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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声东击西取鄂州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12-25 15:03:46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新郢城的大火刚扑灭不久,伯颜就赶来了。他在跟吕文焕一见面的时候,就问:


“捉到边居谊吗?”


吕文焕知道大元帅十分看重边居谊,认为这是宋军中最出色的将领。或许伯颜自己是从马鞍之上成长起来的原因吧,他对沙场上拼杀出来,积功而成为将军的边居谊特别看重。加之边是本地人,对江汉一带熟悉,他需要这样的汉将来协助他夺取江汉。招降或活捉边居谊,是伯颜的心愿。


吕文焕轻声回道:“他死了。”


伯颜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满,冷冷地说:“怎么死了?我不是说了,他不降,也要抓活的吗?”


吕文焕说:“我是按大元帅的吩咐,亲自督战一定要抓活的。是他杀死了我们四名兄弟,在自己料到会要被活捉时,突然用剑自裁,没有死,又跳进烈火中的。”


听到这儿,伯颜心里猛然抽动了一下,随口赞道:“巴图尔(英雄),真正的巴图尔啊!”


吕文焕听不懂蒙语,但从那口气,他明显地感觉到那是一种赞美,由衷的赞美。他感觉到,在伯颜的眼光里,他跟边居谊的分量有着极大的差异。那就是对边居谊的敬重,而对自己只是客气。他觉得,为着自己以及媚媛她们的前程,他需要更加的恭谨。


伯颜没有注意自己的情感会对身边这位降将有刺激,又说:


“看看去,我要看看这位边居谊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吕文焕默然将伯颜领到城里的一片烟雾腾腾,焦臭四溢的废墟边,着副将查看了一遍后,终于找到了一具焦尸,然后命士兵抬了出来。


身穿铠甲的边居谊,从外表上看,还保持着完整的身躯。头上的铁盔依旧,只是面部被烧焦了,或许是下部有衬盔护着的原故吧,他的那两撇胡须仍生动地翘在唇边,显出一股凛然之气。


伯颜禁不住上前摊手弓腰,挺虔诚地行了一个蒙古礼。然后轻轻对吕文焕说;“他是忠烈殉国,好好安葬他吧!”吕文焕唯唯应诺,心里却像打翻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无来由地对边居谊生出一种怨尤:自寻死路,还不让人安宁!攻下新郢之后,伯颜立即回兵南下,矛头直指鄂州。


大军在向鄂州西面的蔡店进军时,途经复州。伯颜不想争一城之得失,并没有攻城的打算。不过大军的逼近,却把复州的知州翟贵给吓坏了,主动地把城献给伯颜,表示投降。


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一座复州城,伯颜自然高兴,元军的将领们也很高兴,都纷纷跑到伯颜的营帐里来提建议。


有的说:“大元帅,听说复州是一座很富的城市,现在既已献给我们了,为什么不进城去呢?”


有的说:“现在已是冬季,一天比一天冷,为什么不派人去城里清点一下仓库,看有多少用得着的军需品?”


还有的甚至说:“大元帅,我们连连打胜仗,该取点财物犒劳犒劳将士们了!”


伯颜听了这些后,红红的脸膛上没有半点表情,大眼珠子只是在不停地转瞬。他是在深思着什么。深思什么呢?他在想以后一个大的胜利连着一个大的胜利时,部队该注意些什么?最重要的又是什么?他很快得到了结论:是纪律,铁一般的军纪。越是胜利,越要防备部队内部的腐败。这么想着,他面容开朗了,从眼睛里闪射出来的明亮的眼光,使四周的将领们高兴了,以为大元帅赞同他们的意见了。但很快他们就被伯颜威严的声音折服了。


“任何人都不准进城,违者以军法处置。请将军们回去好好训诫部队,决不准许违背。”


将军们默然离去之后不久,就接到了一道暂驻复州城外休整的命令。伯颜是要检验一下部队“令行禁止”的程度,所以才不匆匆离去。他觉得这不仅不会在时间上影响鄂州的军事行动,而且会为夺取鄂州的胜利创造条件。


这道命令却急坏了阿术元帅。他想着的是尽快攻下鄂州,不延误战机。忧心如焚地住在复州城外自己营帐里的他,到底忍不住了,便指使自己的副手阿尔哈雅去找伯颜,问:


“大元帅,阿术元帅让我请示来了,究竟我们什么时候开拔?”


正在练剑的伯颜,没理没睬,好像没听见一样。他双眼凝视着自己的剑尖,全神贯注地舞着。


等了大半晌的阿尔哈雅见大元帅只顾舞剑,也不好再问,便悄悄地回去了。阿术听说了这个结果之后,也没深思,以为是大元帅不愿别人打扰自己的舞剑,便道:


“今天碰巧大元帅在练剑,没空答复你,那就明天再去吧!”


第二天阿尔哈雅一大早去见伯颜。这一回伯颜并不忙,他是在营帐外的一片树林里散步。


阿尔哈雅走近去说明来意:“大元帅,我还是来请问部队开拔之事。”


伯颜又像没听见似的,只顾试刚上脚的一双鹿蹄皮靴,不停地将上翘的鞋尖抵在地上,脚根使劲朝下踩。他是试鞋里装的棉物、鹿毡是不是暖和合脚。阿尔哈雅站了好一阵他也没有看一眼。


阿尔哈雅实在没趣,又灰溜溜地回去禀告了阿术。阿术听罢络腮胡子都扎起来了。他真有点生气了。大元帅是怎么回事了?他对大元帅是了解的,那是个率直而真诚的人。这一回怎拿大架子了?这真叫他百思而不可解。


“元帅,别叫我再受这份罪了,还是你自己去吧。”


阿尔哈雅的这句话,陡然使阿术开了窍,立时,心里全明白了。他不仅不生气了,还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老胡涂了吧,怎么出了这么大的疏忽!


第三天,阿术赶早去求见大元帅。


伯颜正盘腿坐在营帐里看地图。阿术进帐的时候,他也没抬头,只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的。”


阿术认错地说:“我早该来的。”


伯颜大度地微笑着说:“是啊,你想想,军事行动这类大事,事先能不谨慎保密吗?这是皇上交给我和你两个人的事,我能让其他的人知道吗?”


阿术诚恳地说:“是我疏忽了!”


伯颜说:“元帅,攻城打仗之事,万万疏忽不得,稍有不慎,就会铸成大错。”


这番话,说得阿术低着脑袋默不吭声了。伯颜见话已说得很重,便要阿术坐在他身边,然后将地图拉到阿术面前,转过话题说:“攻鄂州,必然有一场大的水战。为了顺利横渡长江,我以为部队先在蔡店会合为好。蔡店离汉阳仅四十里,濒临汉水,交通方便,特别便于水师行动。”


阿术认真斟酌了一番之后,欣然说:“大元帅考虑得十分精细。蔡店地处要冲,沿途又没有大的阻挡,大军会合那里,是太恰当不过的了!只是什么时候出发的好?”


伯颜说:“元帅可在今晚深更悄悄开拔,我督后续部队随后而来。”


阿术坚决地说:“大元帅放心,我会准时在蔡店迎接大军的。”


担负鄂州一带防务的淮西制置使夏贵,在得到元军迫近蔡店时,他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调集军队,加强防务。


这时已是十二月寒冬天。长江两岸,朔风呼啸,滴水成冰。这在夏贵看来,正是利于防守的好时机,更何况此时汉、鄂尚有战舰万余艘,军力可谓雄大。他将这些军力调了拢来,让将领们各据要害之地。与鄂州一江之隔的阳逻堡,是鄂州的桥头堡,元军渡江必经之地,必须固守,他特地派都统制王达率精锐禁军把守。为了防止疏漏,除要害处,还加强了中流一带的防务。他命京湖宣抚使朱祀孙率游击军扼守。将三十余里的江面,防守得铁桶一般。夏贵以为,这样可保万无一失了。


元军果然被阻在蔡店,无法前进。


伯颜立刻召诸将商量对策。阿术的部将马福提出自己的建议。他说:“据我知道,渡江的要道除了阳逻堡外,还有一处地方,那就是阳逻堡西面的沙芜口。我们可以过沦河,越过一片湖区,而至沙芜口。”


将领们都觉得这是个可以采取的好建议。纷纷说:“大元帅,这个主意好,我们就丢开阳逻堡这个硬钉子,从沙芜口过江吧。”伯颜也觉得绕过阳逻堡是可以考虑的,只是对沙芜口的情况并不了解,他不敢贸然动兵。当下他作了决定:连夜派侦探去沙芜口,侦察那里的动静。


很快,派去的侦探回来了。情况是沙芜口也有重兵把守。


阿术听罢,失望地说:“看来沙芜口也不可去了。”


伯颜说:“我细问了从沙芜口回来的人,根据他说的情况,那里虽有重兵把守,但较之阳逻堡,地形并不十分险要,防守力量也弱多了。所以,我们还只有取沙芜口这一条路了。”


阿术犹疑地说:“沙芜口与阳逻堡近邻,一旦沙芜口守备坚固,攻之不下,阳逻堡又出兵相援,我军就会进退两难。”


伯颜深沉地看了阿术一眼,默然站起身来,缓慢地在营帐里漫步,脚下的那双新鹿蹄鞋,踩出了叽咕叽咕的声响。众将明白大元帅在运心思了,也都屏声静气,不敢打乱他的思路。渐渐地,他的眼睛里来神了,宽脸庞像喝多了酒似的变得更红了。突然他回到座位上坐着,大声地说:


“将军们,准备大行动吧,请回去好好组织部队,今夜睡个好觉,明晨五更开拔,包围汉阳城。”


阿术听了,觉得很突然,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包围汉阳?正要动问,伯颜却先说话了:


“元帅,由你率主力包围汉阳。我则指挥攻取汉口。”


“攻取汉口?”这又出阿术的意料之外。


伯颜果决地说:“对,攻取汉口。”


阿术正要问攻取汉口做什么?没待他问出,伯颜却说了:

 

“把汉口拿下后,从汉口渡江。”


阿术茫然了。他知道,汉口虽可渡江,但江面宽阔且水流急,这决非良策。而且这么扯旗放炮地部署也不像是大元帅的风格,是怎么回事了?可是众将却十分振奋,纷纷表态说:


“大元帅的决策很好,只要能渡江,就可早日拿下鄂州。”


“这样好,包围汉阳,攻取汉口,胜利渡江。”


伯颜见大家情绪很是高昂,心里很高兴。他也明白阿术还心存疑虑,暂且佯装不知,只是说:“大家快去准备,不得稍有差错。”


待众将离去之后,伯颜见阿术迟迟不走,就将他拉在一旁说:“用这声东击西之计,沙芜口定然可取,元帅难道就没看到?”


阿术这才恍然大悟。惭愧不已地摇了摇头,然后高高兴兴回营帐去了。


当晚,元军大动声势,浩浩荡荡地扑向了汉阳。攻取汉口渡江的信息,也很快传到了宋营。正在汉阳的包围圈形成的时候,伯颜悄悄派遣爱将阿喇罕率领一支精锐的轻骑部队,神出鬼没地奔向了沙芜口。


在鄂州挨近长江边的黄鹤楼上,一群酒酣饭饱的男女,正围着淮西制置使夏贵在嬉闹。


这个说:“夏将军用兵如神,把个长江封得铁桶一般,他伯颜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让十几万大军插翅飞过江来。”


那个说:“有夏将军的镇守,真是鄂州百姓的福气!”


还有的说:“此次鄂州之战,必然会大败元军,我们鄂州的百姓,除了给夏将军树碑永颂功德外,还要向朝廷上功德疏,请皇上给将军升官晋爵。”


本有七八成酒意的夏贵将军,在这一番话的抬举下,酒意便到了十足的十成。他昂首挺胸地说:“都说伯颜怎么厉害,其实也不过如此,此番他的十几万大军,不也就被我堵在蔡店动弹不得了吗!”


人们立即回报以一片赞美之声:


“比起将军来,伯颜算得了什么!”


“骚鞑子的那点威风,还不是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助长的。”


“对哩,我大宋的将领如果都像将军这样精于调兵遣将,他伯颜能到得了蔡店?”


“……”
 

这些话听来虽然舒服至极,却也叫夏贵有点后怕。他想,谁不贪生怕死呢?到该走的时候,谁还宁肯丢命不肯走?这么一想,叫他多了一份心:如果守将中有不坚守的,这铁一般的防守不也就不牢了!这想法好叫他灰心,高昂的情绪顿时低沉了下来。恰在这时,幕僚来到他的身边,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将军,快马来报:元军已重兵包围了汉阳,现在伯颜亲自领兵攻打汉口。”


夏贵听罢,顿时酒醒了一半,心都提起来了。他一手将幕僚拉到内室,急促地问:


“真的去打汉口了?”


“快马是这么说的,而且还说他还和伯颜的部队擦身而过,那都是极精锐的蒙古军。”


夏贵重重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掌,说:“八成伯颜是要从汉口过江。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着棋呢?”


幕僚还有点疑惑:“那里江阔水急,伯颜会这么做吗?”


夏贵确信无疑。他说:“伯颜夺取鄂州心切,我军封江严密,别无进路,就必然从汉口想法子了。”


幕僚拿不出别的理由,也只能是默认了。


夏贵越想越觉问题的严重,说:“伯颜这一着很厉害。他围汉阳,攻汉口,汉阳的守军出不来,无法救援,而汉口一带江岸又防守薄弱。当务之急是增援保住汉口。”


这时,汉阳、汉口求援的快马也接连来到,更增强了夏贵抽兵救援的决心。于是,一场调兵遣将的军事筹划,连夜展开了。


听到夏贵的援军纷纷出动的消息后,伯颜禁不住哈哈大笑。那响亮的笑声让阿术既感惭愧,又觉开心。他觉得跟随伯颜,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他说:


“大元帅声东击西之计,已经成功了,现在该出兵攻打沙芜口了。”


伯颜道:“没有元帅这种气吞山河式的大包围,夏贵也是不会上当的。我很满意你的配合。只是攻打沙芜口的事,早有阿喇罕率精骑去了,估计不用几天就会拿下的。现在该趁宋军援军到来之时,悄悄松开包围,避开与他们作大战,将我军从汉阳附近的沦水,乘船去沙芜口,准备渡江战斗。”


阿术说:“大元帅放心,包围汉阳的部队一定能顺利地从沦水出发。”


伯颜高兴地说:“那我一定率打汉口的部队随后而至。”


就在元军顺沦水而下,浩浩荡荡的进军途中,得到了快马送来的捷报:沙芜口已顺利攻下。阿喇罕在沙芜口迎到了阿术所率的大军不久,伯颜率领的后续部队和大批汉军(属于元军的由汉人组建的军队)也陆续赶到。布列在长江北岸的骑兵达数十万。


既然攻占了沙芜口,下一步首攻的目标自然就是阳逻堡了。


伯颜还是采用先招降的老办法。他先派人带了招降的诏书、檄文,去阳逻堡城下喊话。


阳逻堡的守将是王达,这是一个很忠厚的人。面对元军的招降,他的回答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番实实在在的话。他说:


“我们的将士,都是受了大宋的厚恩的。大宋恩待我等,是要我等在危难的时候为朝廷尽力。现在你们兵临城下,正是我等拼死报效朝廷的时刻,哪有背叛投降的道理?”


元使说:“我朝数十万大军压境,你不投降,我军必然攻城。


一座小小的阳逻堡,还愁攻吗?到那时候,就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王达说:“那你们就攻吧,我们正披甲荷戟等待着。至于谁胜谁负,就像是赌博中的孤注一样,输赢就在这一搏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元使灰溜溜地回营将情况一一禀报伯颜。伯颜听了很气愤,当即作了进攻的决定。他命令出动一千艘名叫“白鹞子”的轻便灵活的战船渡江攻打。怎奈阳逻堡地形险要,城堡坚固,守将英勇,一连攻了三天,也没有攻下来。


面对这样一块硬骨头,伯颜觉得不可轻易对待,便请来阿术共商对策。


阿术这一段也长了不少见识,懂得灵活机动的重要性。他说:“对于阳逻堡,恐怕还是用大元帅的老谋略最好。”


伯颜高兴地说:“你所说的老谋略,是不是指暂且丢下阳逻堡不动。”


阿术肯定地点了点头。


伯颜说:“我也正是这个想法。夏贵以为我们必须攻下阳逻堡才能渡江。可是它坚而难攻,再攻下去,也是徒劳。为什么我们不来个避实就虚,另寻进攻方向。”


阿术说:“这样很好,不知大元帅选择从哪里进攻?”


伯颜用手在地图上指划着说:“元帅可亲自率三千铁骑,坐船顺江而上,第二天从上游渡江,袭击南岸。只要你过了江,就立即派人报告我。”


阿术听了很兴奋,他是喜欢打大仗的,特别是那种要历艰险的战斗。他说:“这是上策。大元帅,如果你能将战船的一半分出来,让我率领沿着江岸西上,停在离鄂州东北面二十五里的青山矶,然后寻找战机而出击,这样是一定能够如愿以偿的。”


伯颜觉得阿术的建议很好,说:“就这么定了吧。”


于是,伯颜一方面命阿尔哈雅督促万户张弘范进军阳逻堡,一方面着阿术元帅率领四支军船逆流而上二十五里,停在青山矶。


在汉口扑了一空的夏贵,见元军攻向阳逻堡,急忙回师援救。在他率师冒着凛冽的西北风,艰难地跋涉在泥泞中时,他万没想到,元军的庞大军船,会在这天的夜里,从水路向西边的青山矶挺进。


这是一个朔风呼啸的寒冬腊月夜。江上的顶头风,刀尖似地刮得人们的手脸针刺一般痛。江上的水波汹涌,跟风一道,推着船儿朝后退,将士们在明显地划着顶风顶浪船。


“呼呜———呼呜———”


“哗啦———哗啦———”


“哎哟着———哎哟着———”


风声,浪声,和划船的号子声,会合成一组雄壮而凄厉的进军交响乐,在这个喧闹的冬夜里激荡。


天,黑沉沉的,只有江面上闪着灰暗的波光。军士们就是凭着这微弱的波光识别水势前进的。


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天空突飘起了雪花。起初稀拉拉的,只有飘在滚热的脸上,才感觉到。渐渐地,雪越下越大,一大朵一大朵的,在朔风中狂舞着,打着旋,洒在江岸和江心中。洒在水中的立刻融化了,参与汹涌的浪,在与船顶牛;而洒在江岸的,却渐渐成了气候,将岸呀,坡呀,山呀,全都刷成一片雪白。天水之间,也陡然增添了亮光,显出了这支庞大船队的剪影。


阿术挺立在一艘船头甲板上,旁边,同样昂然挺立的,是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雪花,洒在他的鱼鳞铠甲上,也洒在马的鞍鞯上,在那里堆成小小的雪坡。阿术鹰翼一般的浓眉和络腮胡子上,落上的雪花立刻被他鼻、口里喷出的热气融化了,在呼啸的寒风中,又是很快结成了细小的冰花。他全然没有顾及这些,一双晶亮的眼睛一直盯着茫茫的水路的远处。他很为这极其壮观的雪中大进军感到自豪。这长江中的雪夜,使他联想起很多汉江之上的风夜、雨夜和雪夜,在那里,他和刘整一道,整整度过了六个春冬,在大量地为军事设施流汗之后,却没能真正打几场大仗,原指望襄阳可以血战一场,不曾想吕文焕投了降。作为军人,就是希望能在战场上有番表演。可惜那一次没能摆开大的舞台,也就无法演出战争的大戏。这次有幸给伯颜做助手,倒有机会了。这一段的事实证明,伯颜的确是摆战争大舞台的能手。忽必烈皇上真是慧眼识珠,把南征的重担放在他的肩上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他决心要在伯颜摆的大舞台上大显一番身手。这么想着,他不由豪情满怀,虽说这漫天风雪迷漫,可他心窝里却热烘烘的。


天亮时分,军船陆续到达了青山矶。待船舶碇后,阿术跳下船,登上江岸,透过茫茫的飞雪,遥看南边的江面。远远地,他看到南岸边露出一片片朦朦胧胧的沙滩。这说明对岸没有悬崖峭壁,也没有激流漩涡,更不是深潭大渊。那是最便于强渡登岸的好地方。他的双眉登时像鹰翼一般扇动起来。他急速走下江岸,登上船,火速召集各部将领,作了紧急部署。他说:


“这里是渡江的好地方。我们要立即过江。人乘船先渡,马乘船随后。”


众将领都说:“元帅的决策极好,只有趁热打铁,才能夺取胜利!”


阿术高扬着粗眉,指着一位年轻剽悍的万户说:“史格将军,由你率一支船队先行。你们要抢先登滩,如遭遇宋军,要勇于硬拼硬杀,为后续部队扫清道路。”


史格挺胸应道:“是,一定奋力拼杀!”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使青山矶的江面,更增加了一层神秘的朦胧。就在这朦胧的晨光中,第一批盔甲披雪的将士们,在史格的指挥下,切入滚滚的江浪,向对面的南岸疾速前进了。也就在这时,南面沙滩深处的岸边柳丛、苇荡里,也有一支船队在冒雪静候着,这是荆鄂都统程鹏飞率领的宋军。他们是准备在这里阻击元军渡江。


程鹏飞是一位勇猛善战的将军。他准备以这沙滩为依托,用轻便的战船,在水上打败渡江的元军。宋军正以逸待劳,而元军经长途航行,又横江抢渡,疲劳是必然的。以蓄锐之师,攻疲惫之军,程鹏飞是有足够的取胜信心的。所以天气虽冷,风雪虽大,将士们的士气却是高昂的。


当元军船队冲近沙滩那一刹那,程鹏飞一声号令:


“冲!———”


南边江面,陡然响起一片春雷般的吼声:


“杀!杀!”


“杀!杀!杀!”


沙滩边,陡然冲出上千条战船,直朝元军冲杀了去。


宋军战船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这是元将史格没有料想到的。元军将士原只想拼力冲到沙滩,就可好好休息片刻。如今宋军陡然扑来,难免有些慌乱。史格看到了这一点,连忙驱船冲向前,身先士卒,高声喊:


“弟兄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冲呀,杀呀!”


于是,两队战船,两股喊杀声,顷刻胶着在一起,变成了一片船舷相撞的沉重的撞击声,刀戟相见的一片金属碰撞的铿锵声。这声音虎啸雷鸣一般滚动,压过了涛声,盖过了肆虐的风雪声。


站立船头的程鹏飞,见将士们杀得勇猛,十分兴奋,只是一迭连声地吼:“杀得好,杀得好!”喊着喊着,他的心也发痒了,也想冲上去杀个淋漓痛快。他正在寻找拼杀的对象。猛然间,他看到了正嘶喊着指挥将士冲杀的史格。他料定了这是元军的一位主要将领。擒贼先擒王,他要去擒这个“王”。于是,他率领了几条战船扑了过去。


史格是在战船被重重碰撞了,自己被突如其来的强烈颠簸打了一个趔趄时,才发觉敌船已盯住自己了。待他准备迎击敌人的时候,已有宋军士兵跳上他的船了。他忙举刀相迎。这时,程鹏飞指挥的几条船,已将他团团包围了。程鹏飞一心想活捉了他,便将自己的战船紧靠在史格的船边,自己用长矛不断刺向正在拼力抵抗的史格。程鹏飞不愧是长矛能手,他出手快、准而有力。


尽管史格不断地跳腾、退避,但他毕竟还要对付登上船来的宋兵,终于还是被程鹏飞刺中了三枪。第三枪不幸刺在大腿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差点使他栽倒。他愤怒了,怒吼着将愤恨全都发泄在登上船与他对杀着的宋兵身上。他像受了伤的野兽一般发狂起来,瞪着血红的怒眼,挥刀扑向一个宋兵,手起刀落,将那宋兵劈倒。然后反身又是一刀,将另一个宋兵劈了一个趔趄。他惟恐那宋兵回他一刀,趁那宋兵尚未站稳之际,飞起一脚,将他踢进江中。


这一边的程鹏飞气坏了,他急想跳上船去救援。可是船的波动太大,双方的距离变化不定,他无法跳过去。他的长矛也越来越显得太短,虽几次猛力刺去,却够不着。他急中生智,顺手夺过身边一个士兵的大刀,照准史格将军的背影掷了去,正劈中了史格的手臂。只听得史格撕声裂肺地惨叫了一声,他的船已飞速地朝对岸逃了去。


主将败走,群龙无首,整个船队散箍也似地溃败了去。程鹏飞一见,好不高兴。他想,原以为这些骚鞑子如何厉害,却原来竟是这般不经砍杀,一时兴起,不如追杀个痛快。当即命令船队穷追不舍。


雪早已停了,寒风却越刮越猛。白昼的光照,已驱走了雪雾。江面明亮亮的了。分明地看到,江面上的两支船队在江中狂奔。逃的在浮动着的破船、死尸中拼命逃;追的也是在浮动着的破船、死尸中拼命追。好一番激烈景象。


程鹏飞只顾得盯着眼面前的敌船追,却没有注意逃走的船队前面正迎面挺进着一支更为庞大的船队。


史格的船队逃到江中时,正遇上了阿术元帅率领的船队。阿术什么都明白了,这次的战败,使他感到非常恼怒,他的鹰翼眉又高展开了,一嘴络腮胡直楞着,他恨不得要杀人;但看到史格浑身是血的情景,心又有点软了。胜败是兵家的常事嘛,哪个将军没打过败仗呢?想到这里,他大声朝史格将军喊道:


“你赶快带部队到后面休整吧,我们顶一场去。”


在阿术的船队冲去不一会,就与追来的宋军遭遇了。元军冲得很猛;宋军追得很急。两支船队是在激烈的碰撞之后,才兵器相交的。


日光,惨白惨白的,照在一片汹涌着血水的江面上,照在一片红光闪闪的刀光上,照在一片因愤怒变得十分狰狞了的脸面上,哄起了一片撼动天庭的喊杀声。


宋军是胜利之师,有着追穷寇的凌厉锐气。尽管元军士气高昂,也不是容易抵挡的。两军初战未久,就已有不少战船翻覆,不少士卒坠尸江面。江水顿时浮出一片新的红晕。


阿术明白,两军相交,保持最初的锐气是十分重要的,这是取胜的基础。他执刀挺立在船头,像一座大基石似地紧随船队之后,压着阵脚,只准前进,不准后退。这大大激励了士气,元军的抵抗渐渐显出了力量,船队开始缓缓前进了,而宋军的船队开始节节后退。


程鹏飞并没有因为后退而气馁。他有恃无恐,身后的沙滩,是他们抗击的好后盾。他指挥着部队且战且退,然后迅速将船推到沙滩边,连接成一条防线,以阻挡元军船队登岸。


元军的船队果然被阻了。他们的船靠不了岸,有不少下船想登岸的士兵,死在早有准备的宋军的刀下。


阿术见此情景,立刻命令船队后退一步,这样既避开了宋军的锐气,又可等候后面的战船组织新的进攻。


没过多久,载马的船队浩浩荡荡来了。阿术立即命令两支船队同时前进到浅水边,然后弃船上马,以马队冲击。


当宋军满以为元军溃退,胜利在望之时,程鹏飞突然发现元军从天上降下来一支马队冲来了。马队在沙滩前的浅水中奔跑着,在水面上溅起一片一片比雪还要白的水花,发出阵阵吓人的喧响。他一边发出迎战的命令,一边派人去调马队。


很快地,元军的马队跨越了船的防线,冲上了沙滩。立时,一场残酷的步兵对骑兵的血战展开了。正在宋军节节败退的时候,程鹏飞也指挥着自己的骑兵冲上来了,他们冲得猛,杀得厉害,又把元军的骑兵压下去了。


阿术气恼了,直楞着络腮胡,吼道:“顶住,给我冲!”便带着身边的一支骑兵,猛冲了去。正在后退的骑兵见元帅亲自冲来了,又鼓起了勇气,反冲了去。这一番反冲锋,着实厉害,一时,将只顾朝前冲的宋军砍翻了不少。


尝到元军骑兵的厉害的宋军,顿时像溃坍的河堤一般退了下来,将雪的沙滩变成了血的沙滩。


退到江岸的程鹏飞,已浑身是伤。但顽强的他,并没有认败,仍继续督促部下奋战。但终于没能挡住元军的锐气,而自己已成重伤,无法亲身战斗了。他只好调转马头逃走。元军紧追不放,一直追到鄂州城的东门。


中午时分,正在营帐外披着淡淡阳光的雪地上练习拳脚的伯颜,得到了阿术派人送来的消息:重创程鹏飞,并缴获了千多艘战船。伯颜十分高兴,当即披上了蒙古袍,回到营帐里,着快马给阿尔哈雅和张弘范送去了即刻攻打阳逻堡的命令。


夏贵是在去黄鹤楼赴宴的途中得到元军已渡过长江的消息的。这时,他已将黄鹤楼上的豪言忘得一干二净了。无法言表的慌乱,使他心乱如麻,连脸都变灰白了。他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调转身就往回走,把一大群随从都给弄懵了,搞不清制置使出了什么毛病,也只得尾随着走了回去。


当天下午,夏贵就悄没声地带着自己的幕僚、随从和一支精兵,下了三百艘战船。这支不算少的船队,一到江中,就展开了战斗的队形,朝西南两岸进发,并快速地抢上岸,纵火焚烧。顷刻之间,江的两岸成了一片火海。纵火之后,士兵们又冲进各家各户尽情掳掠。


一股士兵冲进了一座小瓦屋。冷冰冰的小屋里,只有一个瘦弱的老婆婆和她年幼的小孙孙。他们没法生火取暖,只好祖孙俩搂着在床上燠被窝。气势汹汹的士兵冲进来,使这对祖孙吓得战战兢兢。这些士兵像土匪一般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出一点值钱的东西来,最后从床底下搬出个米坛子来,将里面几斤白米倒出来要带走。顿时老婆婆疯了似地,翻身跳将起来,扑向那背米的士兵,抢天呼地地嚎:


“这是我祖孙俩的救命粮呀,你们不能拿走!”


那士兵愤怒地踢开她,吼道:“你这不要命的老贱婆,想当卖国贼,要把米留给骚鞑子吃?”


老婆婆嚷道:“我不管骚鞑子要不要米,我只知道我的小孙孙要吃。我死不要紧,你们不能叫我的小孙孙饿死呀!”


苦苦的求情无济于事,米仍然被抢走了,留下的只是这一老一少悲惨的哭喊声。


……


在两岸火光烛天,哭声震天的一片惨状之下,夏贵率领着他的三百艘战船,离开了鄂州,顺流东下,逃回他的庐州去了。伯颜的进攻命令送到阿尔哈雅的手中的时候,万户张弘范已将精兵在阳逻堡的防守薄弱地段布置好。


张弘范本是汉人,是张柔的第九个儿子。他是读了点孔孟的书的,平时也好动动笔墨,吟点诗词寄兴。他是个有抱负的人,随父亲投了蒙古后,是很想找个飞黄腾达的出路的,自然不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万户;更不甘愿只指挥三五千人马,在战争的小舞台上表演。他渴望统帅几十万大军,逐鹿在广袤的疆土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大剧。他期望有机会表现。樊城之战,本是好机会。只是当时他是受命于史天泽。史是个能打仗的好统帅,却不是理想的伯乐。尽管樊城之捷,他功不可没,但统帅史天泽并没有特殊地重视他,他并没有得到他所渴望的迁升。这一次统帅是伯颜。伯颜的军事才能和用人的才能,都是他十分佩服的。他想,这是表现的机会来了。阳逻堡的战斗任务落在自己的头上,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机遇。伯颜的知人善任,这南征一路,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期望着能在伯颜面前有一个好的表现。阳逻堡战斗是伯颜亲自部署的这一点,使他觉得这是一次不可稍有忽略的好机会。他决心打好这一仗。他从元军第一次进攻的失利吸取了教训,想到即使是最坚固的防守,也不可能没有松懈的结合部。他向阿尔哈雅提出了选防守薄弱的结合部进攻,而对防守坚固的地方以炮击佯攻,这样可以一举攻下阳逻堡。阿尔哈雅也很赞同这种主张。就这样,张弘范成功地攻下了阳逻堡。都统制王达和他率领的八千宋军,全部壮烈战死。


部队顺利渡过长江,阳逻堡又胜利地被攻下,大大振奋了元军的士气。许多将领请求大元帅追击夏贵。伯颜听罢,心想,夏贵顺流逃走,尾随而追,劳师且未必有大战果,这不是上策。但他没有这么说,而是答道:


“我军胜利攻下阳逻堡,这么大的胜利,这么好的消息,正愁着没人去向宋廷通报哩,夏贵的逃走,正是当了代我去送消息的使者啊!”


这风趣的话,把大伙都逗笑了。


伯颜当即向将领们提出东进的问题。他问:“我们不追夏贵,那该攻打哪里呢?”


将领们议论纷纷,都说顺流而下,去攻打蕲州和黄州的好。

阿术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我们不能只考虑进攻,不想退守。军事上失利的情况是常会发生的。所以,稳妥的方案还是先攻取上游的汉阳和鄂州。这样,虽说东进的时间推迟了十来天,但却可万无一失。”


伯颜很赞赏阿术的意见,立即发出了进兵鄂州的命令。


负责扼守中流的宋京湖宣抚使朱祀孙,知道了元军要攻打鄂州的消息后,即率部队前去支援。他刚走在半路上,听到了阳逻堡早已失守了的消息,哪还敢去援鄂,当夜就顺江逃回江陵去了。


伯颜在部队到达鄂州附近之后,并不忙于展开攻击行动,而是命令将三千艘缴获的破烂战舰放了一把火,顿时长江上空,映红了半边天,滚滚的浓烟,遮天蔽日。这声势,给汉、鄂两城的宋军造成了一种极大的威吓。负责汉阳守备的王仪,先交出了汉阳城向伯颜投诚。


汉阳即失,鄂州就变成孤城了。负责围鄂州的吕文焕,立即陈兵城下,向鄂州展开了劝降攻势。


吕文焕说:“你们宋朝,原来也只不过拥有江、淮一带地盘。


现在我们的大军已渡过长江,马上就要东征,攻占这些地方,那还不是走平地一般容易。你们不投降,还等待什么呢?”


这番话,特别打动了据守鄂州城的将领张晏然。结局很明显:要么抛尸鄂州街头,要么就像吕文焕一样,照样当官带兵。后者的诱惑力是很大的。他做了献城投降的决定。因重伤逃进城来的程鹏飞,也失却了任何取胜的希望,也同意张晏然献城,准备率领自己的军队一道投降。只有幕僚张山翁一个人拒不投降。当元军浩浩荡荡开进鄂州的时候,张晏然率将士列队迎接,而张山翁却站在街口大骂不止。


这激怒了元军将士,当即将他拿下,送到伯颜面前,要求将他杀掉。伯颜不同意。他说:“这是义士,快快把他放了吧!”鄂州既已得到,伯颜马不停蹄,立即挥师东进,矛头直指临安。


这时,正是元朝的至元十一年、南宋的德?年号虽已宣布、元年尚未开始的腊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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