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废墟上的一块石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1-04 12:05:56 / 个人分类:文学的模糊景象

——居丁(弓克)中篇小说《布道后的幻象》边读边想边说

一,文字是如此的精妙

小说的顶端,用黑体字印着这样一句话:
“本文绝非虚构
若无雷同
纯属巧合”

阅读所限,我不能肯定居丁是不是对这句套话作如此篡改的第一人,其实不管是或者不是,我不相信你会看不出这个小聪明里面体现出来的大智慧。而且我还要告诉你,这就是居丁一贯的说话方式——语不惊人死不休!在我认识的吃文字饭的人里面,只有他能为一篇文章里的一个词究竟应该“使动”还是“意动”推敲、斟酌、苦恼上两个整天(也许更多),至于每句话的创意乃至节奏、韵律,更是斤斤计较,决不妥协的。

——顺便说两件佚事,各位看官也别计较我的文章写法,反正我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了。大学时代,居丁是美学的狂热者,他可不是赶时髦,是真正的热爱,并且,确实学得很有心得。刘纲纪先生的美学课考试,事前反复强调,所有题目只答要点,要点不错,就没问题。记得,我和老菜哥等许多人都是一挥而就,所谓要点,应该是一个都不少的,论述却几乎是一点没有,但觉得合乎要求了,当然是兴高采烈地离开考场。居丁他不,他仔细斟酌疯狂书写,一直写到老师来收卷子,仍然意犹未尽,可过后回到寝室就唉声叹气:唉,好像“长考出臭棋”了。结果当然是他得到了“优秀”,而我和老菜哥们却为自己的轻信和豪放付出了“及格”的代价,这时候才终于明白,“没问题”的意思原来就是可以及格呀。再往前追溯,你能看出他的毛病或优点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而是由来已久的。入学后的第一次年级作文竞赛,晚上在教室里动笔,等我交卷并在外面逛了一圈后回来时,发现我们的居丁竟然点着蜡烛(忘了是停电还是到点拉了电)还在寝室里继续构思写作……从此,居丁与细腻、推敲再也没有分开过。

——而且确实,他在语言方面“化腐朽为神奇”的超强能力,和用一个个平凡的字词组成绝不平凡的句子的特殊努力,当下的中国作家里,恐怕没几个能够与之抗衡。同学当中会写字的大佬不少,但还没发现在这方面有谁对居丁不服气的。

既然开了头,索性继续摘录(好在我没准备用这些字去换稿费,所以摘得心安理得):

——小说里的主人公“他”,在听到“每个人谈吐一生传递的能量——据说——是连一壶水也煮不开的”这句话之后,突然“迷失”在“语言”之中,开始生出一个虽然简单却异常强烈的“愿望”:“他想煮开那壶水”!

“比如煮开那壶虚幻的水是否真正可能及其意义究竟何在等等——他并没有试着追问和回答。
“或许,这与中学时代大眼睛的数学老师有关。
“那天她阳光灿烂。又好像心不在焉。指尖和粉笔沿着墨绿的黑板走走停停。长裙拂动的背影使他觉得含有未知数的白色等式非常迷人,以致浑身充满对二次方程的幻想和渴望。
“……夏天的老师十分意外地折身宣布:
“此方程无解。
“为什么?他问。相当惋惜的样子。
“大眼睛老师竟用更大的眼睛盯着他直到下课。遍布的小眼睛也烂漫地射出与周围的空气摩来擦去的光芒。
“他觉得自己的五官和四肢就像潦草的错别字。橡皮又不在纸边。”

——这位主人公是一个固执得近乎半疯的人,面对“每个人谈吐一生传递的热量连一壶水也煮不开”的定论,他高声朗读,他自言自语,没有别的目的,他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煮开那壶“看不见的水”!他执着地口若悬河,不分时间地点地“惦记煮水的事情”,因为他“不愿虚度煮水的光阴”。“他”是真的在跟自己过不去呢,因为“他”不仅努力“煮”着,而且对敌手也有所研究并得出了很奇妙的结论。

“在这颗人造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多的星球上还有谁可能热衷于同样的事情他显然一无所知,但陆续发现了大批潜在的劲敌——包括高谈阔论的国会议员、强词夺理的律师以及苦苦相劝的推销商等等——他们整天别有用心地吞吐文字,根本无意于煮水却大有捷足先登的趋势。而磕头碰脑的说唱歌手更是弄得他寝食难安。
“就盼着他们和她们全都变成又细又长的时装模特儿,严严实实地裹在设计师花里胡哨的梦里,终日沿着丁字路口似的伸展台一声不吭地来来往往,痛苦徘徊。
“梅雨季节他偶然发现了潜在地人的共同弱点——他们不断抄袭自己早已说过的真话或假话。在他看来,那些轮番使用的词语就像一烧再烧的柴草。”

——为了“避免重复”,我们的主人公毫不留情地把父亲的藏书一本一本地朗读完再一本一本地投入火炉。然后就再次迷失在语言的魔幻和神奇的“假设”之中。

“如果时间的重复就是往事的重复,父亲的藏书将会再次化为灰烬。如果重复的时间拒绝重复的往事,他将不会烧掉父亲并不存在的藏书。
“此外的选择应该是已经发生的一切在逆向的时间里还原。当然,消逝的藏书因此会在陶鼎的火光里重现,但循序演绎下去的结果反而更加沮丧——声名显赫的作家和诗人纷纷取走他们的作品并在各自的书房里绞尽脑汁地把那些传世的文字写成白纸,然后再度成为默默无闻的人——父亲的书架依然空空荡荡。”

套句流行的套话吧:见过奇妙的,但没见过这么奇妙的——居丁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和如此滋润而又挤不出一点水分的文字,过去和现在,都令我惊讶。

二,我跟居丁本可以不说的故事

1992年,大概是这一年吧——我跟居丁的区别之一,就是我永远缺少具体的记忆,所以每当需要考验记忆的时候,“大概”就成了我用得最多的一个词。而他,却能够在二十年后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衣服的样式和颜色,能够记得二十年前我们通信中我的落款的那句原话——居丁离开武汉,到美国跟夫人团聚去了,然后,就至今没有回来过。

我还记得一年多以前那次网上的抬杠,由于我和另外的某人一再强调居丁的“米国”身份,让他很不愉快,甚至和泪泣血地唱出了“洋装虽然穿在身”的句子。后来,居丁从我们的网页上消失了,虽百般谩骂利诱,却坚决不再现身。再后来,今年(2002)中秋的午夜,他从地球的另一边打来电话,还是那个样子,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有五十分钟在说他的小说,他的构思;还是那个样子,能把自己的作品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背诵下来。我就想,都说岁月改变人,生活改变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居丁是个例外。他对自己所热爱的东西的那份执着,永远跟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绝不改变。

居丁在电话里说:把我的小说看看,然后写写你的感想,但是,我不要那种发表在报刊上的评论,我只要你像二十年前我们的通信那样,说说你的想法,用大白话。

从哪里说起呢?如果我下定决心让这些文字不仅仅只限定在我和居丁两个人中间阅读,我就必须违反居丁在电话里的一再叮嘱:一定不要提我以前的作品,我忘记了,我甚至不再承认她们。如果要求我说心里话,我就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能否认你曾经的写作,就算再换一百个名字也不行,因为我知道,你曾经写过,而且在我看来,起点就很高,即使你能忘记,我却不能。

那个时候,居丁在沈阳仪器仪表工艺研究所工作。

——不需要隐瞒,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和居丁肯定是同学中最想去北京的两个人,我们着魔般地认为,只有北京才是我们最合适的归宿。然而事实却是,失望的打击几乎让人无法承受。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如果说后来在家乡自杀身亡的同学朱纯安,被分回家乡的地区尔后县里乡里,还有个“自己要求照顾夫妻团聚”的说法的话,我们是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最可笑的是,居丁作为学校“多学科讨论会”的主力干将,作为地区高校汇演一等奖话剧《沉思者》的导演,作为美学家刘纲纪先生的得意弟子,作为前校长刘道玉推崇不已的学生,却没得到一丁点的照顾,而分配他去那个单位还有着非常充足的理由:“工艺”研究所呀,跟你的美学研究还是很对口的嘛。欲*哭*无*泪*呀!哦哦哦,也不对,在毕业聚会上我哭了,还泪流满面了,当书记和指导员来敬酒的时候,我喝了一碗,然后摔了酒瓶子(居丁也摔了一个吗?)离开宴会。今年的同学聚会,又见到了那位指导员,明确地说,我将他视作无物,我决不原谅他,即便这对他没有丝毫损害,我还是不原谅。居丁也不会原谅他,我相信。

——那时候我们不断地通信,写了很多信,谈些什么我大多忘了,只记得我们在策划仿照艾略特的《荒原》合作写一首更长的诗:《荒山》。在信里面,我们你来我往,已经形成了一些段落,最后却没有继续下去。细想起来,非常惊讶,跟居丁的合作,居然很多是有头无尾的,进大学后的第一次同学联欢会,我们俩第一次合作,写了一首诗,我写前面一半,居丁写后面一半,然后由施曼娜朗诵了。但是再后来,演《沉思者》我们中途分道扬镳,87年前后我们又商定合作写一本书《神之旅》(多好的名字啊,当然是居丁取的),我写完了前半部分的初稿,书也列入了李晓明博士主编的一套丛书的计划,最后还是没了下文。这中间,居丁、WF和我也有过合作写诗的计划,并且写出第一组:《神曲》。我写了“阿喀琉斯”,他们分别写了“普罗米修斯”和“雅典娜”,署名“了了”,发表在《芳草》上,后来也没有继续。

——回到正题吧。那个时候居丁开始写小说了。说实话,我是不太认可居丁写小说的选择的,因为他太细致,太理想,一个“完美主义”者是不适合当小说家的,当你还在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的时候,别人已经把钱赚完了。他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也没办法改变自己:出版社和读者是不会按照你的词句的严谨、情节的严肃、逻辑的严密程度来付钱的呀。但是他开始写了,处女作发表在95年(也是大概啦)的《丑小鸭》上面,并且获得了当年该杂志的小说一等奖。后来,他还拿出过几篇稿子,我看过,一个印象,语言永远极端讲究,干净,韵律,在当代中国,我看,无出其右者;故事的细腻,简直是柔情似水,缠绕你,笼罩你,融化你。似乎还发表过一两篇,当然,署名不是现在的“居丁”。后来给《长江日报》的夏十三写稿,被要求800字以内,他还干脆给自己取了个“八佰”的名字。

然后,他似乎不再写小说了。

——虽然写的不多,发表的更少,而且现在写的东西也几乎注定会被读者乃至文学评论界所冷落,但要说我认识的人中间还有什么人可以被称为“天才”的话,我得说,居丁肯定是第一个。我不认为这句话会得罪我的同学和朋友,一个人要承担起“天才”的名义,不是意味着他能得到更多,恰恰相反,那个代价是巨大的,比如居丁已经付出的二十年蛰居岁月吧!那岂是我们凡夫俗子所能忍耐的?

——“天才”是有形的和无形的结合,无形的不好说了,那要看各人的感受,你说是就是啦,你要说不是,谁也劝不了你。有形的我得列上一列,免得有人以为我拿朋友开心。居丁是抬杠高手,“胡搅”的功夫跟我不相上下,“蛮缠”的能耐却比我高上许多倍,我最多也只能抬到“争论无法继续”,他却一定要抬到你跟他一派或者服输为止;居丁吹得一手好口琴,水平是可以登台表演的程度;居丁能把《中外民歌三百首》从头到尾唱下来,当然不仅如此,《英雄》、《命运》、“费加罗的咏叹调”什么的他也都懂;居丁是无师自通的导演,我们“熙德剧社”三年间演过的《熙德》、《骷髅的迷恋者》、《沉思者》都是他一手导演的,这些节目,从系到校到地区高校汇演,都拿过一等奖;居丁如果愿意,他也可以是一个画家,我们的“诗刊”上留下过他的多幅作品,而且,在美国多年,他一直在设计着他的据说可能会“惊世骇俗”的“装置艺术”作品;居丁能够左右开弓写字画画,乒乓球我右手打不过他左手,羽毛球他左手跟我右手势均力敌;居丁喝酒是惊人的豪爽,尤其啤酒,绝对没给哈尔滨人丢过脸,1987年,在武大“枫园”,酒坛名宿夏十三被喝得倒头便睡,“枫园三霸”之一的段大侠被喝得在走廊里捶胸顿足,只有居丁唱着歌穿过枫谷悠然回家;居丁的人缘儿好得出奇,第一个例子,当年他在学校生病,来看望的男的女的文科的理科的,大部分连我这个同房的都不认识;第二个例子,他离开武汉去美国的时候,在车站,我这个老朋友费了很大力气才算挤进人群去打了个招呼。

说居丁是天才,我可是严格按照“卓越的创造力、想象力、突出的聪明智慧”的定义来套的。我虽然一贯反对各种各样的“天才论”,还多次批评、抨击别人有关天才的指认,并且知道把一个朋友说成天才多少有点陷朋友于不义的嫌疑,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其实最关键的是,我们的居丁正在用具体的作品证明着我的认定。

居丁沉默着,一直到现在的这篇《布道后的幻象》。

三,巴别,巴别,永远的巴别

1888年,高更创作了他的一幅重要作品:《布道后的幻象》。

一百多年之后,一个署名居丁的作者借用该题目写了一篇小说。

高更的这幅杰作,被认为“是第一个完整的色彩声明,把色彩本身当成表现目的而不是对自然界的某种描写”。把这句评语套用过来,居丁的作品就是一个明确的语言声明,他把语言本身当成表现对象和目的而不是对社会或人生的某种描写。在我看来,作品中无名无姓的主人公更像是一个语言学中所说的“符号”,充满了索绪尔先生指认的“任意性”——没有出身,没有职业,没有社会背景,可以说是个信手拈来又被随意放进语言魔力场中“符号”,“他”的主要功能似乎就是验证“上帝变乱语言的结果”究竟有多么严重。

在决定把它定性为“语言的宣言”之后,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正读懂了这部作品,不过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按照传统的评论思路,我无法梳理它的故事情节,无法归纳它的段落大意,无法指出它直接对应的现实意义。作品本身也和主人公“他”一样,处在没有尽头的“如果”假设之中,就是说,在任何地方,不管作品本身是否提供了明确的转折,只要你愿意让自己信马由缰,你就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高更的那幅画还有一个名字,叫《雅各与天使的搏斗》。我可不知道这场搏斗是否发生过,当然更不知道如果发生过其原因又是什么,搏斗的结果是什么,但谁都不能阻止布雷顿农民在听完布道后产生这样的宗教幻想,更不能阻止高更先生因地制宜地就此发布了他的著名的色彩宣言。既然联系了,当然得有点道理,这不,居丁作品中的“他”,也在听完一场布道(演讲)后陷入到一种幻想之中,既而演出了一幕“他”与语言殊死搏斗的悲喜剧。这个时候,你想像一下,“他”是不是很有点堂·吉诃德先生的品味和神奇,他勇敢作战的假想敌,就是那壶他锲而不舍一定要煮开而其实根本不存在的虚幻的水。

语言,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语言这东西更神奇了,它令人着迷,也令人疯狂;它最普通,连文盲都能操纵它;它最博大,再伟大再高深的思想也不能超越它而存在;它同时也最强劲,连无所不能的上帝也对它心怀恐惧。只要你敢于对语言这东西进行逻辑分析,你就会发现,逻辑从来就没有也根本不可能操控它,道理又很简单:任何逻辑的分析、归纳、推断都只能借助于语言来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居丁的胆量真够大的,他竟然要对“语言”说三道四,以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态度。

作者似乎沉浸在对语言的混乱和无力的悲痛之中,“造物主折断了他们通往绝对存在的梯子,变乱了他们的言词与万物之间的必然关联”,当然,这种悲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体会到的,人们(人类)更多的时候是在为自己所拥有的语言能力而喜不自胜,想想,“万物之灵长”的自我评价不正是由此而来的吗?居丁却下定决心要做自己的理解,要在表面的繁荣背后看出语言的无力和苍白,但他用的却是一种近乎喜剧的方式——“他”要煮开那壶虚幻的水而且“知不可为而为之”地付诸了实践——来表达的,为此,“他”不惜过度言说,不惜用“能指”淹没一切“所指”,直到成为“教授”的“一个完美的病例”。

语言的混乱和无力,显然不是今天才被发现的,人们早就发现了这个事实并且同时还发现:它既没来由又不可解决,于是很自然地,就有了那个著名的“巴别塔(Babel Tower)”的故事。还是来抄一段书吧:《圣经·创世记》说,诺亚的子孙迁至示拿,在这一带平原定居,彼此商议合造一城和一塔直达天上。上帝惟恐彼等今后无事不成,于是混乱其语言,致使互不相通,于是四散。这座拟造而未能完成的摩天高塔,就叫做“巴别塔”,“巴别”的意思是“混乱”或“变乱”。

据我所知,居丁在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几乎是足不出户——当然,如果有朋友来了而又无暇到他的小洋楼去喝酒,他会驱车500公里(或者更远)赶将过去,跟你从夜半时分喝起,然后在早晨和你分手回家——但这个足不出户的“客居者”的思想却从来不愿意休息,每时每刻都在四处奔波,抵达有形和无形的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在无形的“巴别塔”的废墟上捡到了这块有形的石头。

看得出来,这块石头让我们的居丁寝食难安了,从那些精妙的词句中,你能感受到他为了这块石头付出了多少。但他用语言思考语言的结果是什么,或者说有没有个令他满意的结果,我看不出来。他写道:“世上的问题都是被问出来的。可不是问题的问题也是被问出来的。”就是啊,现在我就想问:上帝当年究竟干了些什么?今天仍然缠绕、困惑着我们的那些语言学上的悖论,就是上帝当年的杰作吗?当我们不时发现语言的交流确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交流方式却绝不是一种完美的方式的时候,我们应该诅咒上帝还是应该埋怨我们自己?……我想,这些问题也只有上帝能回答吧。

如果我说居丁对语言的理解和对语言的运用是前无古人的创造,充其量只能骗到小学六年级的同学,就词语的组合方式和语境的意味而言,这部作品实在像极了卡夫卡,真的太像了,我以为像到了可以“乱真”的程度。哦,这样说也许不公平,好像居丁费尽心力找到的这块石头,曾经被卡夫卡们搬动抚摸过了似的。这样说吧,居丁更像是把20世纪以来的现代派从精神到词语一锅烩了,卡夫卡、加缪、尤内斯库以及索尔·贝娄、马尔克斯以及索绪尔以降的现代语言学观念等等等等都被他搅拌在一起。这种“搅拌”当然是精神上的,当然也是化为了具体的语感、意象和结构方式的,这跟生吞活剥可不一样,这是完整而新鲜的一副血肉之躯,属于居丁,虽然源头依稀可见。

正如我前面抄录引用的那样,几乎是第一眼(由于对作者的了解,也许在第一眼之前就已经预设了某种判断)我就对作品的语言着了迷。第一个感觉是奇妙,非常难以描述的奇妙。你再去感受一下我前面抄录的那些句子,你要是仍然没有感觉(跟我一样的),你可拦不住我要给你下个定论了:迟钝。说实话,作者所使用的还是那些我们常用的词语,但在他别有用心地组合之后,却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异的效果。我的印象里,在小说的叙述当中变换不同字体和字号的现象,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文革”期间的作品,每当引用到“最高指示”便会使用黑体来突出,那已成为笑话,但居丁的用法,却由平面(视觉)而深层(反应)地实现了意义的重置,也更切近了主题的需要和人物的思绪。

我得说,这样的小说是注定不会有太多的读者的,不知去国多年的作者在动笔前和写完后是否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文学作品从来就有两种,我在一个题为《好看的小说和有价值的小说》的帖子里说过这个观点,这篇作品就属于后者,它从语言到主题的探索的价值,不是市场上那些卖了几十万册的作品所能比拟的。而且文学作品的创造者也有两种,一种是要为自己做贡献的(挣钱哪),另一种是要为文学本身的发展做贡献的,居丁不幸,于此又成了勇于献身的斗士,我突然发现,他自己就有点像那位“煮水”的主人公呢。

其实文学作品还可以有另外的区别,比如,一种通俗的平易的,它用故事打动你,现在市场上能卖的属此类;另一种是高深的学问的,它用难题困扰你。前一种的例子太多,你随便从自己的书架上抽一本就是;后一种是谁开的先河待考,但T·S·艾略特的《荒原》肯定是个典型。《布道后的幻象》属于后者,它无疑是写给思考者看的,与消闲者的理想阅读毫无关系。在小说的末尾竟然要用圈起来的12345来给出注释,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敢这么不识时务的家伙了。问题是,读这样的小说,面对这位连名字都没有却满腹经纶、张嘴就是经典段落的主人公,你要是没有相当的现代语言学和西方文学知识的积累,你一定会边读边朦胧,边朦胧边嘀咕“书到用时方恨少”,哦呵,就像我现在一样。

从传统的意义上说,这不是一篇好看和容易看的小说,但这确实是一篇值得研究和讨论的小说。前些时跟道兄和夏十三聊天,我半认真地说,如果有人赞助工资并保证出版,就这篇小说的解读我可以写出一本书来。

四,等待居丁的新作

写吧,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表达令你沉醉,那又何必在意别人是否会跟你一样沉醉呢?

(《布道后的幻象》,中篇小说,载《作家杂志》2002年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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