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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宋室悲歌动地起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5-27 02:01:59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第二部 临安陷落] 二十一、宋室悲歌动地起
    

宋军水师的焦山全军覆没,对南宋的军事力量,可以说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使南宋最后丧失了集团作战能力。这在朝野引发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反应最激烈的,又是那位平章王鸉。他十分愤慨地对太皇太后说:“像焦山这样大的军事行动,朝中有两个丞相,也不去一个加强都督。本来路又不远,我曾请求前往,又得不到批准。让张世杰一个陆军将领去当此重任。张世杰是勇敢坚定的,但下面的将军们大都有离心,这能打好仗吗?必然遭致失败。国家已衰弱如此,还能遭受得几次这样的失败呢?好的意见无人听,我这个做臣子的无职可守了,这样白白地拿朝廷的俸禄实在感到惭愧,还是免掉我的平章国事的职务吧!”王鸉的这通牢骚虽是让太皇太后听到了,但也没什么用,太皇太后既没有同意他的辞职,也没有去追究什么人的责任。一位名叫刘九皋的京学士,气愤不过,便上疏太皇太后,揭发陈宜中种种专权误国的行为,认为他跟贾似道一般无二,是一个奸佞之徒。只是这道疏落到了陈宜中的手中,被他压了下来,没有呈报给太皇太后。

如果只是不呈报倒也罢了。只是陈宜中本是个心地狭窄、心术不正之人,报复性极强,从年轻时就是如此。他出身并不高,父亲不过是个小官吏,还贪赃枉法,正要受到制裁的时候,陈宜中给父亲的上司魏克愚写信,请求给予宽大。魏是一个正派人,他认为陈宜中父亲是个贪官,不可不绳之以法。以后,陈宜中做了浙西的提刑,官位比魏克愚高。在他上任的时候,魏克愚特意到郊外迎接,陈宜中想到过去在父亲问题上的一点仇恨,在回礼书上,竟不写自已的官衔和姓名,而写成:部下陈某。这显然是一种不满,使魏克愚不敢接受。在后来的共事中,陈宜中表面很礼貌,暗地里却在搜集魏克愚的过失,竟未能找到,无法报复。

待到魏克愚因处理一件官木的事得罪了贾似道,被罢官回家。恰这时陈宜中投靠了贾似道,便趁机诉说魏在家中的种种不法行为,激起贾再一次将魏贬到严州(今广西来宾县),最后死在那里。

这样一个陈宜中,面对着刘九皋针对自己的疏奏,能善罢甘休吗?这一回,他的报复手段十分的简单而毒辣,以有人诬陷,无法工作为由,甩了担子,生气地离开了临安。朝廷几次派人去召,他都不肯回来。而朝中不可一日缺相,太皇太后准备召李庭芝入都做丞相,提升夏贵为枢密副使兼两淮宣抚大使,去换守扬州。扬州当时正处在元军的围攻中,怕死的夏贵,怎肯往刀尖上钻?他拒绝了这一任命。而防务在身的李庭芝,也就无法离开扬州。在这种情况下,无可奈何的太皇太后,便下诏将刘九皋逮捕入狱,又亲笔给陈宜中的母亲写信,着其催促陈宜中回京。在这种做足了戏的情况下,陈宜中才回到了临安。

这时朝中的局面混乱已极,丞相都随便弃职而走,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逃走的就更多了。像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左司谏潘文卿,右正言季可,两浙转运使许自,浙东安抚使王霖龙,侍从陈坚、何梦桂、曾希颜等等不下数十人,都脚板抹油,偷偷地溜了。还有一些人变着法子开溜。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院事倪普,故意串通台谏弹劾自己,好让朝廷罢免自己。由于离心太切,在弹劾的奏章还来不及呈上去,他们人已经早早地开溜了。

在这种贪生的官员纷纷逃走,离心甚炽的情况下,忠臣义士也大有人在。他们为着支撑这摇摇欲坠的赵宋江山,以国家命运、个人气节为重,在战局万分艰难的情况下,奋勇抗争,视死如归,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维护着国家的尊严和自身的气节。他们只是凭着自身有限的力量,坚守一城一地,与元军作战,用自己的鲜血,谱写出一曲曲惊天动地的悲壮之歌。

伯颜率领的进攻临安的大军,是在江南寒意渐重的十月到达常州城边的。常州,对于伯颜说来,是进攻临安的第一道关口。

他是早就盯住了这座必争之城的,在他进驻建康短短的几个月中,就有过两次得而复失。而宋廷,也是看到了守住常州,对于保卫临安的重要性的。也就有过两度的失而复得。最近的一次收复常州,是刘师勇的功劳。现在据守在城中的是知州姚?,通判陈火召,都统王安节、刘师勇。城中的兵力还是可观的。

在伯颜大军压境的危急情况下,宋廷为了支持常州,也采取了救援的军事行动。一方面从朝廷派出将领张全率领两千禁兵援救;一方面命刚到平江不久的知府文天祥派军队配合张全的部队。文天祥的部队大都留守临安,他现在手下的部队都来自各地。由于将领们对他的景仰,所以这些杂牌军队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当即文天祥派出了最满意的部将尹玉、麻士龙、朱华三人,共率三千余人出战。

尹玉等率军与张全所部会合后,就在常州城附近的武进地带,与元军遭遇了。第一场战斗,是麻士龙将军率领的部队在武进东南边的虞桥和元军展开的。麻士龙仅千多人,而敌人数倍于他们,在这场兵力明显十分悬殊的战斗中,麻士龙率领官兵,顽强地与敌人拼搏,直到自己英勇战死。而驻兵在附近的张全,却慑于敌人兵力强大而眼看着友军溃退下来,不出兵支援。在主将战死之后,官兵们勇敢地各自为战,最后杀出重围,退到了朱华将军的驻地———五牧。

朱华率领的是一支广东军队。当他接收了溃败下来的官兵之后,知道元军必然来攻,打算在驻地挖沟堑,设障碍,以阻击元军。但是根本不敢与元军作战的张全,不准朱华建设防御工程。

朱华是在毫无防备设施的情况下迎击元军的。朱华的广东军十分勇敢,同样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顽强抗争。那是一个隆冬的阴天,从昏昏的早晨,一直杀到傍晚,双方居然未分胜负。

元军在遭到惨重牺牲的情况下,不再跟宋军硬拼,便利用夜晚的机会,另派一支部队绕到山后,去打击尹玉率领的赣军。尹玉顽强杀敌,杀死敌人千多人,在这种顽强拼搏的情况下,坐视对岸的张全,竟不出一兵相助。但毕竟敌人数量上占优势。慢慢地,尹玉开始转为劣势,并开始退却。退却的士兵纷纷攀沿着张全部队系战船的绳缆过河,而丧尽天良的张全,竟命令部下斩断缆绳,使许多士兵落水溺死。即使在这种处境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尹玉仍然斗志昂扬,他收集残部五百来人,继续与敌人进行通夜战斗,一直到天亮,直杀得元军死伤惨重,尸体堆满了田间。在战斗中,尹玉身先士卒,亲手杀死了十多个敌人,在精疲力竭的情况下,最后被元军俘虏了。元军因伤亡惨重而深恨他,将四柄长枪架在他的脖子上,用木棍活活将他打死。他的部下,也都英勇牺牲,没有一个投降的。

宋军的顽强抵抗,使常州到十一月仍牢固地坚守着。

伯颜正是十一月来到常州城下的。常州的久攻不下,是他的一大心病。不破常州,就必然延误进攻临安的日期。三路军队进攻临安的日期是他伯颜定下的,如果不能如期而到的竟是自己,他又怎能有脸面见三军?所以,对于常州的久攻不克,他的心情特别焦虑。

伯颜使用的,仍然是他的一开始招降的套数。然而,驻守在常州的姚?等人,一个个都是顽强的抗元派,尽管他百般劝说,终于没有什么效果。伯颜恼羞成怒了。这些日子来,他的红脸简直成了紫脸了。他在城郊的毡房(即蒙古包)中急躁地踱着。从南征以来,在军事行动上,他还没遇到这种困境。他羞于这种困境,更无法容忍这种困境。

这天夜里,伯颜大元帅无法安眠,辗转反侧之后,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步出毡房。夜风已有彻骨的寒意,不过对他这个来自风寒之乡的北漠的征人,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他站在草木萧萧的小山包上,凝神注视着朦朦胧胧的常州城楼,心里恨恨地想:你难道是铁打的不成,怎就不能攻破?在这个常州,他的损失是太大的了。两次攻下,死伤的人难以计数,两次的被夺回,也是损失相当大的,不到万不得已,他的士兵是不会丢失城池的。而这一次,费时不少,损失也很大。然而,城仍然未曾攻下。怎么办?城是非攻下不可的,而且不能再拖。这对他的军旅生涯来说,是一件关乎声誉的大事。想到这里,他眼前隐约出现了阿喇罕、董文炳的面影。他们都是喜笑颜开地站立在独松关前,正在大声笑问:“我们的大元帅呢?怎么他命令我们如时赶到这儿,自己却迟迟不来。”似乎还有回答的声音:“他怎不想来?他能来吗?人家常州拦在他面前,他能过得来吗?”这声音使他十分羞愧。血气方刚的他,无法容忍这种羞辱。他那喷火的眼神,直盯着常州那高高的城楼,在心里发狠地喊: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攻下!这时,他耳畔隐隐响着一个声音,这是一种“杀进城去,杀进城去”的呼喊。杀,惟有杀,别无攻入城去的办法。想到“杀”,使他想起两件最令他痛心的事。一是三月间,忽必烈皇上为了晓喻宋廷,促其投降,曾派礼部尚书廉希贤、工部侍郎严忠范带着国书去临安。廉希贤等到达建康时,曾反复请求他派军队保护。然而,他太大意了,心想,不堪一击的宋廷,对于投降的事,是何乐而不为,对招降的使者,是绝对不敢怠慢的。便对两位使者说:“你俩是去劝降的,靠的是两片嘴皮子,而不是靠武力。如果我派兵去了,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的这番话,并没有说服两位使臣。在他们的极力要求下,他只派了五百人护送到半路上。哪知两位使臣刚与护送队伍分开,到独松关时,就被宋守将张濡拿下了。廉希贤被杀,严忠范则病死在押送去临安的路上。另一件事是他曾派议事官张羽随宋派来乞和的使者一道去临安,张羽竟在途中被平江的守将杀了。这些,使他此刻反反复复想到一个杀字。于是,他愤愤地朝寒星闪烁的寥廓夜空,大声喊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杀!”

他回到毡房之后,心情轻松多了。他很快入睡了,而且睡得很香。他沉浸在一个欢乐的梦中。那是一片白雪皑皑的草原,年轻的他,身穿袖口绣了花边的蓝色蒙古袍,骑在一匹铁灰色的骏马上,肩上挎着扎枪,手里挽着弓箭,正驱随着猎犬,在围猎一群黄羊。猎犬狺狺地吠叫着,马蹄急促的啪啪声,加上被溅起的一片雪的烟雾,将整个的雪原搅得开锅也似地沸腾。随着一片“杀!杀!杀”的欢喊声,他手中的弓一次一次地拉开了,带着哨声的箭,飞出去了,狂奔的黄羊,喷着殷红的鲜血,倒在雪地上。“好呀,好呀!”他是在这一片欢呼声中醒过来的。从顶窗上漏下来的一圈亮光,雪也似地白。他这才想到天已大亮了。他睡过了身,第一次误了闻鸡起舞的时辰。

伯颜起身之后,就开始部署他的极其残忍的攻城方略。他着人火速将一个名叫王良臣的降人找了来。他看中了这个名字虽然取得很好,却名不符实、一脸凶相的投诚分子。他要将围着常州城修筑土垒的任务交给这个人。

王良臣走进毡房有好一阵了,伯颜像没看到他一样,不搭不理的,也没让他坐。伯颜是要用这种冷遇,造成对王良臣的一种难以承受的心理威慑,从而产生出为完成任务所必需的残忍。待他觉得王良臣已诚惶诚恐到难耐的程度了,才威然地问道:

“你是诚心诚意投奔我大元吗?”

王良臣点头如捣蒜似地连连说:“是,是,是。诚心诚意,诚心诚意。”

“派你做事做不做?”

“做,做,任什么事都做。”王良臣万没料到会派自己的差事,禁不住有点高兴了。

伯颜高声地说:“好,你算是识相的。只是不能光听你口里这么说,还要看你的行动。为了进攻常州城,要在城周围修筑土垒,要在几天内全部修好,由你负全部责任,要越快越好。人也要越多越好。你需要多少人,就抓多少人。明白吗?”

王良臣受宠若惊,忙说:“明白,我明白。只是土、石运输恐会耽误时间。”

伯颜说:“人不是多的是吗?土也不愁,土是土,人也是土嘛。”

听着这话,王良臣的一双漆黑的浓眉竖起来了,牙帮骨咬得喀嘣响。他说:“这就好了,只要不怕死人,我就能做到越快越好。”

伯颜又高叫了一声:“好!”而后狠狠地说:“你快去办吧!只要能快,死多少人都可以,只是军队不能死一个。”

于是,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惨剧,在常州城的四周夜以继日地发生了。

在元军的驱使下,一队队民工,肩负土石,朝一座座土垒逶迤而去,却不见有一个民工返回来,他们连人带土,在元军锋利的投枪下,无声无息地填在土垒中去了。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间或传出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每当伯颜夜深听到这种惨叫声后,他就要想起那个围猎黄羊的梦,也禁不住要夸赞那个王良臣一句:“这家伙心狠手毒,还真能办事!”

座座用人的血肉搅拌着土石,堆积起来的土垒修筑好了,一座座铁炮也安放在土垒上了。对常州城的总攻势也就开始了。

元军先用屠杀老百姓的尸体煎成的油,制成可以燃烧的炮弹,用这种炮弹射进城去,烧毁城中的牌坊匾楼,想造成城内的恐慌,削弱宋军的士气。

常州知州姚?已作了与城共存亡的最坏打算。他在元军的炮火中,巡视着城区的大街小巷,信誓旦旦地对守城的官兵和老百姓说:“父老们、弟兄们,请大家放心,只要有我姚?在,就有常州城在。”这大大鼓舞了军民们守城的士气,所以尽管元军炮轰,常州城依然岿然不动。

伯颜急了。自南征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般急躁得失却了大元帅的沉稳风度。他不愿自己延误会师临安的日期。他迫于攻克常州。他火气彪彪地在自己的毡房里训斥部将们:

“连一个小小的常州都久攻不下,你们还有脸来见我吗?快去快去,给我日夜猛攻,用炮火将常州城炸他个片瓦不存。”

雷一般的轰鸣,电闪一般的火光,连日连夜地在常州城里滚动、闪烁。知州姚?虽是个书生,但一旦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无私也就无畏了。他仍然穿行在炮火中,在民众和士兵中呼号,鼓劲。他像一团火,走到哪,就将火烧到哪。然而那很具威力的炮弹的走向是不可预测的,这天夜里,当他爬上城楼的时候,正好一颗炮弹落了下来,他仆倒了,在将士们奋勇的杀敌声中仆倒了。城墙的许多地方,也都像它们的知州一样,坍塌了,为敌人张开了方便的大嘴。

第二天早晨,元军终于从一处坍塌的缺口中杀进城来了。通判陈火召和都统王安节,立即指挥士兵们退到街里进行巷战。

当强大的敌人从城外压向街头的时候,有人朝陈火召喊:

“陈大人,北门还没有被敌人占领,我们可以从北门逃走。”

正在和敌人拼杀的陈火召坚决地说:

“离开这里一步,就不是我陈火召应该死的地方!”

巷战一直坚持到中午,敌人拥遍了常州城的大街小巷。在敌人的前后夹击下,筋疲力尽的陈火召,稍一失手,便倒在敌人的刀口下。而王安节,也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被敌人生擒了。

伯颜是在堆满宋军、元军的尸体的街头遇上押送王安节队伍的。他恨透了这员让他造成重大伤亡的宋将,当他用仇恨的眼光投向王安节时,回答他的,更是喷火式的怒眼。他无法容忍这种愤恨的眼光,立时,耳畔轰响着那梦中围猎的呐喊:“杀,杀,杀!”就在耳畔轰响着“杀”声之中,他拔出了腰间的剑,猛然朝王安节刺了过去。当鲜红的血顺着剑锋溅射得他满脸满身的那一刻,他猛吼一声:

“那个刘师勇的尸体找到没有?”

“寻遍全城也没有找到。”这回答的声音显出一种惶恐。

“没有?”伯颜的红脸膛变紫了。他恨透了这个刘师勇。是他夺回了常州,把常州变成了他面前的一个坚硬的钉子,让他贻误了进军临安的战机,造成了部队的严重伤亡。他是盯着这个可恨的刘师勇的,找不到他的尸体,就说明他并未战死,他还活在这座城里。只要他活在城里,就会制造麻烦,制造使他伯颜不得安宁的麻烦。他必须把他挖出来,哪怕只是一具尸体,他才解恨,他才放心。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向部将们下了一道命令:“杀,一个不留地杀!”

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开始了。那些健壮而膂力过人的蒙军,一个个挥动闪着寒光的锋利马刀,朝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女、孩子砍了去,没有反抗,有的甚至来不及惊呼,就喷着热气腾腾的鲜血,倒在自己的庭院里了。这是一场疯狂的杀人竞赛。这就是元军的勇气。当他们一个个汗淋如雨、筋疲力尽的时候,街头、庭院,无处不是一片血池。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雨水和着血水,在街上,在坑沟里潺潺流着,向愁云密布的上苍宣告:这是一座血城!伯颜仍在追查刘师勇的尸体,然而回答的仍然是“没找到”。

他是无法找到的。就在他伯颜威风凛凛地进入常州城的时候,刘勇师率领自己的七个亲兵,骑着八匹矫健的骏马,正凌厉地朝城外冲杀,他们踏着一路元军的尸体,将手中的大砍刀的刀刃都砍缺了,终于冲出了重围,逃到平江。

还有伯颜意想不到的是,他在得来“不嗜杀人”的美誉之后,到突发“斩尽杀绝”的本性时,他竟未能斩尽杀绝。常州城里还活着七个对这场浩劫进行控诉的见证人。是穿城而过的大运河的支流上的大桥的桥洞,让他们躲过了这场凶杀的。

同是这个血腥的十一月,在江西战场上,元将宋都木达以其勇猛的锐气,所向无敌,连拔十一城,直逼抚州城。那个曾经上疏诋毁文天祥的义军的黄万石,正以安抚使的官职驻守在这里。

他本是个怕死鬼。才听到元军攻来的消息,就吓得弃城逃跑了。

都统密佑对主将黄万石的逃跑行为十分气愤,他毅然率兵迎敌。

在进贤坪这地方与元军遭遇。

这是一场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战斗。密佑毫无畏惧,指挥着部队进行猛冲,杀得元军节节后退。宋都木达的部队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抵抗,更没有遇见这么顽强的抵抗,他们是第一次尝到了宋军的厉害。宋都木达急了,便动用更大的兵力,分好几层,将密佑团团围住,并调动弓弩手密集地朝宋军射去,密佑在身中四箭,且有三处刀伤的情况下,仍斗志未减,手挥双刀,继续英勇杀敌。一连砍死了元军几十人,勇猛地朝南冲杀了去。宋都木达估计他会杀过河去的,便派人将河上板桥的桥板锯断。密佑果然朝板桥冲了去。他刚冲到桥中央,桥板断了,他落水而被元军生擒。

宋都木达听到生擒了密佑,很是高兴。以所向无敌感到无比骄傲的他,突然遇到了一位敢于与他对抗的宋将,因内心的惊讶而产生的愤懑,使他非要亲睹一下这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衣甲碎损,遍体鳞伤,且被五花大绑的密佑,昂首阔步地被带到宋都木达的面前的时候,密佑连眼角也没朝宋都木达瞟一下,也不让他有问话的机会,只是大声叫骂:

“黄万石,你这个卖国贼子,胆小鬼,不是你带着大军逃跑,抚州何能丢,我们何至于打败仗?”

“不准乱骂,还不跪下!”有元兵这么怒喝。

宋都木达倒动情了,他制止着部下,说:“这是位壮士,你们不要难为他了。”

于是,密佑被关在元营里。宋都木达很想让他投降。为了软化他的意志,他将密佑囚禁在军营里,并设法将他的儿子找了来,让他的儿子去摧毁他的精神支柱。密佑年少的儿子来了后,看到父亲的凄苦处境,情不自禁地按照宋都木达的交代,朝父亲喊道:

“爹,你不能死呀!你若死了,我靠什么活呀!”

肝肠欲摧的密佑,心里像是被铁棍搅一般难受,但他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大声地对儿子说:“儿呀,你说什么傻话,你爹若死了,你就去做乞丐嘛,你只说是我密佑的儿子,都会怜惜你,还愁没有人施舍吗?”

接着,宋都木达又派宋降将吕师夔带着任以大官的委任书找密佑,密佑都坚决地拒绝了。

密佑自知定死。在行刑的那天,他从容不迫地自己脱了衣服,让刽子手动斧,这果决的行动,连围观的元军也感动得落下了眼泪。

被紧紧围困着的扬州,到十一月仍巍然未动。从七月开始,阿术所率的大军,就将扬州团团围住。两军在城外进行过多次激烈的战斗。虽然元军都取得了胜利,但牺牲却很大。慑于李庭芝所率的宋军的强大战斗力,阿术不敢轻易攻城,在招降不成的情况下,他采取了在城外筑土围,要用一座城外城,将李庭芝活活困死在扬州城内。

土围在八月就筑成了,像把扬州城加了一道铁箍也似的,将城外的联系完全切断了。到了十月,城里就出现粮食恐慌了。这又给李庭芝增加了一份心病。城要保,全城老百姓的生命也要保呀!这一天,他带着几个部将和亲兵在街上巡视,只见小巷之中,摆满了饿毙的尸体。他停在那儿,细细察看这些可怜的人们,他们一个个脸上都见不到一点肉了,都吓人地突出高耸的鼻子和厚厚的两片嘴唇,褴褛的衣衫里的手脚,全都只剩下骨骼了。

“可怜的百姓们呀!”他在心里这么叹息着,一边走进一个庭院。那里院内、廊下,也都躺着奄奄一息的人,他们被饥饿击倒了,无力挣扎,无气呻吟,与死者不同的是眼皮还间或可以眨动一下。李庭芝心情沉重地在他们中间走动了一下,发现屋里有挖掘的动静,他以为是在埋葬死者,便朝那声音走了去。刚走了几步,又听到一种没有力量,也没有生气的喊叫声:

“捉住它,捉住它!”

几个随行亲兵以为有刺客,忙抽出了宝剑。李庭芝心里明白,这里哪能有什么刺客之类,便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用炯亮的眼神严厉地朝亲兵们扫了一下。亲兵们很快地将宝剑插入剑鞘了。他们再朝里走了一段,看见几个面黄肌瘦的青年,一边喊着“捉住它,捉住它”,一边在地上急剧地爬行,他们在追捕着什么。突然其中一个高兴地喊:

“捉住了,捉住了!”

这时,李庭芝才看到,那高兴喊着的青年的一只骨瘦如柴的黑手中,捉着一只正“吱吱”叫的大老鼠。

“你们在捉老鼠?”李庭芝这么问。

几个青年见是来了一位官老爷,同时也为终于捕到一只老鼠,而产生了一种获得新的希望的兴奋。都喘着粗气虚弱地抢着回答:

“什么都吃完了,没别的办法,便想掏老鼠窝,捉几只老鼠,找些老鼠藏下的粮食来充饥。”

听了这话,李庭芝的眼睛潮润了。百姓是这般苦,他这个知府难辞其咎。他说:“叫你们吃苦了。只是这是没法的事。府里的粮库也快空了,牲口也杀得差不多了,留下一些是为了打仗的需要。部队不吃饭怎能打仗,不留下一些健壮的战马也没法对付围城的元军。”

一个青年说:“这我们想得通。怎么说保住城重要,饿死总比让骚鞑子杀死好!”

饥饿到死亡边缘上的人,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不叫李庭芝感动得落泪?作为知府,是扬州城的父母官,看到老百姓挨饿,他心潮难平。“百姓真好呀!”他从内心里发出这样的感叹。

实话说来,这些命似蝼蚁般的平头百姓,皇恩何在?国泽何在?他们徒然以终年辛勤劳作所得,奉献给朝廷,而朝廷给了他们什么呢?却把个国家搞得这样穷困不堪,既无以保温饱,又无以保平安。而他们却无恨无怨,为保国家的存亡,甘受苦难。我这个父母官,如果还有一丁点儿良心的话,就该想方设想救民于水火,怎么也得弄出个解除眼前饥饿的办法来。这么想着,他隐隐有了主意。他激动地对那几个青年说:

“你们做得很好,自己想法子自救。现在官库也快空了,那是为部队准备的,他们不吃饱,就没法打仗,就保不了城。我们百姓就只能靠自救。我不相信,这扬州城里,就搞不到一点吃的。老鼠、青蛙、麻雀,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总是能找到的。

你们去告诉大家,让大家一起找,各自找出一种活命的路子来。

我李庭芝也要给大伙想法子。城里总还有些大户存着粮,我出面去借;再就是派部队拼着命也要从元军的营垒中抢一些来。”

“好呀,好呀,有李大人这些法子,我们就有救了,扬州城也有救了!”几个青年突然来了精神,高兴地这么说。

这天夜里,李庭芝果然出动了若干支小队伍,悄悄地溜出城,悄悄地靠近元军的土围。迅速而敏捷地袭击了元军薄弱的军需点,元军所有的损失只是死伤了一些管理人员,丢失了一批粮食。阿术对这些损失不仅没光火,反而感到高兴,他明白,城里一定是断粮了,自己要困死李庭芝的计划很快就会实现了。

就这样地又拖了半个多月,扬州城仍然巍然挺立着,城头上的宋军依然顽强地守卫在那儿。阿术急了,有点坐立不安了。正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听到了阿喇罕将军活捉了一员叫赵淮的宋将,而且同时还捉到了这位将军的小老婆。这消息叫他感到振奋。他想,在宋将中,凡带着小老婆走的,都是些贪色贪生的家伙。只要封官许愿,就什么事都肯做。于是,他便将赵淮要到军营中,以好言相劝,并许以大官,只要他肯到扬州城下对李庭芝喊一次话,劝他献城投降。岂料赵淮是条极顽强的汉子,他的小老婆也是个烈性女子。就在他们被捕后不久,那女子就刚烈地以死显示了自己的坚贞。赵淮也是个忠义的人,国难家仇,使他对元军怀有深仇大恨。他想到,如今自己是阶下囚,硬抗只能是得一死。死,对他来说,已是必走的路了。他不怕死。他只想不是毫无作为的死,不管怎样,在死之前,多少也要给国家做点有意义的事。去扬州城下喊话,倒是可以做出有意义的事的。你阿术要我这么喊,嘴在我的身上,你管得了吗?到时候,我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岂奈我何,不就是一死吗?于是,他慨然答应了,说:

“好呀,这还不容易,喊几句话就能当大官,比做什么都强。”

见赵淮答应得这么痛快,阿术非常高兴。他为自己的谋略准确很感自得:“怎么样?他赵宋的文臣武将都是些不可救药的官迷。只要有官做,什么出卖良心的事都干得出的!”可是他口里却赞扬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将军深明大义,是真正的英雄啊!”

第二天,阿术亲自领兵将赵淮带到扬州城下,一定要请李庭芝知府大人到城楼上来,说阿术将军有重要事相告。当身披铠甲的李庭芝威武地出现在城楼上时,不待阿术催促,赵淮就主动地大声叫骂起来:

“李庭芝,你还认得我这个下属吗?我告诉你,你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该懂得,人一个,命一条,要死就死,只图死得痛快,死个轰轰烈烈……”

听到这里,阿术已听出不是滋味了,大声斥责道:“不准讲了,不准讲了!”

但已经晚了,赵淮已用最响最亮的嗓音,喊出了最后一句话:“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投降啊……”

他还想喊些什么,但来不及了,阿术那狠狠的一剑,已刺进了他的胸膛,刺得很重很深。他只来得及在脸上绽出一道嘲讽的笑,就栽倒在地坪了……面对这悲壮的一幕,无比愤慨的李庭芝,用低沉而顿挫的声调说道:“赵淮,好样的!我们决不会投降,我们要为你报仇!”

也是这个十一月,元军加紧了对湖南的军事行动。元军的小股骑兵,是十月末来到湘阴、益阳等县的。十一月初,四十八岁的骁将阿里海牙指挥的元军,就将潭州(长沙)团团包围了。

刚到任不久的潭州知州兼安抚使李芾,面临的是一场严酷的战争。在元军兵临城下,正在布防的时候,他就登上城楼,在东南西北四门巡视了一遍。除了紧挨波浪滔滔的湘江的西门外,其它三门,但见旌旗飘飘,毡房座座,到处都有元军的步骑兵在奔走。他心里估摸,敌人的兵力不会少于三二万人。而城里的兵力,不足三千人。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难题是:如何用区区不到三千兵力,对付几万敌人,守住一座偌大的潭州城?这确是一个难题。特别是对像李芾这样一个没有作战经验的读书人来说,更是一个难题。不过,他有一颗报国爱民的心。他是承父祖的功劳,才得浩荡皇恩当了官的。他牢牢记着这个恩典,但求以命相报。这是这个耿直的衡州人(今衡阳)在强大敌人面前唯一的抉择。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死是十分容易的。重要的是要抵挡住敌人的进攻。而且是不光有这种勇气,还要有这种能力。可是,这比之派千多兵卒勤王,要困难多了。这是要兵对兵、刀对刀地对杀的,而且不能一杀即败!他心事沉重地在城头上踟蹰着。他明白,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不允许他回到衙里慢慢思虑,他必须果断地拿出决策来,成败在此一举。他虽没守城作过战,但他明白,他现在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命令,都是代表着朝廷发出的、不可更代的命令。而这,正是可以把万众凝聚成一股顽强抗争的力量的。这想法鼓舞了他,使他当即有了主意。他气宇轩昂地停在一个城垛前,把部将招到面前,坚定地说:

“将军们,我等食民膏民脂,承浩荡皇恩,做官当将,百姓、朝廷,等的就是有要用我等的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你们看,城外走动如蚁的是元军,他们都如同野兽。他们是来杀我们的,是来杀城里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的。我们能伸着脖子让他们杀吗?不能,我们能眼瞅着他们来杀我们的老百姓吗?也不能。

我们也有手,手中也有刀。我们要用我们的手,用我们手中的刀,守卫这座城,这家乡之城。将军们,大家有没有信心呀?”

“……”

部将们静默着。一个个面部表情既没有畏缩,也缺少激情。

李芾懂得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突然伸手指着城外元军的阵地说:“将军们,你们估摸估摸,城外的敌人究竟有多少?”

将军们虽弄不清知州大人问这话的意思,但对分析敌人的兵力的兴趣却是十分强烈的。都争着说:

“足有两万多吧!”

“恐怕三万还不止。”

“……”

这是不必争论,也是无法弄个一清二楚的。李芾没有再去探寻究竟,又问:“你们说,我们城内有多少兵?”

将军们听罢,都奇怪地睁大了眼:怎么了?知州大人是吓糊涂了不成?怎么连城里多少兵也忘了?都抢着说:

“不到三千人。”

“加上老兵、残疾,也就是三千吧!”

李芾说:“那城里有多少人?”

将军们说:“连老弱妇幼一起算上,上二十来万吧!”

“那除去老弱妇幼呢?”李芾这么追问。

“至少也不会少于***万。”

这回话刚落音,李芾就抢着说:“好呀,元军只不过两三万,我们却有***万,我们不是强大得多吗?究竟谁怕谁呢?”

部将们一听都傻眼了:知州大人怎么了,有这种算法吗?人家是兵,是专门用来打仗的。我们的是百姓,不会打仗呀!李芾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说:“你们肯定会说那是兵,我们的是不懂怎么打仗的老百姓。这是实在的,不过,你们想过没有。敌人的兵是要拿自己的命来为当官的夺城争功。我们的老百姓是在为保身家性命而反抗,为的是杀败敌人,保全自己和家人,你们说,究竟是我们的老百姓勇敢,还是敌人勇敢?”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部将们心服口服,都说:“听大人这么一说,我等心里就稳了。只要军民团结抵御,敌人是难以攻下城的。只是民众是散的,如何能发动得起来呢?”

李芾说:“组织民众的事。本官自有主张。你等当务之急是将兵力部署好。你们按四门分地把守,各负其责。你们各部,又按士兵人数,每百步为一组,要求日夜据守。百姓们组织起来后,也分给由你们指挥,作你们的后盾。如何?”

众将听罢,信心陡增,都说:“这样就好了,潭州可保了!”

待各位将军回营各执其事后,李芾在亲兵们的伴随下,并没回衙,也没回家,却绕过大街,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巷,向一座大府第走了去。那是他家乡的父母官、衡州知州尹谷的府第。尹谷是潭州人,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李芾很佩服他的学问和为人,加之又是互为家乡父母官,所以过从较密,友情较深。他知道尹谷前些日子回城,给一对双生儿子举行二十岁的加冠之礼来了。他还听说当时有人劝过尹谷,说:“现在是什么时局呀,命都难保了,你还有心情做此迂阔之事,未免有点不识时务吧!”你道尹谷听了是怎么回答?他慨然道:“我岂能不明时局?正是时局危急,我才抓紧给两个儿子加冠,好让他们体体面面到地下去见他们的祖先呀!”李芾在听到这件事后,好一阵感叹:“壮哉斯言!这才是有骨气,有气节的汉子哩。”他李芾能有尹谷这样的朋友,真是一种福气呀!现在,正是需要朋友帮忙的时候,他是有求而来。

就像尹谷知道李芾必来似的。李芾才步上府第的台阶,没来得及要门房通报,尹谷却已走出门来,连说:“未及远迎,失礼失礼了!”

李芾忙说:“元军已围城了,非常时期,我们也就不用讲那些礼数了。”

尹谷见李芾神色匆匆,明白是有什么急事,就说:“叔章(李芾的字)兄,有什么事,还是到书房里去谈吧!”

于是,他俩携手,一道走进了后院的书房。在未做潭州知州之前,李芾也曾几次来过这书房。那时,他每当走进来,就要认真地在书架上浏览,看有些什么新书,还要细细欣赏壁上的画。

这次却不同,他进书房后,还来不及落座,就迫不及待地说:

“谷兄,如今城被围了,你也回不了衡州了,就在这里助小弟一臂之力,协助我做好防守工作吧!”

尹谷说:“身为朝臣,抗击元军,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用叔章兄相请,小弟自当主动登门请缨,要小弟做些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李芾听了十分高兴,便将城内兵力太少,准备组织百姓参加守城,以及要向城内大户筹集粮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说:

“谷兄生在潭州,长在潭州,对城里人事熟悉,这组织百姓和筹粮的事,就烦请老兄了。”尹谷十分激动地说:“捍卫桑梓,我之责也。何敢言请。只要芾兄信得过,交给我无妨,一定尽心尽责,不会有误。”

李芾听罢,十分激动,说:“有谷兄这句话,我就落心多了!”

尹谷却说:“话就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事相告,闻听老兄跟周边的山民关系不薄,他们民性强悍,用来守城,作用倒是很大的。建议老兄设法请他们来,多一帮人,多一份力量嘛。”

李芾一想,这是十分切实的。便说:“多亏谷兄提醒,我即刻派人去联络,让他们火速进城。”

当下,李芾留下几个亲兵供尹谷驱使,便匆匆回衙去了。

一连两个多月,任元军如何进攻,潭州城有近十万军民的坚守,加之还有一支骁勇的少数民族的队伍的协助,竟铁桶也似的,始终巍然未动。

很快就是春节了。临安已经吃紧,整个大宋江山正在摇摇欲坠,伯颜的大部队,已在作着进入临安城的准备。这种形势,李芾和尹谷他们自然不很清楚,但元将阿里海牙却是十分清楚的,而且他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压力。气急败坏的他,在武攻不下的情况下,又变换以威吓的手段。他着人写了一封措辞十分严厉的信,用箭射进城去。信上说:“如若想让城里的老百姓有活命的机会,那就快快投降吧,否则,一当我们攻进城来,就会屠城,杀个一干二净。”

然而,这样的威胁没能动摇李芾坚强的意志。他凛然地撕毁了信,不加理睬。气得阿里海牙咬牙切齿。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采取了用水淹的办法。将水引入护城沟,然后灌进城去。

在城里成了一片水泽之后,又将兵力按地段分配任务,架起云梯,一齐朝城楼上冲。元军冲得既猛,城里把守也坚。在几番较量之中,阿里海牙不慎中箭,而且伤势还很重。城没有攻下,自己还受了重伤,阿里海牙怎吞得下这口气?他恼怒得如同一头负伤的野兽,在伤口的剧痛中狠督部队攻城。

这天一大早,元军的攻城又开始了。他们抬着云梯,趁着涌进城里的大水,像蚂蚁一般密集地朝城楼上爬。守城的军民,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拼死抵抗。虽则将敌人杀下城去,但宋军也成千上万地倒在城楼上。看着这血肉成山的城楼,有的部将心碎了。他们无法忍受这种惨状,特别是想到元军进攻如此的猛,而城里的兵又如此的弱,元军攻进城是无疑的,只是个迟早的问题。只要元军攻进来,屠城也是必然的,那时,全城的老百姓,都会变成敌人屠刀下的牺牲品。一想到这些,他们更是心如撕裂。于是,一齐向李芾哭诉道:

“李大人,我等坚守了这么久了,无一个救兵到来,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再这么打下去,我等倒是应该为国而死,可惜的是害得老百姓也跟着去死呀!”

这话怎能使李芾听得进去?他怒火冲天地训斥道:“你们糊涂了吗?难道连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也不懂了吗?平时国家那么优厚地养着你们,不就是为的现在要你们英勇地杀敌吗?你们不要再说了,只坚决地给我死守,谁要再说,我就先杀谁!”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几个部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并不怕死,他们只是想到无辜的百姓可怜。他们也能理解李大人的一片效忠之情,就决心像李大人一样,以死报国,便都回到了自己分管的地段,准备随时抗击元军的进攻。

终于挨过了大年春节,这是德?二年,也是元军围城满满的三个月。潭州城的百姓和守军们刚刚过了一个悲苦的年节,稍作休整的元军就开始了猛烈的总攻击。

被箭创折磨着的阿里海牙,恨透了这座久攻不下的潭州城。

他咬牙忍着伤痛,坐在阵地上亲自督战。他不惜用人海战术,硬督着士兵们冒死朝城楼上爬。前面的死了,后面的跟着上,不准后退半步。

潭州的守军和护城的百姓,虽说勇猛抵抗,但毕竟兵力过弱,加之又是经历了三个月的过度劳累,在锐气十足的强大敌人面前,有点难于支撑了,渐渐出现了被敌人攻占的小缺口。

在四门跑动了一遍的尹谷,看到这情景后,明白城已难保,元军很快就会攻了进来。他不想给李芾增加什么负担,得自己先把家里安排好。主意是早拿定了的,准备工作也是早做好了的,而且全家也是想通了的,现在只是个实行的问题。他匆匆回到家里,将家人招唤在一起,低沉而果决地说:

“大家听明白了,那个时刻到了,都去将柴草搬来吧!”

这如同一道命令,全家凡是能动的,都从后院搬来了柴草,堆放在内厅的门窗下。他们默默地干着,没有言辞,也没有迟疑,一个个从容不迫。

堆好柴草之后,尹谷换上朝服,来到大厅里,领着全家,朝临安方向毕恭毕敬地跪拜,然后让大家坐好,再将柴草点着。

熊熊的火焰,很快烧着了门窗,冲上了屋顶,顷刻之间,便成了一片火海。而火中的一家人,一个个仍然端坐着,在尹谷威严的目光下,没有哭声,没有嚷叫,只有一片风助火势的呼呼声,和房板烧着了的哔剥声。

那映红半边天的火光,惊动了四周的百姓。大家知道是尹大人家里起火了,都提桶端盆地要救火,但火势太猛了,根本无法靠近火场,没法子救呀。

待李芾从城楼上赶来时,一座高大的内院,已被烧成一片废瓦砾了。现场找不到尹家一个人,而那闪闪的余焰和袅袅的余烟之中,不时跳动着带有异味的蓝光……李芾看着看着,泪水喷泉一般地涌出来了。他耳边突然响起了尹谷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我是要让孩子们体体面面去地下见祖先的!”于是,他完全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当即,他扑倒在地坪,朝着火场,一拜再拜,说道:

“尹务实(尹谷的号)呀,你真是好样的!不愧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走在我的前面为国尽忠了啊!”

这时,天已黑下来了。李芾惦记着战事,又到四门巡视了一回。情况已恶化到了极点,元军虽因天黑停止了进攻,但仍坚守着白天突破的一些城楼,而且还趁夜色慢慢在城楼上不断扩展。

情况很明显,一当天亮,元军会依靠这些城楼上的元兵的配合,大举攻入城来的。待他回到家时,已是天亮时分。他刚一进屋,就把自已最信任的部下沈忠找了来,先将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包金银交给沈忠,而后说:

“沈忠,自你跟随我以来,我待你不错吧?”

这个魁伟的老实人弄不清李大人是怎么回事,突然又是馈赠金银,又是问这种无头无脑的话。就说:“大人待我恩高如山,我是终生难忘的。”

李芾又说:“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听我的话?”

沈忠连说:“能,能,我不听大人的话去听谁的话。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李芾满意地说:“能听我的话就好。我不用你赴汤蹈火,只需你举手之劳。沈忠,这形势你是看到了的,眼看城就保不住了,我的体力也无法容许我去跟敌人拼刀枪,我只有一死。但我不能让家里的妻儿子女受敌人的侮辱。与其让敌人杀死,还不如自己让他们死。你说是吗?”

沈忠听着都有来眼泪了,他的喉咙哽得厉害,只是点头“嗯嗯”地应着。

李芾这才说:“为了不让我的妻儿们被俘杀,我求你先将他们杀死,再把我也杀死。”

沈忠听了这话,吓得扑通拜倒在地,叩头如同鸡啄米,连声说:“末将不敢,末将不敢呀!”

李芾连忙将他扶起,十分诚恳地说:“这有什么不敢的!这是本官求你帮我尽忠啊。难道你愿意眼看着我的家人被敌人俘虏,让他们羞辱不成?沈忠,你若是真正忠于朝廷,忠于国家,忠于本官的话,就应该毫不犹豫地照我的话做。你一定要答应我,现在时间已不多了,你若延宕了时间,敌人来了,将我等俘虏了,那就是你的过,是你沈忠不忠呀!”

在李大人苦苦恳求之下,沈忠只得答应了。于是,李芾着人拿来了酒,让妻儿们狂饮,直灌得一个个醉倒在地。这时,李芾瞪着一双红红的醉眼,大声喊:

“沈忠,还不快快动手?”

沈忠这才一咬牙,挥起手中利剑,逐一砍将过去。李芾看到他砍了最后一个时,一手掀掉自己头上的帽子,使劲将脖子朝沈忠手中的宝剑的利刃上撞了去,随着一股热血的喷射,李芾顺着剑刃,倒了下去。

沈忠高喊着:“李大人,李大人!”随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在这悲痛的哭声中,沈忠沉稳地找来干柴,将房子点着。然后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家,正碰上迎出来的妻子。沈忠没言没语,顺手就是一剑,将妻子刺死,然后又赶到李芾大人的家。

这时火势正猛,那裹着浓烟的烈焰,一股比一股高地袅向晨空,与嫣红的晨暾相辉映,给这个潭州的灾难早晨,留下一个深深的苦难的印记。

沈忠朝烈火深沉地一拜,高喊道:“李大人,末将跟来了!”

而后将利剑置于地上,自己顺势倒了下去……院外,传来了元军阵阵残暴的追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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