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十七、宋廷的迁都之议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5-05 02:01:22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三月的临安,并没有因险恶的时局而影响绿树生烟、花团锦簇的美好景色。只是人们的心绪难与眼前的美景合拍,没有了玩赏景色的兴致,西子湖上的游客明显地减少了,整个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冷落落地难见到几条游船。葛岭也寂静下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和女人艳笑之声,全都被贾似道带走了。整个一个临安美好的景色,就这么白白地给辜负了。

老天爷似乎也不满于人间的战事,变坏了脾气,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儿燥热,一会冷寒,恨不得叫花落尽,令草地铺满泥泞,将整个的美景撕碎,变成一个浮躁而脏乱的世界。

一夜风雨,将新任同知枢密院兼参知政事的陈宜中府第庭院中的灿烂桃花,吹得落红满地。一早起来的陈宜中,颇潇洒地着一袭白布圆领衫,趿着木屐,在曙光初照的庭院中漫步。光线还较昏暗,这年的桃花竟是那么红,那满地的桃花瓣,像血也似地在地坪中流淌。他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祥。大清早的,他是不愿往晦气的事上去想的,好读书的习性,使他触景生情,陡然心里浮出“屐齿新泥忽已深”的诗句来了。这是陆游一首题为《春阴》的七律诗中的句子。骤然的兴致,那驱除晦气的心愿,使他一边朗朗有声地诵读着这首诗,一边信步朝满地的落花踏了去:

春风浩荡作春阴,弱燕归来不自禁。

白塔昏昏才半露,青山淡淡欲平沉。

裘茸细雨初惊湿,屐齿新泥忽已深。

直怕楼高生客恨,不因病起倦登临。

“直怕楼高生客恨,不因病起倦登临。”他在心里反复地咀嚼着这两句诗。渐渐感到放翁老先生诗中所抒发的这种矛盾心情,正跟自己眼下的心境相吻合。眼下,他雄心勃勃,并不“倦登临”,怕的只是“楼高生客恨”呀!眼下战事吃紧,国难当头,这是国家最危急的时刻,也是最容易梦想成真的时刻。他,一个平民出身的书生,既无望族的背景,又无权贵的靠山,纯靠勤奋,使自己得以进入国家的最高学府———太学。他在学院里以文名得到同窗们的敬重,也使他滋生了跻身政府,出入朝廷的野心。他期望有一举成名的机会。机会终于来了。理宗宝?四年,也就是文天祥殿试中了状元的那一年,血气方刚的他,被京城里发生的一个政治事件激恼了,正义感加上要显露一番的愿望,使他决然地做了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也就是被当时称颂的“六君子”事件。

就在这庭院漫步的一刹那,当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那是宝?四年的冬天,左谏议大夫丁大全,利用职权的方便,在理宗面前搬弄是非,中伤宰相董槐,要求理宗罢免董槐。董槐是个耿直的人,他自觉忠诚为朝廷理事,并无过错,便正大光明地上朝向理宗陈述心迹,同时对丁大全的劣迹进行揭发,要求理宗分清忠奸,不要上坏人的当。这使丁大全更加痛恨董槐,下了非除掉他不可的决心。在再次向皇上上了诉讼书,而皇上尚未下诏书之时,他就用台谏的命令,调动兵丁百来人,一个个手持刀刃,在半夜里包围了宰相府,强行将董槐押解出北门关,才把他放了,这个时候免去他宰相职务的诏书才下来。丁大全成功地驱赶了董宰相之后,更加骄横无理,连他走在路上,人们也只敢斜着眼睛看。这事传到太学时,太学生们无不十分气愤。而陈宜中,却不只是气愤,那汹涌的激情,和迫切期望有一番大表现,使他决计向皇上上书,给丁大全以抨击,打掉他的骄横气焰。于是,他出面邀约了同窗黄镛、林则祖、曾唯、刘绂、陈宗等六人,上书揭发丁大全。

书生的他们,哪里料想得到,他们的斤斗翻得再高,也是翻不过丁大全的手掌心的。他们“六君子”的结局颇惨,不仅被削掉官籍,还被送到偏远的地方交给地方官员管束。这对陈宜中来说,是他企望仕途之初所得到的第一个惨痛教训。

四年之后,他又获得了第二次机会。那是景定三年,他凭自己的文章,获得了廷试第二名,得中“榜眼”,以这种殊荣,开始了他梦中的仕途,到绍兴府做了一个“推官”。推官只是一种从属主管官员办事的七品小官。但凭着他的文笔和钻营,几年之后,他终于以“校书郎”的迁升,进了京城临安。虽仍是小官,但大小总算是个京官,是一个走向辉煌的起点。教训使他学会了抑制激情,控制冲动,力戒张扬;也使他懂得靠山的重要。“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是他经常细细咀嚼的诗句。到临安之后,他很快就捕捉到了一首市谣。那市谣唱道:“朝中无宰相,湖中有平章。”从这市谣中,他领略到临安当时官场的奥秘:即“湖中”也就是“朝中”;“平章”也就是“宰相”。他也打听到,这“平章”就是当朝太师爷、平章军国事的贾似道。很明显,要想在仕途上大发展,就必须投靠贾府门下,牢牢地依附着他。于是,他费尽心机,将眼光盯住葛岭的那座豪宅中的半闲堂,用他的媚笑和文章,打动了贾太师,得到了他的赏识,乘上了仕途的顺风船。渐渐由监察御史、礼部侍郎、中书舍人,做到刑部尚书。到了咸淳十年,做了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已经是国家重要部门的重要官员了。

陈宜中这十几年来是成功的。他很满意自己的钻营谋略。他782采用的是中庸之道,既同流,又不合污。他在政治上紧随贾似道,但生活上却与贾似道迥异,他不拈花惹草,也不花天酒地。

就是在官场上,他也是对贾似道依而不赖,做得含而不露。所以人们虽也知道他是贾似道的人,却并不觉露骨,还常给人以他并非贾之党羽的错觉。特别是襄、樊丢失之后,在一片责难声中,他陈宜中也向皇上进了言,说这完全是范文虎怯阵逃跑造成的,请求斩范文虎。这次的表态,做得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范文虎既没被斩首,他自己也给皇上留下一个不属贾似道一党的印象。

这就是谢太皇太后听政后整肃朝纲之时,择任他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的基础……“哇———”的一声嘶叫,一只黑老鸹从屋后的一棵梧桐的秃枝上,掠过了庭院,悲鸣着飞向了远方。他的思绪被不愉快地打乱了。“这是不祥之兆呀!”他心里不高兴地这么想。

他仰天远望,远远的天边还重叠着层层灰云。灰云在诡谲地缓缓滚动,那是昨夜里风狂雨暴的残云吧?它似乎还挟着那种震撼天庭的余威。看着看着,他不由长叹了一声。他想起了战争,具体地说,是想起了淮西一带的战事。那是贾太师亲自都督十三万禁军的战事,现在是个什么结局呢?他隐隐觉得,这一仗无论胜败,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这是他登峰造极的仕途关键路口。如果胜了,自然功在贾太师。贾太师是器重他的,会更巩固他现有的地位;如果败了,那是贾太师之过,在谢太皇太后心目中,他不属贾党,他可以采取主动,趁机彻底洗刷自己,取而代之,使自己获得更高的政治地位。这么想着,他有点感到高兴了,为贾似道的兵败而高兴。这一意念刚在心里一闪动,耳畔又陡然响起吓人的一声“哇———”那黑老鸹恰在这时又飞回来了。他心里好生晦气,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想。贾似道兵败对自己有什么好?兵败了,精兵丧尽,国都不保,再大的官又有什么用?但他很快又摇头不同意自己这种想法。官大为什么没用,这边多大的官,到那边就有多大的官。前面好多人树着榜样在那儿,假得了吗?这时,匆匆跑来的门官,呈给他一封十万火急的密报。他拆开一看,直惊得血冲脑顶。他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大忧哩,还是大喜?败了,全军覆灭了,连贾似道、孙虎臣也不知去向了。

他头脑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得赶快奏给太皇太后。于是,他一迭连声地喊:

“我要更衣,快给我更衣!”

一边火燎火急地朝屋里跑,脚上的木屐,在阶石上敲出一串密集的脆响。

“你还没用早点嘛?”这是他夫人温存的声音。

“急死人的事,哪还有心吃早点!”他这么火爆爆地回着。

匆忙更罢衣,他才急匆匆走到庭院里,便碰上迎面走来的门官。

门官禀:“大人,来了一位老爷,火急急说一定要见你。”

陈宜中火爆爆地一口回绝:“不见,不见。”

在往常,陈大人这般口气,早将门官吓退了。今天却不同,门官仍堵在他面前,说:“那老爷说是天大的急事。”

陈宜中说:“我急着上朝有更大的急事哩。”

门官不敢再三说了,便退在一旁,让陈大人走过去。

这时,大门影墙边,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唤:“陈大人,是我呀!”

这声音好生熟悉。陈宜中这才驻步细看,见来人不是别人,竟是贾府堂吏翁应龙,真是盼都盼不来的人物啊,他心里感到特别的高兴。刚才得到淮西大败的消息,却不知详情,特别是不知贾太师的情况,正愁该如何行事。现在贾太师身边的人来了,就可把情况摸个一清二楚了。他忙说:

“是翁先生来了,请进请进!”

翁应龙急步走了进来,一边朝陈宜中施礼,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陈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宜中忙说:“是,是,书房请,书房请!”

他俩急急地来到书房后,翁应龙只是默然地品茶,好一阵不吭声。陈宜中耐不住了,问道:

“翁先生,你不是有急事吗?请说吧!”

翁应龙这才放下茶杯,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得相当精致的小包来,用一双手将小包呈在陈宜中的面前。说:“这是太师着我专程送给陈大人的。”

陈宜中不知包中何物,问道:“这是……”

翁应龙忙说:“都督府的印信。”

陈宜中极感意外,怎么将都督府的印信送到自己家里来了?他机灵的头脑里很快得出了结论:淮西之战,全军覆灭无疑,否则,不会派人送回都督府印。可为什么送给我?这贾太师是定有深意的啊!他一边思考着,一边问:“太师现在何地?”

翁应龙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摇头。他捉摸着贾太师是不愿告人去向的。在逃往扬州的途中,贾似道突然授命他返回临安,一是将建议移都海上的奏疏呈给太皇太后;二是将都督府印送交陈宜中,这用意很明显:贾似道在为自己安排后路了。他很明白,如今宋军的主要力量,葬送在自己手中,失宠是必然的,受罚也是必然的,该找一个可靠的依靠了,到时候可以保他一下,尽可能地从轻发落。而这个依靠,就只能是陈宜中了。

陈宜中在接下这颗大印时,稍作思虑之后,耳畔就仿佛响起了贾太师的声音:“宜中呀,我心里真正器重的,只有你啊!这兵权是极重要的,要交,我只有交给你呀!”他全明白了,贾似道是在交待后事。他人在何方呢,为什么翁应龙要含含胡胡?莫非……他忍不住又问:“太师呢,他在哪里?”

翁应龙不能再不吭声了,便迟疑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这“不知道”三字,坚定了陈宜中自己的判断:贾似道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翁应龙所说的不知道,只是担心影响党朋的离析,引发朝中的大哗。

在送走翁应龙之后,他没有去上朝,而是折回卧室,换下朝服,来到书房。一个新的决策已经在他脑子里形成。他要赶急起草一份奏疏,控告贾似道用兵无能,毁宋大军,请以诛之,以惩其误国之罪。于是,他坐在书桌面前,开始用他那支生花妙笔,尽兴挥洒起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可这一个春宵,对住在慈元殿里的谢太皇太后来说,那每一刻的时光,都如同难关,简直是度时如受煎熬。

谢太皇太后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生活上素来也很随和,起居也很有规律,平日里是很好服侍的。所以在宫女中,都以能到慈元宫来为幸运。不过,这一夜的太皇太后不好侍候了。她整夜的无法入睡,嘴里总是哼哼。是有病?她又说没病没痛,太监公公几次说要去传御医,她都不准,说:“没病没痛的,传什么御医,难道要咒我病不成?”光哼哼也罢,她还总静不下来,一会要去宫门外散心,才走出门庭,又说外面风大,要回来。才折回来,又说屋里闷得慌,还是要出去。就这么反反复复,弄得宫女们撑着眼皮跟她转。倒是太监老公公纳闷了,这是怎么的了?太皇太后从来就是安安静静的呀,准还是身子骨出了什么毛病了。

其实,太皇太后身子骨还硬朗着哩。虽说也已年过花甲,这年已是满打满实的六十五岁,却还未曾有过那些老年人常有的毛病。一年多前,还细皮细肉,白白胖胖的,脸上都少见有皱纹,宫里人都说,那是太后的福分高,脾性又好,无忧无气的过日子,将养出一副好身子。这一年多不同了,朝廷的大小事儿压在她的肩上,让一个未曾理过政事的老太太,挑一副千斤重担,而且还是一副烂担子,谁挑着都可能会随时散架,那份操劳,是可想而知的。国事的煎熬,岂止熬尽她的心血,还熬衰了她的姿容。她明显地老态了,原来的胖脸变松弛了,出现皱折了,眼泡也变大了,下垂了。但她的精神还是好的,怎么忙都能撑得住。

今天夜里是怎么回事呢?这事只有太皇太后自己最清楚。这天夜里,她原本想早早歇息的。宫女都给她把床铺好了,只等宽衣解带了。宫官晋见来了,呈上了一份战报,顿时,太皇太后就显得五心不定了。宫官走后,贴身宫女问是不是宽衣,她一反往常的谦和,竟板着脸回了句:“你看我能睡得着吗?”她是无法睡着的。那份从芜湖送来的战报,吓得她胆战心惊。十三万精锐禁兵。加上沿江的无数厢兵,总有二三十万兵马,一下都被元军消灭了。这可是大宋的有生力量呀!抵抗元军,保卫江山,指望的就是这批有生力量呀!她曾对贾似道和孙虎臣寄以厚望。他俩,一个是三朝老臣,国之台柱;一个是朝中虎将,身经百战。怎么就这等无用,好像豆腐渣一般不经打,几天工夫,就将全部人马丧失殆尽!贾似道呀贾似道,你真罪该万死呀!她简直恨透了这个贾似道,是他毁了这大好江山的,是他毁了她唯一的希望。她恼怒地在屋里院内转悠着,咬牙切齿,怒火难息。许是夜风的吹拂,宁静的揉捏,使她渐渐地平和下来,宽容的她,开始在心里为贾似道辩护了。打仗是容易的吗?难道贾太师愿意打败仗不成?不是迫不得已,他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元军刀下吗?那几十万人一个个也都是手握钢刀的男子汉,不是无奈,他们能白白送死吗?贾似道自有贾似道的难处呀,他该来好好向我说个清楚明白嘛!正心情稍好地这么想着时,宫官又来了。这么深夜二进慈元宫,这是很少有的事。太皇太后明白又是急事,便问:

“又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了?”

宫官跪奏道:“是贾太师十万火急的奏疏。”

谢太皇太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冷冷地说:“好呀,他总算来了!”

在宫女为她接过那份奏疏的时候,她平静地想,仗是打败了,或许还会有个什么好的建议吧。她是怀着一种怡然自慰的心情从宫女手中接过那道奏疏的。可是不看则已,一看心都伤透了。原来这是一份请求谢太皇太后恩准移都海上的奏疏。所说的理由倒也堂而皇之,说什么元军攻势甚猛,我军主力丧尽,陆地难于抵挡,出路只有一条,移跸海上,积蓄力量,再图反攻。还说他贾似道已在扬州做好准备,迎驾出海……看着看着,太皇太后陡然痴呆了一般,奏疏飘落在地上,人仰在椅上,眼睛定定地盯着,把宫女们都吓坏了,齐声唤太监公公,立时,整个寝宫里乱成了一团。

“太皇太后!”宫女们这么呼唤。

“太皇太后!”公公也这么呼唤。

“你们怎么啦?”谢太皇太后猛然清醒过来,奇怪地问。

“太皇太后刚才吓着我们了!”公公这么说。

“是吗?我没事,不好好的吗?”

谢太皇太后这么说着,记起了贾似道那份奏疏,忙四下寻找。在这个时候,还是公公老成机敏,忙从地上拾起呈给她。

她接过来,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问:“你们谁知道海吗?”

宫女们都没见过海,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怎么回答。

“海我是没见过,只知道是汪洋一片。”公公这么回答。

太皇太后又叹息了一声,说:“是呀,我也没见过海。小时候读的书中,有精卫填海的故事。是的,那海是一片汪洋,是无边无涯的水域。我见到的水域,就数这西湖大,海可要比几万、几十万个西湖还大哩。到那样的汪洋大海中去,该是个什么滋味呀?”

“哎呀呀,那不要吓死人!”

“我可不敢去,四周连个地坪都没有,怎么活呀!”

“……”

宫女们一个个这么感叹着。

太皇太后将眼睛盯着没说话的公公,问:“你怎么不说话?”

公公心里好生奇怪,太皇太后今天怎么了,提出这么个怪问题。就说:“启禀太皇太后,有道是水火不容情。住在地面上好好的,谁会往海里跑呢?人家渔民下海打鱼,那是为生活所迫,若是碗里有吃的,谁会下海去担那个风险?”

太皇太后默默听着,只是点头。末了,断然地说:“是呀,海里有风有浪,几多的风险,那是去不得的。不能去,坚决不能去!”

公公和宫女们只是听着,弄不清太皇太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是放心的:太皇太后正在睡觉,她是说着说着就倚在椅子上睡着了。谁也不敢唤醒她,谁也不敢移动她,只是轻轻给她身上盖上被褥,然后留人静静守候着。

太皇太后睡得很香。她毕竟倦了,累了,需要好好歇息了。

其实她的脑子里并没有歇息,她在做梦,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她梦见了赵家徽、钦两位老祖先。他们两父子都是一大把白胡子了,头上的白发又稀又长,风很大,将他们身上的风披刮得抖抖索索的。他们住的地方四面一片荒凉,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只是一片片的黄沙。他们见到她,脸上充满愁容,说:“你怎么来了?难道江南还不好吗?”徽宗还说:“我认得你的,你总是第五代的皇后了吧!不是我跟桓儿(钦宗)在这儿吃苦,何能有你们几代人在江南的偏安?当初我只想你们会奋发图强,励精图治,杀回北方的老家来,救我父子于水火,哪想到,我们白白等了一百五十多年呀!”钦宗生气地说:“爹,还说什么救我们,现在他们自己都没法救自己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我们还给你们留下了大半壁繁华、肥美的江山,你们竟也守不住了!”听罢祖先这番训斥,她真是惭愧已极,直觉得无地自容,冷汗把背脊都湿透了。这时,徽宗又说话了:“桓儿,话不能这么说,不要难为这玄孙孙媳妇了。能责怪她吗?她一个妇道人家,顶上这份担子,就很不易了。怪只怪我们赵家的男子汉,这么百多年,五六代人,竟没出一个像样的男子汉,他们一个个比我还昏庸。人们都称我为‘享乐天子’,他们比我还会享乐,才弄得这样不可收拾。”说着说着,老人家竟伤起心来,老泪纵横。钦宗说:

“爹,你哭什么嘛。哭也没用呀!我们的错是不该留这些孽种,如今是悔也悔不转的了。”徽宗点头说:“是呀,这都是我们这些做先人的过呀!玄孙孙媳妇呀,看来你是位通情达理的孝媳妇,我只求你一点,即或江山保不住,怎么也要设法给我们赵家把根子保住。”老人家把这话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不知是一股风,还是一团云,轻轻地荡过来,就将他们隔开了,渐渐地飘向远处。她大声地喊着:“老祖先皇帝,老祖先皇帝———”喊着喊着,也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醒过来了。睁眼一看,见地上跪满一坪人,全是她身边的太监、宫女。她奇怪地问:

“你们这是做什么?”

公公回道:“是太皇太后的梦哭把我们吓着了。”

“我哭了吗?”她原想掩饰,但坦率的她很快改变了主意,微笑着说:“做梦嘛,都是孩子似的,又哭又笑总是有的,连我自己都忘了,你们快起来吧!”

她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假话。这“连我自己都忘了”的话是假话。其实她何能忘,她是清清楚楚铭记在心里的。她认为这是祖宗显灵,是有意托梦给她的呀!有了祖宗的嘱托,她心里有底了,精神也足了。她说:

“时辰不早了吧,快快给我梳洗,得赶着上早朝去。”

一反往常,这天上朝的来得特别早,都像心里有什么急事儿。也不像往常那样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谈笑风生。文武大臣们一个个都心事重重的,各自在捉摸自己心里面的事。

谢太皇太后到底还是来晚了一点,她的脸上也现出往常不曾有过的倦容。当她落座在皇上稍后的一张盘龙大椅上后,她要宫官举起贾似道的那份奏疏,然后说:

“这是贾太师的一道奏疏。他现在在扬州。他要求我移跸海上,说是那样可以避开元军的攻击。他正在扬州等待迎接我和皇上哩。众卿议议吧,看这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太皇太后说得十分平静,就像问一件自己没有决定的平常事一样。可是这时文武大臣们的心中,却掀起了很大的波涛。首先是陈宜中大吃了一惊。他原来满以为贾似道已死,决计要奏本清算他祸国殃民的罪行,请求诛杀之。这道奏本,正在他怀里揣着哩。在上朝的路上,他打算一见太皇太后就交上去。不是太皇太后正说着话,没给他机会交,险险失之冒失了。既然贾似道还活着,这道奏本还交不交呢?……他正在捉摸着,不想,太皇太后竟点名问他话了:

“陈宜中,对于移跸海上一议,卿作何想?”

过去,陈宜中总紧紧追随贾似道的,自然贾的意见,也就是他的意见。这一回情况不同了,即或他的想法完全和贾似道一个样,他也得考虑考虑怎么表态好。眼下,贾明显是国家的罪人,他得跟他拉开点距离的好。从他的观点出发,大军已丧,临安难保是个事实,移跸其实就是移都或迁都的另一个说法,都是难以避免的,只是话该怎么说呢,这得看谢太皇太后的脸色行事,特别是眼下自己羽毛未丰之时,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都得小心着点。于是,伶牙俐齿的他,一副苦思模样说了这样一番话:

“启奏太皇太后,移跸其实就是移都、迁都。这是关系社稷存亡的大事,即使是贾太师、贾平章都督的建议,也当谨慎思之。因事出突然,臣还须周密考虑,方能有个稳妥的意见。”

谢太皇太后听罢,微微点了一下头,正准备说些什么,谁料殿前都指挥使韩震沉不住气了。他也是贾似道的党羽,移都之议,贾早已给他了信息,并要他努力在朝中促成。他原以为陈宜中会附和贾的主张的,没想陈会耍滑头,便非常生气地抢着奏道:

“启奏太皇太后,臣以为贾太师所奏十分有理。贾太师正是想到国家的危难才出此高策的。丁家洲的惨败,加速了元军进攻临安的危险性,如果不移都,势必有落入敌手的可能。要移都,移到什么地方去呢?眼下四处受敌,很难找到一片安宁的地方,那便只有出海。在海上,可以飘泊无定,元军目前既没有入海的水军力量搜寻,朝廷也可沿海自由移动。这是最安全之举。”

陈宜中悄悄观察到,韩震在说这一番话时,太皇太后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脸上有着一种难耐的表情。他估摸着太皇太后是不同意移都的。他本想提出反对的意见,但又考虑到太皇太后态度毕竟不明朗,便忍着暂不吭声。这时,左丞相兼枢密使王鸉说话了。王鸉是个直性子,对朝廷也忠心耿耿。他对贾似道的奸诈贪淫,早就恨之于心,并曾直言揭发过。他十分愤慨地说:

“移都海上?这是什么好主意?这是要毁我宋室。飘浮汪洋大海,无所依靠,生无着落,是万万不成的。”

王鸉说到这里,陈宜中分明地看到了太皇太后的双眼忽地睁开了,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微笑。他明白了,太皇太后是反对移都海上的。于是,他抢着说:

“我很赞同王丞相的意见,决不能移都海上。一国之都,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必须生根于国土之上。是的,眼下元军凶狂,大有侵犯临安之势,这一点危险性是必须看到的。但是,全国军民抗击元军的力量还在,保卫临安的可能性也还存在,为什么要急忙忙地移都呢?”

韩震听了这话,心里火爆爆的。他在心里骂:这条专摇尾巴、忘恩负义的狗,竟敢背叛贾太师,讨太皇太后的好。当初贾太师白喂了他。便不客气地反驳道:

“保卫临安?说得好轻巧!大军丧尽,拿什么去保?拿你的笔,还是拿你的脑袋?只怕要你拿脑袋的时候你比兔子还跑得快。”

“别说了!陈卿说得对,是决不能移都海上的,就这么定了。”

太皇太后这么一锤子定了音,群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陈宜中得到了称赞,心里也舒舒服服的。但他忘不了韩震对他的羞辱,以及那双一直怒瞪着他的仇恨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横下心了。既然贾似道的大势已去,他又犯下祸国殃民的大罪,上疏请诛之,是完全应该的。为什么不一不做二不休,把昨天赶写出的奏疏递了呢?这样,既张扬了正义,又表明了我陈宜中与贾似道原不是一路人。这么想着,陈宜中就赶在正要宣布散朝的时候,高声地说:

“太皇太后,臣还有奏疏要呈。”

谢太皇太后说:“呈上来吧!”

这又是谢太皇太后的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上午,散朝回到慈元宫之后,她没顾上休息,就向宫官要了陈宜中那份奏疏看。一看心里就激动起来了。对于贾似道,她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曾敬重过他,起初是因为理宗对他的信用,同时他是贾妃的弟弟。作为皇后的她,无论是出于对皇上的支持,或是对贾妃的团结,对这位太师爷都有着一种特殊的宽容。

以后她知道了许多贾似道生活荒淫无耻的事,又因他是度宗最为信任的大臣,是朝廷的台柱子,加之生活腐朽之类的事,宫中屡见不鲜,她也就泰然视之。她理政这段时间,特别是贾统帅十几万精兵,一夜之间,被元军消灭殆尽这件事,才使她明白贾只不过是草包一个。她真后悔对他的信用,但又觉十分无奈,不信任他又怎么办呢?他是三朝元老,从理宗后期,到度宗整个儿的十年,权力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连度宗都只是顺着他,依着他,到了如今孤孙儿寡祖母的她,又怎好处置他呢?怪只怪理宗走了眼,留下了这么个大祸根。万幸的是如今到底将他看穿了,虽说晚了一点,但毕竟出了一个可以与他作对的陈宜中。她对陈宜中的印象好极了,特别是在移都和请诛贾似道这两件事上,加以这奏疏洋溢着的文采和对朝廷的一片忠心,使她特别感动。在读奏本的时候,她不只一次地在心里赞叹:真是个才子呀!当然,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贾似道的确罪该遭诛,只是他毕竟奉侍了三朝,不说功劳,苦劳还是有的。不能因一朝有过,就忘了他多年的苦劳。这样对待大臣,未免太叫人寒心了……谢太皇太后在作这样考虑的时候,她做皇后时的那种宽容、慈祥的心,起了主导作用。她深明大义,也有外柔内刚的性格,还是个才女,命运使她从平庸走向辉煌的顶点,只是作为皇后来说,她的确是个好皇后。但是,用一个好皇后的作为,来治理国家是必然要铸成大错的,何况是当此国运垂危的非常时期。这就是谢太皇太后的悲剧。

舍弃贾似道,启用陈宜中。在谢太皇太后的心里,这时已经有了这种想法了。她不忍诛杀贾似道,但要罢他的官,革掉他的平章、都督等重要官职,给他一个“醴泉观使”的虚位去养老吧!对贾似道的一伙,也要罢官,并逐步予以清除。这些,都想找陈宜中好好商议。

对于这番举措,陈宜中又是高兴又是忧。高兴的是贾似道垮了台,但还留下一条命。他还是记贾的恩的,是贾为他的前程拓开一条路。如今,他只想踩着他的头顶往上爬,并不想要他的命。写请诛疏,是误以为贾已死,知道他没死后,他还是有点后悔的。忧则是担心在清除贾党时,会不会引火烧身。这不能不令他担忧。

很快的,韩震跳了出来,给了陈宜中一个自我洗刷的好机会。

移都之事,是贾似道十分关注的事。他知道,几十年来,他之所以权重一时,可以为所欲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的背后有一个皇上。只有皇上在他身边,他才可能在全国呼风唤雨。否则就什么能耐也没有了。所以他一直催促着韩震,这整个京城里,如今也只有这个韩震还能拿他的鸡毛当将令了。韩震也明白,贾似道身边没有皇上和太皇太后,就没有了一切,他自己也没了如今的威风。于是,他不顾太皇太后已经作下的决定,又在朝议中重提移都这件事,使太皇太后很生气。陈宜中觉得这是告白自己不属贾党的机会来了,他一方面在朝议时痛斥移都之议;一方面起了仿效当年丁大全驱逐宰相董槐的手段,要除掉韩震这个祸害。

他已经把握了谢太皇太后的意思了,即使还未下诏书,但清除贾的党羽是肯定了的。他可以有恃无恐地干。别看陈宜中是个书生,在面对生存、面对权力地位之争时,手段是也很毒的。

散朝之后,他以无比内疚的表情,请韩震过府去商讨国事。

韩震极不满陈宜中对贾似道的背叛,很想有个机会找他训斥一番。现在既然陈宜中自己找来了,觉得机会难得,便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傍晚时间,韩震大大咧咧赴约来了。他没有任何的防备,也没有任何的多心。当他走进这所大院的时候,他唯一的感觉是过于的安静,他忍不住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这些读书的,把个屋子搞成庵堂一般,冷清得鬼能打死人!”他决没有想到在这座清静的绿树掩映的庭院里会埋藏杀机。

这位殿前都指挥使正昂首挺胸走着哩,突然从树影之中窜出几位壮士,将他围住。韩震仍未警惕。他只当是黄昏时间,陈府的家人没看清,把他当外人盘查了,哪会料到这是早早埋伏在这里等候他的。

“我是你家大人请来的殿帅韩将军,快快去通报……”

这话还未落音哩,这些壮汉们一个个从衣袖里抽出铁棍,无情地打将过来了。韩震虽说有点功夫,无奈肉拳哪能敌得过铁家伙?没多大一会,就在这番铁棍的抽打下一命呜呼了。

韩震的部将李大时知道这个消息后,十分气愤,召集一帮韩震的死党起来造反,攻打通向宫殿的嘉会门,并用火箭射向内宫。太皇太后发怒了,令陈宜中调动军队捉拿叛逆分子,李大时闻讯后,急忙带着韩震的母亲及其妻儿子女,一块投奔元军去了。

紧接着,王室所办的学校(叫宗学)的学生,也为移都海上的事上书提出反对意见。他们的话很朴实,却十分有理。他们说:“你要迁都,不管你迁到哪里,凡是你能去的地方,人家也能去。这样,岂不是白白惊扰一场,又有什么作用呢?”宗学学生们的举动,不仅在反对移都这件事上有力地支持了太皇太后,使移都之议自此画了一个句号;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陈宜中处死韩震的必要性。这也促使了谢太皇太后随后发了两道诏书,一道是罢去贾似道平章、都督等官职,给了一个“醴泉观使”小虚职。一道是晋升陈宜中为右丞相兼枢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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