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绿洲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1-31 05:13:59 / 个人分类:小说

当她一团彩云似地扑进我怀里的那一刻,我浑身血液在奔突、狂涌,脑子里昏糊糊的空白一片,唯一想要做的,是将自己滚烫的脸,紧贴在她热烘烘的脸上。然后将手臂自然地搂着她,如同搂着满世界的甜蜜……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难道是梦?

我连这梦也是想做又不敢做的呀!

是三年前县城的那个春节联欢晚会,使我无法不把她的芳名和她的工作单位,深深铭记在自己心坎。

“下一个节目:扬琴独奏。演出单位:县花鼓剧团。表演者:于筱花。”——从大幕启开,一位花一般的人儿纤纤步上舞台,坐到琴架边那一刻起,这段报幕词就一直在我心坎回响。也就在这一刻,我的视觉变得混糊糊的,眼前只是一片彩色,和彩色中狂乱跳舞的那双纤手中的两根琴竹。这时,我也分明地感受到那昂扬亢奋、充满欢乐的“步步高”的旋律,从那粉脸上一双带着迷人笑容的深酒窝中荡漾出来......于是,为着那荡漾欢快旋律的可爱酒窝,一幅速写画诞生在我的画板上了。

为着那双荡漾欢快旋律的酒窝,在大学毕业分配时,我主动要求回家乡,一心一意想进县花鼓剧团。令我失望的是,人事部门以我是著名美院的毕业生,要专业对口,硬将我分在县文化馆。

我人在文化馆,心却在剧团。很快就成了“花鼓戏迷”。只要是剧团演出,我定然会出现在前排观众席,慷慨地将少得可怜的工资奉献给了剧团。然而,失望得很,那该死的戏曲音乐变革,竟将传统置于侧幕边的乐队拉到台下的乐池里去了。让我无法看到那两根狂乱舞蹈的琴竹,更看不到那对令我着迷的酒窝。

我在寻找机会。机会竟然来了。剧团要排演样板戏《林海雪源》,而且是决定去省里会演的。县里一把手亲自挂帅,把它作为政治任务抓。几次彩排审查,“打虎上山”的景片总是过不了关。一把手嫌那栋梁松不雄伟,雪景也少了气势。这时,文化局的头头想到了我,要我去完成这个“政治任务”。我真是求之不得呀!我是学油画的,在学校时就去过大小兴安岭实习写生,对苍劲、高拔、雄伟的红松有着深刻的印象,自然画来极富感情,画笔会流动着勃勃生机。

第一片景布画下来,就把一把手震撼了。他激动地站在景片面前,连连赞叹:“不错,不错,有水平,很有水平!”

一把手的赞扬惊动了剧团。很快引来大批围观者。我好不高兴,心里暗暗期待围观人群中能出现那对令我着迷的酒窝。然而机缘却迟迟不来。在我失望透了的那天晌午,灰心丧气的我,正蹲着给一片高入云霄的栋梁松铺涂雪地时。忽听身后一声细小的尖叫:“哎呀,于筱花,你别挤嘛!”我猛一震,忙回过头,一眼看到那两个期待已久的迷人酒窝。此刻,她那张生动的脸,正搁在两个黑发白衣女孩并靠的肩上。将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痴痴地盯着画布,那般入神,那般陶醉。也就在这一刻,她那出神入化的眉、鼻、唇,全清晰地印在我眼底。那无疑都是美的化身,完美得无可挑剔。我立时就将她画在自己的心纸上了。这是我最具艺术创造力的一幅素描画。是我第一件最自得的杰作。这时的我,紧张而激动。我真想多看她几眼,却又不敢。窘迫得像个受考的小学生,虽低头画着,内心却在期待回头看她的机会。好不容易又等来一声:“于筱花,导演找你!”待我借机回头看时,她已飞身走了。留给我的,只是软软细腰上的两条上下跳动的黑辫。

就在我梦想着再一次见面时,意想不到的灾难来了。一夜之间,小城卷起了文化大革命的妖风。我的住房遭到偷袭。文化馆的造反派砸门抄了我的家,将我的一些人体素描作为黄毒罪证抛了出来。我被揪回单位,成了县里最年轻的黑鬼。沮丧、惊吓、悲观、心灰意冷……紧紧攫住我的心。我并不担心什么前途,更不担心什么饭碗。一个画画的嘛,靠的是自己手中的画笔。大了不得离开文化馆,去做街头画匠,总少不了自己一碗饭吃,又何须为每个月的四十几块钱折腰?痛心的是,从此我没法去见她了,也没脸去见她了。

县里的文化馆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单位,馆长也只是个上不了桌面的小当权派,没人想到要去揪他,倒是时兴的标语海洋少不了他,需要他组织人去造这种声势。一批人造反去了,馆里越发感到人手的不够,于是馆长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他也是画画出身,虽没混成画家,但总还是画过素描的,懂得画素描离不开人体。他明白我没什么罪,眼下需要人,而我的美术字又写得好,就大着胆子把我叫到他的工作室,要我专门负责写悬挂大街上的大横幅,还说要给我配一个摆纸拖纸的帮手。

帮手来了。或许这就叫“缘分”吧,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来的竟是日思夜想的于筱花。当她满脸激动地走进房时,我惊异得连气都喘个不匀。我想看看她,又不敢抬头看。好大一阵,抓着大排笔的手,都在随着咚咚的心跳抖动。终于,我鼓起勇气悄悄朝她瞟眼。落在我眼里的,是一幅动人的舞蹈画面:她,于筱花,正在忙着摆放我写好的每一张字。她的一双纤手,轻轻提着纸的两角,双脚彩云一般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滑动,如流云飘逸,似涟漪轻荡。她这么走动时,两条粗大的黑辫,有节奏地敲击着她曲线分明的细腰,使我又有了如同琴竹敲击琴弦的感觉。只是这时不是敲在琴弦上,而是敲在我的心弦上。发出的也不是激越的欢歌,而是哀伤的旋律。或许是我的表情显得过于呆吧,我隐隐听到她在吃吃笑,笑得很压抑。肯定嘴是用手捂着的。我更紧张了。恰巧这时我正在写“打倒黑画家柳原”的横幅。我紧咬牙,重笔浓墨地将“柳”字颠倒写,还用红笔气势磅礴地画了一个大“X”。她来拖了,停在写字台边痴楞了好一阵,才疑疑惑惑地问:“柳老师,你不就是柳原吗?”我黯然点了一下头。很快又很风度地绽出一个微笑。她默然了,明亮的眼光里面,显出一种关切的表情。然后迟迟疑疑地说:

“柳老师,我很喜欢你的画。”

我惊讶了:“你是说我画的景片?”

“不,是你的画。”

“画?”我惶惑了,担心她看了那些揭发出来的人体素描。

她却说:“三年前,我在报上看到你的一幅速写,画得真好,我便记住作者‘柳原’的名字。是李馆长告诉我柳原是本县人,美院学生。他还拿出许多柳原的作品给我看。以后李馆长告诉我柳原回县工作了。他说他想不清你这个名牌美学院的高材生,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来工作。其实我也想不清。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你就是柳原,这才将人和名对上号。”

我心潮起伏地听完这番话,真想大声告诉她:“我是为你而回来的呀!”但我没勇气。一个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呢?我支吾着说:“像我这种水平,能在县文化馆呆着就很不错了。”

“不,你没跟我说真话。李馆长说,年轻人中,像你这种水平的不多。他说,原来县城里的画,都是他画的。自你来了后,他就不敢再画了。”

听了这番话,我很感谢李馆长。但对为什么回县的事,仍没勇气跟她说真话,但也不肯说假话骗她。我只能沉默。沉默得使她终于失却等待的耐心,失望地悄悄走了。

第二天,她仍然来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写字,她送纸、拖纸,谁也没说什么,一连两天,都是这样。第三天下午,她终于失却了耐心,我正写着字,她突然走近来,果决而愤怒地问:

“柳原,你算不算个男子汉?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是你为谁而回来的?”

我无法回避回答,莫可奈何地说:“那是毕业分配嘛。与其分到天南海北,不如回到家乡。”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柳原,你以为我看不出。告诉你,连李馆长都从那幅速写中看出来了。他说:‘筱花,这幅画中倾注着爱,八成这个柳原是爱上你了。’”

我被赤裸裸的彻底地解剖了,无地自容,既没有承认的勇气,更没有说谎的勇气。我只是埋头写着,又将那副“斗垮斗臭黑画家柳原”的横幅写了一遍,且在柳原二字上重重画上大“X”。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还有什么资格……”

她抢着说:“告诉你,柳原,我就不相信有本事的人都是坏人。为什么不敢承认你是为我回来的?”

我被她眼里闪烁的坚定感动了。也回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以重重的点头表示了自已的认可,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她满意地用爱抚的笑瞅着我,说了句:“记着,七点钟,我在化龙桥头等你。”

没待我回过神来,她已转身走了。

在七点以前这段时间,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心里慌乱得厉害,一动笔就出错。她丢下的是召唤,是命令,是我曾经渴求而不敢求的,现在居然在灾难中降临了。这是何等的幸福哟!我为什么不去?抑或是鬼门关,我也要去闯一闯!”

文化馆前有条临街小河,小河上有骧龙、回龙、攀龙、化龙四座小石桥。沿河街走,一直走到最后的一座桥,便是靠近菜园的化龙桥。穿过菜地,是一段古城墙的缺口。跨过缺口,是环城大河的河滩。等在化龙桥畔的筱花,就是领着我跨过古城墙缺口,走向环城河滩的。          

夜色渐浓,河风徐徐。下河冲凉的走了,矣乃的浆声息了,只剩下河水的低吟,衬出河滩的宁静。

她在河滩的水柳丛边站住了,侧转身来,微笑地看着我。那笑波荡漾的双眼,活像斜在天际那弯幽情脉脉的月牙。我站着,一动也不动,痴痴地欣赏着她,像在欣赏一件杰出的艺术品。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伸手要来捂我的眼睛。不想这本无深意的举动,一下子将我俩的感情拉近了。我竟无师自通地张开双手,将她彩云般的身子搂在怀里;她的双手,也滑落下来,勾在我的脖颈上。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搂着,连气也不敢大出地搂着,唯恐这幸福被惊走。她的头埋在我肩上,我腮边、耳边,感受到一种甜甜的气息,连我的心也颤动着酥酥的甜蜜。我浑身血液升腾,一种难于遏止的躁动,逼着我的鼻子不住地在她的脸颊上拱动;我也感觉到她的下颌只朝我的颈边拱动。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天然的默契,让两双嘴唇自然地黏合在一起了……

我们的沉醉,是被一道剑也似的亮光剌醒的。我想抬眼看,她却紧咬着我的唇不松,鼻孔里模糊地发出一声:

“别,别管……”

亮光久久地直剌着我俩的脸。接着传来威严的吆喝:

“抓流氓,抓流氓!”

面对好几只逼射来的手电光柱,我俩惊惶地抬起头。只一会,她又将头返回来紧贴在我胸上,坚决地说:“别怕,我爱你,我们没有错。”

 话刚落音,冲上来的几个男女粗暴地将我俩拖开了……

短暂的甜蜜,顷刻又使我坠入痛苦的深渊。

我被关在造反派治安指挥部的一个小院里,在“黑画家”的帽子上,又加了一顶“流氓”大帽子。整天是写不完的交待,和遭受轮番的臭骂。我真不愿重复那些粗俗、无理、毫无事实根据的野蛮话语,因为那不是人间的话语。世界上恐怕没有比按别人的威逼,无中生有地将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写成自己的罪过更痛苦、更无聊的事了。而这些日子,我却十次、几十次、上百次地重复着这种痛苦和无聊。自然我也从中获得过愉悦,因为不管是辱骂或写交待,都能让我和筱花作心与心的厮守。我会在那一片臭骂声中,心灵凝聚在那河滩之夜的甜蜜中。比较而言,挨骂只是短暂的,甜蜜的追忆却是长长的。有时一直到他们骂完,我的灵魂仍然漫游在甜蜜之中,以致骂的骂累,而挨骂的反微微笑。

“你是死了脸的!”他们咬牙切齿地对我这个无可救药的“流氓”作出这样的结语。

至于写交待,那更是我细微地重温甜蜜河滩之夜的好机会。我的思维常常定格在那一想起心就甜得颤抖的刹那。手中的笔,也会在一字未着的白纸上自然地飘动起来,于是纸面的这里那里,会零零星星出现一只眼,一道眉,一个鼻梁,一片唇,或一缕秀发。这种交待草稿被连续查获了好几次。在痛骂中,也听到了一旁的赞叹:“狗日的倒也画得像,无论怎么看都像死了于筱花!”

也有让我受不了的时刻。那就是隔三岔五的有个胖女人前来叫骂。她不算老,眉眼也还周正,年轻时应是有过一段风华的。只是过早的发福,把她朝丑的方面拉。她的粗俗、泼劣,令我生厌。但我又必须强忍着受这种折磨。任她骂,任她撕扯衣领,甚至任她使劲地掴耳光。因为从她第一次冲进屋骂出的第一句话:“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狗大胆想娶我家筱花!”我便明白来者是谁了。只是我无法从这位又横又泼的女人身上找出半点筱花的影子。

我心里最痛心的是惦记筱花。她现在怎样了?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的在遭罪?想到她会遭罪,我的心就发痛。在心里喊:如果有错,全是我的错,要打要杀找我,千万千万别去伤害她呀!……令人心碎的思念,常常叫我坐不稳,睡不安,心像要爆炸似的,只想朝外跑。可是能往哪儿跑呢?这虽不是牢房,但也如同牢房。虽有小院,却规定了:只许饭前饭后在小院里散散步,跟牢房放风没什么两样。我唯一可去的是地方是茅房,那才是安静之处,那才是属于我的一片小绿洲。每当思绪难熬时刻,我就一会冲向茅房,一会退回房间。这样反反复复,惹得看守骂:“这小子吃错什么了,老跑肚!”

歪在铺上呆想,也是我的日常功课。这天,我仍像往常那样想着她,想着她那发亮的眼,荡漾欢乐的酒窝……失控的思绪,渐渐使我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痴迷状态。冥冥中,她向我走来了。没有笑,也没有欢乐,脸色灰白。她哭喊着,像是后面有人在追赶。她是朝我跑来的,却始终没跑拢来。我很焦急,便朝她跑了去,使劲地迈着大步,可我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没有丝毫的缩短。我唯恐她被追来的人抓住,急得气喘吁吁,冒了满头的大汗。

“柳原!”像是她在喊。

“呵,呵。”我答应着,声音很大。

“柳原,柳原,柳原!——”她喊声越大越急。

“呵,筱花,我听到了。”我简直是吼了。

我的肩部被猛击了几下,听到一阵喝骂:“坏家伙,作梦还喊筱花哩,真是死到头还要做花下鬼!”

我完全清醒了。看清了对着我怒吼的看守。

“你表妹给你送节礼来了,还挺尸哩。”

表妹?节礼?我懵了。我没听说城里有个什么表妹,也没想过有谁来送节礼。不过这时我疑惑的眼神里,确实映出个短发圆脸漂亮女孩的面影。我似曾见过,却又记不清她是谁。

“表哥,今天是中秋节,姐要我给你送血浆鸭来了。”

就在她将一个竹篮递给我的那一刹那,我骤然记起,那回看我画栋梁松时,筱花的下颌,正是搁在她和另一个女孩子的肩上:呵,是筱花求她送来的。

她从竹篮里将一碗鸭,一瓶酒摆在我面前时,说:“表哥哥,这血浆鸭是我姐亲自炒的,酒里泡的桂花,也是姐从文化馆后院的缅桂树上采回的。”

我鼻子一酸,眼角边滚落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怎么哭了?几个月来,我还从来没有哭过呀!

她扯开用废纸卷成的瓶盖,下巴朝它点了点,然后紧攥手中,说:“趁菜热,喝吧!我姐说,表哥哥会像他画的栋梁松一般坚强,再大的风雪,也吹不垮。”

又一颗泪珠滚落下来,落在酒里,一道咽入喉中。

“这小子呆得厉害,偏走桃花运,在这么漂亮的表妹面前,连屁都放不出一个。”看守这么奚落。

“烦不烦人呀,能不能让人家好好吃餐饭!”“表妹”忿怒了。

看守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连说:“好,好,吃吧吃吧!”

她又给我斟酒,顺便将瓶塞塞在我手里。待倒完酒后,使劲将空酒瓶丢向门外,骂道:“滚你的蛋!”

随着酒瓶破裂的响声,我陡然明白了什么,一口干掉杯中酒,紧抓瓶塞,跳将起来,冲了出去,直奔茅房。

看守又在骂:“这小子真没用,吃一点东西就跑肚。”

在茅厕找到个光亮处,我忙剥开瓶塞,从中剥出一张小纸条,是一封短信:

原:

        有人使歪心,要害你。事情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以后你会明白的。

        还是那句话:我爱你,我们没有错。

        万分感谢姐妹们的帮助!

                                            永远属于你的花

我忙将纸条塞进口里,囫囵咽下去,像是吞下了满世界的欢乐。

从茅房出来,我心身快乐,觉得连小院顶上的那方蓝天,也变得明亮了。

一个阴沉沉的深秋黄昏,李馆长将我从小院里接了出来。我俩绕开了颠狂的大街,默默地在七扭八拐的小巷穿行。他走在前,我跟在后,谁也没有吭声,就像怕惊醒各自的梦。

在走进骧龙桥畔的文化馆大门时,尽管李馆长步履如飞,我仍然看清了大门上悬挂的那大横幅上的大黑字:“彻底揭开李阿姨脸上的面纱!”那“李阿姨”三字,是倒着写的,而且画上了一把大“X”。我明白,李阿姨就是李馆长。他为人极好,待人和善,像个母亲,我们都这么叫他。我心里凉了半节:如今人的心都让狗叼了,连李馆长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他把我领到我原来住的后厢房。离开了几个月的房子,明显的又遭过好几次搜抄,零乱得更不成样子了,还散发着浓重的霉味。

李馆长在帮我打开窗户的时候,轻轻叹道:“柳原呀,你跟筱花,谁不说是最理想的一对呢?可惜你俩闹的不是时候!”

我默然坐在满是尘埃的床边,面无表情地茫然听他说。

李馆长忽又坚决地摇摇头,说:“不准确,不准确。不是你俩闹的不是时候,是你们的命运决定只能是在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

我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盯着他。

李馆长那有点浑浊的眼网里,饱含着关切。他长长叹了一声。说:“我不能不告诉你了。或许你还蒙在鼓里。筱花是清楚的,但她没有机会告诉你。你们的事闹得很复杂。不是容易收场的。你们中间插进来一个周宝生。”

“周宝生?”我大惑不解。我不仅不知其人,甚至连这个名字也从未听说过。

“他原本是机械厂的一个普通工人。本来与你是没有什么竞争力的,何况筱花一点也不爱他。只是他现在当上了造反司令,下面有一帮人拥着,威风得很。而你哩,跟我一样,读了几句书,叫知识份子。如今知识份子是臭老九,属于下九流。筱花的妈妈死活不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臭老九,要强迫女儿嫁给周司令。筱花爱的是你,坚决不听她妈的话。正因为如此,那位周司令才下死劲整你。”

这时,我才弄明白了那小纸条上的“事情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的话,心里也坦然了。有了那句“我爱你,我们没有错”,也就足够了。为爱遭难,苦也甜,抵!

李馆长从我陡然闪光的眼神里看出了我内心的强硬,说不清他是喜还是忧。不过他迟迟疑疑地这么说:“告诉你,我是为你具了保才领你出来的。”

“为我具保?”

“是啊。”李馆长点点头。“姓周的要我保证你不再找筱花。”

“你签字了?”我很生气。

李馆长叹道:“我觉得你是个人材。我希望家乡能出一个真正的画家。不能让他们再折磨你了。趁现在我还能说上句话的时候,我必须做这件事。再过几天,恐怕我想这么做也做不成了。”

进馆里大门的那一刻,我就预感到李馆长处境的艰难。他最后那句话,让我嚼出了他内心的凄楚。我很后悔刚才的生气,十分抱歉地说:“李馆长,我很感谢你!”

他说:“说什么感谢,我实在也帮不了你。我说了,你和筱花,是天生的一对。只是眼下情况复杂,你要好自为之。千万好自为之啊!”

说完,他要走。我激动地在他瘦削的双肩上搂了一下,轻声在他耳边喊了一声:“李阿姨!”

李馆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我仍然倚立门边,在咀嚼他话中之话:“好自为之”,怎样好自为之啊?“保证不去找筱花。”为什么,为什么呀?。。。。。。

门前的大桂花树,伞一般撑着,在猎猎的寒风中发出瑟缩的低吟。我彷佛闻到了桂花香,清幽幽的,带着醇醇的酒味。“筱花从你房前采桂花给你泡酒,难道不艰难吗?”这念头刚一冒出来,我就下决心了:明天一大早设法找筱花去。无论如何要找到她。

我心里稍安了。正想好好睡上一觉,门外有人叫我:

“柳原,柳原!”

是筱花的声音。我惊喜,激动,跳下床去开门。

脸儿红扑扑的筱花,一跳进门,双手就搂着我的脖子,身子朝后一退,将房门顶住,来不及喘匀气,双唇就急促地在我眼、鼻、颊间蠕动,一边唔唔说:“你为我受苦了。”我也唔唔回答:“你吃的苦更多。”接着是一串长长的亲吻。

如同一对热恋情人久别后的邂逅,惊喜,沉醉,忘怀一切。此刻的我俩,欲望专一至极,也单纯至极。除了亲昵就是亲昵,别无所求。多少的吻,多长的吻,忙得双唇没有了说话的工夫。我好容易扳开她的头,气息着问: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李馆长告诉的。”

她气喘地回了一句后,又用双唇封住我的嘴。

说不清我俩这么闹了多久。当她累了似的将脸滑在我胸前时,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让我惊吓地想起刚才那一片响亮的“呱咭”声。那是何等的胆大妄为!在我所受的教育中,这种爱的举动,都是属于有产阶级的,单这一点,扣我一个“流氓”帽子,是无法辩解的。可庆幸的是这幸福毕竟让我俩平安地获得了。待我又一次低头要吻她时,我的嘴被她用手顶住了。她问:

“李馆长说,他是具了保才领回来你的?”

我点了点头。在我再度触到她那清亮的眼光时,才惊讶地发现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她瘦多了!

“你打算怎么办?”她逼问。

我心里惦着她的身体,答非所问地说:“刚来那会,你脸儿还是红扑扑的嘛,怎么……”

她捶打着我的肩:“别打岔,回答我:打算怎么办?”

对李馆长的具保我是早有明确打算的,我说:“这还用说吗?”

她一摇头:“你还没回答我!”

我用双手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爱我,我爱你,我们都没有错!”

一朵鲜艳的白玫瑰在她脸上绽开了。她欢欣地跳着催问:“不,你还是没回答我。”

我说:“就是天上落刀,我俩也要抱在一起。”

我的话刚落音,她就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满足的吻。

就在这时,房门砰然被踢开了。冲进来气急败坏的筱花妈。她一把将筱花从我怀里拖开。她用力是那样猛,竟将筱花掀倒在地。我冲上去扶,却被她拦住掴了两个大耳光,还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小流氓,想拐骗我的女儿?别做秋梦。”

我仍然冲上去扶起了筱花。筱花妈将我推开,使劲拖着筱花朝外走,一边朝一个汉子喊:

“小周,我带着筱花回家,你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流氓!”

我担心筱花,不顾一切追去,被堵在门口的大汉拦住了。远远的,传来筱花严正的抗议声: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是爱柳原,你们管不着。”

我估摸堵在门口的就是那位造反周司令。我一心想着追筱花,嚷道:“请让开,我要出去!”

他面无表情,用类乎命令的口气说:“我要跟你谈一谈。”

“我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谈的。”

“瞎眼了,连我们周司令都不认识?”伴在他后面的彪形大汉凶狠狠地说。

“我们进去谈。”

我还来不及回话,就被两个彪形大汉硬拖回房了。

姓周的站在我面前,慢腾腾地点燃一支烟。透过蒙蒙的烟雾,我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的凶光。他一连猛抽了几大口,才又想到什么,缓缓地从棉大衣口袋里掏出个烟盒,递到我面前,“啪”地摁开,弹出半节烟来,鼻子里“嗯”了一声,意思是让我也抽一支。

我冷冷地:“不会。”

他缩回手,将烟盒放回口袋。说:“我们来谈谈于筱花的事吧。”

我说:“于筱花的事,是于筱花自己的事,我们来谈,合适吗?”

“谈的是在于筱花的问题上,你挖墙脚的事。”他用一大串烟雾,将这咬牙切齿的话喷在我的脸上。         

我说:“你的话我不懂。我没挖过谁的什么墙脚。”

他再也无法佯装冷静了,两眼一瞪,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你在挖我的墙脚,破坏我和于筱花的爱。”

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无根无据无廉耻的话。我不能容忍他这样玷辱筱花。我说:“于筱花究竟爱谁,得由于筱花自己决定,用不着我们俩个在这里争论。”

他说:“不是争论,我只是让你放明白点。”

我说:“我很明白,爱是不能勉强的。无法得到的爱,我不会去强求。”

这句十分实在的话,使他大觉伤害。他凶狠狠地问:“你是不愿谈?”语气中明显带着威胁。

我坦然说:“这是于筱花自己的事,我俩有什么可谈的?”

“好,不谈就不谈。”

他忿然甩了这么一句,烟蒂一丢,拔腿就走。就在这时,我骤然感到脸上被重重地击了一拳。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手被掐住了,被使劲地朝后扭。在我无法动弹的当儿,拳头像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背上、腰上、臀部。我唯一可表示的反抗,就是不发出任何一声痛苦的哼叫,直到昏迷了过去。

昏迷中,隐隐听到一个哭一般的声音在喊:

“手呀,他的手呀,别扭折他的手,那是一双画画的手啊!”

那是李馆长的声音。唉,我的那好可怜又好可爱的李阿姨啊!”

我麻木了似的,糊里糊涂被推上了一辆敞篷车。颠簸了好半天,又被推上一只小木船。我不知道自己要被发送到什么地方去。但去的地方离城不近却是肯定的。

在县城里,不管把我软禁在什么地方,对那位周司令来说,始终是一种威胁。

我被打之后,对我的控制越发严厉了,几乎断绝了我与任何人见面的可能。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馆长被准许来过,那是给我送药。一种涂抹外伤的药。他默然而来,用怜惜的眼光慰问着我,慢腾腾地在我脸上、背上、腰间的伤痕处涂抹,像是要找机会说话,但始终没能得到说话的机会。后来看守嫌他呆得太久,便将他驱逐走了。可怜见见的他,到头来没有说出一句话。以后没再见到他。听看守漏出的一句话是进了什么牛棚。那时我还不懂牛棚就是集中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接着来过两次的是那位小“表妹”,我明白这是她派来的,感到特别的亲切。一见到这位小“表妹”,就抑制不住痴痴想到那曾经给过我甜蜜的亮眼、酒窝和红唇。小“表妹”一定带来她很多的话。我期待细听。可恼的是看守盯得紧,不准她吭声,使伶牙俐齿的她,也莫可奈何。小“表妹”送来的是用上好的米酒泡成的田七酒,肯定是上好的云南田七,酒跟血一般红。无疑是她亲手泡的。以后也见不到那位小“表妹”了。是看守揭开这个谜。他骂我好狡猾,连小表妹都是个假!。

我估摸,把我发配远地的决定是昨晚深夜里作出的。昨夜,我突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最近个多月来,我不像过去那样老是睡不着。我学会了睡,在酣睡中寻找甜蜜。那时我正做着梦,与筱花温存的梦。这好梦被无情的惊醒。我还没来得及懊恼,喜悦却油然充溢心头。我明显地听到喧哗声中有她那好听的声音。我明白,是她来看我而受阻,正与守卫吵。我连忙起身,想冲出去与她相会。我无所畏惧了,上次挨打,打出了我的胆量。使我透彻懂得“皮肉之苦”这个成语的真谛。皮肉之苦不算苦,不用十八年,只须半个来月,便又是一条好汉,怕什么?她有勇气来看我,我为什么就没有勇气去会她?我去开门,门是反锁的。我愤怒地猛敲,得来了门外看守的怒斥:“放老实点,想挨揍怎的!”我情急生智:“我要方便。”回答斩钉切铁:“那就屙在房里!”我如同困兽一般又跳又嚎,看守只是不理。不知这么折腾了多久,外面的喧哗声平息了,我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天刚亮,我被从床上拖起,挂上“黑画家、流氓分子”的大黑牌后,被推上敞棚车。

一路上,我被送去了好几个地方。大约先去的某公社,又去了某大队,而后到了某生产队。再后是由生产队送我去另一地方。这些虽是我极生疏的地方,但我的心却越来越平静,因为所到之处,一处比一处的态度和善。好像造反主要是城里人的事。

这回是下车坐船。我上船之后,押送的人都打转了,只剩下我和划船的老艄公。络腮胡生产队长说:“就这只小渔船,人多坐不下,王家老爹一个人送你去吧,他会告诉你做什么的。”

小船刚划离岸,王家老爹将下巴上的花白胡子朝我一翘,很不高兴地说:“把胸部上的臭牌子丢掉。”我看着他,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将黑牌取下,搁在自己双腿上。他又决断地说:“丢掉,丢到河里去。”我看出他是诚心的,便顺从地丢了。黑牌在潺潺的水波中旋转着旋转着,很快被推到远远的下游去了。王家老爹高兴得呵呵笑,说:“搞的么名堂。二十几岁的娃娃,会是什么坏分子?跟个妹娃好,亲个嘴,睡一觉,只要两相承愿,有么罪嘛?这是人之常情,是个男子汉都会与女人有这挡子事的。”王家老爹手摇着桨,嘴里滔滔说着。他的话叫我大为惊异。在我所受的教育中,真正的工人农民是远离情爱**的。我真要怀疑了,这位王家老爹是不是个真农民?但我还是很感谢他,因为他的同情的话使我的心轻松多了。

小船是向下游方向横着斜划去的。借助波推浪涌,船速很快,只一袋烟工夫,船就靠在一棵大垂柳下了。这是一个很有情调的野渡口。垂柳浓密的树盖,为渡口铺出一片阴凉。两根树干架成的跳板,长满绿苔,低低的,像是浮在水面上。好一幅水彩画!

“到了。怎么不动?上岸呀!”王家老爹高声催促。

我拎着被包刚跳上跳板,他又扔给我缆绳:“拴在柳树上。”

见我拴牢了船,他才从船上扛了个麻袋上岸。说:“这是绿洲,属于我们生产队,所以我们这块叫绿洲生产队。对面沙滩是沙洲生产队。我们绿洲生产队粮食多,沙洲生产队美女多,两队隔着一条河,却拦不住这边的伢娃子,他们偏喜欢过河去找对面的女娃。一到热天夜里,游水过河去会妹娃子的就像过江鲫鱼,只听得一片水响。所以,我们两个队的儿女亲家结得多。”

这话很风趣,把我逗笑了。

“你先别笑,等会见了你那个摊子,不哭就阿弥陀佛了。”

我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摊子,只是默然地跟着他在一片树林中走。我惊异于这个四面环

水的小岛子,竟然会有这么一片茂密树林。走出树林,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青一色的厚皮田菜。菜地中央,有口清悠悠的小池塘,塘里水草飘浮,蛙鸣如鼓。菜地旁是粉花烂熳的野蔷薇篱笆,圈着一座歪斜的小木屋。这纯然自然营造成的小天地,给我一种极强烈的美感。我想,这原本就是我应来的地方。如果筱花能来的话,我甘愿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王家老爹领着我穿过菜地,走进花的篱笆,指着小木屋说:“到家了!”

这时,我闻到了夹在浓郁蔷薇花中,有一股强烈的猪屎臭味,接着是哼哼唧唧的猪的叫唤声。或许是我对四周的关注表情,引动了王家老爹的话题。他说:

“我说了嘛,你见到这一摊会哭的。现在该跟你直说了。这是我们绿洲生产队的小养猪场。二十来头猪,原来由我兼管着。我的任务是白天来照料猪猡,夜里下河捕鱼。搞得太晚时,也在这里过过夜。眼下你来了,县里的什么周司令又嘱咐一定要使你进不了城,公社才想到这个养猪场,要把你囚在这里。”

看到王家老爹满脸抱歉的样子,我差点笑出声了。我对这里很满意,忙说:“老爹,这里好得很哩,的确好得很。”

 王家老爹定定看着我:“你是真话?”

 我说:“当然是真话呀。”

 他仍然有点不放心,说:“这样吧,你若害怕,夜里我来陪你。”

 “老爹,我真的不怕。”我的态度十分诚恳。

 他相信了,说:“那就好。一个人好,我就喜欢一个人过夜。一个人好想女人。你是有女人可想的呀!”说到这里,他自己先笑起来了。

 我反不好意思笑。不过我承认老爹的确说到我心坎上。

 这顿饭是老爹为我做的。他让我看着:怎样从外面弄柴,怎样摘菜,怎样生火……这时我才知道,他扛来的那一麻袋是为我准备的米、盐、油。这一餐我俩吃得很好,老爹还特意去船上把自己夜里捕鱼压寒的酒取了来,说是为我接风。

 酒醉饭饱之后,老爹兴犹未尽,坐在摇晃的床头,感叹地说:“原娃子啊,怎么说你还是比我有福呀!”

 我茫然。觉得自己够倒霉的了,才恋爱就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怎么还说有福呢?

 老爹没有理会我的情绪。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说:“原娃子,我在你这个年纪是张老爷家里的长工。张老爷家有个小丫环长得蛮标致。我俩好上了,亲过嘴,困过觉,就差没拜堂成亲了。可是没过多久她不理我了。我不晓得这中间她跟张老爷好了,要做他的小老婆。我不知情,仍去拉她,亲她,被她掌了嘴,还遭张老爷的一顿痛打,被赶出了门。我不抵,那个妹子没良心!你的妹子好,良心好,听说她铁心爱你,死活不变心。这不是你的福又是什么呢?原娃子,这妹子不容易啊,她对你一分好,你该还她十分好才是。遭了这回罪,往后,就是刀山火海横在面前,都不该变心啊。”

 老爹的这一席话,说得我惊心动魄。我读了十几年书,还没有在哪堂课、哪本书、哪个影视作品中,受到如此大的震动。我折服了,为他朴实的情爱观。

  绿洲令我神往。她无时不在引发我的创作冲动。

 蓝天上的浮云,碧水中的游鱼,绿树上的鸟雀,屋顶上的炊烟,以及那许许多多姿态各异的树和五彩缤纷的花,无不在引动我想着一个人和他的画。他是凡.高。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尖下巴荷兰老头。这些日子里,他的那幅价值连城的《向日葵》和《普罗旺斯的收获季节》,常常在我眼前浮动。甚至脑海里常常浮出这样一段话:“孤单并没有使我忧心忡忡,因为我已觉得太阳更加灿烂,它对大自然的影响如此令人着迷。”这是谁的话?呵,不就是凡.高书信中的一段话吗?它是那样普通,普通得我根本没想到要记住它。然而在这特定的环境中,同样孤单的我,竟突然记起了它,而且还嚼出了其中的滋味,懂得了它是多么的不普通。

 我特别特别的想作画,想得到纸和笔。自然这很困难。但我很快有了办法。绿洲垂柳的枝条,用黄泥裹着,封闭式烧炼,可以自己烧制炭棒;而小木房糊了旧报纸的四壁,正是极好的画纸。经过一番准备后,我的大型壁画开始了。我要为美丽的绿洲创作一幅全景木炭画。

 壁画画完的那天,正巧王家老爹送饲料来了。他一进屋就高喊:

 “啊哟,好漂亮的画!这不是绿洲吗?把绿洲画得咯样漂亮。原娃子你这只鬼呀,若是给你颜料,那还了得,绿洲还不飞上天了!”

 我站在一旁,静听着他的赞美,心里也觉得特舒坦。

 突然老爹高叫起来:“乖乖,你是在想女人呀!”

 我惊讶了,连自己也没想到。说:“老爹总把我当宝耍!”

 他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原娃子呀原娃子,你这是在如来佛手心里翻斤斗。翻不过的!你能瞒得过我王家老爹?我虽没读过书,不会认字,你画的把戏我还是看得出的。”

 我没吭声,做出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

 老爹将我拉到壁画边,指着画上树叶隙处、花草丛间的一些光点之类的点缀,问我:“看,这不是画的妹子眼睛、酒窝和嘴唇吗?”

 一细看,我说不出话了。千真万确,那确是些眼睛酒窝嘴唇,是女人的,而且是筱花的。怎么回事?我没想过要这样画呀,怎么会画上了呢,而且这么逼真!

 “认出来了,我认得这个妹子。”王家老爹又叫起来。“这俨像县花鼓剧团那个打扬琴的妹子。她就是这样的眼睛,还有酒窝也像得死火。剧团到我们生产队演出过,我是见过的,还知道她就是对面沙洲生产队马老二的亲外孙女。”

 说不清我此刻是羞涩重于激动呢,还是激动多于羞涩。我像被搁上解剖台被解剖,连心灵深处的一点儿秘密,也被老爹捅穿了。我的确日思夜想着她。对我来说,整个的她,都烂熟于心,化入骨髓了。这种心灵的自然流露,是最真实不过的,又怎能遮人耳目?也不必遮人耳目。

 老爹将旱烟杆在地上敲得嗑嗑响,笑说道:“原娃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一个男人想一个女人,生成如此,不想倒不成世界了。你想的是爱你的那个女人,更是合理合法。就是想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人,只是心里想,没做别的不该做的事,也没什么错。我就想过村小的郭老师。”

 我惊异地看着他,为苍老的他的那颗具有丰富感情的心。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有次他送饲料来,我去渡口接他。在卸船的时候,从来做事不歇手的他,突然停住了,用手握成喇叭高声朝对岸喊:“喂!郭老师,郭老师!”我看清了,在对岸的大路上,缓缓地走着一位丰姿绰约的中年女人。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他当时那样兴奋、激动。我为他的敢爱和坦率感到佩服。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奇怪吗?她那么漂亮,我又不是瞎子!我虽老点,却是个人,一个男人,能不想?只是我知道自己不配,不会胡思乱想。”

 面对这个可爱的老头,我在虔诚地接受一次有关“人”和“爱”的哲理教诲。

    “那个劳动改造的原娃子,把绿洲画在壁子上了,画得几好哟”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绿洲生产队,很多年青娃都好奇地游水过来看。赢得不少的“啧啧啧啧”的赞叹声。这是我的第一个成功的画展。生产队的领导也来了。他们考虑我身分不同,白天来有个立场问题,怕被人看到打小报告,是夜里搭王家老爹的船过来,用手电筒照着观看的。他们的评价是一声感叹:“娘的,看来犯错误的,都是些有本事的人!”

消息又很快传到沙洲生产队。沙洲过来的都是些大男子汉。他们除看画外,还多了样任务:讨画。他们用油布包着学生用的铅笔和带格子的作业纸过来,代他们的姐姐妹妹、堂客嫂子们讨枕头、帐檐、围兜的绣花样子。在他们围观之下,我轻而易举地将门前的蔷薇花,树上的画眉鸟,河里的小鱼虾等等画了,让他们高高兴兴地走了,临走时,还留下了一串疑团:“壁子上像是画了二爹家的筱花妹子。”“这几天她正在外公家。她自己能来看看就好。”

我听了,激动得心都要蹦出来。没想到朝也盼、夕也盼的她,又到我身边来了。莫非是天意?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缘分。可惜隔着一条河,虽近在眼前,却远似天边!……我心急如焚,深深陷在焦躁不安之中。

我耐不住了。与其这么焦躁地苦等下去,还不如大胆地去闯闯那个周司令的枪口子。我决定游水过沙洲去找她。我想好了一个籍口:给猪捞篾片丝草。王家老爹说了:猪最爱吃篾片丝草。我下河捞丝草给猪吃,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第二天一大早,河水还没褪去夜露的清凉,我就下河了。为了必要时登岸,我准备好干纱衣短裤,将它们卷成头巾缠在脑袋上。我的目标是对岸的沙洲。我的算盘很如意:到了对面,先沿着河岸捞丝草,再设法找人打听筱花外公的家,求好心人给筱花带个口信。

我的打算完全落空了。这边的河道跟绿洲那边全然不同,只有挨岛边才是深水位。游出不过两三米,水就浅了,而且越来越浅,浅得只有盖脚背。水很清,洁白的卵石和卵石间悠然游动的小鱼,就像嵌在袅动的玻璃下面,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着透明般的亮光。我趴在浅水中爬行着,吓得小鱼群在水中乱窜,激起阵阵涟漪。却不见篾片丝草。

日头越升越高了,晒得惨白的沙滩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鱼腥味,河滩上空荡荡的,不见有一个人影。那正是薅田月份,人们都在田里忙不赢,没特别的事,谁会来河滩?我只得怏怏地回绿洲。我在浅水中爬,在深水中游,好一阵才到岸边,正抓牢一枝水柳想爬上岸,突然手被什么紧紧攥住了,耳边响起严厉的训斥声:

“原娃子你这只鬼,钻到哪只眼窟里去了,把我的眼睛都寻昏了。”

听出是老爹的声音后,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跌坐在水柳丛边,一动也不想动。

“还不快回去,你来客了。”他大声催促。

我会有什么客?只当他是开玩笑。

 “还不快去,要人家来接你不成?”

 看他满脸的诚意,我相信了。来的是谁呢?我站起来,急步朝屋里跑。

 “衣裤也不穿好!”

 他的训斥使我停下来,匆忙从头上摘下裤衩纱背心,一边穿,一边走。

 屋里并没有人,但给我一种特新鲜、特亮堂的感觉。简陋的破床破被破板凳,突然变得整洁规矩有条理了。真叫我疑心是走错了门。但有一点让我肯定自己没走错。那就是壁上的画。只是那些画好像也变得特别清新了。我很觉奇怪,怎不见老爹说的客呢,难道是他逗我?

 我要转身,突然被拦腰抱住了。谁?暖暖的,软软的。我耳垂触到了什么,丝丝的,痒痒的。我闻到了一种梦魂眷恋的香甜……我周身的血液骤然沸腾起来。

 “筱花,是你?”

 “原呀原呀,你到哪里去了?你叫我好害怕,害怕见不到你。”

 我告诉她:“我过河找你去了。”

 她激动地说:“我也是过河找你来了!”

 “是吗?”我兴奋地陡然挣脱她的环抱,返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拼命地亲她,亲出一连串的响声。

 “嘭嘭嘭!”随着踢门声,传来老爹风趣的话语:“喂喂,要搂抱,要亲嘴,外面林子里有的是地方,别把我做饭做菜的地盘占了。”

 我和筱花惊诧地相互作了个鬼脸,没好意思看老爹,将头一低,手拉着手,带着一路的笑,窜出去了。

 林子里的确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头顶有茂密的树冠遮出的阴凉,四周有灌木筑成了围栏,地上有花草铺成的厚毯。相爱的,你只缓缓走吧,随意走到哪里,都会有个绿色的空挡等在那儿,似乎在轻轻对你喊:亲吧亲吧,这儿最好!

 我俩挽着、拉着,在林间漫游。有说不完的话,有亲不完的嘴。

 我告诉她,壁画把沙洲队的人引来了,都说里面画了你,还说你就在沙洲。我好想你。就去找你,在河里白泡了大半天,把背皮都晒脱了。

 她轻轻抚着我发烫的背,心痛地骂我呆。又说她也是看画的人回去说了,才知道我在绿洲的。她说你失踪这么久,想得我不思茶饭,人瘦得不成样子,娘才准我到外公家来散心的。没想到你就在身边,能不想方设法找你吗?她还说,隔着一条河,我求上天保佑,能碰上一条船,求他送我过河。等了大半天,却不见船影。我蹲在河边的古柳下,像《天仙配》中的董永求槐树神那样求古柳:柳爷爷,我要去见你的子孙小柳,求你保佑我,给我派个《秋江》里的老艄公来,送我一程吧。正这么求着,背后真有老人的声音了。老人说,我晓得你是要过河,去绿洲找个人。走吧,我送你去。真奇了,求菩萨,菩萨就到。还是个活菩萨!

 我笑说:“连菩萨也爱漂亮。对你这个漂亮妹子发善心;对我却不理不睬,任我晒脱背皮。”

 她佯装生气,说我是讽刺她:“人都瘦得没模样了,还说漂亮,一色的假话!”

 我细看着她,还是原来的模样,而且越发妩媚。又忍不住要亲她。她将头偏到一边,问:

 “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心里不怨恨?说,说老实话。”

 我说:“为你吃苦?我是为我自己吃苦,倒是不该连累你。”

 她说:“我吃苦也罢,你吃苦也罢,都是我那糊涂妈妈造成的,你不恨我妈?”

 我摇头说:“一点也不恨她。因为她阻止我们是为了你。如今有点知识的人就叫臭老九,属下九流。她是怕你跟我吃苦。谁愿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

 我的话没说完,嘴就被她双唇封住了。她喃喃地:“原,你太好了,你太好了!我们不要恨妈妈。”

 当我俩随着王老爹的呼唤回到屋里时,饭菜已经备好,很丰盛。有河鱼,还有酒。却不见老爹。我俩等了好久,等得饭菜都凉了,还不见他的影子。去寻。寻到渡口边,他的小船也不见了。

 筱花说:“他肯定是回去了。”

 我慌了:“那怎么办?”

 她问:“什么怎么办?”

 “等会你怎么回去。”

 她用一个指头在我脑门上点了一下:“你这只大呆鹅呀!——”

 这是终生难忘的一个美妙夜。

 我记不起我俩是什么是时候上床的。清晰且朦胧的记忆中,只有一种感觉,一种如飞行在云雾中的陶醉感觉。先是轻飘飘的,突然全身膨胀起来,随着她“啊”的一声呻吟,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淡淡月光,我看到了她眼角闪闪的泪光。我吃惊了:“你哭了!”她嫣然一笑,将我抱得更紧。一时,绿洲的树涛、大河的浪涌,都汇于一起,汹涌在歪斜的小木屋里。

 …………

 我俩几乎是同一时刻醒过来的。舒坦得一动也不想动。待睁开双眼后,都吓了一跳:金色的阳光,早照满一壁。

窗外的丝瓜、刀把豆,又开出满藤的黄色、紫色新花,晶莹的露珠在朝晖中闪着银光。空气清新如甘露。我又想起了身边那张纤毫茸茸的脸,忍不住转脸看去,她野蔷薇花一般粉红的脸色,透出难以言状的甜美。

 “绿洲太美了。”她从心坎里吐出这样一声赞叹。

 我激动地搂着她:“是我们的绿洲!”

 她笑了,说:“对,我们有绿洲足够了。你种猪菜,我喂猪。”

 “不打扬琴了?”

 “打。喂罢猪再打。不画画了?”

 “画,种好猪菜再画。”

 “画满世界美好的东西。”

 “还要画一个小筱花。”

 她脸儿通红,撒娇地扑在我怀里。

幸福竟是那样短暂。我们刚想到要做早餐,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将我们惊起。是筱花她妈冲进来了。她揪住筱花的手臂,嚷道:

“跟我回去!我宁肯没有你这个女,也不准你嫁给这个要饭的臭老九!”

筱花被她妈和几个彪形大汉拖走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我就是要嫁给柳原。柳原,我死活跟定你。你讨米,我帮你拿打狗棍;你拉车,我帮你拉边索。”

我随喊声追赶了去,一直追到渡口边。船远去了,筱花的喊叫声却仍在河水的上空飘荡。

我的心碎了,但心尖儿却又是甜甜的。有了筱花这喊声,有了这绿洲,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2004年11月改于佛山市高明


TAG: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