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楔 子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9-17 06:00:10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楔 子


    一场大雪,使豫中平原变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朔风卷着雪沙,在大地狂虐。这一带的防寒设备是很差的,遇到这种冻死牛的大寒天,小户人家的老少们,只能窝在屋里的破棉絮堆里,像坡原上光秃秃的枣枝那样拥着雪团瑟缩。

    只有官道边的酒肆里腾着热气。这座盒子似的土壁平顶房子,门有厚实的棉帘挡着,窗有黄白的窗纸糊着,虽说厅里的炉火并不旺,仗着人多火气盛,倒也显得热气腾腾的。拥在这厅堂里的并不都是来买酒喝的。他们三五凑在一堆,荷包里有两个铜钱的,要一碗浊酒,加一小碟盐水花生米,只自顾自地喝着。荷包空的就只是说些天南海北的话儿陪着。这时,在一个小间里,隔着个狗肉火锅炉子,对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五十开外的老人。弄不清他们是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哩,还是火锅里的狗肉不够火候?他们的筷子还是摆着的,盅里的酒仍然呈乌龟背形。他们只是絮絮地说着,就像来这里不是为的喝酒,倒是专为说话。那瘦的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无限感慨地说:“五老爷,你在京都做了这么多年官,哪里晓得地方上的苦情?如今的老百姓苦哇。十家九户都是挂起镰刀就没粮下锅。”胖的那位五老爷下巴光光的,倒是唇边那两撇八字须,显出了一种特有的威严。五老爷惊诧地说:“二先生,这我就不解了。不是有好几年没打仗了吗?”瘦二先生叹了一声:“苛政猛于虎啊!官府的横征暴敛,与战灾又有什么两样?”胖五老爷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怕只怕雪上加霜,战火又要重烧。”二先生追问道:“朝廷里又有什么要打仗的动静了?”五老爷抹了抹八字须,沉吟半晌,说:“那倒没有。整个临安一片歌舞升平,哪有打仗的动静?”二先生很不解:“那五老爷怎说有仗打?”五老爷叹道:“这事只怕由不得万岁爷了。万岁爷不想打,人家北边要打,战祸还是难免的呀!”二先生疑惑地问:“不是早在景定元年,还是理宗手里就打败蒙古军了吗?”“哪曾打败人家,分明是我们自己吃了败仗议和了。”五老爷愤然说着,一口吞下了满杯酒。待他放杯时才猛然觉察自己的失态,忙将空杯举向对方,歉然说:“二先生,失敬了,失敬了!请干请干。”待二先生喝罢,又给五老爷和自己续满酒时,锅子里正鼓噪得厉害,腾腾的热气冲出阵阵热闹的鼓点声。他一手揭开锅盖,一手举着筷子在锅沿上轻轻点了点:“五老爷,趁鲜,请!”他从五爷紧拧双眉吐出的那句“分明是……”的话里,听出其中定然包含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秘闻要事。他极想洗耳恭听,但见五老爷一副心情沉重的表情,明白不是追问的时候,便用劝菜敬酒来调和气氛。

    果然酒菜入喉之后,五老爷心情有了好转。他嚼着一块香喷喷的狗肉赞不绝口:“还是家乡的狗肉火锅好呀,十五六年没吃到了,今天入喉,连临安有名的鳜鱼也觉得没滋少味了。”二先生打趣道:“莫非五老爷是恋着家乡的狗肉火锅才告老回乡的?”五老爷莞尔一笑:“莫非老兄以为我是在京城里享福不成?这你可是大大的错了。”二先生不解地睨着五老爷,酒杯停在唇边忘了喝。五老爷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他的疑惑,一口吞下杯中酒,“我在官场熬了半辈子,好歹熬上个六品,若在地方,自然也算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了,可在京都,真正只是个小芝麻粒儿,见官矮一截。何况朝中小人当道,奸佞专权,要做一个正直的小官更是难上加难了。留给我的只有告老回乡这条路了。”二先生干掉了杯中酒,理解地一点头:“怪不得地方上也有传言,说是江山名分上姓赵,实际上姓……”他把话含在口里没说出来,却用筷子沾着酒滴在桌面上写了“西贝”二字,很快又用手将字迹揩模糊了。五老爷会意地一点头,说:“前面我说议和之事,就是他干的。就是那个姓贾的吃了败仗后在蒙古人面前投降称臣,却谎报打了大胜仗,欺哄皇上。”二先生惊讶地问:“竟有这等事?”五老爷压低声音说:“一点也不假。说起来这已是***年前的事了。总还记得吧,在理宗宝?六年的二月,蒙古大汗蒙哥调动三面大军全面攻打我大宋。九月,蒙哥的弟弟忽必烈围攻鄂州,准备直逼临安。朝廷于惊慌中派了个根本不会打仗的右丞相贾似道去总督军权,以图抵抗。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在蒙军强大的攻势面前,贪生怕死的贾似道只是躲藏,根本不敢抵抗,还暗暗派心腹宋京到敌营,以称臣纳币的许诺,向忽必烈求和。一心只想攻入临安的忽必烈哪肯答应。正当这时,出兵未竟的蒙哥病死在四川合川城外的钓鱼山。本应收兵北还吊丧的忽必烈,想到出兵无功,不想退兵。是谋臣郝经点拨他:眼下争夺帝位事大。劝他先接受贾似道的和议,待以后帝位坐稳之后,再来攻打赵宋,谋图统一中原大业不迟。忽必烈听取了郝经的意见,正作着退兵的部署,而胆小怕死的贾似道竟仍然再次派宋京去敌营求和,条件是‘割江为界,且岁奉银、绢二十万’。丧尽天良的贾似道竟隐瞒了自己卖国投降的罪恶,反将拦杀的百多名蒙古退兵作为胜利战果,向皇上邀功,奏表说:‘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理宗竟然相信了,第二年的景定元年三月,下诏升贾为少师,封为卫国公,使他权重一时。”这一番话,直听得二先生目瞪口呆。他不住摇头感叹:“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遭满门抄斩?”五老爷一连干了三杯酒,似乎是将满腹的愤慨就着酒液吞入肚皮去了,这才郁郁地说:“祸国殃民,遗患无穷啊!这议和的事,骗得了糊涂的皇上,却骗不了人家忽必烈。忽必烈做了蒙古大汗之后,自然不会忘记议和时许诺的岁奉。他期待着那白花花的二十万两银子和亮闪闪的二十万匹绸绢。贾似道原本是背着朝廷干的,是见不得天日的,哪敢向北奉送什么银、绢呢?也就在这一年的四月,忽必烈派郝经来临安交涉,贾似道知道这个消息后,趁郝经路过真州(今江苏仪征)时,就密令当地的官员将郝经拘留,以掩盖他向蒙割地奉银绢的罪恶。郝经在拘留中上给皇上的表,也被贾似道扣下没报。这期间,忽必烈曾多次派使臣来我朝询问,都没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么一拖就是七年。如今忽必烈已定国号为元,又广纳人才,励精图治,已是羽翼丰满之时。况忽必烈又是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中原本是他的夙愿,他会善罢甘休吗?”二先生听得连连点头,捻着稀疏的胡须叹道:“照五老爷这一说,我就明白了。看来这仗八成是要打的,只是个时间问题,看是哪一年打。”五老爷心绪既乱,酒兴也愈浓了。他连干着双杯,仍有酒意未尽之慨。他作兴推开小酒杯,说一声“失礼了”,便干脆以碗代杯。二先生忙说:“既然五老爷放开量了,我也只好以碗相陪了。”他们在喝了一大口之后,趁五老爷咂嘴品酒味的当儿,二先生问道:“五老爷,依你的看法,这仗会早打,还是会晚些时日打?”五老爷明白二先生所问事关百姓生计利害。这些年来,本属江北的这片土地,朝廷既未来管,蒙古人也忙于整饬内政,加之鞭长莫及,也放松了对这片土地的管制,让百姓在这夹缝中得以喘息的机会。人们不明白这是自己被出卖后的暂时现象,倒以为是议和之后带来的和平日子。老百姓多么盼望和平的日子啊!他真不愿意用战争的话题去打扰百姓们的和平梦,但是严酷的现实又无法让这位正义感极强的老人讲违心的话。他重重地叹了一声二先生一怔:“会这快?”五老爷一点头:“你不记得十月的那场大雷电了?冬来电闪雷鸣,能是好兆头吗?”二先生信服地听着,只是连连感叹,提不出半句质疑的话来。一时,两位老人都被一种战云压顶的忧郁感所笼罩,那一胖一瘦被酒染红了的脸,变成了灰色,如同窗纸上透过来的雪光。

    就在这个时候,在厚雪覆盖的官道上,有一支百余人的马队,疾驰而来。他们一个个披甲带剑,全副戎装打扮。看来已是长途奔波,那一匹匹骠壮高头大马色泽极好的皮毛上,闪着汗湿的光亮。马队虽是疾驰,但仍然队列整齐,步伐有序,可见其训练有素。在马队驰过的路段上,被践踏成一片褐黑色的泥浆。带着污泥的雪团,被马蹄掀向高空,和着马背蒸发出的汗气、骑马人喘息的团团热气,在人们头顶上,搅出一片混沌的空域。

    急切的马蹄声被喧闹的酒店厅堂里的一位耳尖的老人捕捉住了。长年狩猎训练出的灵敏耳膜,一里路程内的动静莫想逃过他。他好奇地溜出屋,爬上附近一处高岗,却见远远一队人马,奔驰而来。他定睛细瞅,很快判断出那是一队骑兵,而且从士兵头上的铁盔和身上的鱼鳞甲,他认定这是蒙军无疑。他惊慌地连滚带爬回到酒店报信:“不得了,不得了,鞑子兵来了!”饱受战祸拉丁抢粮之苦的百姓们,听到这一声喊,无异于是听到一声惊雷。顿时整个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老猎人从人们的眼光里看出大伙的疑惑。他说:“转眼就会来到门边了,大伙快去看个究竟吧!”这时,已有不少人听清楚急切的马蹄声了。慌乱的他们,哪还有心思看究竟,一个个恨不得能多生出两条腿,急急忙忙往自己家里奔。

    倒是店主不着慌。他一个做生意的,也曾经历过战乱,知道不管是宋军还是蒙军,一个个都长着一张要吃要喝的嘴巴,缺少不了他的酒店。兵队这一来,说不定还会带给他一笔好生意。精明的他,首先想到的是在里面小间喝酒的五老爷和二先生。这是乡里两位声名显赫的名人,一位是告老回乡的京官;一位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教书先生。北兵的突然到来,于他们恐有不便,若在自己店里有了闪失,他是不好面对乡邻的。出于这种考虑,他急匆匆闯进小屋,告知这突发的消息。二先生听了,五六分的酒意立地上升成了十分,顿时惊慌起来,连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五老爷毕竟是见过场面的人,他仍然是沉稳地夹菜喝酒,只道:“这酒才两巡,正喝出点滋味来,就这么散了,太煞风景……”店主说:“实出无奈呀,那北兵一到,不进店便罢,进了店,能不要这里间?”五老爷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觉得店主的话也在情在理,便道;“你给换个坐处吧,这么好的狗肉火锅,二先生,你舍得走?”二先生心里发怯,口里却不好明说,只道:“走吧,走吧,别为难店主了!”五老爷说:“老兄,你这就错了。这没什么为难的。不用怕,大凡精锐之师,都是纪律严明的,与店主无碍。”店主也说:“五老爷所说有理。二位可愿到我的小账房里委屈一时?”二先生是知道那小账房的。那里既僻静,又靠近田地,还有门窗,有什么事,随时都可越门越窗逃走。忙说:“极好极好,我俩就移到小账房去吧!”

    在店主安置好两位老人回到大堂的时候,元军的马队已来到酒店面前的小坪里了。果如五老爷所说,兵丁们并没进店骚扰,他们在坪里下马之后,都静静地就地休息着,只有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进店找店主商量,说是他们将军的意思要在店里用饭,酒菜好坏不论,单要个快,连做带吃,一个时辰便了。店主连称好说好说,快请将军们进屋避风寒。这时,一位相貌堂堂的魁伟军人,在众官兵的簇拥下,进得店来。店主忙迎了上去,恭敬地说:“请将军里间坐,酒菜一会就好!”这地道的乡音似乎触动了将军什么。将军的浓眉紧蹙了一下,瞬间又绽开一丝笑容,说:“店主你只管忙你的去吧!”说完又对众官兵招呼道:“你等好自歇息,一会吃饱喝足了好赶路。”说完,掀开棉布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躲在账房里喝酒的两位老先生,此时意不在酒,也不在火锅,而是外边的动静。五老爷用口水轻轻点破窗户纸,用眼细朝外瞅,一眼看到了插在坪里的一面迎风猎猎的将旗,其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刘”字。五老爷颇费思筹了:这北军里头,有哪一位姓刘?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他在心里问自己:莫不是刘整?对于这位刘整,他是有一面之识的。正在他猜疑的当儿,却见一高大身影,掠过眼前。他的眼光忙追随了去,从那威武迈向高岗的雄姿,他在心里说道:正是刘整无疑。待他坐回桌边,举杯欲饮之时,忍不住叹道:“可惜一员骁勇的良将,不能为大宋所用,倒给元军添了一头猛虎。可叹呀可叹!”把个举杯欲饮的二先生弄得云里雾里的,他惊疑地停杯问道:“五老爷所说何来?”五老爷一口干掉了杯中酒,轻声说:“你道那位将军是谁?那是大名鼎鼎的刘整呀。”二先生惊讶地说:“就是在四川潼关做安抚使,以泸州十五郡三十万户籍投降蒙古的刘整吗?”五老爷点头道:“正是他了。这样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突然南来,不为打仗,又为什么?”二先生从紧咬的牙缝里轻轻吐出一句:“一个卑劣小人!”五老爷用不甚苟同的语气问:“老兄何出此言?”二先生愤然道:“这种卖身投靠,不讲气节,不要风骨的东西,难道不是卑劣小人?”五老爷对二先生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他对这位同乡学友是了解的。他们是乡邻,自小一道读书,以后又一起进的县学,一起赴考。可惜这位仁兄命运不济,竟然连连落榜,只落得蛰居乡村教书。他们都是读先贤的书,属程朱理学的认真学子,讲的是忠孝节义,自然对变节有着极度的憎恨。他理解老朋友的心情,但亲历了种种政治风潮的他,总觉得老朋友有点迂腐,不知经世之艰难。对于刘整,他是有所了解的。在他的心目中,刘整还是一条汉子,并不是那种宵小小人。他何尝不想尽忠宋皇朝,九年前的襄阳之役,虽说忽必烈的退兵主要是因蒙古君主蒙哥的去世,但如果没有刘整的切断浮桥,进军白鹿矶,截杀蒙军一百七十人的计谋,贾似道的奏捷回朝就不可能有足够的战绩根据。就这事而言,刘整应该是功臣,而且是对贾似道的蒙骗战功有着直接的作用。但贾似道并不器重他。虽说班师回朝后给他升了个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却受制于贾似道的亲信蜀帅俞兴。刘整原本与俞兴有隙,俞趁机在治边经费上要挟刘,刘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只好告御状,却又言路为贾所把持,报告根本递不上去。而且贾似道妒忌能将,捏造罪名陷害诸将的事屡屡发生。武将赵葵、史岩之、杜庶,都被以贪赃的罪名罢了官,而曹世雄等人更被下狱丢了性命。刘整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走上背叛之路的。他的确是丧尽气节,做了名副其实的汉奸,自然是该咒该骂的呀。不过他总觉得像刘整这样有将才的人,失却过于可惜。不是朝中奸佞当道,不是皇上昏庸糊涂,又何至如此!当然刘整如果是个有骨气的,也不致走这种绝路。他完全可以仿效人家文天祥那样刚正不阿,宁肯被罢官,也要与贾似道抗争。但刘毕竟是一个武夫,面对奸臣的迫压,哪能像文天祥那样凛然抛却一己的私利,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自然不会赞同刘整的叛逆行为,但又对他怀着深深的遗憾。他这么沉吟半晌,才叹息说:“国事艰危,罪在权奸呀!”二先生闷闷地喝着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只捏成拳头的干瘦的手,嘭地捶在桌上,使碗里的酒荡了一桌。五老爷吓了一跳,惊惶地盯了二先生一眼,右手的食指使劲地朝厅堂方向指了指:“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呀!”二先生气势未减,声音却明显地压低了:“除非是天要灭赵,不然,我就不相信大宋这么多的忠臣,能一败涂地的理。”五老爷听了这话,顿时噎住了。两个童年学友,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只是闷闷地举杯对酒。

    外边的刘整正在纷飞的雪花中独立高岗。他虽年过五十,却仍然是一副年富力强的模样。身负重任的他,此刻除了心潮起伏之外,竟没有丝毫寒意。从跃马驰近这个路边酒店时,他心里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浮动。眼前的雪原,以及雪原中的树木、村庄,他总感觉似曾见过。他奇怪于自己走进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他虽是河南人,但这并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呢?他想不起究竟什么时候来过。他苦苦地在心里追忆着,及至进入小酒店,他仍然没有放下这种追忆。为了寻找那依稀的记忆,他才拦住随从们,独自登上这道高岗,放眼四野。就在这一刹那,记忆像一道闪电似地将他的心坎照亮。他清晰地记起来了,是九年前那次急援鄂州的进军中路过这里。那也是个大雪天,只是不是白天,而是深夜;不是秋毫无犯地路过,而是为了让将士吃饱烤暖,不惜打家劫舍,将这一带百姓的粮草柴火,掳得一干二净。那之后,他在宋军屡战屡败的情况下,竟然打了几次小小的胜仗,这使他升了官,那是打的蒙古人。这次,他是要去打宋朝的军队,而且不只是要打胜仗,还要拼尽全力将这个腐败透顶的皇朝连根掀掉。他对这次去打自家汉族兄弟的军事行动毫无愧意。他恨的不是自家的汉族兄弟,恨的是昏庸的赵宋皇朝,和贾似道那帮奸臣。这时的他,已将自小学到的一点可怜的理学忠孝、气节观念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满脑子想的是“各为其主”。他是要肝脑涂地效忠元主忽必烈。这次他的急驰南下,就是去执行一次至关重要的军事行动。他对元主忽必烈以重兵南进的决策,是十分佩服的,而且提出了南进先取襄阳的计策。忽必烈深知刘整熟悉宋军军情,是一员有勇有谋的良将,不仅采纳了他的献策,还把围攻襄阳行动的事前军事部署的任务交给了他。他明白此行成败事关重大,不仅对元军南进之顺利与否有着重要的意义,同时对自己的前程也是关系重大的呀。作为一员降将,他很懂得自己的地位。这次南进的主帅是阿术。阿术才是征南都元帅。他是辅将,是辅助阿术策划军事行动的。让一员辅将去作战前部署,他感觉到了忽必烈对他的信任。他不能辜负这种信任。所以他在南下途中,一路严格约束卫队,要求秋毫无犯,树立一副胜利之师的形象。他颇得意于自己能有再度一展军事才能的机会。所以此刻他在这雪原高岗上昂首漫步时,心境是昂扬的,对于那扑面的朔风,也感到比之京都的要多点暖意。就在他驻足远眺一处似曾相识的村庄时,随从恭敬地来请他用餐了。在他朝那远处的村庄投去最后一瞥的当儿,他心里蓦地掠过一丝歉疚:既是战争,就是残酷的,即使在主战场的后方,也难免不遭灾难。在他已从血与肉的厮杀中变硬了的心肠里,这一刹那浮动着淡淡的怜悯。但也就只这么一刹那。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满面带着威严地雄赳赳地步下高岗。

    当账房小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候,两个老朋友满嘴酒气,醉眼蒙目龙了。

    他俩心事重重,已从无话不说变得无话可说了。这时店主悄然推门进来,连声说:“怠慢二位老爷了!北兵总算走了。我还真担着一份心哩。二位若被他们碰上,那真是说不清哟!”五老爷酒虽有了六七成,神志却还清醒,笑道:“有什么说不清?如若做了刀下鬼,无非祭文中不好写明是好酒贪杯的下场罢了!”二先生连说:“有什么不好明写的?就说这是贪口福的结果,可喜做了一对饱死鬼。”逗得店主哈哈大笑,说:“二位老爷真是胆识过人!”五老爷说:“什么胆识过人?那也是被他堵在屋里出不去了,活活逼出一份胆来了。”店主说:“五老爷过谦了。若不是老爷上京过省见识广,哪能斗着胆子喝下酒?”二先生也说:“这倒是实话,若不是有五老爷坐在身旁,我也会像众村民那样早早地开溜了。”五老爷说:“你俩怎么了,一块寻我开心!”他见二先生想要分辩,忙说道:“别再说了,该结账走人了。”二先生说:“你是远地归来的客人,要结账也该归我结。”五老爷哪肯答应,抢说道:“都是乡党同年,你是兄长,我是小弟,理当为弟的结账才是。”二先生哪能肯答应,还要争执,却被店主打断了:“二位老爷不用争了,这账其实早就结了。”“结了?谁给结的?”那两位好生奇怪,抢着这么问。店主说:“北兵给的。那位将军出手好阔气,要他的随从给了双份钱,我一天赚了两天的钱,难道不该请二位老爷吗?”听罢这话,两位老爷都沉吟不语了。好一阵五老爷才说:“看来这一回刘整是来者不善了。”二先生若有所悟地说:“一副王者之师的姿态摆出来了!”店主听不懂两位老爷的议论,只是说:“不管二位说个什么理,这账我是决然不能结的。”二先生和五老爷相视一笑,说:“好好,不结就不结,就算是老板给五老爷接风,我帮着作陪了。”店主连说:“正是正是。”五老爷也说:“也好也好!”就这样告辞出了酒店。

    雪仍在下着。白茫茫的雪原上,空无人迹,只有一些无人管束的野狗在追逐撒欢。两位酒躁发热的老爷,怀着战乱即将来临的不安,在纷飞的雪舞中蹒跚走着。对于战乱,他们并没有恐惧感,却有着深深的憎恶感。在他们五十来年的生命历程中,没有少历战祸,那生灵涂炭的一幕,在他们的心灵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惨痛印痕。面对着即将来临的战事,他们既无法躲避,又无法知道胜负结局,他们只能像菜板上的鱼肉,无奈地听任宰割了。他俩就是这样怀着各自的心事,默然不语地走向自己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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