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折叠的啸吟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1-5 17:01 编辑

折叠的啸吟

     从一本书名为《三个方向》的诗歌集中,我读到了诗人勾勾的诗。我对现代诗歌不算太敏感的神经突然被再次触动,而在此之前这种事似乎只发生过两三次。当然,过错在我,而不在现代诗人和他们的作品,正所谓春风不入驴耳,应该指的就是我这种情况。

    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经过了五四时期的白话诗和文革之后的朦胧诗,其诗性的本质特征已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吟咏的要求、韵脚的规定及口腔的快感,虽说没人以强调的方式取消,但却早为其思想内涵所深深掩埋,逐渐变的并不重要,甚至可有可无了。由此容易产生的诵读厌倦,导致诗歌群落的萎缩和创作者的精神疲软,简直就是不可避免。这样的好处是,可以纯洁队伍,清除像我一样的滥竽充数者。文学从众的数量,往往并不决定质量,有时甚至可能是相反。诗歌现在总算远离了政治,要以它固有的方式,在斥拒与吸纳之中寻求适宜自己的生命延续。

    我不得不承认,在阅读勾勾的诗作时,音节的凌厉铿锵,组词、断句的细腻精致,有意阻隔的意义联系,是吸引我的主要方面。而存在于文字背后的种种隐喻,尽管可能是构成勾勾诗歌最重要的元素,但并不能使我有幸做进一步的阅读延伸,思索总是被他的词句重重锤打,抛洒成响亮的齑粉。而对我这样的外行来说,胸腔、头腔的共鸣已足以引起心灵的震颤、悸动,使我沉迷陶醉其中了。令人纳闷的是,这一切的发生,确实都处于无声的阅读之中。由此,我相信朗诵的远去,于诗歌是无奈,同时也是一种新的难度标准的建立开始。

    风、光、影、夜、雨、梦;飞、逝、静、眠、游、敲、醒;凝神、谛听、虚拟、察看;月亮、庭院、桃花、森林、云端;工地、田野、监狱、城市、村庄、彼岸;马灯、硬币、鲜花、毒针、药水、玻璃、石头、海图、门槛;蟋蟀、鲸鱼、乌鸦、野鹤、象群、羔羊、蚂蚁、黄蜂、黑豹;理发师、恋人、乐手、皇帝、鬼魅、野狐;歌唱、献媚、想象、追杀、沉思、移动、痛击、喜欢;柔嫩、浑圆、璀璨、尴尬、神秘、淅沥、湿润;指指点点、老谋深算。象这样一些大量的常见词汇,被勾勾反复筛选,然后与“雅夜”、“瞥顾”、“时间之波”、“犹于在水”等少量他个人所独有的修辞相结合,制造出“诡秘的行为中”  “影影绰绰的神秘之物” (《神秘之物》)。真如“从夜缝里把阳光抽出  照暖一排伸在门前的脚趾”(《灯塔》)。他个人风格面目的逐渐呈现,也正如他在诗中所言,“是光的雕刀  沿着骨骼疾行  废弃的表情  纷纷落下  堆积成影子”(《光与影》)。至于“慢慢让血冷却  厚着脸皮活在世上”  (《苦命的树》),美国犹他州的那棵被“暴雪压弯了身子的古杜松”,则有理由使人相信,是诗人现实中的一种信念依附,态度趋向。因为,“一棵能将生命活到头的树,是一个奇迹” (《苦命的树》)。读此,我想起诗人北岛的《一切》,“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类似这样的命题,对于像我一样的读者,有着永远意义上的震撼。

    彼岸的距离,乌托邦的存在,大概是诗人生命中最常揣度的共事。冥冥之境,在意识的潜流中永远都会独占空间一维,构成诗人之所以为诗人的复杂心灵语境,同时也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永久命题。勾勾别有意味地称之为:“不需要桥来使之言和的  两岸,保持住适度的冷漠”  (《彼岸》)。有时思乡、寻根这一诗人的普遍天真与矫情,也会在勾勾的梦中穿越时空而来,不顾一切地被“马灯照亮”。他情不自禁地发出梦的呓语:“我说:庄稼已在鸟背上成熟  我说:迎亲的队伍已经上路  把马灯凑近村庄的额头  察看族人极其相象的部位  阔嘴  招风耳  以及短小的身材  骑着纸马而去的先祖  一路踢响叮当的星光”(《马灯照亮》)。这种貌似间离的假设,体现的正是生命、心灵、现实、未知的通道阻隔与永恒沟通。在这里,诗歌的表达方式,体现出了它的不可替代性。而作为艺术的审美,这首诗则音、画俱佳,同时产生出视听的美妙效果,感觉神经似乎可以捉摸得到精灵世界的立体全方位存在。勾勾所构造的这仲夏夜梦中的乡愁,也实在是现代都市文化的反向心律搏动,正好被流浪于城市文明中残存的直觉思维所捕捉。我们对由农业文明产生的古典自然浪漫,诸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的是“欲辩已忘言”了,诗人希望的是,如果仔细聆听,会有“月光的蜂音漫过高墙”  (《一座庭院》)。就像“擦不去的影子  被阳光  钉在地上” (《光与影》)。

    现代诗歌变得越来越像纸上的建筑,视觉的艺术。是编织出来的,不是啸吟出的;是用来看的,不是念的。而勾勾的诗还是可以用来朗诵的。当然,传统形式一唱三叹式的吟咏并不适合他的诗。不过这只是他与当代大多数诗人的一个表层形式上的区别,不代表他的个人风格。他诗人的身份证明在于他所建造的文字谜宫。语义与结构的双重陷阱,犹如雷区密布的前沿阵地,使闯入其中的人,面临的是经验的粉身碎骨。正如他在自述中所指出:“坐在屋中,对面的影子在问——你是谁?”(《自述:坐在屋中》)。作者忘掉自身以往经验的创作,需要读者带有冒险性精神的创造性阅读去体验。尽管有时会被他的文字带领到歧义的深处,走进为你有意无意设置的狡猾抑或愚蠢的游戏圈套,难以接近和触摸作者称之为“肋骨”的边缘。明知如此,愚蠢如我却仍然在设法探索他的创作心路历程。是的,作为阅读者,总有这样的好奇,不似诗人自己,就是要“把猎手寻寻觅觅的足迹埋住,让指南针迷失方向,让夜游症患者于雪中游荡,于雪中把夜彻底忘掉。”(《自述:坐在屋中》)。大概作者也难以说清,究竟应该忘记的是夜本身,还是与雪相辉映的“黑暗之光”。



杨林2004-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