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十五、文天祥毁家纾难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5-05 01:47:58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在离赣州知州衙门不算近的僻静处,穿过一道土墙夹立的小巷,有一座绿树环绕的小庭院。小院虽不算高大,但结构精巧,布局大方。厅、堂、廊、庭,连接有致;池、坛、圃、苑,简朴美观。给人一种高雅、舒适、亲切的感觉。这是新任江西安抚副使、赣州知州文天祥的私宅。


去年,也就是咸淳十年,文天祥还在潭州(今长沙)提刑任上的时候,他的祖母过了八十七岁大寿。年迈的祖母刘老夫人需要照料,加之常想到国家危机重重,特别是想起他的老宗师江万里的那席寄希望于他的谈话,使他内心时时难于平静。他是个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胸怀大志的人,当国难当头之时,怎会甘于成天沉浸在琐屑的事务圈里?干大事吗?不可能,朝内奸佞当权,根本进不去。进表也好,上疏也罢,不但皇上根本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等于白看。一个贾似道,结成一个帮,把天给遮住了。为国忧,他心急如焚。可急又有什么用呢?想来想去,他只能耐心地等待时机了。于是,他想回到故乡去,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去。那样,一当朝廷需要,他才大有伸腰踢腿的余地。就这样,他以奉养高年祖母的名义,请求皇上恩准回本籍任职。恰逢恭帝嗣位,谢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谢太皇太后的仁慈,加上年过花甲的她,能体谅到年迈老妪的孤寂之苦,便成全了文天祥的一片孝心,将文天祥调任江西安抚副使,知赣州。让他回到家面前。这时已是寂寞的秋天了。文天祥把祖母、母亲接了来,他的几位夫人,和长子道生、次子佛生、长女文柳娘、次女文环娘,也都聚在一起。这个临时的家,就安在赣州城内这僻静处。这里虽无亭台楼阁,却环境优美。在一片苍绿之中,并无秋之落木飘零的感觉。但垂危的国运,常让文天祥心境难以平静。好在家中还养有三几歌伎,弄弄丝弦,听听俚歌,倒也能消闲解愁。

文天祥是在德?元年的大年初一见到元军夺取鄂州的谍报的。这个迟来的坏消息,十分不是时候地在文天祥四十周岁这年的头一天来到,给他心灵上铺下的阴影是浓重的。整个年节中,他都郁郁寡欢,成天和相知的朋友刘渊伯、邓中甫、何了翁、刘伯文、萧敬夫等聚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议论国家大事,商讨救危大计。他们都还是年富力强的壮年人,有充沛的精力和饱满的感情。说到悲愤时,一个个拍桌打椅的;说到激昂处,则一齐引吭高歌。

这么高谈阔论了几天之后,在一次聚会中,始终默然不语的文天祥突然提出:

 “各位仁兄,几天以来,我们都倾泄了心头的块磊,救我大宋,我等之愿;保我河山,我等之志;抗击元寇,我等之勇。慷慨激昂,何其壮哉!然高谈虽可扬志,却难以救国。如纯然高谈,则可误国矣!以弟之见,今日无妨议议,我等究竟以何计救大宋;以何能保河山;以何力抗击元寇?”

一席落地作金石声的话,顿时使满座哑然,一齐将肃然的眼光投向了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的文天祥。满脸沉思的文天祥,丰腴的脸庞显得清瘦多了。这清瘦,更见出了他的白皙,和双眼的清亮,显得更其炯炯有神。他泰然地迎着众人的目光,也明白这些目光是在等待他自己的回答。他自然有自己的答案,但此刻他是要听大家的回答。他不能先声夺人,只能是坦然地沉默以待。

是平日好作激昂之声的刘渊伯率先打破了寂静。他说:“文大人所说是实,这救国保大宋江山,是要流血牺牲的事,不是嘴皮子说说就可以的。我一个带兵的,没有别的本领可夸,说一千,道一万,我的能耐就是带兵跟随文大人上战场。”

 “有此一句足矣。抗元救国,无非就是打仗。说说,刘兄可以拉起多少人马?”这是萧劲夫的声音。他是读书人,有心计,有谋略。

刘渊伯说:“人马还不多。眼下身边有厢兵千来人,另外可调集的乡兵也不过千来人。”

邓中甫迫不及待地说:“刘兄,不算少了。你不能只看到自己一家的兵力。我们这些带兵的,手头谁没有一点兵力呢?我身边也有上千人,在赣州,以及赣州以外的一些山区部落里,我还有些掌管藩兵的朋友,怎么也能拉起三五千号人马来。”接着何了翁、刘伯文、尹玉等相继发言,这个五百,那个一千地报了自己可以带动的兵力。

听到这里,文天祥高兴地说话了。他说:“这粗粗一报,上万的兵力也就出来了。”

萧劲夫抢着说:“何止何止,这只是坐在屋里的估计数。文兄,你是我们江西省的安抚副使,又是赣州的知州大人,现在国难当头,救国乃民心所向,到时候,只要你文大人振臂一呼,民间豪侠之士,仗义之民,不愁群起而追从,三两万之众,该是不成其为问题的。”

这话刚一落音,刘渊伯、邓中甫几个都鼓掌叫了起来:“还是劲夫兄看得远,的确如此,有文山兄文大人的号召,三两万人马是拉得出的。”

文天祥兴奋地站了起来,在厅堂里踱了几步,然后昂起头来,说:“听罢各位的话,我文天祥心里踏实了。大家所说,跟我的估量差不多。这就说明了我们是有兵马的。只是要有人出来领头,作为一州知州,文某义不容辞,即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只是文某有言在先,队伍一当拉起来,各位都有一份责任,只能向前,不能畏缩!”

大家都齐声说:“这个自然,文山兄尽管放心!”

这一天后,文天祥的心情轻快多了,他的妻子欧阳夫人为此很是高兴,想到眼看就是无宵佳节,想在元宵前后让家里热闹热闹,便把几个家伎召在一起,排练一些曲子。小庭院里,回荡着悦耳的丝弦歌咏之声。

正在后院舞剑的文天祥,在隐隐的乐曲声中,舞得越发起劲。每天闻鸡起舞,已是他二十年来的习惯了。但这段时间他练得更勤,不只是晨练、晚练,而是一有时间就练。现在是要带兵打仗了,拿惯了笔杆的手,要拿剑了,不将膂力练强健,不把剑术练熟练,怎能领兵杀敌?所以他练得认真而刻苦。每一个招式,每一段套路,他都务求准确而有力。尽管冷风瑟瑟,他仍累出了满脸满身的大汗。练着练着,他陡然停住了。他是因厅里的乐曲和歌唱声而停下来的。他的那双神采飞扬的浓眉打成疙瘩了。他在竖耳细听。越听越觉不入耳,越听越感到与内心的情绪太不合拍。那乐曲和歌唱,是那般婉约缠绵,是那般低回压抑。

他熟悉这支曲子,也曾喜欢过,然而这次配上歌伎的伴唱,那情调就大不一样了。这是一支名叫《菊花新》的曲子。这是宦官陈源怀念他那被高宗要入宫中的歌伎菊夫人而托人谱写的,哀怨之情,自然浓烈。现在需要的是铁马金戈,听这糜糜之音,只会磨蚀壮志,消解热情。于是他向厅堂走去,想跟夫人说一声,让歌伎们练唱几曲像《满江红》、《念奴娇》一类豪迈的歌曲。

他正在回廊中走着,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到院门前了。

他正要看来者是谁,却见一位州衙门里的衙役匆匆朝他走来。那衙役说:

 “大人,朝廷颁下的诏书,紧急得很!”文天祥的心弦顿时绷紧了。他明白,这必然是紧急之事。当他虔诚地接过诏书,细读一遍之后,他反复默诵着诏书中的几句话:“照已降旨,疾速起发勤王义士,前赴行在。”诵读间,两股热泪,泉涌般地从眼眶里流出来了。

 “大人!”那衙役不知发生什么事,惊惶地问。文天祥这才想起面前还等着个衙役,忙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快回衙去吧!”

衙役走后,文天祥仍然处在极度的悲愤中。他双手捧着勤王诏书,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自己的书房。这只是一段极短的路程。就在这短短的十来步中,他的思维在一个辽阔的空域中间作了一次漫游。在他坐在书桌前的罗汉椅上时,他抚案深沉地发出一声自语:“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短短的两句话,概括了他铁肩担重任的志愿和以身许国的誓死报国精神。说罢,他奋然而起,朝着窗外的一片蓝天,跪拜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而后昂起头,在心里说道:“皇天在上,现在是国家需要我文天祥的时候了,自今日始,我当赶赴沙场,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跪拜毕,当他站立起来的那一刹那,他耳畔又清晰地响着婉约的歌唱声,那种与他此刻的情绪极不协调的歌声。他无法容忍这种歌声,再一次向厅堂走了去。

当他出现在厅堂大门口时,歌声立时哑了。几个歌伎,连同他的欧阳夫人,都一齐用惊惧的眼光盯住他。

一定是我的面部表情过于严厉,严厉得让大家害怕了。文天祥心里这么想。平时,他在家人的印象里,是宽容、和蔼的,而且也是十分爱好音乐的,高兴起来,与几位如夫人兴致地哼上几句也是常有的事。今天怎么了?脸色这么可怕!

欧阳夫人脑子里立时想到的是一定是时局有什么大变动。这是近来她常听丈夫谈到的。她迎着丈夫,轻声问:“是不是太嘈了?就让她们别唱了?”

文天祥的脸色显然是变轻松了。他平和地说:“对,别唱了,以后也别唱了。”

欧阳夫人觉得奇怪:这是为元宵佳节准备的,怎说以后也别唱呢?

文天祥明白妻子心里的疑问,但在几个歌伎面前,他不便解说,便道:“你先让大家去休息,等会我再给你细说。”

从厅堂里出来,文天祥便向祖母住的上房走了去。

上房的几间房子,由祖母和母亲住着。这时,母亲正在祖母房里陪着祖母说话哩。文天祥走了进去,沉重地唤了一声“祖母、母亲”,就跪在面前了。

祖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孙儿,有什么事,你只管站起来说。”

母亲也说:“云儿,奶奶让你站着说,你就起吧。”

文天祥毕恭毕敬跪着,一动也不动。他说:“云儿要不孝了,云儿不敢起来!”

祖母好觉奇怪,这个状元孙子的孝顺是远近闻名的,怎么要不孝了呢?莫非是做错什么事了?就说:“孙儿,有什么事,你起来说嘛!”

文天祥说:“要祖母、母亲答应云儿了,云儿才敢起来。”

母亲说:“究竟有了什么大事,你还没说,叫奶奶怎么答应你呀!”

祖母也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你这么害怕我不答应?”

文天祥说:“从今往后,云儿无法守候二老身旁尽孝心了。”

祖母说:“又要去外地赴任了吧?你在朝廷为官,是朝廷的人,四海奔波是情理中的事,你只管去就是,这算什么不孝?”文天祥心怀豪情,却也有几分伤感地说:“祖母、母亲,这次出去,不同往常。现在元军在夺取了鄂州之后,又占领了黄州,正沿江而下,直逼临安。都城处在危机中。刚才收到谢太皇太后的勤王诏,号召天下忠臣义士,举兵勤王。云儿深受皇恩,当此危难之时,为国尽力,义不容辞。云儿准备将全部家产拿出来作军费,从赣州拉起一支军队,开赴临安护驾!毁掉家产,不能侍奉二老,这都是天大的不孝呀,万请二老谅解,答应我吧!”两位老人听罢,顿时懵了似的,四只昏花的老眼,痴痴地对视了好一会,而后一齐转向了跪在地上的文天祥。文天祥被这四只闪着茫然灰光的眼神吓着了。他能理解,自己刚才一席话对两位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祖母已是八十八岁的老寿星了。他的离开,而且是要带走所有的家产。她们能承受得了吗?他真后悔把这些告诉两位老人。可是,不告诉又怎么行呢?他正不知该怎么劝说两位老人的时候,祖母说话了:

 “孙儿,告诉奶奶,这大宋江山就乱成这副样子了?”

没料到奶奶问的是国家形势。文天祥弄不清奶奶为什么要问这些,但觉得自己是为国毁家,就该把这些给老人说个清楚明白。他说:“祖母,现在大宋的江山确是岌岌可危了。外有凶恶的元军侵犯,内有贾似道一干奸佞作乱,忠诚之士,受害的受害,遭贬的遭贬;能带兵打仗的得不到重用,一些重要城池都是贾似道的那些无用的亲信把守,元军刚一到,他们就拱手献城投降了。黄州已失,眼看江州也难保,江州一破,元军就可一泻东下,临安就危在旦夕了。不是这等危急,谢太皇太后也不至于急着下勤王诏。”

老祖母侧耳听罢,点了点头,像是发问,又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来,大宋江山真是危在旦夕了。屋要倒了,不去扶撑能行吗;山要崩了,不去设法防备能行吗?”

文天祥一旁答应着:“祖母,是这样的。”

老祖母突然颤抖地转过脸去问:“云孙娘,你还记得吗,云孙他爹在世时,常对孩子说的是哪四个字?”

母亲想了想,回道:“是‘舍生取义’这四个字。”

老祖母点头说:“对,是‘舍生取义’。他爷爷在世时,对山儿他爹,也常说的是这四个字。这是报效朝廷,忠心为国的最高要求啊。孙儿,你爷爷,你爹爹,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他们生不逢时,空有一番抱负,倒无作无为地早早离开了人世。是你的福分啊,真正的生逢其时。记得你出生的那天夜里,你爷爷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满天的五色彩云,他一觉醒来,你这个宝贝孙儿出生了,他喜得不行,才给你起了这个‘云孙’的小名。你小时候,你爷爷就是这么叫你的。还记得吗?”

文天祥点头答道:“记得。”

老祖母接着说:“你中了状元的消息传到家中后,你爹喜得成天合不拢嘴,他对奶奶说:‘娘,爹爹的梦真灵,我们文家真是出了栋梁之材了。我们文家就靠他为国建功立业了。’你爷爷,你爹爹,都是希望你有大志,成大业的,难道你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老、奶奶……”

说到这里,老奶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那撕声裂肺的哭声,吓坏了文天祥,也吓坏了他的母亲。他母亲忙去抚慰老人,文天祥也连忙跪着走近去,搂着奶奶喊道:“奶奶,是孙儿不孝呀,惹得你老人家伤心。你老人家不同意没关系的,孙儿会另想法儿的……”

老祖母的哭声戛然而止,厉声说:“不,你是个孝子。自古忠孝难得两全。山儿,你奶奶再老,也不会把前朝岳母刺字的故事也忘了。奶奶同意你。云孙他妈,你跟他的几个妻妾说清楚,云孙是去为国为民,是去做光宗耀祖的大事。谁也不许阻拦。山儿,家产你只管拿去充军费,我们回文山去,一则可以自己作点田土,二则有乡邻帮衬,不愁填不饱肚皮。山儿,奶奶都答应了,你还不快起来。”

奶奶的高风亮节,完全是文天祥意料之外的。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他,深情地给奶奶和母亲叩了三个响头,宏亮地说:“云孙感谢祖母和母亲的教养大恩。云孙既已以身许国,就一定不会愧对国家,愧对文氏家族,愧对祖母、母亲!”

叩完头,文天祥大步走出上房,到偏屋里吩咐几个家丁,去找刘渊伯、邓中甫、萧劲夫等人,火速来知州公馆议事。厅堂里的议事一直到三更时分才散。送走了客人之后,一直处在亢奋状态的文天祥仍毫无睡意,离天亮还早,他想到的是舞剑,便折回书房取剑。当他从壁上的皮鞘里,将剑抽出来拎在手中的时候,面对那寒光闪闪的剑锋,禁不住心头的激动,默默在心里叨念道:“剑呀剑,相伴二十几年了,现在该是用得上你的时候了!”他正要走出门,却听到门外一声“相公”的呼唤,妻子欧阳夫人走进书房来了。

文天祥轻宛地问:“你还没睡呀?”

欧阳夫人微笑着说:“家里有这等大事,你说我能睡得落心吗?又何只是我,就是我的那两位妹妹,也是睡不落心的呀!”以文天祥的宽厚,欧阳夫人的慈祥,使得他的妻妾相处得如同姐妹一般的和睦融洽。听妻子这么说,他觉得不该让妻妾为自己这么操心,该好好跟她说说了。便将剑放在书桌上,问:“你都知道了?”

欧阳夫人说:“奶奶都跟我们说了。你为国去打仗,这是一个朝臣应尽的责任,是好事。老奶奶都舍得你去,我们几个姐妹还会拉你的后腿不成。你只管去,家资也尽可以充作军费,有了文山边的一些田土,我们就能活命。家里过多的闲人,我打算给他们点盘缠和生活费,让他们各自回家谋生。那几个歌伎,遣散是要遣散的,只是她们都是年轻女流,外面世界又这么乱,是在本地找几个好的人家嫁了,还是设法安排到别的大户人家去,想跟她们细细商量之后再定。”

这一番话,听得文天祥心里酸楚楚的。站在妻子面前,他好觉惭愧。虽说有几个妻妾,在官宦人家是寻常事,无伤大雅,也无损教化,但毕竟他给她温暖太少,过多的冷落了她。看看,妻有多好呀!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对丈夫何等的忠诚,对他人何等的真挚。把这个家交给她,是最放得心的。看到妻子额上微蹙的几丝额纹,他无限感慨地想:这都是为这个家操劳留下的呀!她为他生儿育女,她为他侍奉老人,才使这些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额头。她的清秀,曾经是深深打动过他的。当年她嫁到文家来的时候,也曾是文山远近闻名的一支花呀!她是为了他而失去了花一般的年华的。他对不住她,他有愧于她。他情不自禁地将她一把搂在自己的怀里,喃喃地说:

 “亏了你了,你为这个家操尽了心!”

她紧靠在他的怀里,将脸颊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无比的温暖和柔情,使她感动得热泪纵横。她哽咽地说:“我担心的是你一人在外,无人照料你的冷暖!”

文天祥用一只手,将她的脸从他的肩膀上搬过来,细细端详。她的眉眼仍然是那么清秀,她仍然是当年的她。只是现在他无心,也无暇为她填补那份温柔了。他深情地说:“你不必为我操心了。有一份心够你操的了,就是对道生、佛生这两个孩子的教育问题。往后家里再穷再难,也要设法请好老师教他们读书。”妻子点头说:“相公只管放心,几个孩子,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让他们有书读的。只是你身边总还是要有一个人才好。你还是把三妹带在身边吧!”

 “三妹”指的是文天祥的第二个如夫人。她的如花般的貌,如柳一般的身段,如水一般的柔情,都是文天祥最钟情的。自她来到文家,文天祥是极少离开过她的。对于妻的提议,文天祥自然明白是一番心意,不过此刻他听了,心里却无端生了气。他脸儿一板,硬邦邦地说:“不要,谁也不要去。”

这话刚一说出来,文天祥就意识到说得太生硬,太不近乎人情了。文人之于声色,本是一种雅好,他文天祥也不例外。好而不淫,就是他的准则。能做到这个份上,已在文人群中引为美谈。妻是熟知他的,也是理解他的。妻何尝知道一夕之间,他已痛下决心,决然远离声色,将整个心身系于国家安危?他不该怪妻子的呀!

 “你是好意,我不该说话这么生硬。只是你要放心,我真的谁也不带。”他这样轻声地向妻解释。

妻子明白地一点头:“你是怕打起仗来拖累。”

文天祥说:“也是这样。不过,主要的还是带兵就不宜带女人。带兵打仗,来不得半点儿女柔情。我们大宋那么多的军队都打败仗,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将领们把妻妾带在军营里,大伤男儿壮志,岂能不是原因之一?”

妻子完全明白丈夫的心意了。她心灵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真是可爱的男人啊!别看他外表只是个美书生,而内在却是坚强如钢的伟丈夫。她爱的就是他这说一不二的坚强意志。这回,是她忍不住地上前拦腰将他抱住了,把滚热的泪水,洒在他的衣襟上。

就在这一刻,只听得门外“哇”的一声哭声,一个苗条的身影扑了进来,从文天祥的身后,将他抱住。从那娇媚的哭声,以及抚在他背脊之上的那双轻柔的手,文天祥明白是他的爱妾颜氏来了。在妻子松开手臂的那一刹那,他伸手将她拉在自己胸前。在他的眼光落在她的一双泪眼上的时候,他的心陡然颤动了一下。好可爱的女人呀!她的细而长的眉,她的一双漾着波光的眼,她那红而湿润的双唇,他一见到就忍不住想要亲一下。此刻,他只得微闭着双眼,让自己处在一种视而不见的状态。平静地说:

 “我要去打仗了,对不住你们了!”

颜氏用一只纤手捂住了他的嘴,说:“别说了,相公跟夫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也想好了,为让相公打好仗,我不会跟去的。”她又返过头来,说:“夫人,谢谢你和二姐的好意了,我还是在家里帮你好。”

欧阳夫人原来担心这位三妹会缠着丈夫哭闹,听了这话之后,放心了。想到该让他两个温存一番,就说:“三妹,夜已深了,该歇息了,你陪相公歇去吧!”

文天祥迟疑了一下,欧阳夫人已走出书房了。他一时急了,忙追着喊:“夫人,还是你陪三夫人回房吧!”

欧阳夫人站在门边犹豫着:“怎么了?……”

文天祥果决地说:“你是知道的,我就在书房歇息。”欧阳夫人这才走回来,挽着三夫人的手,说:“那我俩走吧!”

这年元宵节知州大人的公馆里,虽没有丝竹管乐之声,却显得异乎寻常的红火、热闹。整天里,门前车马不断,院内金属碰撞的铿锵之声不绝,一队队戎装打扮的壮士川流不息,连知州文大人也穿上了轻便厚实的紫色战袄,腰间佩带着一柄青铜鞘的宝剑。

满赣州城都在传说:

 “知州文大人要亲自率兵勤王去了!”

 “文大人上战场,就有指望打胜仗了!”

 “有骨气的男子汉,快去文大人手下当兵呀!”

 “……”

一时人心振奋,士气昂扬。整个赣州城里都沸腾起来了。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知州大人公馆的厅堂里灯光明亮,喜气洋洋的刘渊伯、邓中甫、何了翁和萧劲夫等十多个人,又一次齐聚,他们带来了令人惊喜的好消息:几天之内,已募集义军三万人。三万人,是一支大队伍;三万人,可以汇成强大的御敌力量;有了这三万人,就能跟元军拼一回高低。正当大家议论得十分热烈的时候,家人来报:王老将军来了!

文天祥兴奋得立地站了起来,连声说:“快请快请!”

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魁伟老人健步走了进来,拱手笑道:

 “打扰,打扰!”

众人见王老将军这会儿到来,又是高兴,又感奇异。文天祥高兴地介绍说:

“诸位,王辅佐老将军大驾光临,是我等的幸事,也是国家的幸事。诸位清楚,我文天祥一介书生,对带兵打仗的事,十分陌生。这次率军勤王,非同儿戏,是要真刀真枪上阵的事,而且还要打胜仗,这不能单凭勇敢不畏死,还必须有身经百战、有强有力的指挥才能的将领。我文天祥自然不配,想来想去,能真正指挥好这支部队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告老还乡的王老将军。只好请王老将军出山了。王老将军不愧为我大宋良将忠臣,不顾年迈,欣然承诺,真是感谢不尽,敬佩之至!”

王老将军很感动地说:“文状元言重了。说什么感谢、敬佩,王某承皇恩浩荡,方有今天。如今国家有难,民处水火,上有朝廷的勤王诏令,又有文状元募兵的号召,赣州乡里的义勇壮士,都自带粮食武器,前来响应,难道我能坐视吗?”

大家听了这番话之后,更是兴奋激动。现在,有了三万壮士,又有了强有力的将军,还筹积了足够的粮草,真是万事俱备,只差行动了。大家一致主张趁此士气高昂之时,大张“勤王”的旗帜,向临安进军。

 “以王老将军为部队总统,即日启程!”这就是夜半散会前的一致决定。当

客人一一离去之后,文天祥回到书房整理行装,准备明天随军出发。这时,书房门边传来一声“文山兄”的呼唤。文天祥抬头细看,立刻叫了一声:“劲夫兄,你还没走?”萧劲夫走进书房,说:“我还有些话要跟文山兄说。”

文天祥热情地说:“就坐下讲吧!”

萧劲夫在书桌边坐定后,一声不吭,只顾吸水烟袋,将满屋弄得烟雾沉沉的。

 “劲夫兄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对于文天祥的催问,萧劲夫并没有迅速的反应。他仍在迟疑着。

文天祥明白了他是有重要的话要说,只是怕他听不进耳,才这么犹豫不定的。便说:“你有什么不好说的嘛,怕我受不了?”萧劲夫这才说话了:“就是怕你受不住。”

文天祥哈哈笑了:“你这个爽直的萧劲夫,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忸怩起来了呢?我文天祥是那心胸狭窄的人吗?什么时候我听不进不同的意见呢?”

萧劲夫说:“倒也是。就担心这一回你会听不进。”

文天祥用炯炯的眼光盯住萧劲夫,说:“你的意见就这么厉害?那你就说说看。”

萧劲夫没有躲闪文天祥直逼的目光,却反问道:“你真的明天发兵?”

文天祥惊奇地说:“你怎么了?刚才不是大家决定了的吗,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还有什么假不成?”

萧劲夫严肃地说:“刚才大家的决定并不假,我只觉得这决定太欠思考。”

文天祥不解地问:“为什么刚才你不提出来呢?”

萧劲夫说:“我本想提出来,但看到你跟大家一样,热情正高着哩。我怕提出来扫了你们的兴,泼了你们的冷水。文山兄,你想过没有,我们虽然有三万之众,但都是些未经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而元军,现在正乘胜顺江东下,势如破竹。你率领这帮兵丁去迎击元军,不等于驱赶着群羊去和猛虎抗争吗?该有多大的危险!”

文天祥听罢,十分平静地说:“劲夫兄,你说的是实在话,我能听得进。我何尝不明白我带的是一群无法与元军争雄的散兵?但尽管这样,我仍然要奔赴前线,拼死一战。”

萧劲夫用茫然的眼光看着文天祥,不解地说:“那又是为什么?”

文天祥深沉地说:“元军那么骁勇,那么训练有素,我能糊涂到想用这些临时集合的兵士去打胜仗吗?不会的,我不会这么天真。”

萧劲夫奇怪地问:“那是为什么?”

文天祥伟岸的身躯在书房里转了几圈之后,陡然停在萧劲夫面前。说:“劲夫兄,你想过没有,现在要跟元军打一场胜仗有多么难!现在重要的不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于振奋民心,从精神上唤起全国军民抗元的信心。”

萧劲夫点头说:“是这个道理。不过,就你这支军队能鼓起全国军民的抗元信心吗?”

文天祥说:“你想过没有?南宋三百多年来,养育我们这一批臣民,而今国运垂危,朝廷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征召天下的兵丁前去救援,如果没有一兵一卒的响应,该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事啊。眼下我们有响应的义士三万众,如果要求他们精于兵器,晓于战事,真正训练有素,恐怕非一年半载能做得到的。如待他们成了精兵良将时,临安也早已不是宋家的京都,我等也早成了元朝的顺民了。基于这些考虑,我才不自量力,斗胆率师而往,即使以身殉国,也可唤起天下忠臣义士,闻风而起,相效而动,各尽其能,各尽其力,以不断的小的胜利削弱元军,如是集小胜为大胜,或许宋家的江山社稷可保。”

此一番话,痛快淋漓,说得萧劲夫茅塞顿开。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拱手叹道:“文山兄心胸山高海深,听你一番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了,还是老兄想得深远,小弟五体投地。此次跟从老兄左右,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文天祥也拱手相应:“劲夫兄能忠言相告,真正的知交也。

天祥感激不尽,请老兄一如既往,日后仍然真诚相见,常以重锤敲击,使小弟少有失误!”

萧劲夫感慨系之地说:“文山兄真是海一般的胸怀啊!”

当文天祥送走萧劲夫时,天空的星星已经抖落,惟有东边天际的启明星十分耀眼。此时已将东方之既白了。

就在文天祥率领义军迎着寒流向临安艰难跋涉之时,罢官在家、因一只眼睛有薄翳而被贾似道骂作瞎眼贼的汪立信,正接到任他为江淮招讨使,去江、淮一带招募军兵,以支援长江之上各州郡的诏令。这是谢太皇太后决心任用贤能、整肃朝纲的大计划的一个部分。在贾似道离京之后,她果断地采取了一系列的行动。一方面,在人事上对左右丞相、参知政事、枢密院正、副使等重要的军政大员,进行了重新调整,启用了一批曾被罢官的忠贞之士。如担任左丞相兼枢密使的王瀹等等,只是贾似道的亲信过多,难免鱼目混珠,把个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要职给了陈宜中。不过,像留梦炎、陈文龙、曾渊子等忠良又回到了重要的位置上,却是大为振奋人心的。另一方面,在宫中进行了果决的整顿,将大批宫女遣散发还民籍,以紧缩开支,节省国帑。同时下了一道严厉的禁戒诏,以警示文武百官。这诏令的全文是这样的:

  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以礼。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大小员工,未尝有出一言以救国者。内而庶僚畔官离次,外而守令委印弃城。耳目之司既不能为吾纠击,二三执政,又不能倡率群工。方且表里合谋,接踵宵遁。平日读圣贤书,自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见人,死亦何以见先帝?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其在朝文武官,并转二资。

其负国弃予者,御史台觉察以闻,量加惩谴。

用这一系列的举措,以求救亡。在谢太皇太后来说,已是难能可贵的了。试问:几十百多年来,赵家王朝的男子汉到哪里去了?如若当初有一个能站得直腰杆的男子汉,又何须叨扰一老妪?

汪立信是好样的。他在接到诏书之后,就准备启程赴任。他一心想的是救国之危,为了轻装上阵,决计不带妻小。他的糟糠之妻是一个很贤惠的女人。他虽有学问,也是朝官,却因性格耿直,常触犯权贵,屡遭贬斥,最终落个两袖清风,妻子不知为他担了多少惊,吃了多少苦!她是恪守妇道的。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料理家事,不求回报,但求全家安宁。他们是老夫老妻,一切恩爱,都在默默奉献的不言间。他俩的告别简单极了。在房里,没有卿卿我我,没有搂搂抱抱,他们只是相对而坐,在进行他们认为是最重要、最亲密的对话。

他说:“朝廷来诏令了,我明天就得走。”

妻子说:“走得这么急么?”

他说:“我是担负招募军兵的重任。现在战事吃紧,要兵要得急哩。”

妻子说:“这是朝廷的大事,你就好好去吧!”

他说:“家里既穷,又有一堆孩子,我又不在你的身边,让你受苦了。”

妻子说:“做你的妻,我就该做这些事,吃不吃苦,这是我的命中注定的,不能怪你。你只管去吧,只是要好生爱护自己的身子!”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越哭越伤心。他是在妻子忧伤的哭声中离开卧室的。在他迈出门坎的那一刹那,没由来地他的鼻子发酸,两泡泪水,盈满了眼眶。这个近乎木讷,并不怎么追求感情生活的人,此刻却被感情击中了。一种有负于妻的内疚感使他深深不安。想到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丢下孤儿寡妇的一堆实在于心不忍。他必须对妻有一个安排,一个起码的安排。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爱将金明,这是一个侠义忠心的耿直人。他曾有恩于他,他也事事表露了对自己的一片真诚,他认定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决定将妻儿托付给他。他在找见金明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红的。

金明明白汪大人抛家别小的伤悲心情,有意绕开那些感伤的事,笑着说:“汪大人,你只管放心走,公务上的事末将会尽力做的。”

汪立信鼻子又有点发酸了,虽强忍着,声调仍有点凄凄的。他说:“这我当然是很放心的。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托嘱给你。”金明问:“什么事,汪大人只管吩咐,再难的事,末将也会为大人办好!”

汪立信说:“我把妻儿丢在这里,就托你好好照料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别让他们太受苦。”

金明慨然答道:“大人的家小,胜过末将自己的家小,末将自当悉心照料,请大人放心!”汪立信感动地拉着金明的手说:“有将军这一句话,我就放心了。将军呀,我汪某不负国家,想将军你也必然不会负我。拜托拜托了!”

这么安置妥当后,第二天一大早,汪立信便启程赴任了。真是冤家路窄。二月下旬汪立信途经芜湖的时候,正好贾似道也到达了芜湖。他俩不期而遇。

人单影只的汪立信,怨恨仍在心中,他本不想理睬这个前呼后拥、威风凛凛、派头十足的贾似道。只想昂首阔步,视而不见地擦肩而过也就罢了。哪晓你不理他他理你哩。自来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那种人,总有两副嘴脸。哪怕他咬着牙根恨你哩,哪怕你横眼怒目盯着他哩,他也能扮出一副笑脸,跟你谈笑风生。此刻的情景正是这样的。当汪立信昂首大步走着时,被贾似道一把拉住了。

 “这不是汪大人吗?我们老朋友又相见了!”

汪立信是老实人,本不想理睬,无奈贾似道一副笑脸,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能不理睬了。只是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幽默。他面对贾似道定睛细瞅了好一会,才陡然大叫起来:

 “哟嗬嗬,这不是太师爷吗?唉呀呀,我这瞎眼贼竟有眼无珠没看见太师爷!”

贾似道明知汪立信是在挖苦他,心里对这个“瞎眼贼”恨得咬牙切齿,口里却甜甜地说:“什么太师爷啊,我们都有是老朋友嘛!”

自来不讲虚套的汪立信,被贾似道这番假模假样的话弄得木讷讷的,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就在这时刻,贾似道更加做开戏了,他一手搂着汪立信的肩膀,眼泪双流,沉痛地说:

 “汪大人呀汪大人,悔不该当初没听你的话。如果听了你的话,何至于出现今天险恶的形势啊!”

汪立信厌恶地说:“事到如今,我这瞎眼贼也无话可说了!”贾似道已从亲信们传递的消息中知道汪立信是去赴任,但他佯作不知,假惺惺地问:“汪大人,你这么行色匆匆,是要到哪里去啊?”

汪立信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便凛然回道:“现在这江南地方,已经没有一片干净的土地了,我要寻找一片赵家的土地去死,也好死个清楚明白。”

贾似道明知汪立信是在咒骂他,但他不动声色,仍乐哈哈地说:“好呀好呀,祝你一路顺风。”可在他心里却在对领着随从昂首而去的汪立信咒骂:你这该死的瞎眼贼,这世界上哪能还有一片赵家的土地?你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果然是这样的。当汪立信来到目的地建康(今江苏江宁县南)的时候,那里的宋军都已溃败,四面都是元军的势力范围了。眼看手中只数千人马,不是元军的对手,如陷在那里,只能是瓮中之鳖。他仰天叹道:“我最终是要为国而死的。但这么徒然送死,是不值得的。这样的死,会辜负国家对我的期望!”于是。他率军队转移到扬州附近的高邮军,以便从长计议。贾似道却自有生路。他在心里咒骂了一番汪立信之后,即得意洋洋地回到他在芜湖的府第。他正要走进有小叶桃等候在那里的内室时,一位幕僚赶来向他禀告:廖先生在书房里等着太师爷。

贾似道惊喜地问:“廖莹中从南边回来了?”

幕僚说:“看来行色匆匆,是才赶回来的。一进门就急着求见太师爷。”

听了这番禀报,贾似道才恋恋不舍地将脚缩回来,转身来到书房。廖莹中一见到他就忙不迭地凑在他耳边轻轻说:

 “太师爷,您所吩咐的事都办好了。”

贾似道满意地说:“来得正及时。货到了没有?”

廖莹中回道:“局势不好,怕途中误事,我是随货走的。”

 “好,办得稳妥!有多少?”

 “黄桔两百担,干荔枝一百担。”

贾似道忍不住地质问道:“怎么是干的呢?”

廖莹中解释说:“还不是出鲜荔枝的季节,只有干的。”

这时堂吏翁应龙来了,向贾似道报道:“太师,刚才孙虎臣将军来说,今晚在都督府有重要的军情商量。”

贾似道说:“翁先生,你快去跟孙将军说一声,军情缓一点商量不迟,先办紧要的事。要他今夜里把元军的那个姓曾的俘虏带到我这里来。”

翁应龙听罢,应了一声“明白了”,就退出书房。他心里不免一喜:好了,看来这仗就是这么个打法了,军情也没有必要商量了。

这天夜里,元军俘虏曾安然被作为上宾受到贾似道的接待。

这是曾安然做梦也没想到的。他想到的只是被处死。所以在走进贾公馆的时候,他还是抱着一种宁死不屈的傲气。待见到有酒菜的接待,而且作陪的是当朝的太师和孙大将军,知道自己死不了了,便又摆出点胜利者的架子来了。贾似道竭尽笼络之能事,用一副讨好的腔调说:

 “曾将军,这些日子委屈你了。现在让你明天一早回元营去。不过得请你办一件事。”

曾安然不亢不卑地回道:“放心,能办的事我一定会办的。”

一旁的孙虎臣气得脖子都涨红了,恨不得给这个不识相的元狗子一刀,但贾太师却毫无感觉似的,仍面带微笑地在说话:“曾将军,辛苦你了,回去的时候帮我们带些荔枝和黄桔给伯颜大元帅尝尝。这些,都是南方特有的珍稀水果,让伯颜元帅尝个新鲜。一共装了两船,有人护送出境,你只管放心。”在打发曾安然走了之后,应召而来的心腹幕僚宋京正好赶到。

贾似道见了,高兴地说:“宋京,你来得正好,现在又要辛苦你了!”

宋京恭谨地说:“太师何言辛苦,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贾似道说:“现事情。又要麻烦你去元营跑一趟。”

宋京一听“现事情”三个字,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理宗开庆年间的那次秘密投降,就是他宋京去跑的。只是他心里明白: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现在恐怕没有当年那么好办了,但口里却说:“下官一定遵命。”

贾似道见宋京答应得这么好,心头信心十足,说道:“你是熟门熟路了,条件也是现成的,纳贡、称臣等等,仍然一个样,整个儿的投降也行。只要不打到临安来,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全明白了!”

宋京在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特别沉重。他明白他这次的任务,是难以完成的。他在向贾似道告别的时候,眼睛深沉地向他看了好一阵,他在心里说:此一去恐怕是难以回来见到你了,我的太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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