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扶冲鏖战急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5-02 11:30:10 / 个人分类:随笔

扶冲鏖战急

       鲁之洛

在本书的第二十一节里,写到我曾用飞机上的小铝管和步枪子弹空壳,做了一管小火枪。枪做好后,我找到几个武冈人叫做“通引”的纸炮,躲在屋后菜园边,将它们一一剥开,剥出火硝来。然后在弹壳的小孔中塞一根从鞭炮上取下的小引线,再将火硝填进火枪的空子弹壳里,上面加些许黄土,再用棍子筑紧。

我不懂纸炮的火硝与一般火铳使用的火药是不同的。不懂火铳火药要的是直冲力,而纸炮火硝要的是横向爆炸力。我傻傻的唯恐筑之不紧,使蛮劲用棍子杵。由于筑得太紧,引爆时响声既大,爆炸力也猛。随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作为枪膛的子弹壳炸裂了。就是这一声巨响,真的如“罪恶魔术师似的,竟牵引来了地面的战火”。

巨响还在振动的气流中嗡然有声哩,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冲进菜园来了。他们是被这一声土枪的炸响引来的,以为是出现了敌情。尽管这些日子来常常有撤退的军队从村边走过,但大都是满脸菜色的败仗之兵,个个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都说那是王耀武的部队。可这回冲来的,却是一个个腰圆腿壮铁塔般的汉子,他们枪上刺刀,如临大敌。恰在这时,在一旁树下看书的八叔走了来,一声“不准动”的喝令,同时两三把枪刺直逼他的胸前。一介书生的八叔,哪见过这种严峻场面,早吓得全身颤抖,面色如灰了。幸亏这时六叔赶来,沉稳地代他作了解释,说他是疏散回来的国师大学生,随着又拿出了“良民证”,方才免了一场凶险。八叔惊魂甫定,脸上就现出了喜色,说:“都像这样健壮的兵,怕还是能打打仗的!”

可惜这支部队只是从武冈过一路,就不知开往何地了。驻守武冈城的是王耀武的部队。从当时大人们的议论,可以知道大家对面呈菜色、大烧武冈城的王耀武的部队没有好感,对守城的战斗也没有什么信心。自那支部队走后,情势越来越坏,确乎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每天都有日本鬼子烧杀掳掠骇人听闻的传闻。说日本兵原来专拆房屋和家俱当柴烧,有支部队将新嫁娘没干透的红漆家俱烧了,惹得士兵生一身的漆疮;说日本兵极无聊,不进厕所拉屎尿,偏将屎尿朝人家的坛坛罐罐里拉;说日本兵无人性,专折磨老人,抓到老人挑担子,按年纪挑重量。五十岁挑五十斤,六十岁挑六十斤,七十岁挑七十斤,活活将老人折磨死;说日本兵如同禽兽,无耻至极,一进村子就是满嘴的“花姑娘、花姑娘”“晒谷晒谷”的,连五、六十岁的老妪也不放过……我们全家就是在这些传闻声中沿着托坪十来里外的山沟流荡的。常常是听到东边有动静,就朝西边逃;听到西边有动静,就朝东边逃。这样流荡约个来月,并没听到一声枪响,也没见到一个日本兵。等到四月初我们流浪到扶冲长塘曾家时,那被战火拉紧的心弦,已慢慢松弛下来了。长塘曾家住着我的一位伙计耶,他的家境不错,我们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住在他家,并不感到紧狭,日子还过得挺安逸的。扶冲是武冈的水果之乡,最有名的是杨梅、枇杷、板栗。其时正当春三四月,杨梅、枇杷正沉浸在美好的妊娠的梦中,让人望着满山的绿幽幽就生出甜津津的遐想。而板栗树则才披上嫩绿的轻纱,是满地落叶中那些带刺的枯壳,告诉我它曾拥有的丰硕的金秋。

有一天,正当我满嘴生津地在这些果树下闲荡时,家里人火燎火急地将我拖走了,说是日本兵真的来了,真的要逃难了。伯母交给我一个衣包和一小袋米,还在我的外衣上缝了两块白布条,一块是“难民证”,上面写着我的姓名、年龄和住址;一块是一封恳求收留我,日后送回必有重谢的信。并告诫我:如果一旦被日本兵冲散,就求人收留,并将这些东西交给收留我的人。嘱咐一完,我就背着这两个包跟着大人们顺着后山的茅草小路,向莽莽的高山峻岭爬了去。

薄暮时分,我们爬上了山的最高处,落脚在一座独立茅屋里,据说这一带叫牛掏糸岭。这是这岭上唯一的一户人家。从这里顺着山脊朝东再走四、五里,有一个叫段家棚子的小村子。年迈的祖父母,为免流荡之苦,早就躲在那个村子里了。这天夜里,我们一大家就挤在这间茅屋的堂屋里,搭连席地铺睡。里边睡妇女,中间睡孩子,门边睡男子汉。不晓得大人们是些什么感觉,照我这个孩子的感受来说,倒觉得这生活蛮新奇,蛮有味。

这么一连两天,除听到一些从山上路过的人说山下来了许多国军,山脚边正在修工事的传言外,山上平静得很,没感觉到有什么风险。于是大家心情轻松了,倒多了一种较之平常更融和的气氛。第三天夜里,大家正坐在地铺上说说笑笑,还有婶婶说要是有两副纸牌多好,可以好好玩玩牌哩。正说得热闹,突然山下传来一声轰响,接着就是一片密集的枪炮声。很明显,那肯定是山下的国军与日本侵略军交火了。

我们处的地势高,山下虽然打得激烈,枪子、炮弹,都无法飞来,所以大人敢出外到山边看,我们孩子也敢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去看新奇。山下面云遮雾盖,黑沉沉的一片。不时有手榴弹、小炮弹爆炸时的红光闪烁,那本是残酷的血与肉的厮杀,但在孩子无邪的眼光里,倒是挺好看、挺有趣的。但此刻大人们的心里是麻乱的。他们担心的是国军能不能顶得住?如果顶住了,山上的我们也平安了;如果顶不住退走了,日本鬼子就会上山,山上的我们就要遭殃。他们议论来议论去,最后作出了一个以防万一的决定,连夜将女眷们送到僻远的一点的段家棚子去了。

拂晓时分,山下的枪炮声渐渐稀落了。天大亮后,更显得特别平静,连一点零星的枪响也没有了。大人们开始放心了,他们判断是国军把日本兵顶住了。也有人从山下带来了信讯。说是来的日本军是步骑兵,有好多好多的高头大马,摞的都是弹药箱,样子凶火得很。也说了一个故事,说是在什么地方,有匹马过坳失蹄摔到坳底下了,将箱子摔得稀烂,露了底,原来箱子里装的不是什么弹药,而是一些碎砖碎石头。这全是敌人缺少弹药故造声势的。既然日本人没多少弹药了,也就不经打了。听了这些话,大人们的脸上浮着欣慰的笑。

夜里九点来钟的时候,枪炮又响起来了,同样的是一阵比一阵激烈。这夜里山下来了人,而且是长塘曾家的熟人。他们讲了很多下边山槽里战斗的情况。说是仗打得很惨,打死了不少日本兵,也打死不少日本战马。有人还提出要溜到战场上去偷马肉来吃。他们说得勇敢而有趣,说是顺着山溪沟溜了去,枪弹再密,也打不着,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死马还有点热气,就保险是刚打死不久的。从这种死马的屁股上割一大块提回来,就可以打一顿好牙际。待到夜半时分,我被尿涨醒来,果见大人们围着如豆的油灯在喝酒,有人还美中不足地叹道:“马肉这么酸酸的,一点也不好吃。早晓得是这样,就不会去冒这个险了!”

第二天是毛雨天,却挺燠热。一大早,高山岭上也穿不住空身棉衣了。这一整天,大人们的心都是悬着的。一会儿这边山槽枪声如同炒豆;一会儿那边山槽里爆炸声震耳。那自然是在开战,怎么这儿打一阵,那儿打一阵,打得乱糟糟的,还冒着雨打,战斗该是何等的激烈!究竟是谁胜谁输?山下没来人,没一点儿消息。大人们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一边喝令我们几个孩子不得再去树丛里乱钻,一边忙着将被包捆扎好,做好准备,一当风声不对,就赶快逃走。大家就是这么惶恐地挨到天黑。

当夜色降临,遍山遍岭都迷茫在无尽的昏暗中时,雨停了,大地大地也安静下来了。此时的大人们,反倒更加不安了,他们为一家人不择的命运担着心,正期待着山下能有什么消息来。被包既不敢拆,我们几个疲倦了的孩子,就只能在杂乱的铺草上打盹。不知是什么时候,我突然被激烈的枪炮声惊醒。那是比哪一回都激烈的枪炮声,但爆响的时间却比哪一次的都短。没多久,爆响声就嘎然而止了,止得那么干脆,竟然连一声散枪散炮也没有。山野又安静下来了,我也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醒来时,日已高照。但大人们和几个堂兄弟还在草铺上呼呼大睡。我悄悄走出茅屋,只见阳光辉映的半山腰的一片彩色山岚之上,黑鸦鸦地盘旋着一群刮刮乱叫的老鸹。它们急躁得很,吵闹着,抗争着,一会俯栽下去,一会冲将上来,像在争食着什么?

不一会,大人们也都起床了,山下也来了人,并带来好消息:昨晚下半夜鬼子丢下满山槽的死人、死马逃走了。国军也连夜爬上这座山,翻过雷公堍,朝洞口方向开走了。扶冲既没有日军,也没有国军,说明战事已结束了,我们处在安全的环境中了。于是,就当天我们搬到段家棚子与全家团聚了。

段家棚子处在高山中的一片平地上,有松林掩映,特幽静而有韵味。这里住的是一家段姓三代人,四、五座黄土墙、茅草顶的屋子毗连而成一个小村落。我们在这里住了十来天,每天有从来没有吃过的玉米、南瓜粥。哪里想得到这里的南瓜会这么多,会这么甜,从去秋吃到第二年初夏,土墙上摆着的南瓜仍然排着长队;那玉米也又糯又甜,试想想,这种粥能不好吃嘛?我真舍不得离开段家棚子,真舍不得那又糯又甜的南瓜玉米粥。但既然日本鬼子走了,我们也得走,得回自己的家。我们自己的家在城里,但城里进不去。鬼子虽走了,战争还没结束,城里由国军守着,四门是紧闭的,仍然是战时状态,我们进不去,只能回到托坪。这时托坪的桃子、李子、杨梅开始成熟了,到处都有,只是涩得狠,进嘴涩得牙齿痛。才又惦记着扶冲那又红又甜又大颗的杨梅。往年,长塘曾家的伙计耶会给送好杨梅来,这年却不行了,听说满山槽鬼子的腐尸生了蛆虫,成了绿苍蝇,将满槽的红杨梅都粘成团团黑绿色了,哪能还能吃?鬼子真可恶,死了还要这么坑人呀!

抗日时的扶冲之战,留给我的印象是极深的。但毕竟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留下的也只是一个孩子的稚嫩感性,自然不是当时战斗的全面真实记录。我很想了解这场战斗的具体始末,曾经翻过一些资料,却不曾见到有这场战斗的记载。近年武冈人的采访文字倒是有的,但与我所经历的不尽相符,我暂存疑。现在想来,有一点可以肯定:扶冲之战,是当时“雪峰山会战”的一次外围牵制敌人的击阻战。据王耀武部参谋长邱维达将军后来的回忆文章所言“我的设想是利用雪峰山如此有利地形,布置一个袋形阵地,武冈、新化、安化三点要坚守,作为两翼阵地支撑点。”可以说明,当时的日本军,目的不是在扶冲打仗,而是取道向芷江方向行进;国军也不是部署要在扶冲打仗,而是根据整个雪峰山会战的战略需要,随时牵制挺进雪峰山地区之敌。当时有一种传说,说是日本军是要去花桥。武冈有两个花桥,一个是顺石板大道通高沙的花桥;一个是小苞谷路通扶冲的花桥。被抓来带路的只知通扶冲的花桥,不知有通高沙的花桥。两个花桥都可去洞口。只是扶冲的路是小路、山路,而且绕了路。就这样与中国军遭遇了。一方要前进,一方要阻击,必然是一场恶战。虽不是战略上的安排,但一个坚决要进,一个坚决要阻,必然是各有阵地的一场激烈战斗。但从雪峰山大会战的战略布局来说,武冈的任务只是坚守,未能发生大战事,所以扶冲牵制敌军的阻击战,就很自然地不会在战史中占有专门的一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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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无斋 引用 删除 鲁之洛   /   2006-05-04 09:54:49

我登不了真名笔会了,因为过去我登不用密码,现在没密码登不了,请吹笛弟代劳吧

三无斋 引用 删除 鲁之洛   /   2006-05-04 09:44:25

谢谢吹笛小弟的鼓励。


不怕见笑,不是感谢张峰、青花的帮助,我还不会如愿地在博客上贴文字。

引用 删除 吹笛   /   2006-05-02 13:25:00
挺好看!(发笔会吧)

您这个回忆文章是有水平的。因为您把小时一场懵懂的战事感觉,现在回忆出来时,加上了背景介绍和补叙。这样就对读者而言,站得高。既有儿时的感性故事,又有现在的全景述说。

——这是我刚看了另一部自传回忆录,比照您这里回忆写法的感想。写东西还是要背景!要么形势背景一二三交待;要么学理背景abc深刻。回忆,特别是儿时回忆,如果仅仅限于儿时印象,没有全局宏观垫底,没有哲理人生的深化,都是不够的,都是不能打动读者的,因为不能把个别人上升到普遍性。除非文字非常生动,读者的注意力转向了别致的抒情,比如古清生游离随笔,历史性,社会性是不够的,吸引人的还是笔趣和抒情。所以,古文应当偏于抒情散文。

鲁先生这里更偏向于散文的历史性,有抒情,实证意义可能更大。读者获得的东西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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