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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发表于 2009-9-28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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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蓝英年:时代的弄潮儿西蒙诺夫
时代的弄潮儿西蒙诺夫
蓝英年
我们这代人谁没读过西蒙诺夫的小说《日日夜夜》?谁没读过他的抒情诗《等着我吧》?20世纪50年代初期正是中国重整山河的时代,多少青年人肩负着革命的理想,奔赴祖国各地。分手的时刻,哪个男同学没在自己钟情的女同学纪念册上偷偷抄上这首诗?西蒙诺夫那时对中国青年学生影响太大了,特别是这首写于苏联卫国战争初期的诗《等着我吧》。我怀着当年读这首诗的激动心情,把它抄录下来,以飨没有读过这首诗的年轻读者。
《等着我吧》
——献给瓦·谢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黄雨
勾起你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捱,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们喋喋不休地说——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纵然爱子和慈母认为——
我已不在人间,
纵然朋友们等得厌倦,
在炉火旁围坐,
啜饮苦酒,把亡魂追念……
可你要等下去啊!千万
别同他们一起,
忙着举起酒盏。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击败!
就让那些不曾等待我的人
说我侥幸——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怎么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救出来。
我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我两个人将会明白——
全因为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这首诗表达了千万苏联人的心,其鼓舞力量连歌曲《喀秋莎》和爱伦堡的政论都无法相比。前线士兵和后方妇女把它当作护身符放在贴心的口袋里。丈夫一想到忠贞的妻子倚门守望,从前线凯旋归来迎接他的是爱妻的拥抱,便斗志倍增。妻子相信自己的等待能使丈夫避开死神,平安归来,又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一首诗竟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诗是献给瓦·谢的。瓦·谢是西蒙诺夫的妻子、演员瓦莲京娜·谢罗娃。谢罗娃是苏联20世纪40年代著名的电影演员,体态姣好,容貌俊俏,从照片上看,有几分像美国的性感明星梦露。她曾在影片《倔强的姑娘》中饰演女主角,在根据短诗《等着我吧》拍摄的同名影片中饰演女主角丽莎·叶尔莫洛娃。《俄国电影百科词典》评论她饰演的这个角色时写道:“她真实而深刻地揭示出在卫国战争中经历过严峻考验的俄国妇女忠贞的主题。”西蒙诺夫对谢罗娃一见钟情,两人很快结婚,不久便分开了。西蒙诺夫以战地记者的身份上了前线,谢罗娃随列宁青年团剧院到各地巡回演出。据作家鲁宁回忆,西蒙诺夫所在的《红星报》编辑部同《真理报》编辑部位于同一座楼里。一天,西蒙诺夫从打字室返回他冰冷的小屋——在这里,爱情曾温暖过他的身心,现今,别离折磨着他的心——路上碰见《真理报》主编波斯佩洛夫。波斯佩洛夫请他到办公室喝茶。波斯佩洛夫抱怨报上都是官样文章,很少有打动读者的东西,问西蒙诺夫有没有合适的作品。西蒙诺夫说他有首诗,但对《真理报》未必适用。他曾把这首诗寄给《红星报》主编奥腾贝格,奥腾贝格看过后说:“这种诗不适合军报,别再刺激士兵了,别离已让他们无法忍受。”波斯佩洛夫让西蒙诺夫念给他听,波斯佩洛夫听了非常喜欢,但不喜欢“那愁煞人的黄雨”中的“黄雨”两个字,雨怎么会是黄的呢?在场的爱伦堡替西蒙诺夫辩解,说他喜欢的正是“黄雨”两个字。爱伦堡以黄泥质土为例,又援引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副主编也说他见过黄色的雨,这两个字可以保存。他们一直争论到凌晨,波斯佩洛夫终于决定冒险,第二天便在《真理报》上刊登了这首诗。没想到反响极大。西蒙诺夫一夜间成为全国闻名的诗人。这首诗引起斯大林的注意,斯大林还注意到诗的作者。西蒙诺夫一举成名正是从这首诗开始的。
西蒙诺夫写这首诗是因为怀念妻子,一腔柔情从心里喷涌而出。诗中一连重复了八次“等着我吧”,已经是乞求了,诗人多么希望妻子等着他啊。这里隐藏着对妻子的怀疑,谢罗娃会不会等他呢?这种下意识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西蒙诺夫和谢罗娃的婚姻曾轰动莫斯科,郎才女貌,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平衡,谢罗娃的感情不像西蒙诺夫那样热烈。谢罗娃虽在影片《等着我吧》中“揭示出卫国战争中经历过严峻考验的俄国妇女忠贞的主题”,但在现实中却没等待自己的丈夫,背叛了他。西蒙诺夫写这首诗的时候,她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演出,遇见正在那里养伤的罗科索夫斯基元帅(那时他还是将军,1944年晋升为元帅)。素有美男子之称的英俊统帅与绝代佳人双双坠入情网。谢罗娃心里掀起感情狂澜,谁知叱咤风云的元帅原是多情种子,两人爱得昏天黑地。但在残酷战争年代,像他们那样身份的人的爱情只能昙花一现。短暂而炽热的爱情不仅加深谢罗娃同西蒙诺夫感情的裂痕,而且给她本人以致命的打击。罗科索夫斯基对谢罗娃一往情深,战后仍常到西蒙诺夫寓所前小立片刻,张望谢罗娃卧室的窗帷。如果斯大林不出面干预,这种三角关系不知还要持续多久。一次,斯大林会见罗科索夫斯基时问他,在他看来,女演员谢罗娃是谁的妻子。元帅回答道是西蒙诺夫的妻子。“我也这样想。”斯大林回答道,从而解决了他们的三角关系,谢罗娃留在西蒙诺夫身边,罗科索夫斯基被派往波兰担任波兰国防部部长兼陆军总司令,并是波兰统一工人党政治局委员。直到1956年波兰爆发波兹南事件后,在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第一书记哥穆尔卡的坚决要求下,赫鲁晓夫才把罗科索夫斯基调回国,担任苏联国防部副部长。感情纠葛并未耽误西蒙诺夫的前程,他春风得意,步步高升,三十一岁便担任大型文学刊物《新世界》的主编,后又被斯大林任命为苏联作协总书记法捷耶夫的第一助手,作协第二号人物。最惨的是谢罗娃,她同西蒙诺夫离婚后万念俱灰,终日借酒浇愁,成了酒鬼。一代优伶便这样香销玉碎了。
斯大林发现西蒙诺夫后,看出他有为自己效劳的多方面才能,便把他列为自己的文学侍从。除西蒙诺夫的才能外,斯大林还看中他的家庭出身。西蒙诺夫的母亲原是奥博连斯卡娅公爵小姐,一战时期嫁给沙俄军官西蒙诺夫上校,不久上校失踪。她又嫁给沙俄将军伊万尼谢夫,即西蒙诺夫的继父。十月革命后,伊万尼谢夫作为“军事专家”被分配到萨拉托夫军校教战术。西蒙诺夫的三个姨妈柳德米拉、索菲娅和达里娅(当然也都是公爵小姐)1935年统统被赶出列宁格勒。索菲娅和达里娅之间不知是谁流露出对苏维埃政权“不热爱”的情绪,牵连到另一位,一起被捕,双双死在牢里。斯大林喜欢使用履历上有“污点”的人,这样的人便于使用。他们心里凝聚着恐惧,生怕“污点”被揭发出来。他们只能死心塌地地为斯大林效劳,忠心耿耿地做违心事,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天。这样的人性格岂能不被扭曲?法捷耶夫是自觉的被扭曲者,真心相信斯大林的每句话,扼杀自我。因此他所经历的痛苦异常剧烈,消除痛苦的手段同样剧烈——用手枪击中心脏。西蒙诺夫是被迫的扭曲者。他虽盲目崇拜斯大林,但对某些事仍保持自己的看法,不过深藏在心里,自我并未被扼杀殆尽。一旦出现表现自我的时机,他便会变成另一个人。
西蒙诺夫以诗闻名,并获得斯大林的青睐。他写过不少诗,最广为流传的是《等着我吧》和《阿廖沙,你可记得斯摩棱斯克的道路……》。然而,他的抒情诗所以风靡一时,除去准确地捕捉到人们心灵的颤动外,还有一个可悲的原因:白俄时代的老歌手们已被迫停止歌唱,诗才远远超过西蒙诺夫的同时代诗人,如舍夫佐夫和波杰尔科夫等人或被流放或被枪决了。好诗世代相传,如普希金和莱蒙诺夫的诗,但西蒙诺夫的诗却没有流传下来。现在俄罗斯的中青年人可能听说过西蒙诺夫的名字,但对他的作品却一无所知。他的书早已没人看了。
西蒙诺夫不仅是诗人,还是剧作家和小说家。他是斯大林奖六次获得者,打破了个人获奖次数的记录。按获奖的时间顺序,它们是:《我城一少年》(1939年)、《俄罗斯人》(1943年)、《日日夜夜》(1946年)、《俄罗斯问题》(1947年)、《友与敌》(1948年)和《异邦暗影》(1950年)。《日日夜夜》是小说,《友与敌》是抒情诗集,其余都是剧本。因为剧本适于迅速反映政策,执行斯大林的指示。
在这四个剧本中,《我城一少年》算是好的。剧本塑造出少年卢科宁生长的过程。卢科宁是伏尔加流域某城市的顽皮少年,后进入坦克学校。毕业后在西班牙和蒙古作战,经过血与火的锤炼,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剧本洋溢着爱国主义激情,人物性格也较为鲜明,说教的东西相对少一点,从中能感到西蒙诺夫的真实感受。《俄罗斯问题》就不同了,它是西蒙诺夫向斯大林赎罪的表示。此前,西蒙诺夫发表了中篇小说《祖国炊烟》。他到斯摩棱斯克选区投票,看到人民生活极为艰难,在死亡线上挣扎,想起他在美国采访时见到的富庶情景,不禁感慨万千。他想用美国物质的富庶同俄国精神的坚毅对比,歌颂俄罗斯的民族精神。小说发表后得到日丹诺夫的好评,指示一名编辑给《文化与生活报》写评论。这位编辑也喜欢《祖国炊烟》,写了一篇赞扬的文章。文章发排后,日丹诺夫见过斯大林后匆匆赶到编辑部,下令将文章撤下,另写一篇猛烈抨击小说的文章,即发表在《文化与生活报》上的那篇谁也看不懂的文章。斯大林不喜欢这篇小说,不允许西蒙诺夫做这样的对比。西蒙诺夫马上猜到斯大林对美国的真实态度:美国想要战争,美国资本家通通是战争贩子。于是他花了三个星期写成剧本《俄罗斯问题》,并在列宁格勒的杂志《星》上发表,他知道斯大林特别注意列宁格勒发行的报刊,必看这份杂志。斯大林看了非常满意,下令莫斯科五家剧院同时上演。对这个剧本我不想多说,它拍成电影后曾在中国放映过,不少老年人看过,只摘录在1990年《旗》杂志第二期上发表的美国作家斯坦贝克的文章就足够了:那时西蒙诺夫(1947年)是苏联最著名的作家,他曾短期访问过美国,回国后便写出这个剧本。苏联三百家剧院同时上演这个剧目。西蒙诺夫抨击的是美国新闻体制。斯坦贝克简要地叙述了剧本的内容:一位美国记者多年前到过俄国,写过一本称赞俄国的书,现在替一位报业巨头工作。报业巨头希望竞选获胜,准备在自己报纸上刊登俄国准备进攻美国的文章。他交给记者一项任务,让他到俄国去一趟,回来写一本俄国要同美国打仗的书。老板预付了记者三万美金。记者刚刚破产,并准备同一位相爱的姑娘结婚,在长岛郊区买住宅。他完成任务后这些打算便能实现。他接受了老板的条件,动身到俄国去。但他看到俄国人并不想同美国人打仗。他写了一本完全违背老板意愿的书。老板看了大怒,撕毁了合同。记者没钱买住宅,姑娘也离他而去。不仅如此,老板还让他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出书,无法找到工作。“这就是剧本《俄罗斯问题》的主要情节,也是常常向我们提出的问题。我们通常这样回答:第一,不管剧本用哪种语言演出,都是一个不好的剧本;第二,主人公说的话不是美国人说的话,他们的举止不像美国人的举止;第三,即使美国有不好的出版商,但他们决没有剧本所赋予他们的巨大权力;第四,美国出版商不服从任何人的指令,例子便是西蒙诺夫先生的书《日日夜夜》在美国出版,并成为畅销书。最后,我希望写一本真实地介绍美国新闻体制的书,但很遗憾,这个剧本不是那样的书。这个剧本不仅不符合美国人的见解,而是起了相反的作用。”西蒙诺夫在美国访问了两个月,接触过各阶层的美国人,难道不了解美国人不想要战争?他写这个剧本完全是为讨斯大林的欢心,以弥补《祖国炊烟》造成的不良印象。
比《俄罗斯问题》更恶劣的剧本是《异邦暗影》。西蒙诺夫在回忆录《我这代人眼里的斯大林》(简称《回忆录》)中沉痛地写道:“我现在只有强制自己才能重读这个对我是可耻的,对一个作家是迎合潮流的剧本。当时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写。如果有勇气不作践自己,完全可以不写。”1947年 5月,斯大林把作协领导人召到克里姆林宫,叫法捷耶夫宣读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是苏联卫生部党组织致苏联卫生部部长斯米尔诺夫的呼吁书,揭发克柳耶娃和罗斯金两位教授出卖国家机密的罪行。他们研制出抗癌制剂,并出版了学术专著《癌症生物治疗法》。科学院学术秘书帕林1946年访美时,受两位教授的委托,把这本书带到美国,作为学术交流活动。苏##组织(即斯大林)认为他们出卖了国家重要机密。要求将学术秘书帕林以间谍罪判刑,并将克柳耶娃和罗斯金送交“荣誉法庭”审判。法捷耶夫读完文件后,斯大林说:“应当铲除妄自菲薄的心理。应当用这个题材写长篇小说。”西蒙诺夫脱口说:“这个题材更适合写剧本。”西蒙诺夫后来说,他认为这类题材更适合写剧本,但他自己并无意写这个剧本。斯大林却认为西蒙诺夫答应写剧本了,便让日丹诺夫把有关材料交给西蒙诺夫看,西蒙诺夫不得不写了。这便是《异邦暗影》的写作由来。剧本是完全按照克柳耶娃和罗斯金案件的模式写的。细菌研究所所长特鲁布尼科夫是苏联著名微生物学家,研制出抗癌病微生物制剂。特鲁布尼科夫的大学同学奥库涅夫来找他,交给他美国学术同行的一封信。美国学者对他的研究成果表示怀疑,请求他把研制药剂的工艺寄给他们,他们才能确认特鲁布尼科夫的科研成果。特鲁布尼科夫出于学术权威的自尊心,准备把手稿的第一部分寄给美国同行,但遭到研究所同事的一致反对。奥库涅夫被揭发出来,原来他是美国间谍。特鲁布尼科夫由于对外国学者卑躬屈膝,严重丧失警惕性,等待人民惩处。斯大林看过剧本后给西蒙诺夫打了个电话。《回忆录》写道:“1947年 1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新世界》看稿,《消息报》主编助手突然进来,告诉我斯大林的秘书波斯克列贝舍夫打电话找我,让我按下面号码给斯大林打电话。我到《消息报》总编室给斯大林打电话。斯大林说:‘我读了您的剧本《异邦暗影》。我觉得写得不错。但有个问题写得不对,需要纠正。特鲁布尼科夫认为实验室是他的私人财产,是不对的。实验室的研究人员认为他们投入劳动,所以实验室是他们的财产,也是不对的。实验室是人民和政府的财产。您的剧本里没有政府,只有科学工作者。然而问题涉及国家机密。我想马科耶夫(剧本中正面人物)到莫斯科去后,利欲熏心的奥库涅夫自杀后,政府不能不出面干预,可剧本里政府并未干预,这是不对的。我认为剧本应当这样结尾:马科耶夫从莫斯科回到实验室,当众同特鲁布尼科夫谈话,说他见过卫生部部长,部长向政府做了汇报,政府责成他把特鲁布尼科夫留在实验室里,尽管他干了错事,但政府并不怀疑他品行端正并有能力把开创的事业进行到底。我看您应这样修改。具体如何修改您自己清楚。改好后发表。”
斯大林对剧本的修改意见,实际上是指示西蒙诺夫如何写。斯大林宽恕了特鲁布尼科夫,正合西蒙诺夫的心意,但在当时那种反对崇洋媚外的气氛中,他决不敢宽恕特鲁布尼科夫。作协书记处在讨论推荐斯大林奖作品时,不少人批评剧本的结尾,痛斥斯大林的自由主义,西蒙诺夫一旁暗暗发笑。他怕不说出结尾是按斯大林指示改的,可能让法捷耶夫闯祸,便悄悄地告诉他了。法捷耶夫听了哈哈大笑,称赞西蒙诺夫还算有良心,没让他陷入尴尬处境。剧本发表后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同时上演。斯大林特别重视《俄罗斯问题》和《异邦暗影》这两个剧本,为他策划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反世界主义运动做舆论准备。二战期间,上百万苏联军人到过国外,看到外国人的生活。他们不禁同自己的生活对比,发现资本主义国家不像他们所听惯的宣传那样坏,本国的生活并不像从小灌输的那样好。一股渴望自由和民主的思潮悄然兴起,这是斯大林决不允许的,必须扑灭。斯大林的手段是镇压,揪出“人民的敌人”。他提倡告密,大肆宣传告密少年帕夫利克·马罗佐夫,弄得人人自危,互相提防。斯大林的深远谋略西蒙诺夫未必料到,但他对国内的恐怖气氛却深有感受,他自己便是受害者。十六岁那年继父被捕入狱,他和母亲被从军校宿舍赶到街上。母亲患病,他不得不独自寻找住所。他在文学所学习时,亲眼见到同班同学被捕,自己也差点倒霉。西蒙诺夫在《回忆录》中谈到作协书记斯塔夫斯基找他谈话:“讲一讲你在文学所是如何散布反苏维埃言论的。还想写奥尔仲尼启则呢,却赞扬白匪。”西蒙诺夫一下子吓懵了,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赞扬过白匪。“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同课堂讨论指导教师的谈话。他先问我为什么喜欢英国作家吉卜林,接着问我如何看待古米廖夫。我对古米廖夫没有兴趣,在阿克梅派诗人中我只喜欢曼德尔施塔姆。指导教师说:‘您不喜欢古米廖夫,对他不感兴趣,是没有道理的。他虽然是反革命分子,却是诗人。作为诗人,您不能不喜欢他。’接着便朗诵起古米廖夫的诗来,这些诗他记得很熟。有的我读过,有的没读过。有的喜欢,如《迷途的电车》和《雪豹》。于是我说,当然喜欢古米廖夫这些诗,但我仍然更喜欢吉卜林。”这已经是陷阱了,西蒙诺夫掉了进去,幸亏没受到惩处。西蒙诺夫吓破了胆,以后做事常常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另外,西蒙诺夫三十岁便达到荣誉顶峰,不想失去所获得的一切。他的成功同斯大林的直接关注相关。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老实说,我是在斯大林时代成长起来的。在他的时代,我中学毕业,并上了职工技校,当了工人,进了文学所。在他的时代,我开始写作,成为专业作家,战争前夕吸收为预备党员,后来转正。在他的时代,我当了战地记者,六次获得斯大林奖,其中一次受之有愧,其余五次当之无愧。在他的时代,我先后担任过《新世界》和《文学报》主编,作协副总书记,中央候补委员,我多次获得过他的信任……”西蒙诺夫的性格被扭曲了。一旦环境宽松,他便显露出本性,做过一些好事。但他不得不按斯大林旨意办事,不能不适应当时的环境,也干过不少坏事。现在俄国有人说西蒙诺夫是斯大林的帮凶,便与事实不符了。说他是斯大林的宠儿,意思并不错,斯大林确实喜欢他,但不如说他是时代的弄潮儿。
我知道西蒙诺夫是从读他的小说《日日夜夜》开始的。1947年,有三本书在我们同学中间流传:《恐惧与无畏》、《虹》和《日日夜夜》,都是莫斯科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我对《日日夜夜》的兴趣不如前两本书大。小说的情节发生在斯大林格勒的一条街上,红军奋力夺取被德军占领的楼房。战斗极为惨烈,红军官兵个个英勇非凡,这便是我少年时代留下的印象。其次,便是营长萨布罗夫和女护士阿尼娅的恋爱。小说没有曲折的情节,人物没有鲜明的性格。另外,译文疙里疙瘩,也影响阅读兴趣。
西蒙诺夫1952年至1957年写了四部战争题材的小说:《战友》、《生者与死者》、《军人不是天生的》和《最后一个夏天》。《战友》讲述的是蒙古境内的哈勒欣战役。后三部小说的题材都是苏联卫国战争,由主人公谢尔皮林和辛佐夫贯穿全书。谢尔皮林是高级指挥官,担任过集团军司令,牺牲前被授予上将军衔。辛佐夫原是军报编辑,后任谢尔皮林的副官,获少校军衔。《生者与死者》写于1955年至1959年,苏共二十大召开的前后。书中写到战争初期的失利,苏联飞机还未起飞便在机场上被炸毁。德军闪电般地占领了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红军溃散,陷入包围,谢尔皮林率领一个师突出重围。他在军事学院执教时,因主张研究德军的战术并充分估计德军的军事实力,1937年被清洗,1941年才被斯大林从科雷马召回并派往前线。红军将士并非个个英勇,也有贪生怕死的人,如巴拉诺夫上校。方面军政委利沃夫将军对被清洗过的谢尔皮林一直心存疑虑,多次请求斯大林解除他的职务,但斯大林没有接受他的请求。在《生者与死者》中,作者已经提到斯大林是否了解真实情况的问题了。谢尔皮林对妻子说:“我不懂,为什么敞开胸口等着挨打——我不懂,像斯大林这样的人竟预见不到即将发生的事?我不相信他们没向他报告。”在《军人不是天生的》一书中,谢尔皮林对斯大林的批评变得激烈起来:“是的,是斯大林!这就说明一切了,尽管你比别人更了解他,你知道战前发生的事,知道战争初期发生的事,还知道怎么也无法解释的事。他的钢铁意志何时消失,他的顽固自负何时开始。他的顽固导致千百万人丧生,无数军事仓库被毁,这都不是一下子能明白的。”这部小说写于1960年至1964年,赫鲁晓夫执政的最后时期,也是索尔仁尼琴的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发表的年代。到1970年出版的《最后一个夏天》,西蒙诺夫对斯大林的评价改变了,斯大林又是指挥若定的最高统帅,对谢尔皮林深信不疑,谢尔皮林牺牲后,还命令将他遗体运回莫斯科,安葬在新圣母公墓。到了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西蒙诺夫对斯大林的评价又发生了变化。总之,西蒙诺夫对战争的描写,对斯大林的评价,都符合各个时期官方的评价,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四本小说的艺术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拙劣的,没有吸引人的情节,只有枝节的堆积和重叠,比《日日夜夜》有过之而无不及。俄罗斯评论家伊万诺娃说西蒙诺夫根本不是小说家,是符合实际的。1954年12月在苏联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上,肖洛霍夫指出西蒙诺夫创作草率,追求速度,并以大作家自居:“西蒙诺夫每年只管写出一个剧本、一首长诗、一部长篇小说,还不算其他小作品,例如诗歌、随笔等,也就是说他保证一年可以得三枚奖章。今天,西蒙诺夫在代表大会的大厅里还可以作为文学的年轻主人迈着矫健的步伐,再过十五年,他享有盛誉,人们将不是搀着他走,而是用车子拉着他走。”接着,肖洛霍夫批评西蒙诺夫的小说没有艺术性。那时,肖洛霍夫还只读过《战友》,没读过《生者与死者》三部曲。肖洛霍夫毫不留情面地说:“年轻的作家能从西蒙诺夫身上学到什么呢?难道只是写得快,以及对一个作家来说并非必须的外交家的举止吗?对于一个大作家来说,说实话,这些才能是很不够的。他的最后一本书(《战友》)让人特别担忧。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圆润光滑、秩序井然,而掩卷之后,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好像你很饿,有人请你赴宴,但请你喝的是一盘面包渣做的汤,而且不让你喝够。于是你懊丧,你饥饿,你在心里咒骂主人的吝啬。
“西蒙诺夫同志不是头一年写作。他应该回头看一看他所走过的作家之路,应该想一想,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聪明的人,或一个有眼力的孩子,指着西蒙诺夫说:‘皇帝光着身子呢!’西蒙诺夫同志,我们不愿意看到你赤身裸体,因此请你不要生气,请接受我们的善意劝告,快点穿得厚实些,而且要选一件一辈子也穿不坏的衣裳。”
1946年,西蒙诺夫被任命为作协总书记法捷耶夫的第一助手,进入作协领导核心。他还担任大型文学刊物《新世界》的主编。他一接手便发表了普拉东诺夫的《伊万诺夫的家庭》,叶尔米洛夫马上在《文学报》上发表抨击文章《普拉东诺夫的诽谤小说》,给了西蒙诺夫当头一棒。文章未必是根据斯大林的旨意写的,因为没有下文,是法捷耶夫给自己新助手的一个下马威。西蒙诺夫顶住了,发表普拉东诺夫的作品对这位屡遭打击的作家重返文坛是一种鼓励。1947年,西蒙诺夫又发表了一年前遭到日丹诺夫猛烈抨击的左琴科的小说。他问斯大林可以不可以发表左琴科的作品,斯大林回答道:“您是主编,认为应当发表就发表。发表后我们看了再说。”话里暗含杀机,但西蒙诺夫还是大胆发表了,向左琴科伸出援助之手。1948年,西蒙诺夫发表了多布罗沃利斯基的小说《三个穿灰大衣的人》,写的是复员军人融入和平生活——上大学的故事,与特里丰诺夫的《大学生》齐名。这两本书20世纪50年代初期在中国大学生中间风靡一时,我们都读过。《三个穿灰大衣的人》一发表,《真理报》马上刊出了批评文章,吓得作者连连向《新世界》编辑部道歉,把没用完的稿费退了回来。西蒙诺夫再次顶住了压力。1956年,西蒙诺夫发表了杜金采夫的小说《不单是靠面包》。小说轻描淡写地揭露了官僚主义,没想到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在作家中间也引起激烈争论。柯切托夫写的《叶尔绍夫兄弟》就是对《不单是靠面包》的反击。西蒙诺夫不仅发表了有影响的作品,也支持和鼓励有才华的作家,如《在斯大林格勒战壕里》的作者维·涅克拉索夫。这些都是他值得肯定的地方。但西蒙诺夫也不得不做坏事,伤害过不少作家。
1954年,一群英国大学生到列宁格勒旅游,请求会见阿赫玛托娃和左琴科,确认他们是否健在。官方满足了他们的请求,安排了会面。大学生问左琴科同意不同意《决议》对他的批评,左琴科回答不同意,大学生们为他鼓掌。左琴科的回答惹恼了作协,他竟公开反对《决议》。列宁格勒立即召开批判左琴科大会。西蒙诺夫从莫斯科赶来坐镇,为大会组织者柯切托夫等打手助威。一位会议的参加者回忆道:“左琴科站在主席台上激愤地说:‘你们要我怎么样?你们要我承认我是败类、流氓、胆小鬼?我是获得过几枚乔治十字勋章的俄国军官,我并不像《决议》里所说的逃出被围困的列宁格勒,我在城里同其他人一样在楼顶上值勤,扑灭燃烧弹,直到让我和其他人一起疏散……我的文学生涯结束了,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吧。’说完从台上下来,向大门走去。大厅里一片死寂,很多人低下头,不敢互视。这时主席台上响起西蒙诺夫的声音:‘左琴科同志哗众取宠。’接着又讲一些极为严厉的话。”(《作家逸闻》)左琴科可能没听见西蒙诺夫的话,但大厅里的人听见了。他们心目中的自由主义者作家竟如此缺乏同情心。可西蒙诺夫能不那么讲吗?1946年,帕斯捷尔纳克把小说《日瓦戈医生》的手稿交给《新世界》编辑部,希望在该杂志上发表。西蒙诺夫没有理解小说的意义,拒绝发表,还写了一封编辑部致作者的信。这封信在全国围剿帕斯捷尔纳克的1958年发表:“您的精神是仇恨社会主义,小说表明作者一系列反动观点,即对我国的看法,首先是对十月革命头十年的看法,说明十月革命是个错误,支持革命的那部分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是无法挽回的灾难。”信由西蒙诺夫起草,费定等四位编委签名。如果西蒙诺夫删去小说中碍眼的地方,在《新世界》上发表,帕斯捷尔纳克便可免去一场浩劫。西蒙诺夫拒绝发表《日瓦戈医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新世界》1956年分三期(8—10 期)发表了杜金采夫的《不单是靠面包》,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一个月后,1956年11月,发生了匈牙利事件。赫鲁晓夫把匈牙利人民起来反对拉科西的独裁统治和在匈牙利的苏联人的蛮横无理同裴多菲俱乐部联系在一起,担心支持《不单是靠面包》的作家会在苏联组成类似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必须压制下去。西蒙诺夫吓坏了,不久便被撤销《新世界》主编的职务。1958年发表编辑部致帕斯捷尔纳克的信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措施。
西蒙诺夫最为人诟病的是他在反世界主义运动中的恶劣表演。老作家雷巴科夫和纳吉宾在谈到西蒙诺夫时,都直率地指出这一点。中国读者对雷巴科夫并不陌生,他的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20世纪80年代初介绍到中国来,曾风行一时。他在《小说体回忆录》中写道:“……西蒙诺夫登上大会讲坛(指1949年 2月18日莫斯科剧作家和剧评家会议)说了许多极为恶劣的话:‘……充满卑鄙的恶意和恬不知耻的狂妄,他们都是社会主义艺术寡廉鲜耻的敌人……打击先进的剧作家。’他所重复的这些话令我恶心。经历过镇压年代的我,觉得他下面的这几句话格外可怕:‘这些反对爱国主义的剧评家活动中的最有害的方面是他们正是一个集团。’难道西蒙诺夫不明白,按‘反革命宣传罪’条款才能这样定罪,要判十年劳改,按‘建立并参加反革命组织罪’条款定罪,要判死刑?这是从西蒙诺夫嘴里说出来的,就是从那位勇敢的战地记者,那位写出过《等着我吧》和《阿廖沙,你可记得斯摩棱斯克的道路》的诗人嘴里说出来的。”雷巴科夫对西蒙诺夫做了总的评价:“西蒙诺夫是从文学进入党和政治的,战争和苏联时代使他成名,他也忠心耿耿地为这个时代效劳,不亚于索弗隆诺夫和格里巴乔夫。不同的仅是他是知识分子,是有教养的宫廷显贵,不是党棍。多年的记者生涯使他养成平易近人的作风。他不仅是公民诗人,也是抒情诗人。御座周围需要这样的人,这一点斯大林心里明白。现在斯大林不在了,但西蒙诺夫仍不能置身于权力之外,仍需要高居奥林匹斯山顶。斯大林在世时他为这个体制效劳,斯大林不在了,也没有与其相匹敌的人物,他仍为这个体制效劳,西蒙诺夫决不允许触及政府官吏所维护的体制。”
纳吉宾的短篇小说20世纪50年代便介绍到中国来,80年代翻译得更多,他在中国也不算陌生。1979年 8月29日,西蒙诺夫去世的次日,他在《日记》中写道:“西蒙诺夫被认为文学所的第二名诗人。他身材修长,体格健壮,充满自信,是一名优秀的网球运动员。大家对他期望很高,他也不负众望。我对他的钦慕与日俱增。我喜欢他的第一个写爱情的剧本,喜欢他同美女谢罗娃的风流韵事,喜欢他的许多诗,特别是《等着我吧》。喜欢他的举止大方,他的不畏惧死亡的勇敢。我不嫉妒他,而是由衷地钦慕他,为他每次获奖感到欣慰。然而战后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发生变化。他从莱蒙托夫变成唯利是图的人。浪漫主义情调消失净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斯大林并不复杂的意图——民族主义、排犹和反美的意图的猜测者。反世界主义的运动中他彻底垮了,成为格里巴乔夫和索弗隆诺夫意志的无所顾忌的推行者。连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法捷耶夫和苏尔科夫都退缩了,而他却勇往直前,全身沾满血和粪。”纳吉宾对西蒙诺夫从爱到恨。
写到这里,不能不谈反世界主义运动了。这次运动是何时发生的?怎样发生的?要达到什么目的?造成多大损害?我至今没见到这方面的系统资料,只能从作家的回忆录中寻找答案。西蒙诺夫在《回忆录》中写道,1947年 5月13日,斯大林召见法捷耶夫、戈尔巴托夫和他商讨文艺方面的问题。谈话快结束的时候,斯大林说:“有个重要的题材,作家应当关心,即我们苏维埃的爱国主义。就说我们中等知识分子吧,如科技界的知识分子、教授和医生,他们的苏维埃爱国主义感情不足。他们毫无根据地崇拜外国文化,总觉得自己比不上人家,永远处于学生的地位。这是自甘落后的传统,来自彼得大帝。”斯大林发出信号,很快便形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崇拜外国的运动。斯大林知道知识分子当中存在着对体制不满的情绪,像《日瓦戈医生》结尾处所说的:渴望弥漫在空气中的自由的征兆。这种情绪斯大林是决不允许的,必须彻底铲除。斯大林发出号令,法捷耶夫一马当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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