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九、临安城头旗依旧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9-30 07:25:06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已是阳春三月天了,江南名城的杭州,真个是莺飞草长,百花争艳。这也是丞相贾似道尽情放荡的时日。


这天黎明时分,贾似道正在罗帐锦被之中拥着爱妾叶桃疯狂颠鸾倒凤之时,门外传来急切的喊叫声:


“太师,太师,紧急军情,万分紧急军情!”


正在气喘吁吁的贾似道好不气恼。心想,什么紧急还有眼下我这会儿紧急?他毫不理睬,仍然颠簸着,让罗帐和牙床的欢唱吓走了那个不知趣的报信人。


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刻,在宋宫后宫一个妃子的门外,也有宫官在奏:


“皇上,有十万火急军情启奏。”


毕竟是江山所系,正压在妃子身上的度宗懒洋洋地发出一声:“说吧!”


宫官只得跪在门外照奏。


度宗只听了“襄阳失守,吕文焕投敌”这一句,两眼发花,当即从妃子身上滚落下来,一泄如注,全身和那东西,都是冷冰冰的了。吓得那妃子大声喊:


“不得了,皇上病了!”


立时后宫乱了。先是传来了御医,接着禀报了全皇后。全皇后是个极通达的人。她想到皇上自来就是喜欢杨淑妃,要按皇上自个的意见,当初淑妃会立为皇后。现在皇上病了,自然让他称心如意的好,便吩咐把皇上送到东宫杨淑妃处。那妃子倒是吓坏了,只是跪在淑妃面前求饶。御医忙了一阵后,禀告皇上是受了惊吓,虚脱了,需要静心将养。淑妃听罢,才严辞训诫了那妃子一番,让她去了。


待那妃子走后,御医方悄悄禀奏淑妃:“本来受点惊吓无碍大事,只是皇上素来身子虚弱,又是那个时候受的惊吓,就不可小觑了。”


淑妃听罢,想到时局的恶劣,朝纲的混乱,皇上的不争气,心里沉重得厉害。她重重地叹了一声,吩咐道:“你等只管细心给皇上号脉,好好下药就是。”


直到晌午时分,颠狂了一夜的贾似道才醒了过来。在叶桃与他温存的那一刹那,叫他突然忆起凌晨时分那痛快之中的小小的一点不快,而那不快又特别有种嚼味。在品味之余,又突然想起是有什么紧急军情,便找人来问,究竟是什么鸟军情,竟敢来搅太师爷的好事。来人照实说了襄阳失守,吕文焕投降的事。贾似道听罢,也大吃了一惊。一把推开蛇也似的缠着他的叶桃,翻身起来喝道:


“还了得,这么紧急的军情怎么不早禀报?”


吓得那人魂飞魄散,只在心里暗自叫苦。他哪敢申辩曾来报过,只骂自己该死该死真该死!


贾似道才放下怒容,装出一副宽容模样说:“你误我的大事了!且去吧,下回可不准这样。”


那人走后,贾似道还真有点急了。继樊城沦陷,又失去了襄阳,而且是让吕文焕拱手交出的,这等于是为元军敞开了夺取临安的大门。这种失败,非同小可,他贾似道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而那些负有直接责任的,又都是自己的亲信。追究起来,无论是责己责人,都是于己大大不利的。对于皇上,那个多病无能的年轻人,他是能把得住的。他不信他会拿他怎么样。不过朝野上下,跟他贾似道过不去的人还不少,定然会谤谏纷纭,他必须有所防备。正这么想着,堂吏翁应龙求见,给他送来了几份请罪表。他草草翻看了一下,狠狠骂了一句:“这些没用的胆小鬼!”就将它们掷回给了翁应龙。这是吕文焕的几位亲属上的表。其中有他在卢州做知州的哥哥吕文福,和他哥哥吕文德的儿子、在静江府做知府的吕师夔。他们都是因为弟弟或叔叔的叛逆行为,而上表等待治罪的。贾似道心想,这些家伙请罪是假,真意是害怕牵连,向皇上表个忠诚,以求赦免。他们都是在他贾似道的卵翼之下,才得羽毛丰满的。即使是皇上要治他们的罪,他贾似道也不会这么干呀。他非常明白:他们对于他,如同树的枝叶对于树干。没有了这些枝叶,他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光杆。保护他们,也就是保护自己。他们即使做了不利于朝廷的事,不是好官,但对他贾似道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是他贾似道的人就行。他觉得需要亲自进宫走走,看看动静,稳稳局势,以免稍不慎而乱大谋。于是,他朝翁应龙伸出一只手:


“给我!”


翁应龙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用疑问的眼光瞅着他。贾似道冷冷地说:“看来我得进宫去!”


翁应龙这才明白了,立刻将那沓表章递给了贾丞相。轻轻说:“现在这种风雨飘摇时期,可是动一个会连着一片呀!”贾似道将那些表章袖在身边,冷笑道:“我要的是稳一个而稳一片。”


这一回贾似道不是坐彩船,而是骑快马进宫。


当马蹄在宫廷丹墀之上敲出节奏感极强的清响时,小太监就忙不迭地迎上去了。他们明白,能骑马在宫里走动的只有太师爷;而太师爷骑马进宫,就必有紧急军情。而怠慢了太师爷,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多少太监尝到过奉迎太师爷的甜头;也有不少太监尝过怠慢太师爷的苦头。他们都懂得:太师爷跟皇上一样,都是要小心侍候的。这也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小太监侍候着贾太师下了马之后,就有管事太监迎来了,恭敬地问:“太师是要见皇上吧?”


贾似道客气地说:“正是,请公公领个路吧!”他知道在这宫里办事,八成靠的是这些“菩萨”,所以他在他们面前,比在皇上面前,还要显得谦让些。


管事太监小声说:“皇上一大早在那事的当儿受了点惊吓,身子欠安,正在东宫歇养哩。”


贾似道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想皇上既已知道失去襄阳的事,而且还为这事病着,他就有主意该说什么话了,便道:“走,领我去东宫!”


一听禀奏“贾太师晋见皇上”,病得四肢无力的度宗陡然翻身要起来,幸亏杨淑妃及早扶住,才没栽倒。其时贾似道已侧立在床前了。


“快给师臣赐坐呀!”


就凭度宗这虚弱的一声吩咐,贾似道心里就踏实了。皇上还是那个没用的皇上,他还是那个可以给皇上作主的贾太师。当他很派头地就坐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时,才轻轻问了一声:


“皇上圣安!”


度宗感动了。他只当是太师早朝而来,便说:“就这么病了,没法子上朝。襄阳竟一下子就给元人了?军国大事都得劳累师臣了!”


贾似道听皇上这么一说,立时有了话头,惯于作秀的他,这会装出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十分懊恼地说:“皇上,臣正是为襄阳的事而来。襄阳的事真令臣好痛心哟!皇上总还记得,臣曾多次请求带兵到前线去督战,就是怕襄、樊有个什么闪失。当时皇上总是不肯同意,说是朝廷里有很多事需要臣料理,皇上之虑当然是圣明的。不过现在看来,如果当时让臣去前线了,或许襄、樊还不致如此。”


度宗万般内疚地说:“还是师臣想得远,朕疏忽了。事已如此,朕又病成这样,就全靠师臣从善处置了。”


贾似道一见机会来了,忙从袖中取出那沓表章,奏道:“皇上,丢城失地,确是我朝最痛心的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稳定人心。目下人心不稳呀,很有人人自危的样子。一个吕文焕投敌了,这自然是一个可耻的叛徒。他一走,他的一些当着大官的亲属害怕了,害怕牵连治罪,纷纷递来待罪表章。若在平时,株连治罪本是理所当然的,可现在是急须用人的非常时期呀……”


度宗见贾似道说着说着就犹犹豫豫不往下说了,就说:“师臣的意思朕明白了,朕也这么想过,如今国事艰难,若小错即咎,必会伤了很多大臣的心。这些问题,就请师臣酌情处置吧。”


得了上方宝剑,贾似道胆更大了。他说:“皇上圣明,对这类人等,宜网开一面,让他们继续忠心地为我大宋朝做事。皇上放心,为臣一定会妥善处理好的。”


度宗又对淑妃说:“是不是枢密院送来一些奏章,你交给师臣带去办了吧!”


杨淑妃怔了一下,她曾约略翻过,知道其中有些是参奏贾似道的,怎能交给他去办呢?但又怎好拗着皇上不给?聪明的她,灵机一动,说:“太师爷来回劳顿,怎好再带一大抱奏章,还是等会着太监送到太师府上去吧。”


度宗觉得有理,便道:“这样也好。”


待贾似道志得意满地回到了葛岭的安乐窝后,他一反以往的慵懒,当即召来翁应龙等亲信商量,并连夜派快马送密文告知吕文福、吕师夔一干人等,说是待罪之事,不予问了,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最先觉得度宗过于信赖贾似道欠妥的是杨淑妃。她是一位娴淑又极富内秀的女子。她当时就认为贾太师的说法过于宽容吕文焕的亲属,这样对整肃纪纲为害极大。对于贼臣逆子的宽容,就是对忠贞不二之士的打击。只是她恪守内宫不干预朝政的朝规,没有插话,只是在心里焦急。贾似道一走,她忍不住坐在床边,轻轻对度宗说:


“皇上,枢密院送来的那些奏折,臣妾翻阅过,有不少是参奏贾太师的。”


度宗诧异地问:“是吗?参奏些什么?”


杨淑妃说:“都说襄、樊之失,责在贾太师。”


度宗淡然一笑,叹道:“怪他就没道理了。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其责在朕。当初贾太师是确实多次请求赴边的,是朕只想到朝中缺人,不让他去。如果当时他去了,或许襄、樊之事,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听了这话,淑妃好是吃惊:好个糊涂的皇上。她想到皇上正在病中,不好顶撞刺激他,便绕着弯子说:“皇上严于律己自然好,不过也不能凡事都堆在自己身子上。皇上不让贾太师去前线也没什么错,鄂州一带的禁兵,都是他贾太师部署的,统帅也都是他贾太师所信任的人。这次襄、樊相继失守,主要是他最信用的范文虎按兵不动,不去救援所造成的。”


度宗对淑妃这番话,虽不满,却也挑不出多少茬来。他只觉得烦躁,对纷纭的国事难于应筹的烦躁。便道:“你这都是从那些奏折中看来的吧,出了事了,挑鼻子挑眼的都有,你就信了?在这满朝文武中,除了贾太师外,还有谁能忠心不二地顾着大宋朝廷?你看,才出点事,指三道四的不少,帮着做点事的不就只有贾太师吗?眼下朕又重病在身,朕不靠他贾太师又靠谁呢?”


淑妃听罢,心想,皇上的双眼已叫贾似道蒙住了。既然这样,任怎么说也是枉然。她已无话可说,只是悄悄叹息。她侍候着度宗服了药,让他安静地躺着息养,自己坐在一旁默默出神。看着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的度宗,她不免暗自伤心。国事如此艰难,他又这么病着,太子又年幼,剩下的只是一些寡妇寡母,又如何应付这种局势!她想到朝中虽有忠良,无奈贾似道仗着皇上的恩宠,一手遮天。皇上是够糊涂的了,对忠义之臣的话就是听不进,而对贾似道的话,即使是无稽之谈,也深信不疑。她对朝中的事并不怎么清楚,所知不多。但有一件事是深刻在心坎上的,令她耿耿于怀。那就是那个宫女叶桃。贾似道伸手要叶桃之时,也正是在她的宫里。叶桃初进宫时,她就有一面之识。她明明告诉她是严陵(今之桐庐)人,跟她是同乡。而贾似道是台州天台人,相隔既远,又怎会有这么个侄女?她一直疑心着,以后风闻叶桃成了贾的小妾,这疑惑就更重了,对于贾似道的嘴脸也看得更清了。她觉得他太阴险狠毒了,连皇上的妃子他都敢伸手要,干别的坏事的胆子就更大了,到时候恐怕是连江山他都是敢于伸手要的。她记得这事当时就给皇上提了个醒,可皇上就是这么糊涂,竟然没有问贾的罪。她一个贵妃,对朝廷大事,没有进言的权力,即使进言,皇上也只当耳边风,听不进去,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说了不也等于没说。只是话埋在心里让她不安。这毕竟是事关国家安危的大事,也是事关她和儿子荣华富贵的大事。不把这些话说出来,让皇上明白,她能放得下心吗?烦杂的思考使她焦虑不安,苦恼了好一阵,脑子里突然现出了一个亮点:为什么不找个机会,把这些事跟谢太后、全皇后说说,她们或可给皇上提个醒……


正当襄阳归属元人的噩耗在全国悲惨地传播的时候,归隐在家乡文山的文天祥来到了湖南潭州(即现在的长沙)。他是到潭州上任理事来了。还是正月樊城陷落的时候,朝廷任命他出任湖南提刑。他虽有救国的雄心,但也有不少朝中官场倾轧、办不成大事的教训,加之不久才经历过一场重病,所以,才三十八岁的他,就不想出来做官了。他上表辞谢,可惜没有得到同意。这么拖了个来月,他才不得不启程赴任。他也想通了,虽说朝廷奸臣当道,忠烈之士,备受打压、排挤,不同流合污,就只有或忍气吞声,或受罚遭贬;敢于抗争者,十之***死于非命。朝廷这等的乌烟瘴气,决意不与贾似道者流为伍,弃官不做,退隐山林,以洁己身,以保气节,这是无可厚非的。现在是去做地方官,而且做的是“提刑”也就是提点刑狱公事,管的是司法、刑狱、监察,以及兼管农桑,这些,都是关系老百姓切身利益的事。为老百姓办事,尽力于民,这是读书人的正事,为什么不去呢?国事艰危,战乱频仍,生灵涂炭,百姓就越加需要有清正廉明的地方官,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文天祥就是这样满怀壮志地告别年迈的祖母、辛劳的母亲,匆匆离开文山下的福田村,赶赴潭州上任来了。


文天祥抵达潭州的时候,正是黄梅雨季的三月天。整个潭州城沉浸在蒙蒙的烟雨中。满城的屋瓦,被雨水浸泡得乌溜溜黑;麻石街面,积满了污水。只有那行人木屐敲击街面清晰的脆响,多少给这寂寞的春城增添了些许的生气。只是襄阳降归元人的消息,像病疫似地在民间流传,其中既有百姓出于对时局关切的议论,更有元军奸细添油加醋的渲染,弄得人心惶惶,给人一种压抑的气息。就在这压抑沉寂的氛围中,文天祥开始了他春雷般震荡潭州城的新上任的三把火。


他坚守着“为民办事”的初衷,从老百姓的意愿出发,最先惩治酷吏,处理冤狱。经过查访,查出了地方酷吏侯必隆贪赃枉法,为民痛恨。在查实罪证之后,文天祥将侯拿捕到案,三审定案,给予“脊杖五十,刺配充军”的处置,老百姓拍手称快。面对潭州积案如山的情况,文天祥集中精力办案,他果决地释放了轻犯,将重犯发配到荆湖、四川、淮海一带去服劳役,让他们戴罪立功。这些举措,也深得潭州百姓的好评。


转眼就是孟夏四月。潭州的雨季过了,留下了春的秀丽,又增添了夏的灿烂。庭院里的柳枝绿了,桃花红了,西岸的岳麓山更是一片葱茏。被雨水洗洁净了的街头,生意旺了,行人多了,暖和的阳光,辉映出了无限的活力。


文天祥结束繁忙的办案工作,心情也轻松了。他终于有一天,在住宅的庭院里,偶尔抬头张望,被露在屋顶上的一线青翠的峰峦吸引住了。久违了,多么熟悉的山色!在这一瞬间,使他无比眷恋地想起美丽的文山。但他明白,眼前的不是文山,而是十分闻名的岳麓山。那里的枫林和山麓的岳麓书院,在他少年求学时期,就曾深深地吸引过他。现在自己身在潭州,与岳麓山仅一江之隔,且又稍得宽余,爱山爱水爱书的他,又怎肯放过前往一游的机会?


这天风和日丽,他一大早就邀了一位相知的同僚,坐小划子渡过浊浪滔滔的湘江,登上了岳麓山。


岳麓山自然没有他的文山的高拔、险峻,但它的清秀多姿却令他感叹不已。枫林峡茂密的枫树,已新叶满枝了,那深绿浅绿织成的一片绿空,给了他心气平和、满眼柔顺的舒适感。他想象着秋来满山染霜的红叶,那头顶定然是一片火烧云了。他不由想起了四百多年前的那位杜牧之老先生“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他弄不清杜老先生这诗实写哪里,但这枫林峡之秋的景色,却是当之无愧的。这倒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无论春秋,无论绿云红云,这都是一片幽静,一片平和,一处可供沉思默想的好天地。


从枫林峡下来,便是岳麓书院了。他是抱着一种极为虔诚的心情步上书院那高高的阶石的。还在读家塾那会儿,他就知道大宋著名的四大书院:江西庐山白鹿书院,河南嵩阳书院、应天书院,和眼下他亲临其境的湖南岳麓书院。这岳麓书院的规模远非他就读的那所吉州白鹭洲书院可比。在这个规模宏大,结构繁复的庭院里,他仰慕之至地一一静心瞻仰了供祀、讲学、藏书三大部。这天院长恰好有事外出了,倒是大大的好事。不然,这位状元郎的光临,还能不生出许多繁琐的客套?眼下,他俩婉谢了书院办事人员的陪同,自在地在各部浏览。当他俩来到讲学部的一个大讲堂时,文天祥抑制不住地坐在一张听讲的矮榻上,静穆地注视着正中的一张庞大的红木雕花椅,和椅上的一大蒲团。他在默想着当年讲学的盛况。大师盘腿而坐地侃侃而谈,学子们黑压压地坐满了大堂,甚至连廊里和廊下的草坪里,都挤满了听讲的人。而眼下,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他的同僚。且不是听讲,而是漫游。他俩是后学,只是仰慕者。他在白鹭洲书院读书的时候,就听老师说起过六十多年前理学大师朱熹在这里讲学的盛况。那时是“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想来这大讲堂定然是挤得密密麻麻的。就是连这周边的院坪里也会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也就是记载中所言:“座不能容”。来听学的人,自然不只是穷酸学子,其中达官贵人也不少,所以才至于“马饮则池水立涸,舆止则冠冕塞途”。这是何等的盛况!看到眼前这萧条的景象,他不能不感叹文风的衰败。想到如今像吕文焕这类也算得上是读书人的人,竟也不以卖身投靠、背主求荣为耻,这道德人格又何在?叫理学祖师爷们九泉之下何能瞑目?……沉重的思虑,使文天祥心里闷闷的。


从岳麓书院出来,一直到过渡,他都默然不语。这次的郊游,把他原有的一点欢快游得无影无踪了。


文天祥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黄昏。他独自喝了几杯闷酒,倒确是尝到了一点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滋味了。正当他愁肠百结地在庭院里漫步的时候,衙役向他禀报:晌午时分,安抚大使派人来请文提刑闲暇之时,过府一叙。


这突然而来的信息使他感到高兴。安抚大使江万里,是他崇敬的人物。更是他来潭州后第一要拜见的人物。作为提刑,他是下属,本来上任理事前就该拜见的。只是当时江大人为了联络广西官军,一道扑灭活跃在富川、道州、江华一带的秦孟四的农民军,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潭州,他一直寻不到晋见的机会。现在江大人回来了,又在约他,他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便吩咐衙役领路,即刻去江府拜谒。


江万里大人身着一件紫色直裰,是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这位来自故里的年轻下属的。这年他已是七十五岁高龄了,身子还很硬朗,须发皆白的脸颊上,呈现出健康的红色,给人一种鹤发童颜的感觉。他虽在做左丞相时推荐过文天祥出知宁国府,但还从没见过这位自己很赏识的后起之秀,但对他的情况还是略知一二的。他是白鹭洲书院的创始人。文天祥就读书院的时候,他虽已离开书院去朝廷做官了。但白鹭洲书院出了个文状元,他是知道的,而且感到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以后文天祥在临安做京官时,他已遭贾似道的排挤离开了京都,但文天祥勇于坚持正义,大胆顶撞权贵贾似道的作为,他是听说了的,而且很使他感到欣慰。他常关注着这位后起之秀,早就想见到他,只是各自奔忙,且天各一方,难有聚会的机会。这次听说天祥出任潭州提刑,虽说他觉得给的官太小了点,但还是很高兴的,不是他为军务在湘南一带奔忙,他早就召见他了。


这天从边区回来,他顾不得歇息,就着人请文提刑去了。恰遇文提刑外出,他好不惋惜。没料到薄暮时分,忽报文提刑来了,怎不叫他喜不自禁。文天祥跨进门来所给他的第一印象,就证实了传言不谬:确实是肌白目美、丰姿伟岸,他不由赞叹地捻须微微点头。


“学生拜见大人!”文天祥说着就要行大礼。


江万里赶忙上前扶起,说:“文状元免礼了!”接着又吩咐家人给文天祥看座、递茶。


对江大人如此的礼遇,使文天祥深感不安。在他文天祥面前,从年龄上讲,江万里应是祖父辈;从学问上来说,他是他创办的书院的后期学子,江万里堪称是祖师爷了;从地位上而言,江万里是主持荆湖南路军政大权的最高长官,是他文天祥的顶头上司。在江大人面前,无论从哪一点说,他都是小人物一个。他不敢贸然就坐,而是在江大人多次“请坐,请坐”地劝座,且又在江大人先坐稳之后,他才缓缓地侧坐一旁。


江万里很满意文天祥的谦逊谨慎,说:“文状元年富力强,博学有为,真是所传不虚,今天幸会,老夫由衷高兴。”


文天祥起身答道:“老大人夸奖了!”


江万里说:“你就不必客气了,只管坐着说话。今天老夫就是想和文状元促膝谈心。越随便,谈兴才越浓。”


听江大人说得如此随意,文天祥笑了。他说:“学生明白了,大人只管说,学生一定会畅所欲言的。”


“我说的是促膝谈心,这是你我双方的事,不能只等我说。”


江万里慢悠悠地这么说,“不过,既然是我邀你来,我可以先说。你来潭州虽只个多月,做的事却不少,做了不少很得百姓好评的事。我虽在外地,常得到禀报,很为你高兴呀!”


“这些事都是学生该做的。大人创办的书院既给我言教,大人以古稀之年,为大宋社稷之长治久安,不顾个人安危,亲入偏远荒僻之地,给了我身教。学生既在大人属下为官,怎能不像大人一样,竭尽心力为百姓做事呢?”


文天祥这番话,虽很客气,但却诚恳,江万里听来,倒也出自心田。但老人家却将头摇成了拨郎鼓,连说:“此说差矣差矣!文状元,吾老矣,身教也罢,言教也罢,如今受教者该是老朽了!”


“岂敢岂敢!老大人这样一说,就把学生折杀了。”文天祥忙拱手说。


江万里长叹了一声,说:“老夫并不是在说折杀人的话,而是在说实在话。文状元刚才不是提到老夫亲征秦孟四的事吗?正是这事,引发我的深思。老夫费尽心机,集湖南、广西之兵力,作经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将一小股流窜偏远乡镇的匪徒平息了,而一座通衢大城襄阳,却被阿术不费一兵一卒夺走了。秦孟四作乱该平,但他毕竟还属大宋治内的宋人;阿术却是蒙古人,那是外人。为什么不能宋人不打宋人,一道去打元军,去保卫自己的城池呢?”


这一番激昂的话,从年迈的江大人口里喷发出来,的确是文天祥没有想到的。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关于江大人的事。这事使他一想起就会激动不已。那时江大人正做左丞相。有一回,贾似道以辞职要挟皇上,皇上苦苦恳求他也不松口,竟然拂袖就要走,急得皇上就要给贾下拜。站在一旁的江万里见了,一手扶住皇上,一手位着贾似道,用十分严厉的口气说:“天下有这个理吗?你贾似道能受得起这种重礼吗?你不怕成为普天下的罪人?”这才制服了贾似道,但也从此得罪了贾似道,很快遭到报复,被赶出了京都。江大人这一行动一直是文天祥效法的楷模,对他此举佩服不已。此刻,他定定地看着老大人因激动变得更红了的脸,觉得老人一点也不老,他那宽大的额头里面,还年轻得很哩。老大人说的这些,与自己上晌在岳麓书院里引发的感叹,不是同属一条思路吗?这么想着,他情绪激昂起来了,说:“老大人所示,学生亦有同感。据学生所知,在襄、樊沦陷之前,曾有李庭芝大人策划的汉江一战,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水战。其实那完全是一场汉人打汉人的战斗。元军的水兵,全是京西南路、荆湖北路一带的汉人。学生今上晌去瞻仰了岳麓书院,深感而今文风不振,理学衰落,人心败坏,连读书人都不以投敌为耻,又何况普通百姓?”


江万里默然听着,好一阵没吱声。文天祥只道是自己的议论偏颇了,正肃然等待老大人赐教哩。没想到老大人突然将刚揭开的茶碗盖当啷一声复又盖上,朗然唤了一声“高弟呀”,使得气氛立时变轻松了。接着他将直裰的大袖一甩,慨然说:


“‘人心败坏’四字,你把话说到骨子里去了。有道是,人心齐,泰山移。如今缺的就是人心齐呀!你想想,这朝纲不振,奸佞横行,民不聊生,人心又何能齐呢?至于理学衰落,是不幸,抑或是幸,当此之时,是须据实探讨的。老朽虽无才,但倾六十年来之心血于理学,这是无可否认的吧。自仁宗年间周敦颐公始创理学,后经程颢、程颐两位先贤的发展,到朱公晦庵集大成,先后历百余年。这是儒学在宋代的新发展,一直成为赵宋强国安邦的思想主导。老朽自是后学,自幼拜倒在程朱之学门下,十年寒窗苦读,以后辛勤办学,为的就是倡导理学,培养人才,以强国富民。从创办白鹭洲书院,到创办宗濂书院,虽谈不上治学有方,却也人才辈出。像文状元你,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吗?可是理学兴盛了,人才也多了,我大宋倒愈见衰微了。是理学之功,还是理学之过呢?”


这一番议论,听得文天祥耳热心跳。这些极富生气,很具思想的言论,出自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之口,既叫他惊讶,更令他敬佩。而这位祖师爷的最后的设问,又使他只能瞠目以对。大宋的衰败过在权奸,这是他固有的结论,至于理学有过与否,他还没从这方面去想。他坦然地说:


“老大人所说,言简意深,学生顿开茅塞。老大人对于理学的一番议论,也新鲜之至。只是学生有一点还不明白:虽说读书人中有投降变节者,有奸佞,但多数还是忠烈之士。理学又何过之有?”


江万里长长的寿眉下的一双亮眼闪了闪,满脸的皱纹抖动出来一串笑。他说:“这是只可意会,难于言传的啊!你设身处地地捉摸捉摸,就自然明白了。这里老夫只提醒你一点:为何众多忠义之士,却斗不过一个权奸?”


文天祥顺口答道:“非斗不过也,实不斗也。”


江万里又问:“为何不斗?”


文天祥说:“卑劣之技,不屑与斗!”


江万里说:“此理学之过也。”


文天祥醒悟地哈哈笑了,用白皙的手拍着自己的额头说:


“老大人言之有理,老大人言之有理!”


江万里也开心地笑了。笑了一阵,陡然收住,问:“文状元,当前国运垂危,有否挽救良方?”


文天祥明白,老大人原来的一席话只是引子,开篇而已,现在问的才是正题。这正是这几年他隐居文山时刻思虑的问题。只是他也苦无良策。于是他用请教的口吻回道:“老大人,良方不敢说,不过,学生以为,办法总还是有的。当前,虽说国运垂危,元人嚣张,敌人已从京西南路打开缺口,直逼长江,大有举兵东进侵犯临安之势。形势的确危急。但我大宋,也并非到了无力自守的地步。学生虽见闻寡陋,然对国内情况,倒也略有所知,全国浙江、浙东、淮东、淮西、江东、江西、湖北、湖南、京西、福建、成都、潼川、利州、夔州、广东、广西十六路中,元军这十多年来,虽对西部的潼川、成都等路和东北部的淮西一带有频繁的军事行动,且我朝多有失利,并遭大的损失,土地多有损失。但元人毕竟还没有占据要冲,造成大气候,我朝禁兵也还保存很大的实力。何况各地的厢兵、乡兵、藩兵力量可观,如加以组织集中,必成浩大军力,其战斗力不可低估。学生以为,只要朝中剪除奸佞,将兵权握于忠臣良将之手,抗元前景,则无可限量。”


捻着胡须入神听着的江万里,欣然击掌叹道:“高论高论!


文状元放眼全国,分析精辟,老夫佩服!只是何以实施呀?”
 

江老大人这轻轻一问,正问到了文天祥长思未决的根子上。他叹了一声,坦然说:“老大人正问在难题上。难就难在如何剪除奸佞。大凡奸佞之徒,巧言令色,扯皇上的大旗作虎皮。他们所行所言,动辄是御诏、圣旨;诛忠良,谋私利,无不名正言顺。何况他们结成党朋,上下一气,手段狡猾。我等书生,何剪而除之?”


“哈哈哈哈……”江大人朗然大笑,说:“理学之害,正在于此。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矣。狡猾之举,非君子名节、品格所能容。如此说来,救国无方了。”


文天祥说:“不,还有号召各地方力量,奋起抗元一法。”
 

江万里问:“何以号召?”


文天祥说:“用朝廷勤王的号令号召之。学生这些年来蛰居村野,就作过训练乡民,联络勇士的工作。各地都有颇具号召力的名士,先联络他们,如是响应者必众。”


江大人满意地点点头,赞道:“文状元忧国忧民,志大意远,实可钦佩。老夫老矣,报国无能。救国重任,只有仰赖你了。老夫为学为官,阅人多矣,阅事亦多矣,数尽朝野,能扛国家重任者,窃以为惟有你了。当年我在朝廷做左丞相时,曾荐你知宁国府。这次你出任潭州提刑,我也很高兴。但也不安,觉得给你的官太小了。刚才你的这一席话,证明了老夫的不安是有道理的。你是栋梁之才,最合主管国家大事,望君好自为之,慨然担当起救国之重任。”


文天祥这时心里豁然开朗。江大人这次约见,其意在于对他进行一次考察,对他进行一次教诲。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有着一种失落感。一种对于个多月来在潭州所作所为的否定情绪。当此国家民族垂危之秋,仅仅为一方百姓做点好事又算得什么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从江府出来,文天祥心情特别亢奋,他的胸襟也显得更加广阔。


江万里对国事的预感果然很准。第二年(1274年,即咸淳十年),元军果然大举进攻,年迈的他遭包围,他藏匿于草野之间,被敌人的游骑捉住了,但机智的他,终于又得脱逃回到家中。又一年(即1275年),元军攻进了他所住的饶州城。他弟弟江万顷,惨遭敌人肢解而死。七十七岁的他,愤然率领儿子江镐等人,投水而死,悲壮地结束了自己忠贞的一生。


临安依旧是那么平静,该放荡的依然放荡,该奢侈的依然奢侈,葛岭依旧是灯红酒绿,轻歌曼舞。潜在的斗争自然是有的。忠良之士,为国运艰危担心,或提强国之方,或要求严惩误国之徒。然而,这些苦口良药,全是枉费了心机。病中的度宗难以过问其事,当权的贾似道一手遮天,把事全都搞颠倒了,该奖的罚了;该罚的倒还升官了。


工部侍郎高斯得,进士出身,一个极正直的读书人。为了朝廷利益,一生的仕途都不顺利。年轻时,因为言语得罪了宰相史嵩之,被赶到外地做官去了;几年之后,好容易才回到临安,没过多久,又因议论史嵩之而遭排挤,又被赶出朝廷。后来丁大全当了宰相,他又遭丁党的诬劾,这一回是被夺职降官了。这样一位在官场上屡遭厄运的耿耿忠心之士,到老来仍性情故我,终是不改。樊城的失守,襄阳的投降,又使他不能安定了。他怀着救国救民的激昂感情,上疏度宗,陈述有关捍卫边防的意见。病恹恹的度宗皇帝是看到了这份意见书的,且觉得不无道理,但怎么去执行呢,度宗没法子了,交给了贾似道。这下糟了,贾似道生了气。你高斯得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吗,你一个管工程、农田水利、交通的官儿,竟然头头是道地论起卫戍军事来了,岂不是野心勃勃嘛!这种人放在京城里岂非祸害?于是一道诏令,忠心耿耿的高斯得再一次被赶出临安,到建宁府当知府去了。


对于按兵不动,直接造成襄、樊二城丢失的范文虎的处置,161是朝廷内外最最关注的。连一直依傍贾似道爬上来的刑部尚书陈宜中,也觉得有必要出面说几句硬话。他说:襄、樊之失,皆因范文虎的怯懦逃遁所致,请斩之。这是出自专业部门的意见,而提意见的又是亲信,贾似道才没处罚陈宜中,但也没把刑部的意见当回事,只给范文虎降一级官,派到安庆做知府去了。这事颇引发了监察御史陈文龙的义愤,他愤慨地说:“范文虎丢失了襄、樊,是犯了杀头之罪,还派他去做安庆的知府,这是对本该严加处置的人反而给予奖赏,成何体统!”这位陈文龙顶了范文虎犹可,他还冒失地提出了一个赵缙。这赵缙何许人?原来是一个用大量宝玉送给贾似道,而买到沿江制置使兼建康留守这样一个掌管军事大权的重要官位的。无怪乎陈文龙骂道:“像赵缙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能力掌管这关系国家命运的大兵权?应该赶快罢免掉。”这一下把贾似道激怒了,我贾太师爷的事是你管的吗,当即就将陈文龙贬到抚州去做知州,这还不解他的恨,没过多久,又指使台官李可参劾陈文龙,将他除名做平民了。


这类事数不胜数。可知,临安朝廷内,仍然是贾似道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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