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陈后生

他是老师,从前该称先生。可他的名字却叫后生。因此,调皮的学生都直呼其名:陈后生,只是把重音放在“后”字上。起初,陈后生有点不快,很快就适应了,应得很爽气。

    那年,师范大学毕业后,陈后生从省城分配到偏远的天平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年后,大约被教育得差不多了,就调到公社中学去教育贫下中农的子女。
初次见他,我吃了一惊。他的脸太白,白得瘆人。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白血病。那时候,我以为白而无血色大概和白血病有关。不知为什么,广阔天地的阳光雨露对他不起作用。
陈后生是公社中学破天荒第一个本科大学生。他教数学,业务很精,其它学科的知识似乎也很渊博。有一次,我们班是政治课,老师讲修正主义就是不要阶级斗争。恰好被走廊里经过的陈后生听见,便闯进教室当堂纠正:修正主义实质上不是不要阶级斗争,而是不要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斗争。弄得政治老师万分尴尬。我们似懂非懂,只觉得到底是大学生,学问大,心里就生出许多敬意来。
陈后生工作认真,生活上却郎当。他从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像只鸡窝。一年四季,都穿黑色衣服,三寸剪一尺的布料,皱巴巴的,裤脚常常一只卷起、一只落下。有时甚至连衣服扣子都会上下错位。明眼人看出,陈后生是在刻意糟践自己。然而,也许是他的脸过于白皙,所以无论咋整都掩不住浑身的书生气。
学校里有位颇具风韵的年轻女教师,姓金,名叶枝。与陈后生面对面办公,但相互之间很少交谈。有一次,陈后生不知是那根筋搭牢,憋不住要幽它一默,竟拿金叶枝的姓名做起文章来,朗朗吟道:金枝玉叶采不得,一枝一叶总关情。金叶枝的脸微微一红,从此对陈后生有了点意思。但那点意思只维持了很短时间就难以为继了。学校里的老师、进而到小镇上的街坊,随即风传陈后生是独身主义者。至于他为什么要独身,大家虽然感兴趣,却苦于无从知晓,一时如有奖猜谜,众说纷纭。
将近而立之年的陈后生依然心如止水,人们对他的热心渐渐冷了下来。就连公社里最擅长做媒的于大姐也咬牙切齿地宣布:“随他吖光棍去!”然而,恰在此时,陈后生却突发了一段痴情,让小镇上的人饭后茶余议论了好多年。
71班新来了一名插班的女生,叫王萍,是当地驻军首长的女儿。王萍长得不算出众,却很清纯。满月似的脸盘,常常洋溢着明快的表情,使人感到愉悦。第一次点到王萍的名,陈后生显然惊诧,注视王萍的目光有些迷离。那节课,陈后生推说身体不好,让同学们自修。
71班的同学很快就发现陈后生对王萍很特别。在女生面前,陈后生向来是一副“棺材板面孔”(女生们原话),凶巴巴的。可是,他对王萍却总是和颜悦色,简直是“不要太温柔”。课堂上,陈后生特别喜欢提问王萍。王萍答得出,他就释然。倘若答不出,他就着急,就撇下预定的授课进度不管,很耐心地一步步启发,直到王萍答对为止。课后,陈后生寻找各种理由,频频把王萍叫到办公室谈话。说是谈话,其实,很多时候师生间无话可谈。只是默默地干坐着。陈后生还把心爱的钢笔(当年参加全国数学竞赛得的奖品)送给了王萍。懂事早的女生,拔出了苗头,都提醒王萍要当心。但王萍本人似乎并不介意。
陈后生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到缝纫店里做了两套“的确凉”青年装,穿在身上的确年轻了一大截。他还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天蒙蒙亮就起床锻炼身体。成天精神气爽,一派“旧貌变新颜”的形势。
每个星期六,陈后生都要来回十里路,送王萍回家,风雨无阻。他把王萍送过青山渡,在看得见部队岗哨的地方停下来,然后目送王萍消失在军营的林荫道里。回程中,陈后生老是坐在渡口的凉亭里,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发呆,直到船工大声喊他上船才恍如梦醒。
陈后生再次成为天平公社新闻人物,大多数人认为他是花痴。中学的胡校长,感到事态严重,赶紧找陈后生谈话。严正警告他千万不要任凭资产阶级思想自由泛滥,千万不能破坏军民关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陈后生却全然不予理会,依然我行我素。胡校长怕出事,负不起责任,就将情况通报了不但。王萍的父亲,那个从淮海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闻讯勃然大怒,决定“非教训那龟孙子不可”。
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田野里油菜花金黄、麦苗碧绿,风景很好、陈后生的心情也很好。他和往常一样送王萍回家。不料,半道上被王萍的父亲截住。他用手枪支牢陈后生的脑门,恶狠狠地骂:“你要是敢动萍萍半点歪心思,我就打烂你的狗头!”陈后生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地辩白:“我没有什么歪心思!”
王萍的父亲终归放心不下,很快叫女儿转了学。
王萍转学后,陈后生学会了抽烟、喝酒,并且很快达到了一天两包“大红鹰”、每餐半斤“枪毙烧”的水平。有一回,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喝了很多酒,吐出了埋在心底的秘密。原来,陈后生在大学里谈过恋爱,是同班同学。“文革”开始后,两人因观点不同成了两派。陈后生是“井冈山”的智囊,而他的女友是“山鹰”的干将。有一次,两派大辩论到白热化,文斗不能解决谁胜谁负的问题,斗争的规格就上升到武斗。结果“山鹰”落败,“井冈山”猛追穷寇。陈后生的女友誓死不当俘虏,情急之下从二楼窗口往下跳。不料,头先着地,竟然送了性命。
陈后生的女友偏巧也叫王萍,也是满月似的脸盘。陈后生还拿出一张压在箱底的照片问:“王萍和王萍像不像?”大家都说像。听了这段故事,所有人似乎都醒了酒,闷声不响。陈后生端起碗,又把半碗烧酒喝了下去。
粉碎“四人帮”后,搞“揭、批、查”,有人揭发陈后生是“三种人”。工作组让陈后生“讲清楚”,可他就是不开口。审讯的人启发他交代“王萍事件”的始末,陈后生顿时变了脸色,两眼发直,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可我不是‘三种人’。”工作组负责人知道陈后生历来有点神经兮兮,生怕把他逼疯了,就放了他一码,不再追问。
“文革”期间,斗死人、逼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王萍的死,主要责任似乎在她自己。可是,陈后生却把责任揽了下来。他一介书生,沾了自己恋人的血债,从此不得安生。
我们那时候上学,不那么读书,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但陈后生对我还是对我寄予希望初中毕业时,他送我一本书《中学物理解题方法》,大概是他当年高考时用的参考书。他对我说:“大学还是要办的,将来总要恢复高考。”他希望我能考上大学。遗憾的是,我终于辜负了他的希望。
初中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听说恢复高考后,他教书育人热情高涨,培养了许多数学尖子,有的还考进了重点大学。与人交谈时,陈后生三句不离本行,常常掰着手指头数那些考上大学的得意门生。有时还提到我:“施勇的天资不错,可惜上进心不强。”老师的评价,让我感到内疚。
可惜陈后生终于戒不了酒瘾。发展到后来,几乎长醉不醒。他沉湎于壶中岁月,渐渐不能教书了。教育局领导把他调到另一所中学当门卫。他和新同事——一起管门的吴老头成了很要好的“酒搭子”。
如果“我以为白而无血色大概和白血病有关”,那么,脸色“潮红”是否和老房子着火有关?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楼主你好,文章每个星期六..... 那一段有两个字打错了:“就将情况通报了不但。”--我想应该是“就将情况通报了部队”而不是“不但”。是吗?
还有,倒数第三段,“
但陈后生对我还是对我寄予希望”后面是否漏打了一个标点符号。

真是好文章,读来亲切。很想看到你更多这样的文章。谢谢你!
纠正两个小小的打字失误是因为太喜欢这个故事了,她让我回忆起很多往事。
谢谢了!的确是打字的差错。 3# 就这样风雨兼程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类似的好文章,不妨再发一些让大家看看。
搂上怎么知道我还有类似文章,熟人? 5# 就这样风雨兼程
传说中的潜水客,嗯,依本瓜看,是楼主火眼金睛的拥趸来了——嘻嘻,楼主你就从了吧。
俺笨故俺在
“懂事早的女生,拔出了苗头,”——沪方言说的是“轧苗头”。方言的差异,有趣,不过,老施用的方言,我不仅懂,还觉得与沪方言差不多。只有“枪毙烧”例外,盼加一注。
写得确实好。再次说明,写作能力是天生的。
搂上怎么知道我还有类似文章,熟人? 5# 就这样风雨兼程
去意无边 发表于 2010-4-20 23:23
就算是吧。
“懂事早的女生,拔出了苗头,”——沪方言说的是“轧苗头”。方言的差异,有趣,不过,老施用的方言,我不仅懂,还觉得与沪方言差不多。只有“枪毙烧”例外,盼加一注。
写得确实好。再次说明,写作能力是天生的。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4-21 00:08
楼主我帮你回答好吗?难得听到一句对我已经很久远的方言,我忍不住想“炫耀”一下。
“枪毙烧”是一种度数很高的白酒,很便宜,我记得小时候看到过有些家境不太好的人常常拿着瓶子去零买,楼主我说得对吗?
“懂事早的女生,拔出了苗头,”——沪方言说的是“轧苗头”。方言的差异,有趣,不过,老施用的方言,我不仅懂,还觉得与沪方言差不多。只有“枪毙烧”例外,盼加一注。
写得确实好。再次说明,写作能力是天生的。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4-21 00:08
大概是“别”出了苗头的方言。
有些差异不是由于地域,而是由于事物本身的隔阂,老周不喜酒精饮料,自然不懂“枪毙烧”。我这个北方佬则是既懂拔苗头又明白“枪毙烧”,这不是因为我懂当地方言,而是懂得壶中词汇。前段时间,有朋友出示两瓶烈酒,内蒙的“扪倒驴”,名字也起得很好,有劲。
谢谢风雨兼程代为释疑。
依据语义,我也能知道指一种烈酒,烈酒后缀个“烧”字,也是汉语常用结构,印象中我们也有“绿豆烧”一说,指一种以绿豆为原料的廉价白酒。我感兴趣的,其实是“枪毙”一词的意味。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听到这三个字一直以为是一个人枪毙前喝的,所以一直对这种酒没好感。现在想来真好笑!
谢谢风雨兼程代为释疑。
依据语义,我也能知道指一种烈酒,烈酒后缀个“烧”字,也是汉语常用结构,印象中我们也有“绿豆烧”一说,指一种以绿豆为原料的廉价白酒。我感兴趣的,其实是“枪毙”一词的意味。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4-21 09:33
我知道,就是一口下去就像被打了一闷棍的感觉,打了一枪只是更过分的夸张表述。我这是猜的,非正解。
老周过奖了。“枪毙烧”是指厉害而廉价的烧酒,杨林和风雨的解释蛮到位。 8# 周泽雄
“懂事早的女生,拔出了苗头,”——沪方言说的是“轧苗头”。方言的差异,有趣,不过,老施用的方言,我不仅懂,还觉得与沪方言差不多。只有“枪毙烧”例外,盼加一注。
写得确实好。再次说明,写作能力是天生的。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4-21 00:08
末一句,俺听上去,好象周超版是说去意兄乃“自发的革命者”似的。去兄以此自得,“文学上不成熟”呢,虽然“政治”上俨如“熟男”,情感上不啻猛男。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