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哈佛保守的学风

在学风上，哈佛经常被看作是缺乏创意的保守风格。我初到哈佛时，一位曾经在芝加哥、加州任过教的哈佛教授曾对我说，哈佛这个地方非常压抑，实在太保守了。许多年过去了，现在回过头想他的这番话，我真是非常理解他。一个在芝加哥和加州这些动羁便开风气、时时引领潮流的学校工作过的人，的确很难认可哈佛的学风。哈佛的学风沉稳厚重，注重学生基本功的训练，尤其是扎实的文献功夫，强调对传统的理解和把握。决不刻意求变、标新立异，那种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学术暴发户”在哈佛是没有生存空间的。

这种严肃谨慎的学风是哈佛的重要财富，它保证了哈佛的学术质量常盛不衰，保证了哈佛的毕业生货真价实的在高水准上服务于社会。一些来哈佛访问的中国学者对哈佛的学风很有感触，我想，这是值得中国学术界、教育界借鉴的。

 一位从中国来的哲学教授曾经问我，哈佛的教授为什么都关心哪些芝麻绿豆式的小问题？我告诉他决不要对小问题掉以轻心，它的背后往往有非常深刻的意义，哈佛的教授们对从柏拉图到现代的哲学资源有充分的了解，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发现那些其实并不小的小问题，他们在处理这些所谓的小问题时，不仅有深厚的学术渊源，而且通常都有关键性的含义。绝大多数从大陆来哈佛读博士的中国学生，提出的博士论文题目都太过宽大空疏，在导师的要求和帮助下，才逐步改成了“小问题”。从中也可以看出国内的学风与哈佛的学风是不太相同的。

中国曾经有过以经学研究为代表的扎实细腻的学风，甚至仔细得近乎繁琐，但是从晚清中国社会转型以来，这个学术传统便逐渐被废弃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社会转型把诸如国计民生、政治体制、民族精神价值和文化、未来前途等大问题摆上了学者的书桌，但另一方面，也更为重要的是，在当时伴随社会改造而出现的思想意识形态中有一种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倾向，以为中国的学问皆尽糟粕，有百害而无一利，断然宣判旧学的死刑，弃旧图新，转而盲目地拥抱西学，毫无根据地以西学为新学，最为可笑的是西方古典学问也被当作新学，凡“西”即“新”，以为这样的欢迎西学，便可以使中国的一切的大问题都迎刃而解。其实，用这种自残的方式，人为地切断学术的脉络，割弃思想文化的根源，并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那时存在的问题，基本上是今天仍然要面对的。它真正留下的遗产是一套影响了几代人的浮躁空疏、虚张声势的学风，这是我们必须严肃对待的课题。这种蔑视积累和传承的学风，除了鲜明的破坏的激情，不可能产生真正意义的学术成果，旧学被废弃，当然谈不上还有什么学术成果，即使被不遗余力大张旗鼓引进推广的西学，又有什么成就可以炫耀呢？那种把西学当作救命稻草、能够包治百病的学风，注定了同样不可能深入了解西学自身的脉络和渊源，除了一些装点门面的字眼和眩人耳目的命题，这一百年来，西学从来就没有在中国真正扎下根基，因为它的根系根本就留在西方，没有被梳理过。有什么西方的学问在中国发展成长而独树一帜的？即使是马克思主义都不断地被正本清源就很可以说明问题了。

 我在欧洲和美国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些研究西学的中国访问学人说出来的西学，令西方的学者目瞪口呆不得其解。这种人就在课堂上一本正经地教授着西学，那种乱糟糟难以下咽的夹生饭的西学。有一位广博虚名的所谓自由主义学者，要求我帮他开两百本西方自由主义书目，说他准备写西方自由主义学说史，而我知道他的英文水准实在很差，连说一些完整的简单句子都做不到，那书是无论如何读不了的，尽管他的文章中时不时煞有介事地注上一堆英文、法文、甚至德文的索引。书目我没有给他开，但我猜想，那本“西方自由主义学说史”早晚还是会写出来的。呜呼，如此学术！老实说，我并不在乎诸如此类的一个个案或一个学者，让我动心的是能不能从这些事情中对我们的学风有所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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