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碧滋:白银时代人物速写II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3-03 06:30:27 / 个人分类:原创

谈到安德烈·别雷(Andrei Bely),所有人用到的口气都远比提到他朋友的口气轻松的多。这就稍稍暗示了他的个性。比如,曼德尔施塔姆在诗作《回忆安德烈·别雷》就曾写到“你是绿松石导师,拷问者,霸主,傻瓜”。用“绿松石导师”来形容这位怪异的天才,真是特别的妥帖。我不知道这位,嗯,对我来说异常可亲可爱的人,是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拷问者”或“霸主”,但我可以笑着否认,安德烈·别雷决不是傻瓜,而是它的反面。实际上,他属于聪明过度的那种人类。俗话说,就是所谓的“人精”。退一万步讲,我们好歹也可以勉强称他是个傻瓜。一方面,他是傻瓜,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点金石(参见《李尔王》),是随机应变,自吹自擂,出口成章,装模作样的小丑。另一方面,他像个热心过度,有点措手不及的魔术师(塔罗牌意义上的),从闪光的蛇皮魔法匣子里不小心一下子放出了形形色色自己也不能控制的思想、音乐、词句、妖魔及各种稀奇古怪,莫可名状的其他。
我翻开笔记簿,在纸上写下你的笔名:Andrei Bely。虽然不是你的本名,但它也沾上了你的“魔法”。我产生了这样一种幻觉,如果我离开写字的这张桌子一分钟,不去看它,那么这十个字母就会从纸上好奇地探出头来,摇头晃脑,左顾右盼,跃跃欲试,翩翩起舞,到头来,连带煽动我所写的其他字句,手拉着手有节奏地轻快跳跃着(像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四个小天鹅一般的情景,诸君可以微笑着想象),从笔记簿上来个快乐又恶作剧的胜利大逃亡。待我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一个上午的心血已经付诸东流,不由懊恼万分。是啊,我完全可以想象!笔记簿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串冬天的阳光,调皮地蹦蹦跳跳,不时在洁白的活页纸上打个滚,闪闪发亮……焉知这一闪一闪的微光不是成功捉弄我之后的窃笑呢?我正在惘然之中,而你们,手牵着手的字母,词句的精灵,早就轻快地随着阳光冉冉上升,翩翩奔跑,最后飞到灿烂的太阳——你们最聪慧的主人,笑意盈盈的金发恶作剧之王的手中去了。
哲学家和散文家Ф.斯杰普日后回忆道——
“他出现在各个地方,他的出现真是体现了“出现”这个词的准确涵义,而这个涵义不适合大多数人。他不只是一般地走进某个场所,而是以某种特殊方式探进头和肩,不知是飘进来,还是钻进来,抑或是跳舞似的进来。在他身上有某种奔放的、要冲破自然力——水和空气的力量。眼看要潜入漩涡了,又在它上方腾空而起。在别雷身上永远感觉不到一样东西,那就是根。他把根换成了翅膀。因此,别雷使人感觉到他不是居留在地上的,而是生活在某个别的空间与旷野之中的,在旋涡中和深渊中的生命体。”
Bely这个词引起了我的稍许困惑。十月革命之后,托洛茨基在《文学与革命》中写到——这个词的俄文原意是“白色”,与进步的红色相对——明显表现了作者的反动。这可真是强词夺理,生搬硬套。联想到他的朋友,哦,亚历山大·勃洛克创作的长诗《十二个》在当时被奉为歌颂十月革命的佳作,不由令我嘿然而笑,无可奈何。实际上,bely让我产生的最初联想是Belial,堕天使彼列(详见弥尔顿《失乐园》)。他是谁?邪恶的参谋,恶魔的先锋,优雅而恶毒的骗子,明辨又无耻的大使,背叛者,“无意义”……当然,我当然不是在描绘我们的诗人,因为他的名字中没有-al这个天使专用词尾,所以他是个人,鬼怪性稍稍减弱了的——人。像他的朋友一样,在我眼中他也不具有完全的“凡人性”(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戏称勃洛克是“不死的神”,别雷是“半神”,而他更喜欢这位半神,并且认为“他是个具有奇怪而罕见洞察力的人”)。如果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的非凡性处在天使与人之间,那么我可以大胆地说,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的非凡性就处在人与恶魔之间。但是你们首先要知道,我,作为作者,是异常喜爱安德烈·别雷的——甚至超出了对亚历山大·勃洛克的敬爱。所以,我这么说,只包含了敬意及纯属自我风格的写实主义,而毫无贬意。
……………………
相比较来说,竟然是安·别雷的作品更有“白银”味儿。勃洛克的诗是“自己的诗”同时又是“永恒的诗”。而别雷的作品却是包罗万象的时代风景线。他是“这个时代的儿子,永不安宁的俄罗斯精灵之一”。
安德烈·别雷亲切而不乏恶作剧地称呼他的朋友是“最高纲领派”,而自己仅仅是个“孟什维克”(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我知道,如果说,勃洛克的作品是一条直线,一口直达地极,深不可测的井,通向地狱也通向天堂,以致我们不知道井中浮光是天上的倒影还是地球另一面的星空,那么别雷的作品则是一个无比广大的平面,上面堆满了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像是某个顽童从自己的玩具口袋里“哗啦啦”一口气全部倒出来的):概率论,几何,数学公式,圆规,象征主义,螺旋线,旋律,“永恒的女性”——圣女索菲亚,难以触及的爱情,童年的混乱的记忆,“临死之前幽灵般的”彼得堡,“银鸽子”,狐步舞,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哲学,《启示录》,人智学,星象……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无尽无休。我说它们是“五光十色的小玩意儿”,是因为在作者眼里,他们的重要性很可能不过如此。这些东西不是有机或者有序的组合起来的,而是散落于他的作品之间(引用我国一句古语:排沙简金,往往见宝)。虽然这些字眼儿有的是那么沉重,吓人,但是在别雷的世界里,哦,根本没有任何沉重的东西,一切都可以轻飘飘地飞起。那是他自己独有的魔法。你如果妄想寻找某种深刻,甚至,在那个时代属于平平常常的痛苦,没门!这是魔术师自己的幻想世界,长不大的孩子的驰骋空间。吉皮乌斯在回忆这位朋友的时候曾经说过,别雷“手舞足蹈,似乎能飞跃一切‘地狱’,他似乎生来就是为飞跃这些地狱的,还在它们上方舞蹈,无拘无束,上下左右翻飞”(《白银时代名人剪影》)。
阅读他的作品,仿佛就进入了这样一个场景(喜欢看卡通的人都应该熟悉),一个人不小心一头扎进了一个陌生的,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欣喜地一路跑去,把身边所有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惊动起来——他像快乐的杂耍艺人一样,顺手抄起触手可及的一切,随心所欲,任意投掷,抛洒,一面开心玩耍,一面(我猜的)娱乐大众。结果,在我们眼里,一切都活动起来了,包括大的,小的,不成形状的,可以动的,原本不能动的……甚至世界也是——其实当时的世界本就处于骚动不安之中,这种骚动,这种不安,这种使他朋友一生为之惶恐迷惘的“动荡”,反而成全了他,成了他“最大的”的游乐场(诸位读者,你们早就应该发现,此人的确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分子)……这一切,简直太美妙了,在那个年代里,居然有如此潇洒不凡的人物!……但是,慢着,我们可以就这样武断地下定论吗?他是“超越”?还是根本不了解?他那“什么都有”的世界是否只是一种幻觉?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他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吗?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从世界里钻出去了。在路上,人们因为他的身份而爱他,但并不了解他。他接受了他们的爱,但同样也不理解他们。一条小船从海上驶过,人们只看到了它拉出的条条白浪,并幻想着它行驶时的非凡气势。但实际上,船驶远了,它什么也没带走,还是来时那条船。海也回复了平静,可爱的,雪白的泡沫都消失了——还是原初时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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