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六、百里惨烈水战路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9-29 06:06:21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遵照诏令,李庭芝移军屯扎郢州之时,已是咸淳八年(1272)的五月间了。郢州在襄、樊的南边,虽也在汉江之滨,却是下游。逆流而上,对救援襄、樊,有诸多的困难。何况襄阳门户的鹿门山,已被元军所筑的城堡阻断。李庭芝出于整个战略上的考虑,将所率禁军的主要力量,据守在襄、樊北边汉江上游的新郢、均州、河口等要冲地带。


宋廷在荆湖南路布有重兵。总部设在鄂州的,是总领禁兵的殿前副都指挥使范文虎;总部设在郢州的,是荆湖制置使李庭芝。他们虽然都是统帅着精锐的禁军,但两人的人品、对宋室的忠诚程度却大不相同。


范文虎心不在战,只在保存自己的实力。只有在战争的危险迫在他的头顶上了,他才出兵应付一下。平时,任凭襄、樊旷日持久地困在强大的元军包围之下,他也按兵不动,整天挟妓嬉游,沉湎在花天酒地的生活中。而李庭芝就大不一样,他是湖北随州人,是襄、樊的近邻,他的援救襄、樊任务,可说是守土之战,保卫这一方水土,对他来说,具有更深切的感情。何况他是献抗蒙的江防之策才开始做知县的,那时他才二十出点头,可说他是从青年时代开始,就具有抗元救国的思想。这种根深蒂固于他精神中的救国思想,到了五十来岁年纪,就更是弥深弥坚了,所以他一心只想救襄、樊于水火。自移师郢州以来,他一直在寻找战机,在谋划开战的方略。


转眼就是盛暑的六月,日思夜想,心绪不宁的李庭芝,常常心如烈日下的禾苗一般焦燥难耐。每当这时,他总是轻衣简从,悄悄离开闷热的帅府,到周边的营地里走走,跟一些陌生的部属闲聊。没有一定的对象,也没有一定的话题,但常常谈得十分轻快,十分投机,使他的烦恼淡释,有时甚至还意外地得到某种启迪。


这天黄昏时分,他喝了几杯解渴的淡酒,脸上带着微微的酒意,唤了一个贴身随从,趁兴之所至,一路穿过营地,顺着一条光亮的青石板路走了去。渐渐夜幕四合,暗蓝色的天幕上,斜倚着一张弯月。这时清风悄起,将路边的小树摇出阵阵的凉爽。弯月的微光,将路径照出朦朦的光亮。李庭芝的心情一时轻松下来,胸怀中隐隐搏动着一种常年公务操劳不曾有过的轻松。他觉得这月色,这清风,这小路,如画如诗。他也是个读书人,也曾有过种种儒雅的爱好,但为着建功立业,他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消磨在马背之上。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身子骨已欠硬朗,再不建功,还待何时啊!他伫立树边,让网状的亮点布满脸上身上,仰望着苍穹之上的月牙,在内心里发出这种人生的惊叹。许是过分的宁静,反倒更易显出喧哗。他那并不十分灵敏的听觉,却分明地听到了水声和人的欢笑声。这热闹的声音吸引了他,也打动了他。他的双腿很自然地朝那方向移动了,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好奇。倒是随从慌了。因为已走得太远,又是黑夜。他追在后面,担心地喊:“大人,回吧!”“别担心,你快点走吧!”李庭芝欢快地应着,双脚走得更快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前面不远处是一条河,那吸引人的声音就是从河里传来的。这是一条小河,只是汉江的一条不出名的支流。河面不算宽,但看样子水不浅,无疑是上面急滩下的一个大洄水湾。在淡淡的月色辉映下,河面粼粼的波光中,浮动着欢声笑语的人影。
 

面对这群体月夜击水的壮阔场面,李庭芝饶有兴味地想:这是些什么人呢?怎么在夜里来游水?而且有这么多人?他想,这决不是为冲凉,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大人!”岸上有人认出他了。那人很恭敬地向他行拱手礼。


“免礼,免礼!”李庭芝见向他施礼的是位气宇轩昂的壮士,他正要寻人说话哩,觉得这正是谈话的好对象。便随意地点了点头,问道:“壮士可是本地人?”


壮士谦恭地答道:“小的姓张名顺,家住附近的竹园村,实实在在的本地人。”


李庭芝听了“竹园村”三字,在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忍不住沉吟有声:“啊,竹园张!”


站在一旁的随从,禁不住噗哧一笑。


李庭芝诧异,问:“笑什么?”


随从支吾道:“笑大人给这位壮士取了个极好的诨号。”李庭芝原是不经意的,叫随从这一点破,也禁不住要笑。但他还是强忍住了,反用严厉的眼神扫了随从一眼:“放肆!”随从掩嘴不吱声了,他心里明白大人并没生他的气。倒是那位叫张顺的壮士高兴了。他说:“竹园张,这诨号好极了!谢大人。”


李庭芝被竹园张的淳朴感动了,他喜爱这个壮实有力的年轻人,便和他细谈起来。他知道了这是一支为抗元组织起来的乡军,而竹园张就是这支部队中的一个统领。此刻,他领着弟兄们在练游泳。


“弟兄们练得很起劲。都说:骚鞑子都是些旱鸭子,骑马飞得起,下水就没能耐了。我们专练水上功夫,专门打他水战。”竹园张激动地这么说。


李庭芝正喜欢听这些话。朦胧中,他似乎得到某种启示,对出兵方面的启示。这些自然是他内心深处的细微思维活动,没有半点显示在他平静的脸上。


“怎么夜里也不休息?”他这样问。


竹园张说:“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正是挑选夜晚练胆量。一当打仗,就没白天黑夜之分。况且水也十分吓人,特别是碰上深水区,总觉得水底下藏着什么鬼怪。夜里下水惯了,胆子也就大了,一打水战,夜晚也好,深水区也罢,就不怕了!”


李庭芝听得直点头,说:“真有学问哩。”


得到李大人的夸奖,竹园张感到很高兴,话也就多了。他说:“水里打仗,功夫不在于与骚鞑子一个对一个的对杀,而在于想方设法破坏骚鞑子的船。对杀杀一个只一个。弄沉一只船,就可能消灭骚鞑子一大窝。”


“哈哈哈……”李庭芝被这一席话逗得大笑起来,“你们有什么本事去弄沉元军的船呢?”


竹园张说:“练潜水,从水底下给骚鞑子的船捅窟窿。”李庭芝抚掌赞道:“好,好办法!不过,要在元军船底下捅窟窿,那潜水功夫可不儿戏呀!”


竹园张说:“大人说得正是。所以我们才专门练成了潜水队。他们一个个水下功夫很深,不只潜得深,还潜得久。我们潜水队里的人,一般都一口气在水底钻一餐饭时辰的功夫。有几个功夫深的,一口气能在水底钻一个多时辰。”


听得李庭芝不住地点头称赞。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位随从,更听入了神,禁不住发出一连串“啧啧”之声。


竹园张兴犹未尽,又说:“打水战最碰硬的是逼近骚鞑子的船的近战。这要练两项本领:一是划船要快;二是游水要快。船要勇于朝骚鞑子的船冲;人要敢于从水里抢先登船。”


李庭芝听得越来越有趣,越来越入神。似乎隐隐有一个事关重要军事行动的计划在他脑子里形成,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叫他振奋。他抑制不住地对竹园张说:


“你们干得很好。有你们这种同仇敌忾的精神,就不愁把元军赶走。只是我是听你这么说,还没看到你们的真本领。”竹园张浓眉一扬,兴致勃勃地说:“这个容易,都是现成的。我原也想让弟兄们演练给大人看看,就怕累了大人,才不敢提出来。”


李庭芝连说:“不妨事,不妨事!”


就这会儿,竹园张三两下将衣服掀掉,一个快起步,纵身一跳,跃入水中,好大一阵不见踪影。正在李庭芝等得焦急的时候,在远远的人堆中,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只听那人在高喊:“弟兄们,李大人看我们练功夫来了,他正站在岸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骡子是马,该牵出来遛遛了。现在,我们把自己苦练出来的硬功夫,拿点出来给李大人看看,好让李大人放个心。


弟兄们,好不好?”


“好呀!好呀!”


“头领,你就发口令吧!”


一片热烈的响应声,压过哗哗的流水声,在夜空中激荡。这时,竹园张踩着水,将上半身直立着,把两片鼓鼓的胸肌露在水面上,高挥着双手,喊道:“弟兄们,大伙都上岸。先由潜水队表演,接着是游水队,再是特技队。好不好?”


“好!”回应声地动山摇。


只一会工夫,人群都上了对岸,河面恢复了平静。竹园张也神速地出现在岸上了。


“潜水队,跳!”


竹园张的口令刚落,一排人影应声入水。随着一片“乒乓”之声的消失,水面什么都不见了,惟有叠印着的波纹在相互拥挤地向四周荡漾开去。


蹲在这边岸上的李庭芝,眼睛盯着水面,心里在默默数着数。直到数到五百多下了,水面仍然只有水底不时泛起的涟漪和冒出的气泡。他心里有点担心了:这些人钻到什么地方去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待数到六百多下的时候,水面开始旋出一个又一个的波涌,映着淡淡的月光,如同开出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莲花。接着便有一个个黑色的头颅钻了出来。李庭芝抑制不住地鼓掌,激起对岸一片热烈掌声的响应。


掌声刚落,竹园张又举手发出口令:“游水队,跳!”


只见上百人的一列长队,一齐起跳,那入水的一片“嘭嘭”声过后,随着溅起水花的降落,顿时夜空中荡起一片热烈而雄壮的击水声。于是,河面被划出上百条银线,上百支利箭,哗哗地射将过来,眨眼工夫,排排浪涌,震耳地拍击着李庭芝脚下的岸边。他还来不及细看,这上百条银线,又划向了对岸,而且在眨眼工夫中,他们一个个都站在岸上了。


李庭芝想要鼓掌时,竹园张的口令又发出了:“特技队,跳!”


这一次更奇了。李庭芝似乎并没听到水响,只觉得眼前有一条黑线闪了一下,二十来个人就消失在水底里了。水面平静得如同连一点微风的涟漪也没有。


这是最难耐的等待。不只是李庭芝大人,就是对岸的乡兵们,也都对深沉在水底的二十多名弟兄表示关切。


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没有鱼跃,没有虫啼,连对岸上百的人员,也都没有了咳喘之声。


难耐的沉静。李庭芝真希望那特技队的队员们一个个此刻能从深水处冒出来。他真不敢相信人的潜水能力会有如此之长。


这时,他身边突然出现水的激荡声。他只当是特技队员们出水面了。可是举目一看,从水里爬上岸来的,竟是竹园张。他摇晃着身子抖落一身水之后,说:


“大人,特技队就快出水了。”

果然,这话刚说完,水面咕咕地相继冒出二十多个人来。赢来岸上一阵热烈的掌声。


“好!有本事!”李庭芝不只使劲鼓掌,还高兴地吼起来了。


这一声吼,提醒了对岸的乡兵,他们的统帅制置使李大人正在观赏他们的表演,都兴奋地喊着“李大人!李大人!”纷纷从水中抢游到这边岸来,将李庭芝团团围住了。


李庭芝很高兴,他喜欢上这些淳朴的乡兵了。他含笑向大家挥手,说:“大伙辛苦了!很感谢大伙对朝廷的一片忠心。有你们这种苦练精神,不愁打不垮元军。”


乡兵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平时听说县太爷都吓得不行。现在面前站着的这个比县太爷不知要大多少的官儿竟这么平易。没想到官越大还越和气。他们越发觉得有意思,都激动地挥着拳头喊:


“打垮骚鞑子!打垮骚鞑子!”


李庭芝还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乡兵们的抗元热情,令他振奋。他想,有了这等士气,还愁不打胜仗!想到大伙都累了,便轻轻对竹园张说:


“时辰不早了,让大伙回营歇息吧!”


竹园张便朝大伙吩咐:“弟兄们,李大人怕累着大伙,让先回营歇息。大伙回吧。”


目送着乡兵们鱼贯而行,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后,李庭芝才准备回府。这时月牙儿已开始隐落,四处都是一片朦胧,惟留下清晰的河水的低吟。


“这种小河这西边一带有多少条呢?”


正返身离去的李庭芝突然这么说了句。弄不清他是自语,还是在问为他送行的竹园张?


机灵的竹园张回话了:“大人,今晚我想仔细了,明天再向大人禀报。”


“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李庭芝大喜,一个大的方略开始清晰地在他脑子里出现了。


第二天早餐过后,李庭芝就耐不住了,便唤中军来,要他去寻找一个乡军的头领。那中军回话:正有一个自称“竹园张”的乡军吵着要见大人。


李庭芝忙说:“正是此人,叫他快快进来。”


不一会,竹园张进帐来了。昨晚夜色朦胧,不曾看得清楚,只觉得他长得健壮。现在见他长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更是钟爱极了。竹园张有了昨晚与李大人的一段相处,也没有了局促、腼腆。他施礼毕,就说:


“大人,昨晚我找了几个知情的弟兄,大家想了想,这鄂西北河流不少,单大一点的就有四五条。”


李庭芝见竹园张这等认真,更高兴了。便说:“别的不说,你先说流入汉江的有几条?”


竹园张略作思考后回道:“两条,一条是堵河,一条是南河。”


李庭芝又问:“哪条河的入口离襄、樊近?”


竹园张回道:“那是南河。”


李庭芝眼内来神了,紧接着问:“是不是从谷城流入的那条河?”


“正是这条河。”


“这南河上游有几条河?”


“两条。”竹园张渐渐觉出李大人打听这些的重要性了,所以也就尽量回答得详细些。“其中发源于房州和均州之间的清泥河山多水深。我上武当山学功夫时,几次路过那里,还在河里冲过凉哩。”


“好!”李庭芝兴奋得在紫檀木桌案上拍了一巴掌:“这清泥河好!”


李大人对清泥河如此的钟爱,使竹园张很觉奇怪,他猜想这或许是军事上的什么重要事,所以也不敢动问,只是呆呆地等着李大人的提问。


李庭芝果然又说话了,这话更叫竹园张感到意外。他说:


“张顺,你愿跟随我打元军吗?”


竹园张当即行了跪礼,虔诚地说:“小的愿肝脑涂地效忠国家,报答大人。”


李庭芝乐呵呵地离座扶起竹园张,说:“赶紧准备准备,明儿一大早跟我去清泥河。”


喜得张顺一迭连声应着:“小的遵令,小的遵令!”


清泥河的确是条好河。它河面虽不宽阔,但河床深,水源丰富,流量大。春、夏、秋、冬四季,都没有枯水期。它曲曲弯弯,虽多险滩,但滩虽险,水却深,正是好艄公中意的地方。河的两岸多峭壁,且山峦起伏,林木森森。林中松、杉、樟、柏、檀,应有尽有。喜得李庭芝和他率领的副将、幕僚们一个个赞不绝口。李庭芝还高兴地连连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当即他就指派了一员副将带人去勘察一处山峡,同时又问竹园张:


“这上游一带有多少村庄?”


竹园张说:“没有什么村庄。有些单屋独舍,也只有些打猎、采药的人来歇脚、过夜。”


过了没多久,去勘察的副将也回来了,报告亦复可喜:那山峡地势平坦且有山溪、水井之类,两旁山里,又多灌木林,真是柴方水便,是住人的好地方。


李庭芝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下令道:“立即返回房州,大家吃好喝好,再三休息好,晚上通宵议事。”


翌日,待竹园张饱睡醒过来时,那个重要的议事会刚散。昨夜里李大人就吩咐过他,让他睡足睡好,有重要差使等着他。他匆忙赶到议事厅时,房州的知州正与一位副将走出厅来。李庭芝一见他,就招呼道:


“快来快来,正等着你哩。”


厅里果然等着一位副将。竹园张进厅侍立一旁后,李庭芝说:


“本帅决定在清泥河上游造两百艘战船。知州大人他们已去办理招募造船工匠等事了。另外还要专门成立一支三千人的水军,全部从乡兵中挑选,要挑那些特别骁勇能战的壮士。估计你那支乡军中就能挑出好几百。”


果然是在筹划抗元的大事,这叫竹园张特别高兴,他激动地说:“大人的方略好得很。只要是打骚鞑子,我张顺就听你大人的。大人要小的下水,小的不得上山;大人要小的入地,小的不会上天。要组织三千人的水军并不难。我们鄂北虽穷,但有的是上好的木料,可以造船;有的是硬铮铮的汉子,最好当兵。”


李庭芝就是喜欢这个竹园张的豪爽。他指着旁边一位副将说:“这三千水军的事,就交给你和这位将军了。”


竹园张拱手说:“小的一定听从将军的调遣。”


那位将军笑着说:“张将军错了,是末将听从你的调遣。”


一听“张将军”的称呼,愧得竹园张连声道:“岂敢岂敢!”


李庭芝乐得呵呵笑,连忙说:“张顺,你就不必客气了。这位将军说的是实话。这新成立的水军,准备交给两位都统率领,你就是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也从乡军中挑选。你已是都统,不是将军又是什么。”


竹园张听罢,赶忙下拜,连说:“感谢大人栽培,感谢大人栽培!”


正当李庭芝大人将那位副将和竹园张送出议事厅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只听得一个粗啦啦的喉嗓在嚷:


“我要见顺哥,见我的顺哥哥!”


有人说:这是帅府,没有你的什么顺哥哥。


“有的,刚才我亲眼见他进了帅府的。”


就在这时,他一眼见到走出厅门的张顺,雷吼般地喊着“顺哥哥”冲将过来。


竹园张也激动地喊道:“贵弟,是你呀!”他正要迎上去,突然想到身后的李大人,便喝道:“小贵,不要大吼,这是什么地方,能容你大吼吗?”


那叫小贵的顿时静下来了,只是嘟着一张嘴,气哼哼地不吱声了。


“快快拜见李大人!”竹园张正色道。


那小贵倒头便拜,连说:“小的张贵拜见大人。小人鲁莽,冲撞了大人,请大人不计小人过!”说罢,又磕头不止。


张贵的这一番举止,坦率、真诚、有趣,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李庭芝笑逐颜开更开心。他对这位高不过四尺,腰如围桶,眼若铜铃的角色很有好感,很喜欢他的直爽的性格。他见张贵身材特矮,便唤他做“矮张”,便问:


“张贵,你跟张顺是兄弟?”


矮张忙说:“禀告大人,我俩是拜把兄弟。”


竹园张赶忙补充说:“我俩是在武当山学武功时结拜金兰的。我年长一岁,是老兄,他是老弟。他虽是老弟,可拳脚、水上功夫,都在我之上。”


矮张急忙争辩:“大人,别听我顺哥哥的,他是虾公过河———牵须(谦虚)。论功夫,他哪样都比我强。”


李庭芝觉得这矮张实在有趣,真有功夫的话,就是个都统的好料子。不还要选个都统吗,这不就是现成的对象?先不妨试探试探,如果真像竹园张说的那样,矮张就很合适嘛。便说:


“张贵,本帅正要组建水军,由张顺和这位将军挑选兵丁。你愿意参加吗?”


李大人的话还没落音,矮张就迫不待地抢着说:“大人,只要是干打骚鞑子的事,莫说是挑选兵丁,就是要我到地上当狗爬我也愿意。”


竹园张也很高兴,这正中了他的心意。他忙说:“大人只管放心,有贵老弟的参加,这一带的选兵工作就方便多了。”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水军刚要组建,就得到两员好将,李庭芝焉有不喜之理?他满意地说:


“三位将军尽管去办自己的事去吧,本帅信得过你们。“两个多月之后,在清泥河上游的一个深水潭里,连绵地排列着两百艘簇新的战船。同时在附近的水域中,三千水军日夜操练纯熟。那时正是三伏天气,由于雨水充沛,河里正涨着水。看着那坚实的战船,那一个个强健的水兵,那满河滔滔的浪涌,那炎炎的天气,竹园张和矮张心里都是痒痒的,他们都觉得是出兵的时候了。


正盼望着,军令来了,李制置使亲临均州了,专门召见水军的两位都统。竹园张和矮张去到州府衙门的时候,李大人正在和知州大人议事,但一听到两位都统到了,就立刻停止了谈话,召见了他们。


“你们来得正好,我这正跟知州大人商量你们出战所需的物质问题。”李庭芝单刀直入地这么说:“你们有什么要求,也一起提出来。”


矮张一听高兴得叫起来了:“要打仗啦,好呀,我和顺哥哥正在焦急盼望着哩。”


竹园张一旁瞪了矮张一眼,轻轻地说:“叫喊什么,好好听大人吩咐嘛。”


李庭芝说:“你们盼打仗是好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任命你等做军官,就是要你们去为朝廷打仗。”


两位都统一齐回道:“末将决心早定,誓死报效朝廷,只等大人一声令下,就率领水军杀向骚鞑子。”


李庭芝神情严肃地说:“两位将军都是知道的,元军已将襄、樊围困了五年之久,他们为了阻断我大宋援军的进路,将汉江上游的磨洪滩,下游的鹿门山锁得严严的。本帅建立水军,就是要在汉江上游将元军的封锁线砸开,使我大宋水军插入襄、樊城边,而后与范文虎大人的舟师相配合,夹击元军在鹿门山一带的封锁线,这样以解襄、樊之围。”


对于李大人这一周密、全面的军事部署,两位都统听得聚精会神。面对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而且自己要身当重任,这对他们来说,既充满了庄严的荣誉感,又有难当重任的沉重感。李庭芝见竹园张和矮张满脸紧张而庄严的表情,便将语调放轻松了,说:“虽说元军封锁得严,但我们也有突破的办法。”说到这里,李庭芝故意停顿了一下,两眼扫视了正定睛盯着自己的两位都统,然后说:“我们乔装商船,麻痹元军,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待李庭芝将计谋细说了一番之后,他加重语气说:“货物方面的准备,知州大人正要去安排。你俩的任务是组织好队伍,枕戈待发。给你们三天时间作准备。这三天之内,将船队悄悄移到谷城。出发那天,本帅亲自来为你们送行。张贵,你率部先行。”矮张急忙应道:“是。”


“张顺,你率大船队殿后。”


竹园张也赶忙回道:“小的听明白了。”


第三天半夜,在南河与汉江汇合处的一个河湾里,举行着隆重的出征仪式。但见宽阔的河面上船舶密布,河滩上人影幢幢。这里没有灯光火把,只有天际偏悬着半边下弦月。白白的月色照着静静的人群,显出了征战前的肃杀气氛。
 

李庭芝早已来到河滩。他在船上、士兵中巡视了一遍之后,估摸将近三更时分,他向静候在河滩上的水军们说话了。他说:“弟兄们,你们就要出征了。你们是要去跟凶狠的元军开战。你们面临的是一场血战、恶战、死战。你们此去,是有死无生的。心甘情愿为朝廷一死的人,就完全可以去,去完成这光荣的一战。如果心存畏惧,不舍一死,就赶快给我站出来,不要勉强而去,以免到关键时刻怯阵,坏了本帅的大事。请不愿一死的人快快站出来!”


这一番慷慨激昂、铿锵有力的话,像火种落在干柴上一般地将大伙儿的激情点燃起来了。正满怀报国之心,等待战场上一显身手的士兵们都嗷嗷大叫起来:


“我们不怕死!我们忠心为国!”


“李大人,下令吧!不打垮骚鞑子,决不生还!”


昂扬的士气,使李庭芝对这次出战更抱有胜利的信心。他坚定地发出了命令:


“开拔!”


真是军令如山倒。这一声令下,立时河滩上卷起了浪潮。矮张、竹园张都各自指挥着自己的队伍登了船。原来这船队是由上百艘联并而成的战舰组成的。每舰由三只船联成一起,居中的船上满载货物,左右相连的两只空船,底舱埋伏士兵,并装配火枪、火炮、巨斧、劲弓等各类武器。士兵们训练有素,纪律性强。他们一个个按照指定方位,各就各位,只一会工夫,几千水军,就消失在空船上了。


正是三更时分,一盏闪亮的红灯,在江心一只大船的桅杆上升起。这是发兵的信号。矮张贵一见红灯,即率领先行船队提起碇石开船。这时汉江正发大水,满江都是滚滚的浪涛。先行船队刚从南河的湾口转出,一进入汉江的主航道,就在浪推涛涌下,如脱缰的野马,风驰电掣般地顺流冲击而去。
 

竹园张顺见先行船队出了发,也即令所有船队提起碇石,紧随着追了去。


残月映照下的汉江,一片阴森、肃杀。黄浊浊的浪涛,辉映着淡淡的月光,显出阴险诡谲的暗亮,像是那每一个浪潮下面都隐藏着什么,随时都有让整个船队葬身江底的危险。


矮张贵隐身在堆货船的船头,两眼紧盯着正前方的江面,密切注视着两岸元军的动态。


船行如飞,没多久就冲过了团山区域,待将要进入高头港口的时候,矮张贵悄悄吩咐各船士兵架起火炮,准备好劲弩、巨斧,以便随时迎敌。


果然他们进入了元军的重围。元军以密集的飞箭对付他们。那如蝗的箭矢,无一落在货物堆上。先行的船队就是这样无可阻挡地冲出了重围,顺着滔滔的洪流,一直冲了去。


元军恼怒了。这是史天泽元帅的防区,他史天泽是不能容忍宋军这么顺利地突破自己的防区的。当他在帐幕里听到宋军船队冲过去了的禀告后,愤怒得像一只发狂的母狗,差点把帐幕掀掉了。他朝自己的部将怒吼道:“我的防区是不让一只鸟儿飞过去的。赶快出动船队,追杀了去。”


元军的水师出动了,也是借着汹涌的水势,其快无比。不过,这也无法追上宋军的先行船队了。但他们却与宋军的后续船队遭遇了。


一场惨烈的夜间水战在滔滔的洪流中展开了。


正在驱师奋进的竹园张顺,一见江面上出现敌人的船队,紧接着又遭到密集的箭矢的射击。他们有成堆的货物作挡箭牌,箭矢无损他们。他们的船队照样飞速前进。而敌人的船队仍然紧追不舍。与敌人隔得这么近,眼看着送到身面前来的骚鞑子不打不杀,这是伏在船舱里的士兵们无法忍受的,更是隐在船头指挥前进的竹园张顺无法忍受的。张顺发令了:“准备火炮,对准骚鞑子开炮!”


一阵密集的火炮射向了元军。这是只顾追杀的元军没有防备的。立时有船只中炮了,更有弓箭手倒在江水中了。这情景很叫宋军振奋,士兵们都欢快地叫喊起来了:“打得好呀,让骚鞑子都到水里喂王八去吧!”张顺也无比激动,这出战的头一夜,就给了骚鞑子当头一棒,这是使他特别觉得痛快的。他又一次发出口令:“瞄准骚鞑子,开炮!”


又有几艘敌船中炮沉没了;又有一批敌人被击中倒在江水中了。


被眼前的胜利鼓舞起无比豪情的宋军,一个个从船舱中奋勇而起,只想痛痛快快地打一次漂亮的水战。竹园张顺也一心只想将追来的敌人消灭掉。正当他指挥士兵们重新装好炮,准备再一次开炮的时候,元军的轻便船队追来了。这是竹园张没有料想到的。虽同样靠激流的冲力前进,无奈他指挥的是三船联在一起的方阵,行动上自然比不上轻船的快捷。眼看着敌人的轻便船队逼近了,火炮已无济于事了,竹园张才指挥士兵们操起斧、刀之类的轻型武器迎敌。


月已西坠,江面正笼罩着黎明前的黑暗。就在一片昏暗中,一场残酷的厮杀在水中、船舷边展开了。刀与刀碰撞发出铿锵声,压过了哗哗的水流声。双方都杀红了眼,拼命挥刀,咬牙痛骂。一方骂:“杀死你这骚鞑子!”另一方回骂:“娘的你才是骚鞑子,杀娘的你这个骚鞑子!”在这血肉的拼搏中,竹园张才恍然悟到:元军原本都是些旱鸭子,他们的水军都是在襄樊附近训练的,都是些汉人。这完全是汉人和汉人之间的拼杀。想到这里,竹园张又是愤怒又是痛心,他挥刀大喊:“弟兄们,杀这些狗汉奸呀!”


“杀汉奸!”


“杀这些投靠骚鞑子的死汉奸!”


在愤怒的叫骂声中,宋军越战越勇,使不少元军成了水中之鬼。


正在这时,又有一队元军轻便船队驶来。他们是去追击张贵的先行船队的。张顺一见这情景,立时操起大斧,大声喊道!“弟兄们,下水掏骚鞑子的肠子去!”


于是,一队水兵舞着巨斧跳到水里去了。不一会,只见不少轻便船只突然像冒了气似地瘫软了,速度明显变慢了。只听船上惊呼:“船穿孔了,冒水了……”


后续船队的厮杀,为先行船队创造了极好的进军条件,他们一路突破了元军的防线,势不可挡地冲向了磨洪滩。


这磨洪滩是元军靠近襄、樊的最后的一道防线。元军水师在这里横江排列着强大的战船阵营,那以铁链连锁着的船只,将整个江面都遮蔽了,根本没有冲过去的空隙。


这情景矮张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船队正驾着急流冲将下来,无停顿的可能,也没有退路。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孤注一掷,拼着一切冲过去;要么被堵在元军的船队前,当他们的俘虏。二者必居其一。他很快作出拼死冲出去的决定,立即发出命令:


“弟兄们,拿起巨斧来,冲过去,砍断链条,杀开一条血路!”


他喊完,率先挥斧砍向敌船。只见手起斧落,随着铿锵的一声巨响,铁链断了。再随着急流的巨大冲激力,战船重重地撞向敌船,被连在一起的敌船撕开了,在急流中再也无法稳固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迅即朝下游的两边退了去,就在这时刻,先行船队以排山倒海的气势,飞一般地冲出这道口子。


当曙光铺在襄阳高高的城楼上时,宋军船队在元军的追杀之下,来到了襄阳水域。那高扬着“宋”字旗帜的战船的英勇奋战的英姿,使据守在襄阳的宋军备受鼓舞,一时士气高昂,求战心切。吕文焕把握了这一时机,下令出城助战。张贵率领的船队,虽受百战之累,但一见援兵杀来,立时勇气倍增。在两支船队的联合拼杀下,终于将元军的追兵杀得大败而逃。


眼见敌船溃逃,宋军尾追正急。站在城头观战的吕文焕,惟恐中敌奸计,忙令鸣金收兵。当两支宋军船队带着胜利的喜悦,缓缓地驶入染满了彩色霞光的襄阳码头边时,虽经一夜苦战,仍然意气昂扬的矮张,站立船头,踮直一双脚,尽量让自己变高一点,看远一点。他在寻找他的顺哥哥。一场血战结束了,胜利到达了目的地,多少的喜悦,多少的感叹,他要向顺哥哥倾吐。为这梦寐以求的胜利,他恨不得即刻在这汉江之上,与顺哥哥举酒相庆。可是船到齐了,人也到齐了,就是不见他的顺哥哥。后续船队的弟兄们也在寻找他们的都统,那位身先士卒,英勇杀敌的都统。他们在询问,在呼唤,但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这时,喜气洋洋的襄阳知府大人吕文焕亲自迎出城来了。这才使痴痴站立船头的矮张都统不得不慌忙登岸。


吕文焕一见五短身材、虎虎有生气的张贵都统,喜不自禁地说:“将军,你们来得不容易呀,我只当你们是从天上飞来的哩。”


矮张见吕大人亲自出迎,十分感动,高声说道:“吕大人,末将张贵和张顺都统,是奉李庭芝制置使大人指令从谷城顺流杀过来的。”


“啧啧,元军在这一百多里水路中层层设卡,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这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硬是用血拼过来的呀!”副将金奎、黄顺一旁这么赞叹。


吕文焕扫视四周后,奇怪地问:“张贵都统,怎不见张顺都统?”


这话刚落音,只听得“哇”的一声,虎彪彪的壮汉张贵陡然孩子一般地嚎啕大哭起来:“我的顺哥哥呀!我的顺哥哥呀!你在哪儿?我们还只打了一回胜仗,骚鞑子还没有赶走,还有好多好多仗没打,你到哪里去了?”


哭声催人泪下,也使人明白了些什么。


金奎一旁劝道:“张将军,别伤心了,打仗死人是免下了的。


张顺将军死得英勇壮烈!”


“谁说我顺哥哥死了?他是不会死的!”张贵陡然停住了哭,横眉怒目,恼怒地吼叫起来。


好一条刚毅、烈性的汉子!吕文焕心里这么赞叹。口里安慰说:“张将军,你对张顺兄弟的感情令人感动,不过现在着急、伤心都没用。我想,张将军没有跟上船,据士兵说,这一路殿后船队三面受敌,杀得天昏地暗,张将军又身先卒下水破坏敌船,士兵们只顾对敌,没有注意他以后上船没有。不过据说他的水性极好,想不用多久,他会自己回来的。”


矮张贵听吕大人说得在情在理,也就不再悲啼,忙安排士兵们协助城内驻军搬运船上的货物。他这才明白李庭芝大人考虑得何等周密,不仅给城里送来大批粮食、盐类、布匹……还收回大量元军“赠送”的箭矢。


李庭芝从北面对元军的突破,无疑是成功的。元军封锁是可以打破的这一事实,不仅增强了吕文焕守城抗元的信心,也大大鼓舞了守城将士们的斗志。矮张入城之后,仅仅让士兵们休息了一天,就恢复了李庭芝所要求的严格训练。他对士兵们说:李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还只完成一半,还有南边的封锁等待我们去突破。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得把杀敌本领练得更过硬,才不会辜负李大人的对朝廷的一片忠心!


吕文焕对这支训练刻苦,治军严整的乡军很感兴趣,特别对这支军队的都统张贵更是喜爱有加。他从这位其貌不扬的矮脚将军身上,看到许多禁军将军不曾具备的好品格。他不喜张扬,不屑逢迎,更没有奢侈糜烂的生活作风。他只是身先士卒地扎扎实实干。吕文焕想:像张贵这样的将军,是真正不怕死的将军,怎能不打胜仗?他很想把他留下来帮助自己守城。


这天傍晚时分,吕文焕着家厨备了几样下酒好菜,准备在府内的小花园凉亭里宴请张贵,跟他好好商量商量抗元守城之策。刚过中秋,早早升起的圆月将小花园照成一片银白。凉亭是杉木皮盖的,虽简陋,却很别致。亭内四处点着红烛,那红红的光焰与银色的月光相辉映,显出一种高雅的堂皇。加之清风徐徐,金桂送香,更给人一种似仙似幻的感觉。


与吕文焕对坐在一张石棋桌边的矮张,面对石桌上小碟里的菜,小杯里的酒,和在月色中摇曳的烛光,浑身都不自在了。他本是村野间人,过惯了朴素的日子。他也是钟爱杯中之物的。平素三朋四友相聚,高兴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常有的事。像这般弄出个仙境幻域来,反倒使他无所措手足了。他很感谢吕大人对他的厚爱。心里却免不了暗自嘀咕:这官场上就有这坏毛病,喜欢穷讲究,饮酒便饮酒,却要闹个排场,这种小杯小盏,能喝出个什么滋味来?


矮张的拘束表情,早看在吕文焕的眼里。他对这个憨厚的汉子更是钟爱了,心里不由佩服起李庭芝来了,佩服他的有胆有识,慧眼识珠,居然能从乡兵之中,选出这等优秀的将领。他明白,像张都统这样的直性子人,这种拘束只是一时的,一当触及自己热心的话题,就会放松起来,就会谈笑风生的。


果然,当吕文焕谈到他们近日的操练时,矮张高兴了。他说:


“吕大人,这汉江之上真是练水兵的好地方,水深江宽,无论练水性,练船技,都张罗得开。”


吕文焕满意地说:“这几天,本府都站在城头观赏将军练兵,很佩服将军操练得法。为了慰问将军,才备几杯薄酒,让将军散散心。请将军先干了吧!”


矮张忙举杯喝了杯中之酒。那一小杯酒连嘴唇都没打湿就消失在口腔里了。这时才说:“大人过奖了。末将不过一个粗人,不是李大人的提携、栽培,我哪晓打什么仗,只会砍柴、跟牛屁股罢了!”


吕文焕大笑道:“将军过谦了!本府今天要定个规矩,只许痛快地喝酒,不许讲客气。”


矮张粗拉拉地说:“大人,这规矩我做得到,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会讲客气。”


吕文焕笑道:“那就请将军喝酒吧。”


矮张正要举杯,突然眉头一皱,停住了。


“怎么,是不是嫌酒味淡了?”吕文焕这么问。


“顶好的酒。”矮张看着石桌上的小杯说:“恕末将说话不得体,只是杯太小,不过瘾。”


吕文焕恍然大悟,说:“对呀,这种小杯怎么能让张将军喝个痛快呢?是本府疏忽了。来人,赶快给张将军换大碗来。”大碗换来后,矮张有滋有味干了一碗,将空碗一放,向吕大人说了一声请,便提过壶来,自己给自己满满斟了一大碗。吕文焕看在眼里,赞在心里:好个爽快的矮张,真是一条好汉。便道:


“张将军,本府不止喜欢你的练兵之策,连你喝酒的痛快也喜欢。只是你练兵中的有一点我不懂,倒要讨教。”


矮张停下端到嘴边的碗,忙说:“请大人指教。”


吕文焕说:“将军每天都要专门对两个水兵进行潜水训练,本府不解是何用意?”


矮张莞尔一笑,一口干了满碗酒,然后说:“回禀大人,那两人是末将专门挑来传达信息的。”


吕文焕从矮张的神态看出此中有深层的谋虑,便问:“传达信息要如此高深的潜水本领,定有特殊的使命。将军有何谋略,本府愿闻其详。”


这一动问,使矮张忍不住眼睛潮湿了。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说道:“一连几天,不见顺哥哥一点消息,想来是凶多吉少了。这次突破元军北面的封锁,我等能成功地到达襄阳,首功当属顺哥哥。此仇不报,我张贵有何脸面坐在这里陪大人喝酒?更何况临行之前,李大人有明确交代:打通北面,只是第一步;接着是要打通南面。这是李大人的全面军事计划。末将必须早早着手南边的军事行动。否则,既愧对李大人的恩遇,也对不起顺哥哥的一片忠心。我和顺哥哥是生死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顺哥哥既已为国捐躯,末将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听了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吕文焕深受感动,他说:“将军一片忠义之心,本府深为钦佩。不过将军也不能操之过急。现在正是国家危难之时,强敌压境,尽忠有日,讲义有时。若你一片忠义之心在,与本府共守襄城,戮力保城抗元,以解临安之危,这就忠义俱在了。”


矮张听罢,为难得酒都喝不下去了。他是个忠厚人,受不了人家的一点儿恩宠,对于吕大人的美意,他是不拒绝不行,而拒绝又难以为情。嗫嚅好一会,才说:“大人的美意末将十分感谢,与大人一道守城御敌,也是末将应尽之责。只是李大人有令在先,而打通南边的封锁,也是关乎保卫襄樊的大事。何况不重创元军的实力,这襄樊二城是难于守住的。待末将按李大人的计划击破元军南面的封锁后,再进襄城不迟。”


吕文焕一听矮张说得有理,也就无话可说了,便举杯敬酒道:“本府很佩服将军的深谋远虑。权将这酒当做送将军出征的饯行酒,祝将军大功告成之后,与本府一道来守襄城。”


“谢大人!末将此行,不成功,则成仁,决不会给大人丢脸!”矮张说罢,仰脖干掉满碗酒,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矮张之后,无限感叹的吕文焕回到侍妾媚媛房里,在品着媚媛献上的龙井香茶时,心里仍想着刚才矮张的话,不由重重叹了一声。


媚媛忙问:“老爷为何兴叹?”


吕文焕说:“想起张将军刚才在酒桌上讲的成功成仁的话,觉得大不吉利,恐他此去确也凶多吉少。多好的一员虎将,我真是舍不得他呀,故而兴叹。”


媚媛娇柔地倚在吕文焕的怀里,埋怨地说:“不嘛,不让你还惦记着公事嘛!”


吕文焕疼爱地在媚媛脸颊上亲了一口,逗趣地说:“好、好,我不想公事,只想媚媛还不行?”


媚媛撒娇地赖在他的怀里,娇声说:“假的假的,骗我的。


我都在你身边,还要你想?”


吕文焕紧紧搂抱着媚媛,如同搂抱着满世界的馨香,难于言传的甜蜜感沁入骨髓,使他遍体都有一种软酥酥的舒坦。他很自得地想:这才是真的会做人。既讲忠,又讲情;不怠慢皇上,也不清苦自个,这才叫两全其美哩。他又免不了想到矮张贵,又免不了感叹:是个好将才呀,只是太直,直得没一点弯儿。者易折呀……


就在吕文焕搂着媚媛发着他有关人生的感慨的时候,矮张正借着月色在给两位信使送行。两个精瘦、黝黑的年轻人,带着都统交给他们的蜡书,将要使出可以数日入水不食用的绝技,泅水去送密信给殿前副都指挥使范文虎。这是一封请求范文虎出兵支持夹击元军的信。矮张对这封信寄予极大的希望。他想,只要范文虎同意发兵,李庭芝大人的计划就可顺利实现。几天之后,两位信使居然顺利地回来了,而且还带回范文虎的回信。回信中居然慷慨同意发兵五千,并约定将这五千人驻扎在靠近襄阳的龙尾洲,只待矮张一发起进攻,即出击夹攻。这回信好叫矮张高兴,以为可以更沉重地给元军以打击。连吕文焕也激动了好一阵,觉得有禁军出兵夹击,胜利或可在望。


在吕文焕的同意下,矮张贵准备出兵了。这天,他集合自己的部众,作出发前的检验。待部众一一登舟后,发现缺少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前几天触犯军规遭到杖笞处罚的。虽说张贵平时粗拉拉的,但常常粗中有细。这个突然失踪的部属,引起了他的疑惑。他想,此人莫非是对杖笞不满而逃走的?这决不是一般的逃走。如若只是想逃回家去,四面是敌,危险性更甚于作战。如若是为投敌,那必然是以他这次的军事行动去告密邀功。想到这里,他心急如焚。当机立断作出提前发兵的决定。


几声炮响之后,他率领的战船提碇开拔了。战船一驶入江中主流,一只只如同离弦的箭,其势汹汹地狂奔东去。矮张站立船头,紧击战鼓,鼓舞着士气,一路滚滚滔滔冲将下来。时已深夜,夜幕密合,江雾茫茫。矮张指挥着水兵们奋力扫除一路的水中障碍物,终于杀开了一条血路,突出了重围。他们的战船进入小新河的时候,元军沿河靠岸的战船纷纷出动,也顺激流冲将过来,企图截击他们。张贵勇气百倍地指挥士兵们拼死对杀。正杀得鬼哭狼嚎之际,突见沿岸骤然燃烧起一列列芦苇火炬,烛天的火光,将浊浪滔滔的江水照成一片浑黄。昏黄的亮光中,蒙蒙地看见远远有战船驶来,隐约间还看到船上有飘忽的旗帜。“我们的友军来了!”士兵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矮张细察四周地势,也判定这已是龙尾洲附近,是范文虎派来支援的水军无疑。想到这正是夹击元军的好时机,便督军驶了过去。待战船靠近的时候,那飘忽的元军旗帜,使他们大为惊诧。但此时他们已尽入敌围,而且士兵们都是处在一种欢跃的和平的心理状态。待他们猛然惊醒之时,士兵们的勇猛之气已大受挫折了。


这时,由元帅阿术、副元帅刘整亲自指挥的两支船队已从四周冲将过来,把矮张贵的船队团团包围在中间了。气得矮张贵骂娘咒祖宗地痛骂范文虎。他气极生勇,面对强大的敌人并无畏惧,但自己的船队已被强大的敌舰冲乱,各只战船已成各自为战的局面,他已失却整体指挥的可能,他只有独自抗击凶猛杀过来的敌人。


这种局面的造成,其根源还是范文虎的禁军。本来那五千参与夹击的禁军还是如时到达了龙尾洲的,只是范文虎的军队缺乏奋勇抗元的精神,更没有艰苦战斗素质。所以虽然部队抵达预定地点,却见当时风狂水急,担心不利于出战,便主动退到三十里外的地方驻军。这恰好给了敌人以方便。当元帅阿术得到宋军逃兵的告密后,即出兵龙尾洲,居然安然地守候在这里迎击奋勇杀来的宋军,将矮张的船队团团包围住,使他失去了战斗力。


尽管矮张越杀越勇,但毕竟寡不敌众。他在身中十多刀的重伤情况下,仍拼力抵抗。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杀几个骚鞑子,为顺哥哥报仇!他在连砍了几个妄图抢登战船的元兵之后,一大批元军,仍然抢上船了。他被包围在船的甲板上,经过一阵刀战,筋疲力尽的他,偶一失足,竟被敌人俘虏了。


捉住了宋军都统矮张贵,使元帅阿术感到特别的高兴。他恨透了这支宋水军。他们使他损兵折将,损坏了汉江南北两面的封锁布防。自然他更恨这支水军的头目矮张,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一想到矮张过人的勇敢和超人的指挥能力,觉得这是宋军中难得的将才。既已生擒,就该按皇上忽必烈的御诏,尽力劝降,好给元军多添一员良将。


矮张被押送到阿术帐幕中了。由元帅亲自劝降一个都统,这对矮张说来,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只是矮张不领这个情。他一心只求一个死,好去阴曹地府会他的顺哥哥。他根本没把阿术放在眼里,一个骚鞑子头目,算个什么东西!他昂首阔步,虎视着阿术,拒不肯下跪。对阿术劝降的话,只是不睬不理。问得他不耐烦的时候,他就高声大叫:“骚鞑子,要杀就杀,要砍就砍,还?嗦做什么!”气得阿术满脸的络腮胡子都竖起来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只得将他杀了。


当天,阿术着人押着几个俘虏,抬着矮张贵的尸体,来到襄阳城下,高喊道:“快来看吧,这就是你们的矮张都统回来了!”喊完,几个元军丢下尸体和俘虏走了。


城楼上的宋军看到矮张的尸体,想到他勇猛豪爽的为人,无不悲痛异常。一时,全城都被一种悲愤的情绪笼罩了。


吕文焕得知消息后,赶忙亲自出城迎回尸体。看到刀伤累累的张贵,吕文焕十分悲伤。想不到他的预感竟成了可悲的事实。这不能不使他想起同样壮烈死去的张顺。这一对结义兄弟果然实现了他们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面对着矮张贵那张仍虎虎生神的脸,不由他不发出深沉的感叹:真正的英雄啊!这感叹在两天前安葬张顺的时候,他也激动地发过。那天张贵出兵不久,就有百姓送来一位将军的尸体。那是在附近汉江上游的竹林边发现的。戎装里的署名,证实了他是竹园张顺。他身上有四处刀伤,六处箭伤。但仍战甲整齐,威武如常。这己令人惊叹,而张将军的尸体竟逆流而上,直到来到竹边才停下来的事实,更叫人惊奇不已。都说这的确是神助英雄啊!


吕文焕特意将张贵安葬在张顺的身边,让这两位侠义之士朝夕相处。不久后还修了双庙祭祀,称为双忠庙。在隆重安葬张贵的仪式上,吕文焕举杯祭奠之时,在全体将士的集会上,充满感情地致了悼词。他说:


“请诸位将士看看,张将军死得何其英勇,何其壮烈,何其伟大!张将军出身农家,只是一名乡军的头领,他没有高官厚禄,也不想个人飞黄腾达。他只是为抗元保家,才从军打仗的。他没有别的奢望,一心只求以死报国,效忠朝廷。他是我们的榜样。我们禁军,享受朝廷的恩典,领用朝廷的俸禄,的关头,却不能为国捐躯,这算男子汉吗?这配做禁军吗……”这一番话,大大激励了守城官兵的士气,将士们信誓旦旦,决心以死严守襄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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