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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临安城门洞开迎伯颜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5-27 02:08:01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二十二、临安城门洞开迎伯颜
    

炮竹一声除旧岁。

临安城的旧岁,却是在连续不断的快马得得的蹄声中离去,新春也是在这急切的马蹄声中来到的。

这是德?二年,也是至元十三年。这一年春节的宋宫里,忙的不是如何迎新春,而是不断地迎接快马送来的不忍卒读的战报,那些令太皇太后痛心伤神的战报。

谢太皇太后毕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又是初理政事,哪经得起这种丧城失地、噩耗频传的风风雨雨?她被折腾得愈显老态了,人瘦了,白皙的脸皮松弛着,显出很深的皱折,眼睛变得更昏花了,看奏折也越加艰难了,往往看不到几行,眼前就变成模糊的一片。面对着战事连连失利,朝中又缺少很得力的大臣,有些虽身居要位,却没有忠心,大难临头各自飞;小皇上又只是个孩子,帮不了什么忙。面对社稷的危亡,她感到回天无力了。尽管这样,一想到赵家祖先皇帝留下的江山,想到身为帝王的小孙子,以及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她就不敢稍有懈怠。她期望着能在这危急之秋,用上几个有作为的大臣,可以回天有术。这样,尽管拼了自己的老命,也可上不负祖宗皇帝,下不负子子孙孙。

在这种心愿下,她还是启用了一些颇有忠心的人,首先是接受李庭芝的举荐,让陆秀夫从扬州来到临安,做了记录皇上言行的起居舍人,又把张世杰调回临安来加强防务,接着将文天祥从平江调回临安,委以签书枢密院事,继而又委任为临安知府。但在太皇太后的心目中,可依赖的仍然是陈宜中。作为理宗的皇后,她习惯了旧有的那种政治格局,无法摆脱几十年来的人事关系,那种贾似道时期运行的人事关系。那是从理宗到度宗,这两代皇上都是这么走过来的,现在要她这样一个从未理过政的老妇来作彻底的改变,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管时局坏到什么程度,不管陈宜中要负多大的责任,在她看来,有能力的,可信任的,仍然是陈宜中。僵化的思维逻辑就是如此,这正是悲剧的所在。

陈宜中被太皇太后千方百计召回之后,处心积虑的,只是做着一件事:向元求降。让他大为意外的是:原来只当是丞相好做,只要像贾似道那样,向元屈膝投降就行了,照样的当大官。

不论姓宋姓元,能当官就行。哪曾料想,这投降也不容易了。

他先是在朝中极力排挤主战派,能赶出临安的就坚决赶出临安。赶不了的,就想方设法堵塞言路,不是压住不呈报太皇太后,就是用迎合太皇太后的一些理由将好的建议顶回去。然后以种种情由,向太皇太后说明,惟有投降,才是真正的出路。否则,别无他法。太皇太后自有她自己的原则。她的目的是保住孙儿的皇位,只要有临安这个都城,有一片残余的江山,什么投降条件,都能接受。这样,可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只要条件成熟,尚可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对陈宜中来说,他根本不考虑太皇太后是什么目的。他只要她准予投降就行。他满以为降旗一举,伯颜就会欣然接受的。不是元方也几次派使者来招降吗?不是那些可恼的主战将领将来使杀死,这投降的事,早就办好了,也用不着他如此伤神费劲了。他想,现在既然主动去降,还愁伯颜不允?于是,便派工部侍郎柳岳赶到无锡去见伯颜。刚攻下常州,正张着胜利的大旗,向平江进军的伯颜,没有答应求降的请求。接着,又派陆秀夫、吕师孟,由柳岳陪同,带着愿意称侄,甚而称侄孙,并愿割地纳款等条件,再去找伯颜求降。陈宜中满以为这次肯定会成功,因为条件既宽厚,其中的吕师孟又是吕文焕的侄子,多了这层关系,可以请吕文焕在伯颜面前说点好话,疏通疏通。谁知伯颜就是不肯答应。这时,元军已将进攻临安的门户独松关了。在这种情况下,太皇太后更是只能寄希望于投降了。她那种迫不及待的投降心情,集中地体现在她对元军迁就。

她答应向元称臣,取消皇帝尊号,并每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但只要准予保存现有疆土,以祭祀祖先就行。于是,陈宜中着人按这一承诺写成表,又一次派柳岳去向伯颜送表。可叹柳岳命运不济,竟为这屈辱而辛劳的使命而丢掉了性命。他在去给伯颜送表章的路上,经过高邮附近的嵇家庄时,被当地的村民查出了这道投降表章。而投降,是当时民众人皆恨之、群起而攻之的。老百姓们认定他是奸臣,无法原谅他,将他杀死,是很自然的事。这才把投降的闹剧告了一个段落。

其实独松关离临安不过五十来里,要攻入临安,只是旦夕间的事。但伯颜没有这么急。他是听进了郎中孟祺的建议,才有意放缓了对临安的攻击。孟祺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深得伯颜的信任。元军攻下独松关,等于来到临安的大门口,伯颜恨不得一步跨了进去。全军将士,也恨不得一步跨了进去。独有这个孟祺,在给伯颜吹冷风。他说:

“大元帅,这事急不得。”

伯颜大惑不解。问:“我大军南征,为的就是夺取临安,如今打到临安的大门口了,怎说又不能急呢?”

孟祺说:“我想,按大元帅的方略,是要彻底灭掉宋王朝。

而目下,宋王朝是极想从福建方向逃跑。如果我们逼得太急,他们就会很快地逃跑了,这样就会增加我们消灭他们的困难。更何况临安是宋王朝经营了三百来年的古城,如果我军急于攻入,就会引起城里的恐慌,不轨之徒,也会兴风作浪,难免烧杀抢劫四起,这样,三百来年积蓄而来的文物古迹、珠宝财富,就会毁于一旦。我军取得的临安,也只是一座空城。权衡之下,既然现下临安已不堪一击,何妨以计取之,先让其存有幻想,不致过于惊慌。就好比采摘果子一样,稍待一时,等它成熟了,再摘不就好了吗?”

伯颜听了,觉得很有道理,高兴地说:“你说得太好了,正跟我的想法一个样。”于是,他便按兵不动,并派人到临安去放劝降的信息,让其稍得安慰。

正月初五这天,被忧虑搅得连年也没过好的太皇太后,勉强支撑起精神,来到了慈元殿。因为左丞相留梦炎脚板抹油开了溜,她要启用吴坚做左丞相,要在这里颁布吴坚的任命。

这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显得十分冷。慈元殿里,光线很是暗淡,点了好些烛光,还见不出几分亮堂。来上朝的人很少,其中文官数来数去,也就是六个人,真给人一种人影相吊的感觉。太皇太后看到这番景象忍不住鼻子发酸,在宣布了吴坚的任命诏书之后,就匆匆离去了。

初五的早朝,一直在文天祥的脑海里留下一道深深的阴影。

天气是那般阴冷,慈元殿里的气氛又是那般寂寥而沉重,上朝的官员更是难以言说的少而情绪低沉。这一切一切,全跟太皇太后那张缺少生气、精神不振的脸一般无二。一连两三天,这阴影一直停留在他的脑子里,驱之不散。他是那样郁郁寡欢,人也明显地变样了。原来白皙的脸,失去了光泽,且眼角的鱼尾纹,也增多加深了。他的那双浓眉,眉根老是拧着的。而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却总是闪着忧郁。文天祥在苦恼中,从入临安勤王以来,他一直在苦恼中。他的一番抱负,他的一套救国方略,在这国家垂危,正需实施的关键时刻,竟得不到理解,得不到支持,无从实施。他在临安,真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呀!没有什么比在一个正需英雄,正需用武的地方,而英雄却有武而无可用这种事情更叫人伤心的了。他很庆幸自己很快被调往平江,那是斗争的风口浪尖,他很乐于在那里施展身手,而且他的义军也确实在那里打得不错。他忘不了那位率领义军英勇奋战的尹玉,那奋勇不屈的战斗英姿,常常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往往在这个时候,他就要想到他家乡那座巍峨雄峙的文山。像尹玉这样的英雄,就是一座耸峙在他心目中的文山呀!他也忘不了那个该死的张全,是他的按兵不动,才造成那三千英勇士兵的复灭。他恨透了张全这种贪生怕死的家伙。他将他抓了起来,决心杀掉以平民愤。但陈宜中不让杀。张全是他陈宜中派来的,是他陈宜中的人,而他陈宜中又是当朝得宠的右丞相,他一个平江知府,得听他的。他也曾后悔过,为什么不就地正法?在战场上,杀了不就杀了吗?只是那不合章法,不是君子之所为。君子“居则安贫而乐道,仕则尊君而爱民。”陈宜中是皇上诏令的丞相,违他的令能算“尊君”吗?他文天祥的人品气节,是决不会做这种有违君子之道的事的。否则,就不是文天祥了。

文天祥就是文天祥,率直、真诚、宽厚,坦率得近乎天真。

他严于责己,从不苛求他人,也很少去想人家的不足。但这一回却十分例外,他无法不去思考一个问题:这陈宜中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因为眼下朝中的大权基本上操纵在他陈宜中的手里。他的好坏,非同小可,关系到国家的存亡。从他对张世杰的排挤,到对他的四镇之策的压制,以及对贪生怕死的将领的袒护等等,他就完全同意朝野流行的一种说法:陈宜中是又一个贾似道。这想法使他心痛极了:大宋何其可悲,明明遍地忠良,却怎么总让奸佞当权!这是何等的误事啊!分明是危急之秋,是一错即成千古恨的关键时刻,却总是出现错误的决策。一个多月前,正当他忙着部署迎击伯颜的时候,一道诏令到,召他速速回都。面对这道诏令,他惊讶得透不过气来。此刻的平江,在战略上的地位非同小可,它是决定临安安危的桥头堡。要保临安,他就不能离开平江。他如实向朝廷陈述了自己的想法。然而他的正确意见无人理睬,而催促的诏令又接踵而至。他的耿耿忠心,决定了他惟有服从。在他离开平江的时候,他只能望天而叹:唉,临安难保了!这叫他不幸而言中,才一个多月,伯颜已兵至独松关,朝廷匆忙令他去援救。但已经晚了,由于独松关的守兵薄弱,战斗才一天多,主将冯骥就战死了,其余的守兵也都逃跑了。待文天祥率军赶到时,独松关早落在元军手中了。临安的门户既失,临安自然也危在旦夕。面对这种危机,总该有个万全之策吧!这是他这两天来苦苦思考着的一个大问题。他文天祥虽只是个临安知府,但临安是一国之都,在这时,保临安就是保国、保大宋。

初八这天晚上,夜色渐深,外面下着毛毛冻雨。几天以来一直坐卧不安的文天祥,终于抑制不住地吩咐家人召来几个亲兵,点亮了灯笼,他要出去一转,要去右丞相府面见陈宜中。从他所住的西湖到右丞相府,路程不算近,他不骑马,却要冒雨步行。

临安形势紧张,早已戒严,一路不断遇到游动哨,是他那几个写着“文府”两个大红字的灯笼,给了他畅通无阻的方便。这巡逻的部队虽是陈宜中的,但他们都知道朝中有个文状元,佩服文状元的文章和品格,所以连盘查也不曾有,便让路给他们匆匆走过。

陈宜中的住宅已不是原来那所院子了,这原是一所豪华的王府,自陈宜中住进来后,就被称为右丞相府。院子很大,虽是朦胧的黑夜,文天祥也没有心情鉴赏什么建筑,但从庭院内有花墙相隔,正厅高大且气宇轩昂的派势,就知道了这是一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的豪宅。院内张灯结彩,一片明亮。当他们从黑夜里跨进这所大院时,顿时有一种进入另一块天地的特殊感觉。看来,陈宜中一家人这个春节还是过得热热火火的,较之皇宫的那番萧条,真是天上地下了。这令文天祥脑海里又浮现出初五那天的早朝,心头免不了又泛起了难言的酸楚。

陈宜中在听到“文知府到”的通报后,稍作迟疑就迎出来了。对于这位状元公,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曾经是那样艳羡他:金榜题名,状元及第,那是何等的风光?人生能有如此荣耀,就算没有白活了。继而他又对这位状元公产生了无尽的妒意,因他的刚正不阿和抵制贾似道而削官得来的好声誉。他自然无法像文天祥那样做。他想做也做不来。他的人品,他的志趣,只能是跟贾似道同流。他是毅然而决然地追随贾似道的。从他的人生哲学推理,这样才有出路,才能出人头地。但毕竟是个读书人,他明白,在他所读过的书中,都是不急于这么做的,这是不符合“圣人”之道的。而文天祥却做着令人钦佩的“圣人”,他明白,在世人的心目中,他和文天祥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不同的人品,文天祥在天上,他却在地下。这能不叫他妒忌?如今,他是权重一朝的丞相,做了他文状元的顶头上司了。实惠使他彻底地从“圣人”礼教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更加坚信自己的人生哲学,把“安贫乐道”、“尊君爱民”的信条,全丢得精光了。他倒是有点瞧不起这位自己曾经仰羡过的状元郎了。在他眼光里,文天祥只不过是一个读多了书的迂腐书生而已。

“有劳文大人过访,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他侧立厅堂中门,拱手表示了对文天祥的欢迎。

文天祥连忙回礼,说:“夤夜叨扰,请丞相海涵。”

当文天祥步入厅堂,陈宜中客气地延请一道走向书房时,在两人并肩而行的那一刹那,在陈宜中的心头,隐隐浮动着不快,对文天祥魁伟的体魄和炯烁的神采的不快。站在文天祥身旁,他显得有点委琐,没有了作为丞相那种让人一看就产生威慑力的威严。而他想,文天祥却是有的。他有而他没有,这是无法不令他不生妒意的。文天祥没有留意陈宜中这感情上的细微变化。注意力被那满架的书籍所吸引。他想,陈宜中还不愧是个读书人,藏书还真不少。如果这书不只是用眼睛看了,而是真正用心读了,该有多好呀!陈宜中见文天祥专注地浏览自己丰富的藏书,便说:“文大人总该不是为找书读而来的吧!”

文天祥笑着说:“正是哩。只不过我求的不是这架上的死书,而是向丞相求教一部新书。”

陈宜中听文天祥说得如此风趣,必里暗想,文天祥毕竟是文天祥,并非原来想象的那种迂阔之辈,便道:“这类书太宝贵了,敝处哪能有,只有状元家中藏呀!”

文天祥不想多费唇舌,便说:“即或下官有此书稿,未经丞相增删,也难成书呀!”

这本是几句通常的客气话,一出自文天祥的口,陈宜中听来,觉得浑身的舒服。忙说:“文大人的高论,我当洗耳恭听。”

文天祥说:“眼下元军兵临城下,临安危在旦夕。为解国家危难,下官思虑再三,觉得惟有一策。”

陈宜中估计文天祥是为国事而来。他是不愿文天祥来谈国事的。因为他知道文是主战派,他不愿他来干扰自己“投降”的既定决策。听文天祥果然是谈国事来了,内心就有点不愉快。他不好明显地表达,便用默然不语的冷淡态度静坐着。

文天祥感觉到了,但他不予理会,仍然滔滔地说着:“不妨趁临安未破之机,丞相先随太皇太后、太后、皇上撤离;同时,由吉王(皇兄赵竫)和信王(皇弟赵?)分别分管福建和广东,聚集爱国力量,等待反攻的时机。我文天祥,身为临安知府,就该与临安城共存亡,我愿领兵与元军背城决一死战。”

陈宜中听文天祥说得慷慨淋漓,心里并不感动。他想,“背城决一死战”,说得何其慷慨,元军排山倒海,你只不过是以卵击石,何济于事,到时候会有什么好结果?我陈宜中随三宫又逃向何方?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也只有一策,但不是什么逃走,而是投降。他心里这么坚决地想着,口里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坐着,如同什么也不曾听到。这样一直到文天祥生气地说了一声“告辞!”

在送出厅堂那会,陈宜中才勉强地说了句:

“文大人的高见,我自然会启奏给太皇太后,就看圣上的意思了。”

文天祥知道这全是阳奉阴违的话,他这晚上的一番话,太皇太后是难得知道的,即使知道了,也会是白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一夜没有睡好的文天祥,头脑里想着的,仍然是如何挽救垂危的国家命运的事。他极想找到一个知音,一个能理解他,支持他的知音。他想了想,在偌大一个临安城,能够和他志同道合的,恐怕也只有一个张世杰将军了。他想起几月前的一次交谈,两人是何等的所见略同,他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畅谈。一大早,便派人将昨夜里陪他一道去丞相府的几个亲兵叫了起来,一道朝六和塔方向走了去。他要去见张世杰将军。

六和塔屹立在月轮峰畔,南濒钱江,北倚群峰,地势险要,风光奇丽。张世杰驻兵这里,如同为临安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屏障。

雨还在下,仍然是毛毛细雨,虽不怎么湿身,却特别冻人。

冷风卷着雨沫,扑在耳畔、脸上,冰凌子似的刺得皮肉痛。文天祥顶着这样的雨,走了好一阵山路,把个脸冻得红扑扑的,就像多喝了几杯早酒一般。难怪张世杰一见到他就惊讶地问:

“文状元喝早酒了?”

或许是张世杰自愧自己读书太少,对读书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所以在文天祥面前,他特别喜欢喊他“状元”。

文天祥意识到是自己的脸冻红了,他伸手摸了摸脸颊,风趣地说:“可不,承老天爷的厚意,一路灌了不少冷酒呀!”

这话把张世杰逗笑了。对文天祥的意外到来,他感到特别的高兴。这些日子来,他也是万分苦闷的,何尝不想有个谈心的,一吐胸中块垒呢?文天祥来得正好,是他盼都盼不来的呀!他说:“老天爷的厚意是冷酒,而我的薄意却是热酒。来,喝上几杯驱驱寒吧!”

在此时,还有什么比酒更能浇愁的呢,何况他文天祥又是能喝几杯的。所以他愉快地响应道:“这个主意好,好久没登临六和塔了,不妨一道上六和塔喝去。”

“好呀,毕竟是文人雅兴高呀!”张世杰热烈响应着,当即吩咐随从上六和塔摆酒去。

当他俩边走边谈地登上这座砖塔的最高层时,烟雨笼罩、气象万千的钱塘江尽收眼底。不待张世杰邀酒,文天祥就举杯一口而干,感叹地说:“悲哉,如此大好河山,就要改名换姓了,我辈何舍何忍啊!”

张世杰听罢,感慨系之。他也一口吞下杯中酒,击桌叹道:

“如今全都乱了,该干的事不让干,不该干的事却偏偏要干。这又如何是好!”

文天祥说:“我也正是为这事找你谈心来的。现在,满朝文武逃的逃,降的降。留下来的该实心实意干点事吧,却不,没见有谁拿出个好主意,就是有了好主意,也没人听。”

张世杰一边给文天祥斟酒,一边说:“坏事就坏在这上面。

如今是好坏不分。就说上次你文状元提出的‘四镇之策’吧,多好的方略!可一到了陈宜中那里,就泥牛入海无影踪了。像陈宜中这种人,究竟安的什么心,究竟置国家、朝廷于何地?”

文天祥听了,闷闷地抿着酒,好一会,才说:“可叹的是误国如此,而现在仍无一点悔改,还是那样专横,那样置国家、朝廷、百姓的死活于不顾,听不进热心的建议。”

接着,他将昨晚拜访陈宜中,向陈宜中提出迁走三宫,让吉王、信王分领闽、广两省,自己留下背城决一死战的方案,陈宜中却不理不睬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听得张世杰心里热热的。作为一个文官的文状元,有这等不畏强敌的勇猛,实在难得呀!特别是他的迁走三宫,由二王爷分领闽、广的方案,也是有远见,可望东山再起的好方案呀。只有文天祥才提得出这样有勇有谋的好方案。然而,方案再好,在朝中,是注定不会采纳的。他重重地叹了一声,说:

“状元公呀,你迂腐了!”

文天祥乍一听觉得十分意外。怎么,张将军也说我迂腐?难道我的建议有什么不妥之处?从文天祥疑问的眼光,张世杰明白自己言重了,立即补充说:“文状元的方略,一言以概之,是拼死一战。他陈宜中是一门心思地要降。你想想,他怎能支持你的方略?”

文天祥点头说:“此话属实。凡是与元军作战的建议,陈宜中是很反感的,要他支持是不可能。他陈宜中反战,我等主战,这是不能调和的。张将军,我们可以不理会他陈宜中,坚守临安。眼下,临安的守军有四五万,加上城里的义军,总共超出二十万,只要我们激励全城军民,顽强战斗,打退元军的进攻还是可能的。”

这番话很叫张世杰感动,他说:“文状元,我就是佩服你的这种顽强精神和必胜信心。我何尝不想跟你携手战斗,只是这满朝文武,现在还有几个愿意抗元的?连太皇太后,如今也只是考虑怎样才能让元军高兴地受降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会要你去守临安?在一片投降声中,谁又会与你一道去拼死战斗呢?光你我俩能胜利地保卫住临安吗?依我之见,我等这片忠君爱国之心,只有各自借机表达了。不如你率你的义军回江西,我带我的部队去两淮,各自开辟一片抗元的新天地,或可东山再起。”

文天祥听了这番话,顿时沉默下来。他慢慢地抿着酒,细细地思考着。他觉得张世杰说得十分实际,的确,现在朝中主战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什么背城一战的话,是难以找到知音的。

在这种情况下,张世杰的各奔抗元前程的主意,也不能不说是一条出路。只是他无法接受这一建议,因为这建议与他的报国抱负还不相符。他说:

“张将军言之有理。的确眼下朝廷无心抗元,情况坏到了极点,这我自然清楚。不过忠君、爱国、爱民是我之所本,既然如此,则朝廷乃我之朝廷,国家乃我之国家,百姓乃我之百姓,情况再坏、再危险,我也不能弃之而去,但凭一己之力,作万分之努力,直到死而后已,那就问心无愧了。”

张世杰见文天祥刚毅如此,知道无法说服他,也就不再多说了。一时,这两个忠义之士,心情就像六和塔下的钱塘江,虽江涛滚滚,却浓雾笼罩,都闷闷的,竟变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有道是闷酒难饮,这么喝了一会之后,文天祥就起身告辞。张世杰也不强留,但默默然送了文天祥好一段路。

这以后的几天,文天祥都把心力用在对临安城里的义士力量的组织工作上,成天忙到夜里才回西湖边上的军营。

十三日傍晚时分,天晴朗了,风也暖暖的了。劳累了一天的文天祥,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正迎着西湖畔的暖风,匆匆地朝军营里走。突然从路旁的树丛中,跳出一个粗眉大眼、结实粗壮的汉子,直奔文天祥而来。亲兵们一见,赶忙拔剑拦住了他。

那汉子急了,只是高声嚷:“文大人,文大人!”

亲兵们怒喝道:“不准嚷。快走开!”

那汉子嚷声更高了:“文大人,请留步,小民杜浒投奔你来了!”

这一句话,特别引起了文天祥的注意,他肃然地对亲兵说:

“你们让他好好讲。”

这时,那汉子双手拨开亲兵们的剑,冲到文天祥身边,纳头就拜,说道:“文大人,这些日子,可把我杜浒想苦了,想来想去,只有投奔你,今天整整在这里等了一天,才终于等到了您。”

文天祥一听“杜浒”这个名字,就觉得有点耳熟,再看此人一副豪爽模样,口口声声说是投奔他来的,就更是动了心。眼下,他正需要这等壮士,这几天来,他四处访寻的,也正是这种壮士。现在人家主动投奔来了,怎能怠慢?便热诚地扶他起来,说:“杜浒,你从何而来,为什么投我,此中详情,待随我回营之后,再一一细说,如何?”

杜浒高兴地说:“只要文大人肯收留小的,大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原来这杜浒也是相门之后。他是浙江天台人,伯父杜义斋,在前朝做过丞相。杜浒自幼习武,武功颇深厚;加之性情刚烈,有侠义风,结交了不少侠义朋友。他自小就有报效国家,拼杀沙场的大志。眼下国难当头,京都垂危,他想,这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便来到临安,广结义士,组成了一支四千多人的义军,为救国献一臂之力。然而竟报效无门,没有人肯收留。弄得人马渐散,剩下他一人滞留临安。他就不信整个的一座京都,会没有一个可信赖的大臣,经过反复的打听、了解,他终于认准了一个人,那就是文大人文天祥。他想,以文大人的耿介刚正和忠贞不二,他的报国之心就一定能得以实现。主意拿定之后,便毅然决然地等在路上拦见文大人。

这一夜,一盏明灯,几壶淡酒,使这两个新相识作了一次痛痛快快的彻夜谈。他们一个是浓眉亮睛的俊男,一个是粗眉大眼的莽汉;一个是文质彬彬的文人,一个是孔武彪彪的壮士。就这样两个模样、性格、气度完全不同的人,由于抗元的共同志愿,便有了共同的语言,都侃侃而谈,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有说不完的话题。说着说着,不觉灯残鸡啼,窗纸透白。

在他们的通宵谈心将要结束的时候,文天祥亲切地唤着杜浒的号,这么说:

“梅壑(杜浒的字)弟,从今往后,我俩就携手战斗吧!”

杜浒坚定地说:“从今往后,我就跟定文大人了,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几天之后,文天祥突然接到一道诏令,任他为江东西、广东西、兼广东经略、知广州、湖南策应大使。这一长串官名,确乎权力也很大,但是他明白,这无非是要把他赶出临安城,别坏了陈宜中之流的投降好事。他本想辞谢,但想到张世杰的那个回江西坚持斗争的建议,觉得颇有点道理,现在,既然有太皇太后的诏令,就该遵令而行。他打算以杜浒为辅佐,前往担当此任。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启程,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正月十六这天,伯颜突然收缩对临安的包围圈,他亲率部队进驻了逼近临安的长安镇,并约陈宜中去长安镇谈判。陈宜中害怕被扣留,不敢去赴约。十七日,伯颜推进到临平镇。十八日,伯颜进而进入离临安仅三十里的皋亭山。

这突然的变化,使太皇太后以及陈宜中等的精力全都集中在自身的安危上了,无暇顾及周边地区的管理,加之朝中急需用人,于是文天祥的外调也就搁了下来。

这时,最为惊慌的,要算陈宜中了。作为右丞相,在京都垂危的关头,本该指望他拿出个像样的主意来。但他正道的主意没有,唯一的希望是投降。而伯颜偏偏不肯受降,连投降的路子也给堵死了。他在茫然无策的情况下,突然想起了他的祖师爷贾似道兵败鲁港后提出的迁都之策。当时,他也看出贾的目的是为了挟持帝后,以控制朝权。为了保持自己正在上升的权位,他不能再从属于贾,便站在太皇太后的一边,坚决反对迁都,现在不同了,可以玩弄帝后于掌中的,是他自己,迁都就是最好的主意了。于是,他邀了一批朝臣,入宫找太皇太后请求。

陈宜中惊惶万分地向太皇太后启奏道:“眼下元军实际上已是兵临临安城下了,随时都有可能攻入城来,为了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安宁,宜即行迁都。”

已经被忧愁压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的太皇太后,一听这话,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竟呜呜地哭将起来。站在一旁的朝臣们,一个个都慌了,不知如何才好。陈宜中一看太皇太后吓成这副模样,反倒觉得事情好办了,便催道:

“太皇太后,事到于今,已是没办法的事了,光悲伤没有用,您还是先下个决心吧!”

太皇太后觉得这话也有理,只是不悲伤做不到。她无法止住自己的悲啼。一边哭着一边说:“我从来就是反对迁都的。皇室建都临安已百余年,赵氏宗社早安于此,怎能临危抛弃宗社而逃呢?”

听了太皇太后这番话,朝臣们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说服才好,大家都将眼光投向陈宜中,等待他来说服太皇太后。

自然又是陈宜中说话了。他说:“正是从宗室朝廷着想,在敌人如大石压卵地兵临京都时,才想到迁都以暂避一时,这样才能保存实力,伺机反攻。请太皇太后从大局着想,勿再犹疑观望,失此良机。”

朝臣们也纷纷附和,争说道:

“元军就在城外,不容我们有太多的时间考虑了!”

“错过了机会,想走也走不成了!”

“到那时,元军攻进城,免不了烧杀一番,临安毁于一旦,哪还谈得上什么赵氏宗社呀!”

“……”

太皇太后听了这样一番劝说,乱了方寸,自己仍然拿不定主意,便将哭红肿了的眼睛看住一直没有发言的左丞相吴坚。问道:“吴卿,你意如何?”

吴坚是从太学博士晋升上来的。他做左丞相是陈宜中提的名,他跟陈宜中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自然会附和陈宜中。他说:

“太皇太后,陈丞相提出的迁都之策是良策,依臣之见,只能这么做了。”

太皇太后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众卿都是这么个想法,那就依了你们吧!一切安排,就由陈相国作主了。”

“臣遵命。”陈宜中迫不及待地应着,“事不宜迟,今晚就要离开。请太皇太后速速传谕大内后妃,立即遣散多余的宫人内侍,收拾好细软,准于今晚酉时出宫上船。众大臣随驾同行。这一切行动,一定要秘密进行,不得外传,一则以免引起百姓的惊恐;二则防止敌人获得消息后追击我们。”

这么议定之后,太皇太后就铁着心迁都了。她急速回到后宫,并火速传谕各宫,各自抓紧做好离宫迁出的准备。一时,整个宫中,气氛紧张,忙乱异常。那些被宣布遣散的宫人,大都是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归的人,前途渺茫的他们,如同一群被遗弃的羔羊,忍不住暗放悲声,更给这冷寂混乱的宫中,增添了沉重的悲戚气氛。

太阳渐渐西沉,正是酉时时分。宫中准备撤离的人,在大内总管的督促检查下,都已陆续集中,只等陈丞相一到,即可出发。

眼见天已全黑,却仍然不见陈丞相的影子。太皇太后心急如焚地一次又一次地派太监去宫门窥探,可一次又一次地带回一个泡影。又急又气又怒的太皇太后,再也忍不住了,从不发火的她,这回大动怒火了。她沙沙地从头上、耳边拉下了金簪玉环,哗啦啦掷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哀哀地诉说着:

“我本来是反对迁都的,是你陈相国来苦苦要求,我才勉强同意了。现在,约定的时间已到,却不见你的影子。想不到你是在欺骗我!”

就在太皇太后伤心地哭诉的时刻,陈宜中却早已将迁都之事丢在脑后,正自作主张地在他的丞相府的灯光下赶写文章。不过,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文章,而是一份代朝廷草写的投降书。相府养的刀笔手还少吗,一封投降书,还用得着他丞相亲自动笔?是的,起初他是交给幕僚写的。只是稿子交来之后,他横看竖看都感到不满意。便动笔修改,但改来改去,仍然不满意。想到多次向元求降都没有结果,这次的求降书如果写得不好,伯颜再不接受,朝廷难保且不说,他个人的身家性命也都搭进去了。他要尽可能地把降书写得悲切、委婉,要用情和利来打动伯颜。所以他绞尽脑汁,亲自重写这份非同小可的降书。

本来,迁都是陈宜中提出并苦苦向太皇太后求来的,怎么正在实施中他又突然转了这么一个大弯,要去投降了呢?根子是迁都也罢,投降也罢,在陈宜中的脑子里,都是为的个人的名利,而朝廷的死活并不重要。迁都,他为的是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后来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呢?这是因为贾余庆的一番话引起的。

当陈宜中从朝中匆匆回到家后,就火忙火急地责令全家收拾细软,带好金银宝贝之类。正在这时,家僮来报:贾余庆大人求见。

贾余庆本是他的亲信,为人诡计多端,心术不正,常在出谋划策上有出人意料的精妙处,深得他陈宜中的欢心。所以,当听到通报之后,他就立即赶出来接见。

“丞相大人,一进府上,就感到一种忙碌的气氛,敢问这是为何?”贾余庆是在听到陈宜中力主迁都的消息后,很觉失策,才急忙赶来规劝的。所以一见面他就单刀直入地这么提出。

陈宜中说:“哟,没来得告诉你,承太皇太后恩准,朝廷即刻要迁都。”

贾余庆说:“卑职刚才听人传说了这事,才特地赶来向丞相进言的。卑职以为迁都是下策!”

陈宜中大感意外,皱着眉头问:“何以见得?”

贾余庆知道迁都的主意是陈宜中出的,要在这个问题上说服他,并不容易,需要从利弊二字上做文章,于是,他清了清喉嗓,便侃侃谈开了:“从大局看,现今大元帝国强大,已囊括中原国土十之七八;赵宋王朝已是日暮途穷,即使将都迁到天涯海角,也会是死路一条。从近利看,蒙古人入主中原,必须要依靠汉人来治理,招降纳叛,势在必行。试看我朝降元武将,不论是刘整、范文虎,还是吕文焕、董文炳,哪一个不被重用。只要不和元军对抗,便可保住个人官禄,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从大局或是从近利看,迁都是下策,请降才是上策。”

这番话一下子就把陈宜中的心打动了,他在心里权衡着,颇嚼出点道理来了。但迁都事已定,作为丞相,他岂能出尔反尔?他只是咀嚼着,没有吱声。

贾余庆看出了自己的话正说进了陈宜中的心坎上,便进一步鼓其如簧之舌,说道:“从前一段伯颜的态度,可以分明地看出,他是不接受求和,而是要皇上、太皇太后去投降。只要相爷令人草写一份降书,遣使去请降,不就可以了此差事了吗?”说到这里,他瞄了陈宜中一眼,见他默然细听,心气平和,就放胆说道:“到时丞相的位置自然稳保。”

陈宜中权衡了利害,觉得投降确实比迁都好,于是就下定不迁都的决心。他说:“贾大人的话很有道理,就这样吧,不迁都了。我即刻令幕府草份降书,马上去劝太皇太后向元请降。”

哪知这份降书竟这样难产,以致错过了约定的迁都时间,让太皇太后白等了一场。不过,经过一夜的伏案劳作,一份陈宜中自鸣得意的降书,大功告成了:

  宋国主?,谨百拜言:臣眇然幼冲,遭家多难。权奸贾似道,背盟误国,至遭兴师问罪。臣非不欲迁避以求苟全。

奈天命有归,臣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四川、两淮现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臣三百余年宗社陨绝,曲赐存念,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弥忘。

陈宜中写罢,一连诵读了好几遍,自我感觉甚好,自我给了一个“词情并茂,意恳理切”的评价,便准备进宫去见太皇太后。

经这半天、半夜的迁都折腾,整个一个宋宫,被搅成一片混乱。人心不安了,秩序也乱了,说要走,等了大半夜,又没走成。无论是嫔妃或是宫女、太监,上上下下都弄不清天亮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命运。年迈的太皇太后,更是被折腾得心灰意冷。她早已承认自己无力回天了,把希望放在朝臣身上,结果又被高为丞相的陈宜中给耍了,气得她整个一夜都合不上眼。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她,脑子里无端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那个梦,那个关于徽、钦两位祖宗皇帝对她的嘱托的梦。这梦叫她隐隐约约记起了文天祥的一个请求,让吉王赵竫和信王赵?去镇守福建和广东,留下一颗种子,以期日后有复兴的一天。她越想越觉得这一点很重要,至于自己、小皇上以及全氏皇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她打算着二王的母亲杨淑妃和俞修容随行,同时任驸马都尉杨镇和戚臣杨亮节、俞如圭为提举,负责护送二王南行,其实就是向南方逃亡。一大早起来,她就匆匆安排了这件让她肝肠寸断的事,她没有让自己哭出来,也没有让杨淑妃和俞修容哭出来,时间已容不得她们悲伤垂泪了,她们得抓紧准备,抓紧离开临安。刚将这件大事安排好,宫官来报,陈丞相求见。

陈宜中已料想到昨天的失约给予太皇太后的怒气是很大的,但他也熟知太皇太后宽容的好脾气。当他一听宣他进慈元殿的时候,他脸上就堆满了充满歉意的笑容,奏道:

“臣真该死,昨天竟然失了信,只是那是万不得已的事呀。

我突然得到一个新的情报,说是伯颜只要我朝投降,就既往不咎,君臣将士,一律不加杀害,保全余生,听了这个情报之后,我细想,还是太皇太后你原来不同意迁都的主张是对的,是臣我错了。试想,迁都逃避,终归被灭,还不如进一降表,尚可保全。只是这表一定要写得好,让伯颜看了满意才行,这才不得不自己亲自执笔,这段文字,让我整整熬了一个通夜。”

说到这里,陈宜中从怀里掏出那份降书,递了过去:“请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够疲倦的了。最坏的打算她已经有了,她也不期望有异想天开的新胜局,她觉得这台戏该她下台了。便懒懒地说:“这降表,哀家就不看了。迁都也罢,投降也罢,就请你陈相国看着办吧。”

当即,陈宜中就派了监察御史杨应奎带着降书和传国玉玺去元营晋见伯颜。

这一次伯颜很高兴地表示愿意接受投降,并派来使者邀约陈宜中亲自去元营具体谈判。这消息多少给朝廷带来一点慰藉,但却把陈宜中吓坏了。他怕元军怕得要死,他惟恐被元军扣留。就在这天夜里,便带着自已的人马,悄悄地离开了临安,逃到他温州的老家清澳去了。

陈宜中的出逃,又给太皇太后带来了烦恼。她想,这个陈宜中比泥鳅还滑。他出的主意,临到要办实事时,他又溜了。好不容易得到伯颜接受投降的许诺,他一逃走,谁去谈判呢?于是,在正月十九日的一大早,太皇太后将朝臣们召到慈元殿紧急议事。

这次早朝全是在一种悲愤的气氛中进行的。朝臣们一个个满脑子里都是坏消息,谁都不想先启奏。还是心急如焚的太皇太后悲戚戚地先说了:

“陈相国负我,竟不辞而去,令哀家痛心。眼下要人去元营谈判,叫谁去呢?”

一时,殿内竟死一般的寂静,好一阵没有人出班启奏。

在无法再延宕的情况下,左丞相吴坚终于出班启奏了,他说道:“太皇太后切勿过哀。事到如今,请降已成定局。只因愚臣老迈无用,难以胜大任,但可升擢贤能者为相,同臣一道去元营议降。”

慈元殿里立时活跃起来了。参加早朝的文武们都觉得这建议很好,去了个陈宜中,可以另择新人。但选择什么人呢?大家心里不免怀着个小九九,便三个一堆,两个一块地小声议论开了。

在用人上,太皇太后心里还是有点主意的。对于宋廷用惯了的贾似道这个体系的人,她是不会忘的,但由于屡屡给她添了麻烦,使她对他们的信任感渐渐淡下来了。不过对于新人,她也无法绝对的信任,但对文天祥,她却是难忘的。她要将他算进去,也可试试他的忠心。

于是,她说话了:

“吴卿的话很有道理,本朝是应擢升一批贤能。”

当即便传诏:着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天下兵马。

着家铉翁为签书枢密院事。着贾余庆为同签书枢密院事、知临安府。

诏书宣读刚罢,家、贾二人便急忙出班跪拜谢恩。众人正等待文天祥谢恩时,文天祥出班了,但他不是谢恩,而是恳切辞谢。他说:

“臣启奏太皇太后、皇上,朝廷待臣,恩重如山,而臣却无以大功回报,深觉愧疚,只求孜孜不倦于现职,以谢浩荡皇恩。

新的重任,臣实无力担当,恐误国家大事,恳请收回成命。”

文天祥的辞谢,实出太皇太后意料之外。她所见到的,都是削尖脑袋争着做大官,哪有给大官还不肯干的。可这回不同,不想干,还非让他干不可。想到国难当头,她又忍不住流泪了。她说:

“文爱卿,你难道忘了先帝亲点状元之恩了?现在是国难临头,朝廷正是要用你的时候,出使元营之事,是非你莫属呀!”

朝臣们也都苦口相劝:

“文状元,凭你的忠心、胆略,出使元营,是最适合的呀!”

“太皇太后的一片良苦之心,切不可辜负呀!”

“你受命于危难之时,凭你的才华、魄力,必可力挽狂澜,救国家、救百姓、也救我等于水火。你是决不可辞的呀!”

文天祥之所以辞,并非出于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不愿与属于陈宜中一党的贾余庆、谢堂之流共事。他认为与这些人共事是干不出为国为民的好事的,最好是避而远之。要救国救民,只有按自己的方略去干。所以他决定辞谢。现在听了太皇太后和众位大臣的一番话,觉得这次是难于推卸的了。心想,能有机会去和伯颜交锋也好,可以显显大宋的朝威,也可察其动静,岂不是好,反正我是谈判,不是求降。于是,他谢恩道:

“臣谨遵命。”

太皇太后一听高兴了,说:“那文爱卿就同吴丞相一道前往元营吧。”

吴坚见文天祥答应了,觉得正是自己脱身的好机会,连忙奏道:“愚臣年迈,行走不便,文丞相胆略过人,有他前往便可了。”

太皇太后问道:“文爱卿,你的意思呢?”

文天祥见吴坚胆小怕事,临阵脱身,心想,让他去也干不成事,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去好,便说:“就按吴丞相所奏的办吧。”

这样,事情就拍板了。由于伯颜要求谈判的人要是执政的,文天祥是新任丞相,恐被刁难,但文曾任过资政殿学士。所以太皇太后说:

“文爱卿,以资政殿学士这个名义出使吧。”

正月二十日,文天祥带着杜浒,和挑选好的十名精悍随从,一行十二人,朝临安东北方向的皋亭山而去。

本来,杜浒在听到文天祥要出使元营的事后,就非常激动地嚷了起来:“文大人,你万万去不得。元军那么凶狠,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国家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文天祥向他解释说:“这是诏令,再危险也是要去的。”杜浒听了,知道这是无法劝阻的事,就请求道:“文大人既然决意要去,那就请带着我一块去。”文天祥很受感动,觉得这种明知有危险却能不怕危险的朋友,才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皋亭山已被无军占领了好几天了。伯颜将大本营扎在这里后,又令先头部队伸展到临安城郊十几里地的榷木教场。所以出临安城走出不远,就见沿途之上,蘑菇也似的蒙古包遍布四野。

凡兵营所在地,兵哨林立,戒备森严。待来到中军大营时,只见一座白色蒙古包外,密密层层地站着列列刀斧在手的卫队,文天祥料想这就是伯颜的中军帐了。待杜浒上前通报后不久,从帐篷里走出元将唆都,将文天祥引进了帐营中。

伯颜是早闻文天祥的大名的,只是这是第一次见面。他要看看这位以忠诚刚正著称的文天祥,是怎来谈投降的。端坐在正中央的他,见一个头戴方形幞帽,身穿紫色官袍的魁伟宋人,大步走了进来。心想,这是文天祥无疑,果然名不虚传,真正是一个了不起的美男子。他要试试文天祥的胆量,便故意横眉怒目,陡然大喊一声:

“来者是谁呀?”

文天祥凛然站在中间,也大声回道:“我是大宋资政殿学士、右丞相文天祥。那你又是谁?我要见的是伯颜元帅。”

“这就是我们的大元帅。你还不下跪!”唆都在一旁这么喝道。

文天祥气度安然,不卑不亢地回道:“我是大宋使者,前来平等相见,岂有下跪之理。”

伯颜从这一见面的几句话,就知道了文天祥确是厉害。他不敢再怠慢他了,便令左右给文天祥搬来凳子,说:“既然文丞相是使者,就请坐吧。”

文天祥刚昂然坐下,伯颜就问:

“怎么贵国的丞相陈宜中不来洽谈投降事宜呢?”

“投降?不,我是奉旨前来议和的。”文天祥正色地这么回道。

伯颜哈哈大笑说:“议和,文丞相想议和?晚了,为时晚了。

眼下我们已经打到你们京都的城下来了,还想议和?”

文天祥看到伯颜笑成了一个大红脸,用几分鄙视的语气说:

“是的,你们是打到我大宋的京都城下了。但是,你想过没有,大宋承正统帝王已三百多年了,不是辽国、金国可以比的。难道你们元朝想要把大宋的国士全部吞并,并毁灭赵宋的宗社么?”

面对着文天祥义正辞严的质问,伯颜说:“我大元并没有这个意思。社稷可以不动,对百姓也不会加害。”

文天祥抓住这话,立即进一步说道:“既然这样,你们就应该将兵退至平江或嘉兴一带去,然后再来商议每年贡纳金银及犒劳军队的事。”

要伯颜退军,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他圆瞪着双眼瞅了文天祥好一阵,才说:“文丞相,你难道忘了你们汉人的一句谚语,叫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今宋廷连为寇的本事也没有了,只能投降了。”

这一回是文天祥哈哈大笑了。笑罢,他严辞驳斥道:“我泱泱大国,岂有向小国投降之理。你大元帅不要高兴得太早,以为打到京都城下,就是最后胜利了。不,这错了。我大宋至今北有淮扬,南有浙闽;西南还有两广云贵;川鄂一带也仍有我爱国军民在战斗。要想征服我大宋,谈何容易。奉劝大元帅退兵议和,勿再挑起战争。”

听了这一番振振有词的话,伯颜又气又恼。他鼻子一哼,说道:“这场战争可是你朝贾丞相惹起的。想当初,我圣主屯兵鄂州,你贾丞相遣使来求和。后又背信,甚至扣押我方使臣,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朝才兴师问罪的。”

文天祥据理力争,反驳道:“真正背信弃义的是你们呀,你难道忘了?先朝宋蒙两家不是有‘海上之盟’一道攻打金国吗?灭了金国之后,你们野心大了,坐地食肥,穷兵黩武,背盟南侵我大宋,这不是无信无义吗?”

伯颜被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他的红脸膛变得更红了。他想,文天祥如此来者不善,是不是另有企图。在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能放他走。更何况他是一只虎,岂能放虎归山?于是,他说:“你竟敢当我的面骂我大元无信无义,这是犯下了多大的罪呀,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文天祥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说:“怕死?我宋状元丞相,所缺的就是一死报国了。宋存则我存,宋亡则我亡。就是刀锯在前面,油锅在后面,也不会惧怕,还有什么能让我怕呢?”

软硬兼施,都没能打下文天祥的锐气,使伯颜坚定了扣留他的决心。他说:“文丞相,你还是先住在这里,许多事,慢慢地议吧。”

文天祥明白伯颜是要扣留自己,抗议道:“我是来商议两国大事的,你为何把我留下?”

伯颜皮笑肉不笑地说:“文丞相不要生气。你是宋之大臣,责任重大。你就等着和我一道共同商议吧!”

文天祥还想抗议,却被唆都等人客气地围请走了。

伯颜当即着人招来程鹏飞,令他速去临安质询,为什么送来的是降书,而文天祥却是来议和?太皇太后知道后,有好一会没吭声。她的心情很复杂,对于文天祥一心捍卫国家威严的勇敢精神,是很赞赏的;但在眼前这种除投降无其他路可走的情况下,他这么做会坏了她的大事。她当即召集众大臣商议如何对待此事。元使在殿上对众大臣说:

“你们的文丞相在我营坚决不肯议降,伯颜大元帅很生气。我奉大元帅之命,前来通告:着你朝立即派出祈请使,前往我营,听候北上大都请降。”听了这极严厉的通告后,众大臣中的主战派不知所措,而投降派的核心人物刘岜、贾余庆、谢堂等却十分活跃了。他们三番五次地向太皇太后进言,劝说一定要满足元人的要求,立即派出祈请使,并拿出了早草写好的一份“令江南各省军民归顺元朝”的诏书,请太皇太后同意。太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只能一一认可了。于是便决定派左丞相吴坚和新升任的右丞相贾余庆为祈请使,随程鹏飞一道赴元营。

伯颜见程鹏飞带着宋朝两个丞相来请降,心中大喜。便在帐中设宴相迎,一则标榜自己的仁义之心;二则也可炫耀一番军事上的胜利。为了从心理上摧毁文天祥的抗元意志,他还特意安排文天祥来赴宴,并邀文天祥和吴坚坐在他的两旁。

文天祥对伯颜的邀请视而不见,冷冷地说:“我就不坐了!”

厚颜无耻的贾余庆,为了讨好伯颜,上前去劝说:“文大人,坐上去吧,莫辜负大元帅的好意了。”

文天祥顿时火起,厉声道:“你快住嘴!贪生怕死之流,卖身求荣之辈,有什么资格来多嘴,别弄脏了我的耳朵。”

这时,同被邀来赴宴的宋降将吕文焕和他侄子吕师孟,也在一旁劝文天祥入席。

文天祥怒气冲冲地斥道:“你等逆贼,多什么嘴!”

吕文焕不服气地质问:“你有什么理由骂我是逆贼?”

文天祥说:“我大宋之所以造成今天的危机局面,你就是罪魁祸首,不是逆贼,又是什么呢?就是三岁的孩子,都会这么骂,又何止是我骂呢?”

吕文焕争辩道:“我坚守襄阳整整六年,得不到救援,是形势所迫才这样的。”

文天祥尖锐地说:“得不到救援就可以献城投降吗?以死报国是完全应该的嘛,哪有投降的道理?你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为了爱护妻妾,却坏了自己家族的声誉。现在,你们全家都一起当了叛徒,你们不知羞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见叔叔受了辱骂,侄子吕师孟也来帮腔。他气鼓鼓地说:

“你文丞相不是上疏要诛杀我吗?今天不杀我了?”

文天祥愤怒地说:“没有杀你,那是朝廷没有很好地执行刑罚。现在你有机会杀我了,那你就杀吧。我如被杀,那是大宋的忠臣,对我来说,这一生没有白活了。我怕什么死呢?”

听了文天祥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语,伯颜十分感佩,不断在心里赞叹:“男子汉呀,真正的男子汉呀!”他见实在无法叫文天祥屈服,便命令将他押下去了。

于是,一场无条件投降的谈判,诸如何时元军入城受降,如何接收国库、军库、粮库,以及调拨多少银两犒劳元军等等事项,就在这场酒宴之上议定了。

陈宜中的临阵脱逃和文天祥的被扣元营,这接连的两件事,使张世杰越发觉得自己的赴两淮打开局面的主张是正确的。他很为文天祥惋惜。多好的一位正直、有为的国家栋梁,可惜未能真正地发挥作用,如今落入伯颜之手,能有好结果吗?他想到几天前,他就曾劝告过他,依靠现在的朝廷,是无法抗元的,并提议二人分别去江西、两淮打开局面。可惜他文天祥过于愚忠,对朝廷期望过高,以致落入敌手。当然,他相信文天祥的勇气,相信他有不畏牺牲的精神,但是,这一死对救国又会有多大的用处呢?他张世杰也是不怕死的,他相信手下的两三万士卒也是不怕死的,但是整个京都已被出卖,国家已被出卖,敌人已经被请进来了,再死上两三万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与其这样白白去死,就不如先保持这支力量,去跟敌人周旋、战斗,在消灭敌人中去牺牲有意义得多吗?他无法理解文天祥那种在敌人营垒中面对面的斗争的重要性。于是,就在文天祥在伯颜举办的宴会上怒斥敌人、叛徒的那个夜晚,告别了他所喜爱的六和塔,率领着他的部队,悄悄地顺钱塘江而下,转向两淮而去。

正月二十四日,伯颜对临安的抗元军事力量的整肃工作开始展开。他派了镇抚唐兀儿和宋将赵兴相一道进临安,首先遣散了文天祥所率领的勤王义军。张世杰转移了,文天祥的义军遣散了,整个临安,没有了反抗的军事力量了。

于是,二月初五这一天,天气晴朗,春风骀荡,临安城四门洞开,的的确确,没有抵抗,没有厮杀,当然也没有流血。在这种和和平平的气氛中,伯颜红扑扑的团脸迎着春风,骑在高头大马上,随着威武雄壮的骑兵队伍进城了。

投降仪式是在祥曦殿举行的。

本来没多少生气的宋宫,这一天更是静穆得可怕,那一座连接着一座的庭院里,寂无声响,如同在举办一场极悲壮的丧礼。

太皇太后已病倒了,可怜六岁的皇帝赵?,就成了这场悲壮游戏中的主角。什么都不懂的他,像往常上朝一样,在大臣的导演下,走着各种他无法理解的过场。不同的是,以往的上朝没有那个可怕的红脸大汉,大臣们没有这样愁容满面,而且行跪拜礼的不是他。这是令他大惑不解的。

六岁的赵?,朝北面元朝大都宫阙的方向跪着,向伯颜献了降表,表示退下帝位。投降的仪式就这么简单而静悄悄地结束了。在整个的受降仪式中,伯颜虽威仪凛然,却始终没有笑,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待仪式结束后,他才肃然向降将孙文虎发出一道命令:“带一支轻骑部队,快快给我将二王追回。”

整个接收工作是井然有序而又凄惨的。

临安被改成了两浙都督府。府库、史卷图籍、宝玩、辇乘之类尽被接收封存。三宫六院之宫女、乐官、内侍,被搜索而分享,不从的宫女投水而死者,不下百人。

祈请使贾余庆、吴坚、谢堂、家铉翁、刘岜五人,先行坐船北上去见忽必烈,请求纳降。伯颜十分赏识文天祥,想诱降他,便胁迫他随祈请使一道北上。跟随文天祥而行的还有杜浒、余元庆、金应、张庆、吕武、夏仲、王青、邹捷、李茂、吴亮、萧发等十一人。

接着,在闰三月,赵?和他的母亲全太后也被迫随元军北上,他的祖母谢太皇太后因病无法启程,才多在临安停了些日子,但不久也被押往北上。

就这样,南宋一百四十八年的偏安局面,便简单而静悄悄地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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