早上吃下的半罐包谷粑早已消耗完了。但汗水流得过多了,反让人不感到饿。过度的体力消耗,使人全身乏力,体力不支。上土时,因为端不上车,而洒落在地上。推土时,推着推着就眼睛发黑。


苦役犯大量出汗,而又缺乏盐水补充。稍一停歇,经过冷风一吹,就会患上感冒。六队的工地上,第一天就有十几个人得了重感冒。头痛耳鸣,但谁也不敢歇息片刻。


中午时分,彭文学驾着马车,把午饭和水送到了工地。苦役犯歇下手来,将手在破衣服上擦了擦,便向马车围了过来。每个人手上端着饭盅,一大盅水下肚,汗水便如注的逼了出来。


整整一个上午的高强度劳动,胃酸大量消耗掉,胃口极差。拿着罐罐饭,却对着它发呆。今天罐罐饭比起以往增加了一截,菜也是平时一周才能吃到的炒洋芋片,算是对拼命的劳动者一点回报。然而那可恶的西北风,却恶作剧地把泥沙和黄土刮进灌灌之中。于是人们赶紧地刨完了手上端着的那一份饭菜。


吃过饭还不到半小时,山坡上值班的老管就催促大家动工。他们坐在荒坡上面,不像往常那样有哨棚可以躲避风沙的袭击,便催促大家,早点完成任务,好早点回去。


代朝谋爬上山坡,看了看一个上午的“战绩”。一个上午的拼命劳动,茬口只达到全天任务的十分之一。于是向站在茬口前的人吼道,“队部是下了决心的,今天的白线不挖完是不准收工的。下午不完成,就只好在工地上睡觉了”。人们瞪着他,感到他在催命。


“反正就这么一把老骨头了,充其量就丢在这深山沟里算了。”蔡先碌喃喃地嘀咕着。


初冬的高原,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懒洋洋地照耀着这片红土地上,照耀在这群又黑又瘦的苦役犯人身上,为他们过渡劳累而叹息。


单调的挖土声与沉重的喘息混和在一起。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六点钟,太阳悄悄地跌进了西山坡后面休息去了。但工地上的苦役犯仍然要在灯光的照射下挥汗如雨。


彭文学赶着马车把晚饭送上工地的时候,星星已爬上了天空。吃过晚饭,我们被驱使着在工地上长时间挥汗如雨,要我们付出最后的汗水……大跃进的噩梦整整过去十八年了,不眠之夜又复活了。


疲劳了一整天的奴隶,早已睡眼蒙蒙。很想就地倒在泥土上,闭上疲倦不堪的眼睛。但山坡的暗处却发出了一阵阵粗暴的催促声。听上去,上面已换了执勤的人。刚来值班的士兵,正抖擞精神大声呵斥,摧促着下面这群想闭上眼睛的人们继续拼命。


盐源农牧场成立十几年来,农田、绿茵和果园渐渐代替了军垦多年无所改观的红土地。一湾湾良田,一片片果园,都是流放者用血汗浇灌出来的。


可是暴戾成性的狱吏们,丝毫也不会爱惜这些创造财富的奴隶们。他们对于奴隶们使用的语言就是绳索和皮鞭。在暴戾成性的狱吏的摧残下,奴隶们大量的死亡,他们的死亡原因写着:饥饿、劳累和酷刑。


然而在zhonggong的铁幕统治下,这一切都被捂得严严实实,而不为世人所知。这样的罪恶和苦役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人一样生活?


工地上的高音喇叭,从早晨到深夜,不停地嘶叫着:“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直到第二天凌晨,它才停止。幸运的是,随着喇叭安静下来以后,电灯跟着熄灭了,工地上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这真是老天救人于危难。在土地上的各中队,被迫收工回营。我们在漆黑的山沟黑摸索着收拾好工具,再拖着疲惫的身子,摸黑走两里多的机耕路,回到黑洞洞的监房。
这就是开工的第一天,我们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了第二天凌晨一点,整整十九个小时。留给我们回到监舍睡觉的时间只有五个小时。就是这样干,我们也才完成了预先任务的不到三分之一。徐世奎宣布,我们欠下了三分二的任务没有完成。


回到监舍,已是凌晨两点多钟。疲惫不堪的奴隶们,连洗脚的力气都拿不出来了,就在水槽子里糊乱的涮了两下,便爬上各自的草窝。不一会儿,便是一片鼾声。


然而,当疲倦已极的奴隶们还在酣睡中,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广播喇叭又开始叽哩哇啦嘶叫起来。睡眼惺忪的人们,又在枪杆子的押送下,在黎明的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驱赶到工地。耳朵里塞满了“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岗山”。


陈蓉康在我后面骂道:“人都快要死了,还喊给谁听?”


工地上那条催命的石灰线,一天天往山坡上爬行。中间的沟被填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深。挖土的茬口也在一天天升高。挖土也改变了操作方法:先在茬口的下面挖空一条槽,使上面几十吨的泥土悬在凹槽的上面。再在虚悬的大块泥块的上面,用钢钎插进去挤,用杠杆撬等,使整块大土方垮塌下来。


这种取土方法被称为“神仙土”,比之一锄一锄的挖快多了。但是因为泥土层的松紧度不一样,掌握得不好,要么基脚槽口挖过了头,泥土还没等到钢钎撬动它,便会自动垮塌,便伤及没有防备的人。


在任务紧张时,奋力上土的人们,往往没有注意崩塌的土方,因躲避不及,而被泥土淹埋和砸伤,这样的事故经常发生。


油库弯工地上,至今还有几位在副业队就业的人,就是当年放神仙土时,被压断腿和腰造成终身残废。不知道他们怎样渡过悲惨的残年。


有些土质较硬的神仙土,基脚挖好以后,无论怎样用钢钎撬动,那空悬的土方却放不下来。使急于抢任务的人们在下面干着急。


然而这种危险的挖土方法,却囚奴的过度疲劳,最容易忽视自身的安全。


随着茬口向前推进,茬口的高度也一点点升高。一个工地经过两周挖土,茬口的高度都会在两米以上。从旁边去看,茬口上的红土便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妖怪,随时都会将它脚下奴隶吞进血盆大口之中。


当神仙土快要垮下前,它会移动着巨大的身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挖土手就是凭借经验和听觉,捕捉到这种“神仙”发出的信号,向下面上土和拉车的人报警,大喝一声“来了”。


所有在危险区里的人,凭着这一喊声,便立刻向前弹射而出。紧接着一声闷响,几十吨泥土,卷着巨大的气浪垮塌下来,扬起一股巨大的烟尘。


神仙土下面的奴隶们,或发觉垮塌的时间过迟,或土质过于坚硬,或风声破坏了“神仙”发出的危险信号,或听到的信号太弱,都会造成悲剧。


每天上午一过十一点,强劲的西北风呼啸而来,好像是专门为那神仙土打掩护似的。每当狂风大作时,挖土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就只好凭经验和直觉来判断。神仙土便借狂风的掩护,施展着它神秘的威力。


工地上因放神仙土而伤人的悲剧,就像魔鬼一样的缠绕着油库湾的奴隶们。尤其是那些本身体弱而过渡劳累的人。


身材瘦小的蔡先禄,是一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小老头,一位厚道和善却又显得有些迂腐的中学教员,一位大家公认的善良正直真诚的大好人。他推着一车满载的泥土,泥土堆过了他的头顶,超过他体重十倍。从旁边看,与其说他在推车,不如说他用瘦弱的身躯同这个庞大怪物拼命。


每一车的启动,蔡先禄都要把脖颈伸得特别的长,胀得通红的脸上青筋暴突。他已经把最后气力也使出来了,可那近千斤的重车还呆立在那里不想走。到了这个程度,旁边上土的人都会去帮他推一把。车子启动以后,便见他摇晃着全身踉跄前进,好像他一交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不知是哪一股力量支撑着他,他一车一又车的拉土,每天把近百吨的泥土推出去倒掉。工地上经常可以听见他低沉的哼唱:“老人折断腰,儿孙筋骨瘦”!当年杨白劳所吟唱的悲歌,而今伴以他低沉浑厚的男低音,变得更加凄怆悲凉。


“蔡总统的歌声太悲惨了!换一曲吧。”陈蓉康非议道。


蔡先禄并没有理他,继续吟唱着这两句悲歌。寒冷的空气中,他的牙在咯咯作响,并喘着粗气,但歌声没有停息。


“样板戏不嫌老,唱样板戏!蔡老师”。邓自新在邻近组里向这边喊道。


蔡先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么你唱来听听!”


“好的!”邓自新回应道:“你们可听好了,这几天广播在喊什么?听清楚咯。‘久有帝王志,重上万岁堂!千里来寻旧窝窝,山沟变了样。到处猪屎狗尿,还有污水长长’,你们听清楚了没有?”邓眼镜来劲了。


他用的喜儿的曲调,唱起来美妙动听。工地上顿时活跃了起来。“莺歌燕舞,莺歌燕舞,你们看黄刚的身上,那才叫喊莺歌燕舞呢”。


经陈玉其一指,大家抬眼看到站在高高的土坎上放神仙土的黄刚。他身上那件棉铠甲,早已撕成了无数的碎片,在大风中飞舞着,絮毛飘飘。


上油库湾工地以来,每天二十小时的劳役,哪有时间对破损的万疤衣进行缝补?每人身上穿的用千针万线连缀在一起的棉铠甲,都变成了几十条的巾巾吊吊。被大风一吹,就成了四处飞扬开去的乱毛。这样的怪物,人们相互看惯了,倒也不觉得奇怪。但陌生人看到,以为看到了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毛鬼魅?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陈容康苦笑了一声,长声悠悠地跟着那广播员的声音唱道:“好一个换了人间,好一派莺歌燕舞”。


我环视了一下整个工地,锤击声、挖土声,喘息声,已经淹埋了这广播传过来的“歌声”。这些衣衫破烂筋疲力尽的奴隶,确实是毛泽东治下“到处莺歌燕舞”的生动写照。


“不需放屁,啊呀!我要飞跃!”刚刚把车拉回来的蔡先禄,朝着广播喇叭的方向唾了一口吐沫骂道:“呸!什么狗屁诗,还一本正经的朗读,不知羞耻!”


“唉!你也比别小看哪!‘先上九天揽星星,再回河里捉王八’,这可是你想不出来的绝句!”邓自新又向蔡先碌喊道。


蔡先禄捕前是国文教员,听到邓自新这么一句,接口道:“对,让我想想,该怎么改,明天上工地来读给你们听,怎么样?”


“你别唱‘老人累弯腰、儿孙筋骨瘦’了,别老是苦自己,改一首唱吧!”邓自新在隔壁的工段里向这边喊道。


流放者讨论广播里传来的毛诗新作时,倒像是忘却了旷日的疲劳。就在我们的注意力被广播里传来的“诗歌”分散时,死神却悄悄地潜入到神仙土上了。


当蔡先禄口里唱着:“哎呀,我要飞跃……不需放屁”,一面运足气力弓身箭步启动满载泥土的板板车时,站在高处的黄刚突然惊慌地喊道:“来了”!


大家还来不及抬头,只觉一股阴风从山坡上疾扑而下。足有三米多高的神仙土像一堵建筑物崩塌。一股强大的泥土夹着呼啸声扑了下来。大家立即向前面的空地弹射而去。


但蔡先禄却夹在平板车两车把手之间,躲闪不及。随着一声巨响,劈下来的泥石流重重地压在板板车上,压断了车轭,压在他瘦弱的身躯上。


整个的现场,像中了一颗开花炮弹,烟尘四起。同蔡先禄拌嘴的邓自新失声惊呼:“哎呀~老蔡遭啦~快救老蔡啊~”


人们在烟尘中向着板板车扑去,所有在工地的人都自动放下了手中的活,将压在蔡先禄身上的泥土拼命的扒开。邓自新和黄刚一面用铁锹刨土,一边指挥着周围工地上人们赶来支援。为了避免伤到蔡先禄的身体,而用手扒着泥土。


大约花了五分钟,人们才从板板车下把蔡先禄扒出来。只见蔡先禄奄奄一息,脸色铁青。抹去他脸上沾着汗水的泥浆,那一息生命的脉博还在跳动,只是双目紧闭。


邓自新把蔡先禄抱在怀里,焦急地连连的呼唤着他的名字,用手试着他的鼻息,但没有任何的反应。


“掐他的仁中穴,作人工呼吸!”周围的人出着各种主意。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抢救中,过了一会儿,蔡先禄的嘴巴开始嚅动,一股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接着紧闭的眼皮下动了一下,脉搏慢慢加快。鼻孔中吐出一丝的气来。蔡先禄几分钟前的笑容,还挂在他清瘦的脸上。


唐启荣背着药包跑了上来:“赶快要马车,谁跑回队部去叫?”大家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徐世奎倒背着手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冷酷无情,显得十分不耐烦。工地上围了一大堆人,整个的工程几乎停了下来。于是他一面吆喝着围在这里的人群:“关你们什么事?还不各就各位,你们的任务就这么拖吧!”在徐世奎的吼叫着下,人们纷纷的四散走开。


看到奄奄一息的蔡先禄,徐世奎口里不停的嘀咕道:“叫你们小心一点,你们就是不听。”把事故责任推在受难人的身上,这就是冷血的徐世奎惯用的托词。


唐启荣找到了一架留在工地上的凉板,指挥黄刚、陈玉其等人抬着蔡先禄向场部医院奔去。


自从上油库湾工地以来,矮小体弱的蔡先禄,已好几次同死神擦肩而过。前两天,在他倒土时因拉不住向外翻倒的车把,人和车一同翻下足有二十米深的沟底。幸好板板车滚落到了一边,没有重重撞压在他的身上。但他已被二十米高的坡地上滚下来的泥土压住,动弹不得,身上也留下不少擦伤。


当陈玉其等人七手八脚的把蔡先禄从沟底拉起来时,徐世奎却在上面吼道:“赶快把车拉上来,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思想开小差。”


当板板车被拉了上来时,徐世奎并不理会受伤的蔡先禄,而是立即检查那辆平板车摔坏了没有,一面催促大家马上动工。


有人说,蔡先禄受了伤,应该回监舍去休息一下,上点药。可是徐世奎却恶狠狠地吼道:“我不怕你们装死狗,今天完不成任务,就给我在工地上守一夜”。


大家早已习惯了狱吏冷酷无情。蔡先禄坐在地上,用破布擦着手上和脚上的血。我看到他的两膝盖已经青肿,我便主动接过他拉的车,示意他坐在地上歇一会儿。


然而生性倔强的蔡先禄,却从地上站起来,从我的手上夺过车把,一瘸一拐的继续推着。并冲着徐世奎喊道:“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把自己的任务赖给大家!”


在油库湾工地上,像这种类似事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由于过度的疲劳,死神随时在窥视着我们。


当我看着蔡先禄被人抬走时,不禁悲伤难抑。我走过去揪开盖在他头上的破衣服,看着他紧闭的双目和嘴角上一抹鲜血,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瞥?


想着这些年来蔡先禄的忘我品性,看看他一次次在黑暗地狱里为需要帮助的人送去关切和温暖,送去他真情的爱心,不禁泪如泉涌。


每次有人挨打受伤,都可以看到蔡先禄拿出自己珍藏的白药精和药酒之类的东西,一次次为伤者送去他的关切慰藉。冒着危险,不怕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让对方感受到他的博爱力量。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宁愿牺牲自己的“及时雨”。


后来,蔡先禄虽然从死神的手里逃了出来,但过了不到两个月,终因伤重去世。去了他心目中的主的身边。


若干年后再想起这一段辛酸的往事,想起蔡先禄那只用胶布粘在一起的破碎镜片,他的深度的近似眼睛,连同他的诚恳和真情,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


由于六队的工地上连续出现两起骨折的工伤事故,场部派驻工地总指挥在我们工地上开了一个会。他们一口咬定蔡先禄受重伤,纯属个人的疏忽大意。立即引起了奴隶们的愤怒和非议。


谁都明白,如果不是这种改土任务超过了体能极限,有谁愿意去放几公尺高的神仙土?有谁一车运到上吨的泥土?有谁一边打着瞌睡一边上土?


队伍中议论着,但这丝毫没有改变指挥者下达的任务。在那个年代,只要一说鼓足干劲,谁又敢说每天规定的任务超过体能极限有什么不对?


随着工期的推进,奴隶们工作的时间越拖越长。工地上,凌晨一点钟拉闸关灯,关灯以后,山沟里一片漆黑。徐世奎只好收工。因关灯影响任务完成,徐世奎自可搪塞指挥部。


干了一天的劳动,睡眠时间仅三个小时。完不成的任务,便上交给了路灯值班室。所以晚上熄灯的时间也一再延长。


即便这样,徐世奎划定白线从来没有一天完成过。凌晨时分,疲惫不堪的奴隶们归去的时候,已是微霜初覆。北斗星也西坠在牦牛山上。


到了油库湾工程的最后几天,疲劳已极奴隶们,为了节约路途往返耽搁的睡眠时间,干脆就地睡在寒霜纷飞的工地上,蜷缩在自己的棉铠甲下呼呼大睡。仿佛经过了一场战争,横七坚八的躺满尸体……


白天,被板板车的胶轮带辗出来的泥巴路,到了晚上被射在工地上的探照灯反射出两条奇特的红光,令人眩目。


有一天深夜,我被那红色的光带照射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手里提着的车把突然沉重了好几倍,眼皮重得象吊着两个铁球。忽然觉得眼前金星纷飞,心里发慌,恶心想吐,一股冷汗从脊背中流出来,两条腿也不听使唤,面前的两条暗红色的光带从平地上飘了起来,伸向远方,伸向星空,眼前一片漆黑,心里却难受极了,一头栽倒在地上……疲劳得虚脱的人们,谁也管不了谁了。


第二天凌晨,我才从昏迷中 醒过来。最初还奇怪我怎会躺在泥土中。看着那架停在旁边的板板车,我才慢慢想起,我是昏过去了,慢慢的睁开沉重的眼睛,又重重的合了上去,不知道身上什么时候身上结了白霜,更奇怪的是这么冷的天我还没有被冻死?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站起身来。我看着周围,怎么这样安静?


我微微的侧头向四下望去,才在星光中辩别出与我同组的伙计们。努力回忆起昨天,农三队又死了一个奴隶。只是不清楚是冻死的还是累死的。


工程进入最后收尾时期,工地上每天都有人昏倒,医院的病床上已经暴满。老魔头阴魂不散,死了还要抓住这些无辜者去陪葬。


在油库湾的工地上那些劳累死去的人,如果让他们吃饱喝足,美美的睡上几天,便可以自动复原。有人就在最后几天里,长眠在油库湾的工地上,再没有站起来。


据当时统计,短短三个月,就有十几人累死在工地上。被砸成手脚残废的,有二十多人。毛泽东的接班人接过“四个坚持”“两个凡是”的衣钵,把桎梏重新套在中国人民的头上。


1977年初,经过100天的夺命苦役,油库湾工程“如期完成”。当我们离开这令人咒诅的工地时,我们不明白,在毛泽东死后,还会有这样的疯狂。


人类社会已经建入电子时代。我们还被“大寨精神”驱赶着,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拼着性命,去完成愚公移山的荒唐事业。


工程完工的最后一天,下午六点钟,农六队被摧残得不成人形的队伍,身穿比任何时候更巾巾挂挂的棉铠甲,肩扛劳动工具,拖着平板车,踏着刚刚下过的一场大雪。翻过三号梁子时,当场又昏倒了两人。他们在雪地里等着唐启荣叫来马车,将他们送去了医院。后来,这两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再也听不到蔡先禄的悠悠悲歌了。“老人折断腰,儿孙筋骨瘦”防佛还响在耳际。宛如昨天。


此刻,我的耳朵里却被一种嗡嗡作响的轰鸣声搅得难受极了,总想作呕,我闭上了眼睛。如果油库湾工程再延续几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因过劳虚脱而命归黄泉。


以后的几个月里,水肿病再度蔓延。我想,人是何等脆弱的造物。只要苛政一施,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全都成了无知的梦呓。


后来,场部着上级前来视察,在公路上指手划脚的吹嘘他们政绩时,却不知道这些“政绩”是奴隶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也许再过几年甚至只消几年,山洪暴发,不消几十分钟,大水就会冲垮这些泥质田坎,重现一个荒凉的山沟。


我不知道,这样的工程有没有经过了水文和地质的勘察?还是仅凭他们的好大喜功,来迎合一曲“到处莺歌燕舞”的狂想曲?


毛泽东年代,人民浪费在这种瞎指挥下的“建设”真是太多太冤了!数以亿计的民夫和像我们这样的囚奴,就是这些“宏图伟略”的牺牲品。滥用民力,是共产党的一惯作风。


从油库湾撤下来后,我们关心刘顺森的下落。也许他们会给我们带回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因为原来的线索,几乎全部中断了,我们对他们的处境很担心。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当年夺命建成的油库湾梯田,现在已是一片荒凉。这是油库湾梯田的中部和上部的照片。白云下远远隐现的山峰,是小高山山脉南段。左边的灰色线条,是当年顺便造出来的通往盐源县城的宽阔公路。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震撼的一篇。让我看到了人性可以恶到什么程度。这样的恶并不仅属于我们这个民族,希特勒时期的德国,法西斯时期的日本,人性恶的部分以神圣的名义充分释放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考虑体制(极权专制)的原因之外,人性是不是同样重要的因素呢?如果历史重演,今天的我们能够避免新的悲剧吗?
    看看现实,假如历史重新来过,情况并不让人乐观。有独立思考,自由精神的国民并没有培养出来,知识分子的软骨症比过去更厉害,就连封建士大夫的那点风骨也荡然无存。更不要说“为真理而真理”的那种求真质疑之精神。
    假如荆楚君没有过那样惨痛的经历,假如当年面对的不是冤屈侮辱苦难,而是领导的赏识提拔,能保证自己不跟风甚至充当打手吗?假如您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但只要顺从就可以得到领导欢心,不随俗就会祸及自身,您会选择哪种呢?
    老子说“宠辱若惊”,我们是宠也惊,辱也惊。就是难以有个真我。一旦有个真我在,则成千夫所指。

    仅仅是法律体制就能制约人性之恶吗?健全的法律又怎么阻止人类疯狂的欲望?缺乏对于自然法则宇宙法则的敬畏,人类又怎能阻止悲剧重演?
    古人对人性的认识真是深刻。老子,释迦,耶稣,这些大智慧者正是基于对人性洞幽烛微的认识,才开出了他们的药方。
当释迦遭遇歌利王革截身体时,没有一丝嗔恨,并且发愿成佛后首先度他;当遭受出卖的耶稣从容走向十字架为人类承担罪恶,心中唯有对于世人的慈悲和爱。
    受宠不惊难,受辱不惊而唯有对于世人的爱和悲悯更为不易。也是避免人类冤冤相报,自相残杀的途径。
   
    荆楚君如果能够超越苦难和仇恨,以更深沉的爱和悲悯的笔调去书写反思那段历史是不是会更有力度?
   一点感想,不当之处尚请海涵。
《血纪》一书描述是重庆的孔令平先生的苦难人生经历,不是我的经历。我在他提供素材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和再创作,算是两人合著吧!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
荆楚兄,既然《血纪》是一部书,请你采取连载的形式,请勿这样一段一段发,否则容易在作品会馆造成刷屏效果。

谢谢!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连载太长。且在没有出版之前,暂时不打算用网站连载的方式,只是贴出一点片段而已。
荆者,是屈子流放之地,也是其“行吟泽畔、悲歌慷慨”而使其文学成就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楚者,“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