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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痛史》[第三部 风雨如磐] 二十四、文天祥夜走真州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6-21 03:53:20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南宋痛史》[第三部 风雨如磐] 二十四、文天祥夜走真州
    

去晋见阿术。这完全是一次礼貌性的拜会。文天祥并不是“祈请使”,因在伯颜心目中是个重要人物,所以非要他一同上大都不可。他是被挟持上船,开始这次的北上旅程的。

“祈请使”一共五人,他们是右丞相贾余庆、枢密使谢堂、参政家铉翁、同知刘岜,还有强被拉了去的左丞相吴坚。他们二月初九日离开临安,坐船沿着大运河,经平江、常州,于昨天(十八日)到达镇江的。今天,也就是十九日,唆都就带他们去见了阿术。阿术元帅是个十分傲慢的军人,他瞪着大铜铃眼,腆着大肚皮,目中无人地坐着,说话不看人,对别人的话也要理不睬的,把接见的场面弄得十分的拘谨。贾余庆为了讨好,无话找话说,自己冒充是北边人,来跟阿术套近乎。阿术并不买他的账,只在鼻子里哼了哼。他害怕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也就口若悬河不起来,越说越吞吞吐吐了。倒是只知随声附和的谢堂反而活跃,他自己无话,插科打诨,常常得体,阿术的鼻哼声这时也显得特别的平和。那个以开淫秽无聊玩笑取悦元人的刘岜,在这严肃的场合下,讲不出正话来,但又不甘寂寞,常抢话说,却又说不到点子上,便使阿术痛苦地发出鼾吼般的鼻哼。只有吴坚时时作出点头称是的表情,却并没发出声音。这个胆小怕事的书生,一看到阿术那铜铃似的大眼,心里就发怵,畏缩的他,本来就话不多,这会即使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一直不吭不声的还有一个文天祥,他昂然挺坐着,以目中无人的神态回击目中无人的阿术。在文天祥的眼里,这阿术只不过一介武夫,他没必要跟他说话,更何况自己又不是祈请使。可是傲视一切的阿术,偏偏注意着这个不是祈请使的文天祥,他老将威风凛凛的眼神瞟向文天祥,仿佛惟有文天祥,才是赵宋朝廷的真正代表。这使贾余庆、谢堂等大惑不解,且因这次的拜会增加了一分心事,惟恐元人看重文天祥后而薄待了他们。他们都是卖国求官的,担心这么一来会在元人面前失宠,使自己捞不到大官做。所以在返回的船上,他们都闷闷地坐在舱里,为自己的前程苦恼着。

文天祥独个儿伫立在甲板上,放眼大江上下辽阔的水域。这里是长江的主河道,又是运河、京水注入长江的汇水处,所以江面既宽,水势也特别大。一种海阔凭鱼跃的豪迈感情正在他的心里涌动。眼前被羁的他,是多么希望投身到这自由辽阔的天地里去呀!这是他的愿望,一种强烈而迫切的愿望,在到达镇江匆忙安排住宿时,他得到了与杜浒短暂相会的机会。

就在这一瞬间,他俩定下了设法逃走的共识。刚才与阿术的见面,使他对当前形势有了知己知彼的了解。在一江之隔,江南面的镇江,与江北面的真州、扬州,恰成一个倒立的品字,而真州、扬州,现在仍然牢牢地把握在李庭芝手里,这也是长江以北现存的两座宋城,北上大都,唯一的水道是大运河,难免常有宋军的行动。为了确保“祈请使”一路的安全,得在镇江停留一段,这些情况,使他越发觉得这是最好逃走的时机,这里也是最便于逃走的地方。真州就在不远的长江上游的北岸。守将苗再成是李庭芝的部下,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将军,他知道这个人,而且对他的人品、志趣也有所了解。逃到他那儿,再联络李庭芝,是可以打出一片新天地的。关键是要成功地逃走。一切准备工作都是由杜浒在暗暗筹划,但愿他能顺利……

“文丞相,在看江景呀!”

热情的招呼把文天祥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从那拗口的汉话口音,他听出说话的人是唆都。便热情地回应道:

“是呀,唆都将军,你看这江上的风景有多好啊!”

随着文天祥挥手的指点,唆都看到了晚照下的江面上,辉映着灿烂的落霞,金波荡漾。而苍穹之上,一片金碧辉煌。水鸟在长空飞翔,船帆在彩波上穿梭。真是气象万千,风景如画。“文丞相又要作诗了吧?”唆都这样问。

他知道文天祥有学问,喜欢写诗。他还记得文天祥因他而写的那首诗,不禁顺口诵道:

虎牌毡笠号公卿,不值人间一唾轻。

但愿扶桑红日上,江南匹士死犹荣。

唆都虽然并不怎么懂汉语,不过联系这首诗写出的背景,他是能懂得其中的含义的。这首诗是因他对文天祥所说的一番话而引出的。他是奉伯颜之令而去“馆伴”文天祥的。他明白,所谓“馆伴”,只是表面上说是陪客好听些,实际上是去看守监督,并对文天祥劝降。所以有一天他对文天祥说:“文丞相,我们大元将要大力兴办学校,培养人才,并推行科举,选拔官员。你是宋朝的状元丞相,是很有学问的官。今天大元一统天下,是少不了你这种有才学的人才的,日后你无疑也会是大元的丞相,这不是很好吗?”文天祥听罢,当即毅然谢绝,并写了这首诗送给唆都,表明心迹。唆都读了诗之后,不仅没有因自己劝降失败而恼怒,反而更敬佩文天祥了。他在心里感叹:像这等将当官看得轻如唾沫,将名节看得重如泰山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的胸怀啊!他料定文天祥必是大元丞相无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总是亲热地称呼文天祥为“文丞相”。但他也增添了一桩忧心:惟恐文天祥为名节而轻生。所以总是追随左右,形影不离。

“将军好记忆,背诵得好流利!”文天祥感动地说。

“那是一首旧诗,我还想读文丞相的新诗。文丞相总不致辜负眼前的美景,该有雅兴写一首关于京口的新诗吧!”唆都兴致勃勃这样说。

文天祥倒是有点喜欢这位元将了。从相处的这十几天来,他觉得这个脸庞黑瘦的连鬓胡子蒙古汉子,倒还是个真诚的人,较之贾余庆、谢堂这些汉人更有人味得多。他笑着回道:

“既然将军这么爱诗,我还能没有做诗的雅兴吗?有,有,是该有一首‘回京口’的诗。”

说着,沉吟片刻后,他陡然脸上泛起一道得意的光彩。唆都注意到了这道光彩,高兴地问:“做好了?”

文天祥灵感一闪,的确有了,说:“是呀,你听……”可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闭嘴不说了。

“吟呀!”唆都催道。

文天祥歉然一笑,说:“还没做好哩。”

唆都着急地说:“怎没做好?”

文天祥浓眉一皱,说:“没兴致了!”

唆都很觉遗憾,说:“没兴致就不能做吗?”

文天祥说:“是呀,做诗是很讲究兴致的。没有兴致,再怎么苦熬苦煎,也出不了诗的。”

听这话的时候,唆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文天祥那张白皙而丰满的脸。他相信地点着头,但心里却觉得难于理解:这诗,可太神秘不测了!其实,文天祥的回京口的诗早就有了,只是那是一首五律。

但在吟诵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这首诗是不能诵给唆都的。他是触景生情地做出了一首回京口的抒怀诗,而不是一首咏景诗。这首诗是抒发自己决计逃走的情怀,是不能念给唆都的。此刻他心里想的全是一个“走”字,他也只能写出这种诗。这诗虽不能吟,却是应该牢牢记在心里的:

早作田文去,终无苏武留。偷生宁伏剑,忍死欲焚舟。

逸骥思超乘,飞鹰志脱鞲。登楼望江上,日日数行艘。

尽管这诗是在这特定的环境中做出来的,逼得他不能直抒,只能隐晦,所以用了不少典,很晦涩,吟诵出来唆都也听不懂。

但他会缠着他解释,这样会出麻烦的。他不能惹这个麻烦。唆都很想文天祥有一首诗,说:“那就等文丞相有兴致时做吧!”

文天祥倒有点过意不去了,想到这一路来自己写过不少诗,就是在渡江去瓜州时,就有《渡瓜州二首》,无妨诵给他听听。

于是说:“那就诵在瓜州做的二首,好不好?”

“好啊!”唆都高兴地说。

文天祥将头微微仰向彩霞的云天,朗然诵道:

跨江半壁阅千帆,虎在深山龙在潭。

当日本为南制北,如今翻被北持南。

眼前风景异山河,无奈诸君笑语何!座上有人正愁绝,胡儿便道是偻罗。

唆都听得很专心,虽说他难以嚼出诗味,却也明白了大体意思。这时,他想起了在接见了宋祈请使之后阿术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别看文天祥一言不发,内心里是满肚子的不服气呀!”这话真说对了,他的诗就是表达了这种不服气的情绪。便说:

“文丞相的诗,诗如其人呀,尽是倾吐心里话!”

文天祥心里一怔,没料到这个蒙古人竟把他的诗听懂了。他不怕他听懂,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因言获祸不成?但他不愿妨碍自己的逃走计划的实施。他本想回说:诗为心声嘛。然而,说出来的却是:

“这是做诗嘛,哈哈哈!”

唆都也笑了,不过他心里却在说:你口里说得这么轻松,心里却比压着大石块还要沉重。他还是担心着文天祥轻生,怕他因不服气而激愤去死。他觉得该给他宽松,不要去逼他,慢慢让他想清楚后,最后,他免不了还是要走归顺这条路的。所以他说:

“这么做做诗也好,将心中的愤懑泄出来,就轻松了嘛!”

文天祥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不想再跟唆都这么言不由衷地谈下去了。他心中放不下的,仍然是那个逃走计划。他忘不了昨天傍晚时跟杜浒的密谈。时间虽极短促,话语也十分简单。但他们的心里都是非常明白的。他们是要谈这十几天来,一直在谋划的逃走问题。在皋亭山,在谢村,在平江,他们都准备逃走,可惜都没有成功。所以杜浒问:“文大人,这次怎么办?”文天祥果决地说:“当然是逃走,逃到真州去。”杜浒说:“若逃走失败呢?”

文天祥说:“那就死!”又说:“你给我准备一把匕首。”杜浒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交给文天祥,说:“去真州得有船,我设法去找船。”文天祥说:“这事就全交给你,要注意,千万不能走漏消息。”杜浒说:“我明白了。”

他们的谈话就这么简单、明白。文天祥知道,要将准备工作做好,并不简单。他相信杜浒能把事办好。他俩虽是初结织的朋友,但是相见恨晚,很快就成了至交。他在写给杜浒的诗中,就无限深情地写道:“东坡爱巢谷,颇恨晚登门”、“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独与君携手,行吟看白云”。这种情谊,也就使他对杜浒所抱的期望更高,恨不得杜浒将事即刻办好,让大家早早逃出这个狼穴。

在和暖的春阳的辉照下,京口显得热闹而有生气,除了随处可见团脸膀粗、一口大舌头汉语的元兵外,还很难见出战乱的景象。

这是一个长江岸边的大口隘。它位处京江口,对面又是运河口,是南北东西水路往来的商贾、游客的必经之地。所以它虽无城,却有城市的规模和富庶、繁华。那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无数白墙青瓦建筑,落在江岸的高坡上,从江上看去,就像涌起倒海翻江的屋浪。可登岸走了去,穿过一片散乱、破烂的小土棚后,就会出现井然有序的大街、小巷,再往深处走,还不时会出现一座座大豪宅,使你发出大感意外的惊叹。

杜浒就是沐着春阳,在这大街小巷中游荡的。在元人的眼里,他只不过是文天祥的十一个随从中的一个,只让他们上路时跟着,平时很少让他们与文天祥接触。这就给了他自由自在四处游荡的好机会。而他那满脸的大胡子和粗俗的衣着,又不让人注目,只当他是码头上的一个普通搬运工。这几天,他常拉着文天祥的帐前随从余元庆这么游荡。余元庆是镇江人,又在这一带工作过多年,熟人熟地,在杜浒看来,是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他俩装出一副颠狂模样,成天酒气熏天。不过他们从不上大街里的酒楼,总是往街外江岸边的小酒肆里钻。在那些挑夫、苦力酒客面前,出手大方,豪爽过人。他俩是要在这些人中物色朋友,能为文丞相的逃走助一臂之力的朋友。

这一天,他俩荡到江岸边的一个芦苇编织的小酒棚边,见里面坐着一位须发灰白的老人。那老人没有喝酒,只是满脸愁云地坐在酒桌边。他俩料定必有原委,便钻了进去。

一个高呼:“老板,上菜上酒!”

一个凑到老人面前,问:“老人家,怎不喝酒?”

老人气哼哼地说:“我王三没钱,喝什么酒!平时都是赊酒喝,今天倒不肯赊了!”

这边杜浒朗然地说:“老人家,不嫌弃的话,就跟我们一块喝吧!”一边向老板喊:“多来两斤酒,多上一份菜!”

老者正要推辞,余元庆一把拉住老人,用地道的镇江口音说道:“你这就见外了吧,都是跑码头的生意人,烟酒不分家嘛!”

杜浒也说:“看老人家身板硬朗,动作敏捷,像有点拳脚功夫的。都是江湖上人,分什么你呀我呀!”

老人见两位壮士豪爽、真诚,也就不客气了。酒过三巡之后,老人灰色的瘦脸上,浮现出了红晕,话也多了。他举杯说:

“我就借花献佛了,敬二位一杯!”

杜浒和余元庆都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们都是朋友了,不叫敬酒,是一块干!”

老人感动地说:“好,就一块干!”

待三人干了酒后,老人激动地说:“两位如此豪爽真诚,我也该说点自己的话了。我王三是个穷当兵的,当了一辈子兵,老了,打不成仗了,当官的就不要我了,只得流落街头。我连个避风雨的窝也没有,还混了个老太婆,没别的法子,就在河滩芦苇丛里搭了个小棚住着。不该在军营中染上了好酒贪杯的坏毛病,好不容易卖苦力换来几个钱,又都还了酒账,成天挨老婆的臭骂。唉,这日子真没法过。”

杜浒听了,心中大喜,他想这一回可找中一个人了。便热情地说:“王三老哥,我们都是苦命人,我跟元庆老弟身强力壮的,跑点小生意,虽富不了,袋子里总还有点小酒钱,常言道,烟酒不分家,如老哥看得起我俩,往后只管来这店子喝酒,这点酒钱我们还付得起。”

余元庆也说:“是呀是呀,老哥你只管来。如今兵荒马乱的,不靠朋友靠谁呀!”

老人喝着酒,听着这番热情的话,心里舒服极了,说:“今天真是黄道吉日,不想遇到贵人了。我王三活到六十多,当了一辈子兵,混熟多少人,都没遇上个知心朋友,老来倒遇上了。今天既然聚在一起了,就不要轻易分手,喝罢酒,如不嫌弃的话,一道去我那个穷家看看。”

这是杜浒求之不得的事。他正想去江边走走,寻出一个僻静的靠船码头来。便道:“那太好了,元庆,等会就跟王三老兄走一趟吧!”

于是,酒醉饭饱之后,在王三老人的带领下,三个人从小店走了出来,没走几步,朝旁一拐,就是一条极陡的坡道,顺坡走出不远,便是一片小菜地,穿过菜地,是一片密密的芦苇林。芦苇林中有泥沙路,想是老人夫妇日积月累地用两双脚踩出来的。

他们走出约一里地,果然前面不远处出现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有一个芦苇小窝棚。也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老人突然转身说:

“那个破屋没什么看头,我还是带二位小弟到江边走走吧!”

余元庆忙说:“那不见外了吗?来到家门口了,哪能不进去看看老嫂子呢!”

王三迟疑地说:“我们满口的酒气,她又当我赊酒喝了,难听她的唠叨。”

杜浒这才想起老人惧内,况且自己心里想的是寻找临时靠船码头,便道:“王老兄带我们去江边也很好嘛,走吧,看这江边还能停船吗?”

王三老人一边说:“怎不能停呢?不远处靠近甘露寺的地方,就有个小码头,过去,附近百姓的小船,就常在这儿停。”一边带着他们绕出苇林,走向那个码头。

杜浒站在那码头边,举目四望,心里高兴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只担心穿街走巷去大码头容易暴露,太危险,现在好了,可以从这条僻静的小路来这个小码头上船。他口里高兴地叫喊道:“太好了,太好了!这地方太漂亮了!”心里却是说:我总算找到了一极好的登船处了。

整整八天了,文天祥都是在焦虑不安中度过的。他们一直在想着逃走的事,惦记着杜浒准备得怎么样了。

为了寻找逃走的方便,他一直在想方设法离开“祈请使”这个团体,寻求独处的机会。这一天,机会来了。元人在镇江府衙里设盛宴款待他们,而吴坚丞相受了风寒,生了病,躺在停泊在京河里的大船上不能赴宴。宴会后,他就以自己喝酒过量为由,留宿在府衙里。第二天,他要求去船上陪伴吴坚。唆都一路见文与贾余庆等人格格不入,而与吴坚相处得还好。觉得他俩在一起做伴,相互或可得到一些慰藉。他最担心的是文天祥的轻生,有吴坚跟他在一起,或可放心一点。于是就欣然同意了。自然,他没有放松对文天祥的监视,他要专门负责监视文天祥的王千户也同时留了下来。

王千户是一个特刁钻狠凶的人。自他跟着文天祥后,他就像一条猎狗似地紧随在文天祥左右,顷刻不离。文天祥觉得在船上歇息是不行的,正好,离岸边不远,有一豪宅,一打听,是京口有名的大户沈颐的宅院。他便以船虽大,成天住在这里,没一点活动的余地,憋闷得慌为由,提出要住到沈颐家里去。王千户觉得住在大户人家吃得好,住得舒服,而且更安全。按照唆都将军的吩咐,特别要防的是文的自杀,而不是文的逃走。在唆都看来,文只有自杀的可能,而没有逃走的可能。王千户想,离开了船,少了危险性,更便于防范。于是,他也欣然跟随文天祥去了沈家。

沈颐是京口的名绅,家财万贯,知书识理,对文天祥的道德文章是仰慕已久的。在此战乱期间,且又是元军占区,文状元求宿来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欢迎!文既是受羁之人,又有元人相随,且是大宋丞相,他为什么不能欢迎呢?文天祥对沈颐的慨然允诺很是感动,但王千户硬要与他同室而居使他很不愉快。不过,沈府构造恢宏,亭楼别宅,星罗棋布,花圃园林,一应俱全,却给了他自由活动的好天地。就在住进的第一天,杜浒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身边了,只短暂的一面,他高兴地知道了出逃的小路找到了。然而,关键的渡江之船还没有着落。船都掌握在元人之手,没有船,插翅难飞呀!这么些天了,船仍杳无信息。

文天祥屈指计算着,已在镇江、京口整整停了九天了。这九天,真是度日如年。他焦虑的是,在京口停留的时间决不会太长,如果京口不能脱逃,只要一离开京口,顺大运河北上,逃走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他多么希望早日得到船呀!这天正是是二月二十九日,中午时分,唆都送信来了,说是即日去瓜州,翌日自瓜州启程北上。这个消息,顿时使文天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如今船无着落,而离开京口又在顷刻间。如何是好?文天祥在焦急地关心着船。杜浒、余元庆也在焦急着船。

这几天,杜浒和余元庆一直在京口的大街小巷中穿梭,他们极望能找到一只船。然而,始终没有如愿。也是二月二十九日中午,他们也得到了明日北上的通知。也就在这时,他俩下死决心,无论如何要在下午把船找到。哪怕是一艘小船,或一叶渔舟。

他们曾沿河寻找船民和渔民,说是有些货要运往对岸,出高价租船一用。回答十分简单而明确:船都被元军征用了,私人不准有船出航。

眼看日头已偏西了,再有几个时辰找不着船,逃走的希望就会变成泡影。他俩急如蚂蚁地在街头转悠,就像两只没头蝇子,毫无目标地乱窜。活该是来了缘分,他们正这么毫无希望地瞎走着时,猛得对面一声惊喊:

“噫,那不是元庆大哥吗?”

余元庆抬头一看,也惊喊起来:“细娃子,是你呀?你怎么跑到京口来了?”

那叫细娃子的兴奋地跑了拢来,说:“我还正要问你哩,怎么跑到京口来了?”

余元庆没有正面回答,却向杜浒介绍说:“他是和我一个村子长大的细娃子,原在夏贵的水师里当差。这位是杜大哥,我的拜把兄弟。”

细娃子亲切地朝杜浒喊了一声“杜大哥”后,问道:“元庆大哥,你不是在给文大人当差吗,怎到这儿来了?”

杜浒见细娃子是水兵出身,便联想到船,想这位朋友或可在船的问题上帮上忙,便迫不及待地插嘴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元庆,今天遇上好兄弟,是个喜日子,找个偏静处喝几杯吧!”

细娃子也高兴地说:“那好呀,我请客吧!”

余元庆说:“要请客也不该是你请,我是哥,该是我请才对。”

杜浒也说:“你俩是老兄弟了,别争了吧。我是新兄弟,初次见面,总该有个见面礼吧,还是由我请。”

余元庆一想,我请或杜浒请,都是一个口袋里的钱,就说:

“好,好,就由杜老兄请。”

就这样,他们三个在巷口清静处选了个酒楼,要了些好酒好菜吃着。在举杯互敬第一杯酒时,细娃子抑制不住地说:

“两位老哥不要客气了,这酒我请定了。不瞒兄长,眼下我当了个好差使。我在鲁港被元人俘虏后,原以为只能一死,岂料不仅没死,他们见我有点水上功夫,还要我当了个管船的小头目。”

听罢这话,余元庆情不自禁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细娃子忙问:“元庆兄为何叹息?你不是在文大人帐下混得还很不错吗?”

余元庆说:“文大人自然待我不错,只是我对不住文大人。”

细娃子问:“莫非你离开文大人了?”

余元庆说:“文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会离开他?我眼下正随他来京口,他托我一件事,却无法办到。”

细娃子惊讶地说:“怎么?文大人在京口?他怎么会来京口?”

杜浒说:“这事说来话长。”

接着,他将文天祥奉旨出使元营,宁死不肯投降,被伯颜扣留,押去大都,现停在京口,明天必须北上的事细说了一遍。

细娃子听了,叹道:“原来文大人也在遭难呀!他托你们什么事呢?”

余元庆说:“以文大人的骨气,会屈膝投降吗?他是决不肯北去的。他只想逃走。可逃走要船。民间无有一艘船,怎么办呀!”

细娃子听罢,只低头抿酒,默然无语。

杜浒却说:“细娃老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细娃子放下酒杯,说:“杜大哥,有什么话,你做大哥的尽管说。”

杜浒说:“文大人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他的逃走,也是为了挽救我们国家。像文大人这样有本领的人,他们元人是做梦都想得到。要做官,元人的丞相也会是他的。但他是个忠臣。他宁做大宋的鬼,也不肯做元人的丞相。他想逃出虎口,我和元庆就是丢了生命也要成全他。现在只差一艘船,你是管船的,可不可以通融一下,我们用一千两银子,租一条船渡江。不过深夜用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老弟肯不肯帮这个忙?”

余元庆也说:“杜大哥这个主意真好。细娃老弟,你就帮了吧。只要你答应,银子是现成的,我当面就交给你。”

细娃子一口干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地一放,说:“二位兄长,我细娃还是个人,怎不懂仁义道德?我虽然现在元营,可心还是大宋的。文丞相忠贞为国,难道我的心叫狗叼了去不成?救文大人是二位兄长的责任,也是我细娃的责任。为大宋救出一个丞相,难道不比一千两银子更有价值吗?我还要什么银子呢?”

听了细娃子这番话,杜浒和余元庆高兴得不得了。都说:

“细娃真是好样的,我们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哩!”

当即,他们三人来到江边,指定好靠船的地点、时间后,才信誓旦旦地分了手。

文天祥从杜浒擦身而过的简短的“船有了”、“夜里我来”几个字,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在沈颐大院落里的花径间踱着,在思谋着夜里脱身的办法。

这正是仲春二月的花季,沈家花园里真个是花团锦簇,蝶飞蜂闹。风是轻轻的,带着淡淡的清香。鸟儿却不知趣,不停地在枝头喳喳戏闹。文天祥就是在这种环境里,焦急思考脱逃之计。

鸟儿的戏闹,增加了他的不安和烦躁。恰在这时,又隐隐感到有一双讨厌的眼睛在鬼祟地闪动。那是从花丛隙缝处漏出来的。他知道那是王千户,这个刁狠的家伙的眼睛,总是这么不停地追随着他,连睡觉也不让他安宁。他总是想方设法要睡在他的身边,这回是睡在他的前屋,使他的出入,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他现在思谋的,就是如何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他灵机一动,装作是在思谋作诗。也真来神,说要作诗,诗就真的来了。他轻轻念道:

百计经营夜负舟,仓皇谁趣渡瓜州?若非绐虏成宵遁,哭死界河天地愁。

念罢,心里不免有点得意,便给这首诗题名为:《绐北难》。

想到前些天吟成的《定计难》、《谋人难》、《踏路难》,还得有首《得船难》。正这么想着,忽听有人喊:

“文丞相,文丞相!”

他听出是吴坚的声音。吴坚会有什么事呢?便疾步走了去,一边问:

“吴丞相,有什么事?”

吴坚病还未愈,身子还很虚弱,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还颤巍巍的。他满面愁容地说:“唆都将军派人来说,明天得动身北上,要我等今天赶去瓜州,明天从那里出发。等一会贾余庆他们就从镇江来,要我俩同船而去。”

文天祥一听,心里更急了。怎么这么糟呢?不称心的事偏偏凑在一块了,才担心如何摆脱王千户,现在又要去瓜州。一去瓜州,十天来精心策划的计划,就全被破坏了。他满肚子的不愿又不能公开倾吐,只得说:

“唆都将军都来通知了,那就走吧。”

吴坚说:“我今天很不舒服,怕是坐不得船的,我想向你讨个主意哩。”

这是文天祥求之不得的。他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便惊讶地说:“哎呀,这可马虎不得。吴丞相年迈有病,要有个什么意外,如何是好。不如好好休息一夜,我俩明天一大早赶去就是。”

没过多久,果然贾余庆他们的船来了,派来的人风风火火地喊:“快走快走,船不能等久了。”

文天祥说:“我跟你到江边去吧!”

站在船头的贾余庆一见文天祥,大声喊道:“快走呀,怎么吴丞相没来?”

文天祥说:“吴丞相有病,今天坐不了船,你们先走吧,明天一大早我就陪吴丞相过江就是。”

贾余庆原本就不愿跟文天祥在一起,他总觉得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文天祥在,他就会矮了下去,他还是离他远点好。现在文天祥提出另船去瓜州,不是正合了他的意,便忙吩咐开船。

文天祥留下了,也就增加了王千户一分心事,他将文天祥盯得更紧,简直是形影不离。文天祥暗想:看来,今夜里这位王千户会整夜不睡地守护着,让他难以脱身。他正在房里不安地踱步时,不想主人沈颐来了。

“文丞相,听说你明儿一大早要走,我准备了几杯薄酒,为两位丞相饯行。”

这真是天降的好机会!文天祥高兴万分,忙说:“真是太叨扰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酒宴是相当精致而高雅的。主人懂得文天祥的胸怀,不事铺张,不搞豪华,小碗小碟,只求味美。吴坚因病只在桌边小坐一会,就告辞回房。另外没有陪客,除主人外,就只一个王千户。

文天祥显出了难得的随和,他是那样高兴,是那样热情,是那样兴致勃勃,一开始就向主人沈颐敬酒不迭。那情景很让王千户羡慕。他是好酒的,只因监视文天祥的重任在身,惟恐有失,一直不敢放量喝。他见文天祥与沈颐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渐渐喉咙发痒,抑制不住了,也就自斟自饮地喝了起来。文天祥一旁看在眼里,对沈颐更是一杯杯地接连着敬。沈颐没想到文丞相在喝酒上是这般的豪爽,心里也很高兴,一生能得与驰名天下的文状元对一回酒,是何等的幸事!也就来者不拒,不到一会,便醉倒在桌边了。

沈颐一醉,王千户来劲了。他是好酒的,刚才虽说自斟自饮了一阵,但很不过瘾,很想放开酒量大饮一回,原来有顾忌,怕误事。现在见文天祥一气喝了这么多,也就放心了。他心想,你文天祥已是半醉的人,以我的酒量,还怕你不成。于是便放开量自饮起来。文天祥见这情景,好生高兴。他本是海量,刚才虽与沈颐大喝了一回,还没到三分量,便作出一副酒已八成的半醉模样,转身来敬王千户的酒。王千户只当文天祥是半醉了,便也不当一回事,心想,你一个书生,又能喝多少?这样你来我往地喝了不一会,王千户竟也趴倒在酒桌上了。这情景好叫文天祥高兴,万没想到,一直不敢施展的酒量,这回倒帮了他的大忙。

当烂醉如泥的王千户在外室吼着雷鸣般的鼾声时,住在内室的文天祥正焦急地等待着杜浒的到来。

夜已深,人已静,万籁俱寂,倚在铺上的文天祥,静听着自己嘭嘭的心跳。然而,时间像是停止了流动,始终不见杜浒的出现。他一怕王千户酒醒过来,二怕杜浒有了什么意外。

其实,杜浒是早早地来到沈家大院的。他静静地守在大门边,在等待一盏“官灯”。因为街里实行禁夜,不是随便可以通行的。杜浒外表粗鲁,却十分内秀。几天前的夜里,他在沈家大院认识了一位常来沈家办事的刘百户。他好奇地问:“现在禁夜,你刘百户走来走去的,怎就不禁止你呢?”刘百户说:“我手里这盏官灯,就是通行证,是不会有人阻拦的。”

杜浒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第二天就想方设法找到刘百户,拉他一块出入勾栏、酒楼,十分亲热,接着又成了拜把兄弟。这天,船有了着落后,杜浒想到夜里通行要官灯,便去找刘百户,说:“我住在外面,却又要照料丞相的起居,每天要等丞相歇下了,才能离开,可街里却不准通行了,只好在大门边蹲着等天亮。”刘百户说:“兄弟怎么不早说?这很好办嘛。我每夜派个小兵提着官灯来接你就是。”杜浒守在门外,就是在等这个提官灯的小兵。刘百户倒是很守信用,早就派人提官灯出来了。只是这小兵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又不怎么机灵,竟在街里转悠了好半天才把沈家大院找到,使文天祥好焦急了一阵。

有了官灯引路,果然一路顺畅地穿街过巷,巡逻的元兵擦肩而过,都不曾查问一声。当来到没有多少人家的偏僻处时,杜浒拿了一些碎银给小兵,说:“小兄弟,辛苦你了,明晚你早点到沈家来接我吧。”

等小兵走远后,杜浒领着文天祥绕到一处荒郊,走下高坡,穿过菜地,进入一片芦苇林。好在天气甚好,虽无月光,却满空星星闪烁,大地耀着微光,将路映得清清楚楚的。文天祥虽说很少摸过黑路,却也走得十分自如。

正走着,忽然杜浒停了下来,说:“前面有人来了。”

文天祥这才听到前面的确响着匆忙的脚步声。

“哪一个?”杜浒陡然这么猛喝一声。

只听得对方欢快地回道:“是杜浒哥吗?急死人了,正要找你哩,王三的老婆闹事了,你快去吧!”

原来,杜浒和余元庆考虑到街里禁夜,无法行动。白天十来个人同时出城,也目标太大,便作了分散的安排。由余元庆带一个人去约船,另派三人先到王三老人处,杜浒负责接文天祥,还有五人隐蔽在芦林里。谁料王三老人又犯了贪杯的毛病,到傍晚才醉醺醺地回家,一进家门就倒在床上昏睡不醒。三个生人的到来,吓得老太婆哇哇叫,并吵着说他们是坏人,要去报官。他们三人怎么解说也说不清,才派人来找杜浒。

杜浒匆匆来到王三的小茅棚,大声将王三喊醒。哪知懵懵懂懂醒过来的王三一见老太婆怒气冲冲地朝杜浒吼,畏老婆如畏猛虎的他,竟吓得连杜浒也不敢认了。面对这种情况,杜浒顾不上气,果决地将王三从床上拎了起来,将他拖出门,王三只是赖在地上不肯走。杜浒从腰间掏出一小袋银子,拴在王三腰带上,说:

“只要带我们去荒郊码头,这三百星银,就是你的了!”

这话老太婆自然也清楚听到了,爱钱如命的她,一时喜从心来,连忙走上去将银袋摘在手中,斥道:“没用的,还不带这些官人去!”

王三这才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带着杜浒找来了隐蔽在芦苇林中的人,一道朝远远的荒郊码头走了去。

夜色朦胧,江波闪烁。阵阵江风,裹着潮润的清凉,直扑胸怀。匆匆走着的文天祥,很感有点冷意。他这才想到在改换便服时,过于匆忙,忘了多穿一件夹衣。不过,那把片刻不离身的锋利匕首,却是带着的。

从天幕闪闪的北斗七星,文天祥判断出他们是在朝西北方向走,也就是说,这样越往前走,靠真州也就越近。这让他稍觉宽心,免去了过分为时间担心。

走了一阵,总算到了那荒郊码头。这时,已近三更天了。江面静静的,码头边却空无船只。文天祥心里有点急,但他沉默着,等待着杜浒的判断,他知道杜浒会跟他一样的急。果然杜浒说话了。他问王三:

“据说这码头离甘露寺不远,细娃子约定船是靠在甘露寺附近。”

王三面有难色地说:“去甘露寺倒不远,就在上面里多路的地方。只是那里驻有元军,我才不敢领你们去哩。”

杜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文天祥说了一句“请丞相少待片刻”,就?着江水,顺甘露寺方向走了去。

站在黑暗中的文天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无限感叹:多么机警而勇敢的人啊!从这夜里种种的应急表现,都显示了杜浒处事果决而有度,沉稳而灵活,而且处变不惊,遇难不畏等等可贵的特点。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他正这么想着,忽听到江上隐隐响起一片桨声,不由高兴,想一定是杜浒接来了船。他正准备迎声而去的时候,猛听到传来沉重的梆声和高亢悠长的“三更?”的喊更声。他陡然一惊,忙抓紧腰间的匕首,向大家吆喝道:

“是敌人的巡逻船,快隐蔽好!”

敌人的巡逻船很快就耀武扬威地过去了,江面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接着又是难耐的等待。文天祥此刻最担心的是时间,是能否在天亮之前赶到真州的时间。否则,一到天亮,江上尽是元军的船只,随时都有重落敌人手中的危险。

正焦急着,又有桨声传来。这一回大家都很小心了,都隐蔽着,注视着江上的动静。桨声越来越分明了,渐渐还看到了船,而且是朝码头划了。

“丞相,丞相!”

这分明是杜浒的声音。于是大家都高兴了,一齐拥了上去。

“丞相等久了!”余元庆歉意地这么说。

杜浒却说:“这次亏得元庆机警,将船靠在甘露寺下边不远的水柳丛中,否则,肯定会被敌人的更船发现的。”

文天祥感动地说:“元庆、杜浒,你俩都辛苦了!大家快上船吧,赶时间要紧!”

行动是相当迅速的。很快,船就顺着驶向真州的方向前行了。

文天祥操着一片桨,说道:“大伙一起划吧,争取在天亮前到达真州城下。”

艄公是本地人,这是细娃子特地为安排的。他说:“只要有风,天亮前到真州是没问题的。”

可是偏偏这时没有风。艄公虽然拉起了风帆,但一点用也没有,船速缓慢得很。亏得大家划的划,撑的撑,才算稍快一点。

艄公站在船头,叹道:“照这么走下去,明天上午也难到得真州城下。”他心里也异常紧张。他是头儿细娃子最信得过的。

他的船是专为阿术元帅捕河豚的。送走了文丞相,总还得捕上一两只河豚才好一路交差。所以他心里跟文天祥他们一样的焦急。

只见他突然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在虔诚地祈求上苍:“菩萨啊菩萨,你要保佑文丞相,让他快点到真州,请菩萨快快助一臂之力吧!”

杜浒好奇地问:“你在求什么菩萨?”

艄公说:“求管江河的田相公。”

文天祥感动地说:“心诚能动天,菩萨会灵验的。”

果然,不一会江风乍起,鼓动着风帆,只听船头响起一片激烈的浪击声,船上原来挥桨舞篙的人,明显地感到手里的家伙没用了,船已在飞速地前进了。

船原是沿着岸边走的。艄公说:这样一可以避开顺主航道巡查的巡夜船;二可避开激流,划船省力。可是走着走着,艄公突然将舵突转,船儿飞速朝江心驶了去。人们正问怎么回事,突又听到艄公急促的吩咐:

“大伙赶快躲到舱里去,巡夜船沿江岸来了。”

这话刚落音,果然听到了急促的划桨声和人的吆喝声。

艄公只是不理,驾着船从巡船的眼皮下飞驰而过。这么一路走着,遇到过不少巡船,倒还顺利,都这么一晃而过了。大家反生出了一种痛快的情绪,也都不把巡船当一回事了,在舱里说笑起来。正说着,猛听到外面一声大喝:

“什么船?”

艄公沉着地答道:“捕河豚的船!”

“不对,怎么捕河豚捕到七里江这一带来了?”

艄公也有点心慌了:是啊,捕河豚是从来没跑这么远的。他急中生智,答道:“江里河豚少了,没捕着,不跑远点怎么办?”

“不对,回话吞吞吐吐的,一定是奸细的歹船。要上船搜!”

艄公一边掌正风帆,尽量让船速增快,一边大声回道:“要搜,你就来搜吧!”

躲在船舱里的文天祥紧张地从腰间抽出了小匕首,准备随时对付突发的事变。杜浒、余元庆他们,一个个也紧张得急出了满背脊的汗。

正在这危急的时候,艄公见巡船并没追上来,却一动不动地停在原来的地方。他这才明白,原来是突然的退潮,使江水骤然落了下来,沿江边而行的巡船,被搁浅划不动了。很快地,他们就将敌人的巡船远远甩在后面了。

艄公愉快地大笑起来:“没事了,大伙都出来吧!”

大伙都拥着文天祥从舱里走了出来。出来一吸夜气,大家顿感一身轻松,紧张情绪顿时消失殆尽。

文天祥站立在桅杆面前,双手插腰,昂首长空。

老艄公远远地看到文丞相伟岸的剪影,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神人啊!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伟丈夫。过去,他也见过一些大官儿,但其中獐头鼠目者不在少数,只有文丞相,才真是大人物哩。他想到刚才忽起的风和潮,不由发出感叹:

“文丞相真是大福大贵呀,连天神都在辅佑哩。”

文天祥忙说:“哪里哪里,全是艄公你的努力!”

正在船行顺风,大伙十分轻松的时候,突然听到艄公发出一声叹息:“糟了!”

接着,船突然慢了下来。大伙这才明白,风停了!这时艄公又说:“离真州还有二十来里哩。”

“大伙动手,自己划吧!”杜浒这么号召说。

立时,甲板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们又各自操起了桨和篙,齐心协力地划了起来。余元庆又忙向艄公建议,将船驶向岸边的浅水处,自已先跳下船。接着又跳下几个,他们是去拉纤。

文天祥最关注的是东边天际。他反身面对掌舵的艄公,双眼紧盯着东方天际。此刻,天上的灰色的云团在滚动着,渐渐出现亮色的豁口。那豁口处慢慢变白,骤然染红,随着红色的不段扩大,一大片蓝天上,浮现出层层的彩色的鳞片,十分绚丽灿烂。

天亮了。在大伙奋力的划动下,站在船头的文天祥,终于隐隐看到真州的城楼了。

然而,艄公却指着江边的一条小河说:“到那河口,就是真州城的大码头了。从这里到城里,有水、陆两条路,水路是从那小河去,得有潮水才能行船。现在潮水退了,船没法进了。走陆路,就五里地,天已亮,得快一点,这一带是常有骑兵巡逻队的。”

大家一听,心又沉下来了。

文天祥说:“那就感谢你了!杜浒,我们赶快上岸赶路吧!”

余元庆说:“好,大家快上岸,我带路。”

待他们爬上高峻的江岸后,在蒙蒙的朝暾辉映下,只见四处一片平坦,连一个躲身的土包都没有,若真遇上元军的巡逻骑兵,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文天祥刚这么想着,就听到不远处有人惊慌地喊:

“快跑,鞑子兵来了!”

余元庆知道是百姓,忙用真州话喊道:“别跑,是大宋的文丞相来了!”

那是一位牧牛老人。他听到这地道的当地口音,也就半信半疑地站在那草地边不动了,只是闪着疑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心里还在打鼓:这文丞相又是谁?机灵的杜浒明白了,忙解释说:“就是文状元文天祥大人呀!”

老人突然高兴地笑了:“哟,文状元,听说过,听说过,鼎鼎有名的文状元哟!是老汉失礼了!”

文天祥爽朗地说:“哪里哪里,老人家,惊扰您了!”

老人说:“这里常有鞑子的骑兵来。昨天早晨,鞑子的骑兵就到过我们这五里头哩。文状元,你们可要万分小心呀!”

经老人一提醒,余元庆说:“丞相,这里一马平川,骑兵站得高,看得远,他们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我们,还可以追上我们。

我们赶快走吧!”

老人也说:“是啊,快走吧,赶到城门口,还有五里足路哩。”

于是,文天祥他们谢了老人,就小跑似的奔走在通往真州城的宽敞的沙道上。

这正是三月初一的大清早。刚冒出地平线的日头,红彤彤的,将耀眼的金光,辉耀在对面高高的真州城上。真州城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金城,他们就是奔向这座充满希望的金城!平时的闻鸡起舞,练出了文天祥能跳能跑的好体魄。所以这一路的小跑,虽也叫他气喘喘吁吁,但并没有累倒他。这一路小跑,反跑出了他的兴致,特别是在离城门越来越近的时候,一种终于要回到自家怀抱的喜悦心情,使他诗兴勃发,跑着跑着,一首七绝诗忽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岸行五里入真州,城外荒荒鬼也愁。

忽听路人嗟叹说:昨朝哨马到江头。

文天祥就是默诵着这首以后被他题为《上岸难》的诗,带着杜浒、余元庆等十一人,奔向近在眼前的真州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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