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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风雨如磐] 二十五、从真州到扬州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6-26 01:53:49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南宋痛史》[第三部 风雨如磐] 二十五、从真州到扬州
    

好难得的回笼觉,被吵醒了。苗再成躺在帐内,还迷迷糊糊的,以为又像昨早晨那样,是元军的巡逻骑兵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问:

“是不是又到五里头了?”

家仆在门外答道:“都到南城门口了。”

苗再成顿时猛醒过来,急了,嚷道:“那还不快快杀出去!”

家仆吃了一惊,说:“谁敢呀!”

苗再成翻身跳了起来,怒道:“这还了得,一小股巡逻队都不敢杀,是哪位将军在城楼上当班?快去传我的话:赶快给我杀出去!”

家仆战战兢兢回道:“安抚大人,不是骚鞑子,是文丞相。”

苗再成又被弄糊涂了:“什么,文丞相?哪里又拱出个什么文丞相?”

“小的也搞不清楚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文丞相,是刚才从城楼上来的军官要我这么禀告的。”

苗再成心里犯嘀咕了:这文丞相会是谁呢?与朝廷断绝消息有好几个月了。真州是和扬州差不多同时被围的。从去年九月阿术围扬州以来,他就没有得到过来自临安的邸报,成了睁眼瞎,对京都的情况一无所知。传言是常有所闻的,什么临安失守了,太皇太后投降了,等等等等。只是他总是将信将疑,把它当成是敌人散布的谣言。李庭芝制使曾来信说:要坚信大宋不是那么轻易投降的,对所有的传言,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他是坚守着这一点的。眼下,突然来了个大宋的文丞相。这文丞相是谁呢?朝廷里有点地位的而又姓文的,只有一个文状元文天祥,原来在平江,以后邸报上倒是说了,调他回了临安。这文丞相是不是就是文天祥?可这真州四面是敌,他堂堂当朝丞相,又是怎么到真州来的呢?越想越疑团难释。但人家既称是大宋丞相,那是决不可随意怠慢的。犹豫半晌后,他问家仆:

“从城楼来的军官走了没有?”

“还没有。小的要他候着回话哩。”

苗再成说:“你快要他进来。”

不一会,那军官进屋来了。苗再成说:“你快去传话:要所有的守城将校,都去城楼上细细看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一定要查实,随时来禀告,不得有误。”

那军官响亮地应了一声:“小的明白了。”

刚转身要走。苗再成要将他唤住,说:

“查问一定要客气,不得粗鲁。”

那军官应了一声“是”。然后匆匆走了。

苗再成心里还是不放心。他想,如果来的真是文状元,那是绝不可怠慢的。文天祥这个名字在他心目中,如雷贯耳。他虽不曾亲见过他,但他的超群的才学和刚正的品格,他却是熟知的。

他觉得他的到来,对他来说,会是一种福音。这么想着,他动心了,真心希望来的就是那个状元文天祥。但他毕竟不曾见过文天祥,而且来的又是什么文丞相?他不能不多一份心:得防备有诈。这么想着,就打算亲自去城楼上看看。

他刚匆匆嗽罢口,洗罢脸,那传令军官又来了,禀报说:

“安抚大人,按你的吩咐,将校们都去了城楼,来的确是文丞相文天祥。”

苗再成听了,有点高兴,但仍不放心,问:“你看到没有?什么模样?带了多少人?”

那军官说:“小的亲眼见了。高高的,白净脸,眼睛炯炯有神,好威武哟。他讲的确是一口赣州话,是文天祥无疑。他和随从一共十二人。他的随从一个个也很精明,他本人没说多少话,都是那个连巴胡子随从回的话,气派大得很哩。在场的将校们都说,这是真的无疑。”

从那军官的描述,苗再成也认定来者是文天祥无疑。以文天祥刚正率直,是从不愿多说求人的话的。不过,对那个能说会道的连巴胡子可就要小心。北人冒充随从,迫胁文状元而来,也是难预料的。在敌人的重围下,他苗再成是绝不可掉以轻心的。

“快去传我的话:打开城门,让文状元他们进城,要热情欢迎。不过,对文状元带来的随从,要特别注意,特别是那个连巴胡子,要盯紧点。只是决不可失礼。”

当突然传来吊桥启动的轧轧声时,城外的文天祥顿时胸中荡起了阵阵柔暖的春风。他一直面对着宽阔的田原,凝望着冉冉上升的日头。他在关注着可能发生敌情,焦虑着时间的飞逝。经历了种种危险,总算来到了梦寐以求的真州城。但逃走是否最后成功,还要看能不能顺利进城。这个时候,他作着设身处地的思考:人家苗再成迟迟不开城门,是情有可原的呀!你文天祥一无诏书,二无凭证,两人虽说都是知道的,但素无交往。在这种被敌人重围的危急情况下,怎么会轻易放你进城呢?眼看日头升起老高,他能不心急如焚?现在,城门将开,真个是喜从天降呀!“文大人,苗将军欢迎你们进城!”城楼上传来了一声高喊。

顷刻间,城门洞开,被灿烂的朝阳铺照着的街道、铺面、楼房,显亮地敞在他们眼前。在这一瞬间,这些渴望着快快进城的逃亡者,竟然如在梦中,好一阵都没迈动步子。是文天祥昂首阔步跨上吊桥之后,大家才猛醒过来,一个个才喜笑颜开地跟了上去。

文天祥在跨过城门第一步时,突然眼睛潮润了。他既激动,又伤感。这种滋味,跟他第一次辞官回到文山踏进那生他养他的那座旧宅时完全一样。他觉得自己又回家了,回到了一个与文山一般无二的家。满眼满耳,都是熟悉而有舒服感的衣着、陈设和乡音。连在街头漫游着的鸡呀狗的,也都叫他感到亲切。在这一刹那,他陡然想起了二十天前那个夜晚,他被一群元军粗暴地拥上北上的船,当船过谢庄时,急听雄鸡啼晨。他被拘元营的二十天,没听过鸡啼,没见过汉装。此时一听鸡啼,激动不已,顿时诗潮汹涌,吟了一首《闻鸡》的五言律诗:

军中二十日,此夕始闻鸡。尘暗天街静,沙长海路迷。

铜驼随雨落,铁骑向风嘶。晓起呼詹尹,何时脱蒺藜。

眼下,终于挣脱了蒺藜,回到了“家”,能不激动?他心里默诵着自已的诗,激情地走着。一路之上,大街两旁,拥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原以为这或许是真州城每逢初一的集市,却见那密密的人群中,有人伸手指指点点———有人问:“半年没开城门了,今天初一好日子,开城门了。”

有人答:“听说是京都来了当大官的。”

有人好奇:“什么官呀?”

有人答:“听说是文状元!”

立时,引起了一片惊叹:

“哎呀呀,文状元不就是文天祥吗?那是有名的好官!”

“是哪一个,哪一个?指给我看看。”

“那个高高的,白白的,好威武的。”

“看到了,看到了!真是好威武哟!看样子也是个好官。”

“这一回真州有救了,有了好官,又有苗将军,咱真州有救?!”

……

这些议论,在文天祥听来,胜过最为热烈的赞辞。他激情洋溢地走着,那亮如流星的眼神,不停地在如堵的人群中扫射。一个极普通不过的意念在脑海里翻腾:我迫切地想进城,百姓也希望我进城;我看到百姓们激动,百姓看到我也激动。我跟百姓是连在一起的呀!这么想着,那围观的人潮,使他不由想起了苏东坡的一句话:“被天津桥上人看杀。”他为这句话而浮想联翩。当年唐肃宗时那位广平王进入东京(即洛阳)时,将兵屯于天津桥南,百姓夹道相欢的盛况,是可想而知的。无怪乎东坡老先生要引以自拟。现在自己亲历其境,目睹了这一盛况,怎能不感慨系之。他体味得到,百姓岂止是好奇,他们倾注的是热切的期望。

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真州有救了!”文天祥扪心自问:我能救真州吗?他怎么回答呢?他委实没有多少把握。不过,有一句话他是完全可以说的,那就是:他有一颗救真州的心!一位将军模样的魁梧军人来到他面前,十分客气地说:

“文大人,安抚大人正在州衙的清边堂迎候!”

文天祥进城的目的就是奔苗再成而来,现在听说苗再成正在州衙清边堂等着他,自然喜不自禁,忙回道:

“快领我去见苗安抚!”

就在这时,另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拦住了杜浒等人,客气地说:“请各位官长先到客馆小歇。”

要和文丞相分开,杜浒很不放心,说:“文丞相不能没有随从!”

那军官的态度客气而坚定,说:“有那许多将军跟随着,还少随从吗?”

文天祥觉得,既已进了城,就得听苗再成的安排了,量他也不会有什么恶意,就向杜浒说:“你们先随这位军官去吧,等会我让苗将军着人找你们。”

穿过州衙大院内的小径,来到深处的圆洞门,门上小匾额刻着三个极清秀的行书字:“清边堂”。文天祥顿时便有了一种清爽的感觉:在这等悠静、舒适的地方接待他,可知苗再成用意极善,他也可放宽心了。

“文大人请走!”走在前面领路的将军这时突然让在门边,客气地请他先走。

文天祥也不客气,朝那将官微笑地一点头后,就大步跨进圆洞门。刚一抬头,他眼睛都亮了,原来这里别有风光。四十来天以来,常见到的,多是满目苍凉。只在沈颐的大院里,见到了些许生机,可这清边堂的小院里,才真正称得上是关住了满园春色。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暖和的阳光铺满了树呀、花呀、草呀、池呀,无处不在闪耀着金辉。文天祥不由感叹:任你战火如何残忍,终奈何不了造化的伟力!而保住这一片小天地,能让造化尽情施展伟力的,就是苗再成啊!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好心情,穿过一条绿树掩映的小径的。

苗再成已迎在一座小巧的四合小院门边的阶檐上。那是一位体态魁梧、相貌堂堂、鬓边泛霜的老将军,一身整洁的戎装,更增加了他的威严。他一见到文天祥健步走出小径,便双手抱拳,十分谦恭地说:

“来的定是文大人!末将失迎了,请大人海涵!”

文天祥忙拱手迎了上去,连声说:“鄙人逃难到此,匆忙叨扰,万分不恭,万请老将军宽容。”

这一番客套之后,两人携手进入厅堂。刚坐定,未及上茶,却有小厮送上一盆热水来。

“料想文大人连夜赶路,未及净面,请大人自便!”苗再成指着那盆热水这么说。

文天祥感动地想:这苗再成倒是个细心人呀!像这样的武将,必是有谋之人。能与他谋划,这中兴大宋之业,可望有成。

于是,他匆匆地净罢面,就兴奋地对苗再成说:

“苗老将军,我是从虎口中逃出来的。历一整夜的风险,从京口逃到真州来了。”

苗再成点头道:“原来如此。真州被围近半年,与外界断绝,末将对京都之事,一无所知,但不知文大人又是如何落入敌手的?”

于是,文天祥将伯颜大军直逼临安,陈宜中反对抗元,力主投降,在独松关失守,临安垂危的紧急关头,率部逃离京都,太皇太后任用他为右丞相,去元营与伯颜谈判。朝廷议定是投降,而他是坚决反投降的。他到元营后,只肯议和,拒绝投降,被伯颜扣住。以后,贾余庆当了右丞相,这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卖国贼,他比陈宜中更胆大妄为,将投降的旗帜举得高高的。因力主投降的在朝中占了上风,太皇太后也只能听他的。在贾余庆的主持下,伯颜很快进了临安城,举行了受降典礼,小皇上向元称臣。伯颜仍不心甘,还要太皇太后派祈请使去大都向忽必烈求降。于是,吴坚、贾余庆、谢堂、家铉翁、刘岜等五人,当上了祈请使,一道北上大都去求降。伯颜对他诱降不成,也将他强行拉上船,逼他一道上大都。一路之上,他多次想逃走都没有成功。这次到了京口,多停了些日子,在部属杜浒、余元庆等的策划下,总算成功地逃了出来的种种情况,一一细说了一遍。他正想说说一道抗元的事,刚要开口,只听得对面苗再成座旁的茶案上发出一声砰然的震响,随着这响声,满面怒容的苗再成猛然站了起来,高声骂道:

“陈宜中、贾余庆这帮乌龟王八蛋真该杀!”

骂罢,他朝临安方向跪了下去,涕泪双流地诉道:“万没想到大宋会葬送在这帮奸佞的手中,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太皇太后呀,您怎这般糊涂,不是还有我们这一大批忠臣良将在为大宋流血拼命吗?大宋的根基不还是稳稳的吗?您何至于去偏听那帮奸佞的话呢?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又如何得了,如何得了啊!”

文天祥流着悲愤的眼泪,上前将苗安抚扶了起来,愧疚万分地说:“爱国爱民的义士,我大宋比比皆是,竟也没斗过这一小帮奸佞,大宋之到今天,我文天祥也难辞其咎呀!真是惭愧呀!”

苗再成被文天祥这番发自肺腑的话感动了,说:“难辞其咎的何止你文丞相?我们这帮带兵打仗的也是有责任的呀!老朽只有一事苦思而不得解,如丞相刚才所言,大宋爱国爱民的义士比比皆是,却为何总总被那一小帮奸佞压在头顶,变得难有作为?文丞相饱读理学,总可解开这个疑团吧?”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文天祥的心头。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三年前,在潭州,老宗师江万里对他发过的那句“理学误国”的感慨,他曾不时地想到过这句话,但总不得其解。此刻,他像有所触动。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些,难道不是上之过吗?这一个“上”字只是一闪,就瞬即让“尊君”二字盖过去了。名节为重呀!这一声严峻的警告,使他不再想下去了,慨然回道:

“正是老将军所言,是理学读得太饱,反无法解开这疑团了!”

苗再成凝神看着文天祥,一副极不理解这一回答的表情。但文天祥满脸的真诚,使他突然悟到点什么。他叹了一声,说:

“嗯,丞相这话,怕也有点道理。但不知现在太皇太后、皇上他们怎么样了?”

文天祥说:“自奉旨去元营后,朝中的情况也不大清楚了。

只听说太皇太后已让杨淑妃和吉、信二王南去,现在也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苗再成一听,面露喜色,正要说话时,一位中军来了,将他的话打断了。

那中军道:“杜壮士他们都洗漱好了,等文大人去用餐哩。”

苗再成很认真地反问了一句:“都洗好了?”

“是的,都洗好了。”那中军回答得很果决。

苗再成这才说:“文丞相,我俩要说的话还多。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先吃了好好歇歇再谈。惭愧的是四面受敌,城里寻不出什么好吃的,淡薄了,万请见谅!”

当文天祥出现在膳馆的时候,杜浒等人都一齐高兴地拥了上来,见他神采奕奕的模样,知道受到了礼遇,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大家都洗好了?”文天祥这么问。

余元庆怨气地轻声说:“何只洗好了,全身也都搜个遍了,只差没脱裤子搜了。”

文天祥心里明白:苗再成对他们不放心,对他的随从一一搜了身,大家难免有点怨言,便说:“我跟苗老将军从未谋面,他们又被敌人围了半年,能不高度警惕吗?搜查一下我们,让他们放心,是应有的规矩。不能埋怨。”

余元庆说:“杜浒哥刚才也是这么说的。道理虽如此,只是心里不舒服。”

文天祥笑道:“那就饱饱地吃上一顿,再饱饱地睡上一觉,让大伙舒服舒服!”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朦朦胧胧中,文天祥耳边响着麻雀子吱吱喳喳的吵闹声,忙睁开眼,只见窗口灰蒙蒙的,他心里一怔:唔,已是傍晚时分?这一觉竟睡了大半天!他忙爬了起来,想去庭院里活动活动。刚走出门,却见苗再成站在院里。

“丞相醒来了?”

文天祥歉意地说:“这一觉睡久了,倒叫苗老将军久等,太不敢当了!”

苗再成笑着说:“丞相一路辛劳,就该好好安歇。是我的不该,倒来吵扰。有两样东西想请丞相过目。”

文天祥忙客气地说:“老将军请进,老将军请进!”

这时,家仆已在清边堂的小厅里点上了灯。苗再成没来得及坐下,就令家仆把一大块木头,摆在桌子上,说:“先请丞相仔细看看这一稀罕物。”

文天祥当即走到桌前,移灯细看:这是一节树干的半边,树很粗,单这半边,就占了整个桌面。剖面的年轮十分清晰,其上有“天下赵”三个大字,青色,却又不像墨写,也不像火烙。字是深深陷在木质之中的,倒像是生成的。文天祥殊觉奇怪,便用手使劲在一个字上擦了擦,竟擦不掉;再用指甲使劲抠了抠,也抠不掉。文天祥惊奇地说:

“这也确是稀罕了。”

苗再成这才说:“这是山里一个樵夫送来的。他伐下一棵大树,主干围有一丈二尺。他锯下一段破开,见里面长了这三个字,惊奇得不得了,便领着一帮人,抬到州衙里来了。我见了,也觉神了,这不是小事,忙派人将另一边送到扬州李庭芝制使那儿去了。”

文天祥深沉地抚着木头,无比感叹地说:“这是天意啊!是天在预言:大宋是不可灭的。苗老将军,这真州在南唐时,名为迎銮。太祖(指本朝的开国君主)就是从这里发迹的。这就说明,天将助我朝中兴!”

苗再成用一串响亮的哈哈,开始了他的感慨:“文丞相此言甚中末将心意。既然天不灭宋,岂容人为而灭?现在南方有二王,我们这些为臣为将的,为什么不辅而助之,将大宋的疆土全部收复回来呢?”

这是文天祥求之不得的愿望,他激动地说:“老将军雄心勃发,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赵家江山之大幸。我有志于此久矣,今天总算找到了知音。”

这时,家仆已送上酒菜。

苗再成也很激动,说:“救国之事,我自当与丞相细议。这里备了几杯薄酒,算是为丞相接风,不成敬意呀!”

酒菜确也淡薄,较之京口沈颐家的饯行酒,那真是天上地下了。酒是百姓自用的米酒,菜是豆腐、花生米之类。但在这久困敌围的城中,在熬过吃树皮、野菜的日子之后,能有这样的菜肴相待,确也算得上是盛宴了。

两人都是好酒量,又都在兴头之上,这么你一杯我一杯的,不觉已过三更。这时,毫无倦意的苗再成,突然从袖中抽出一画轴,展在文天祥的面前。文天祥挑亮油灯细看,竟是一百七十多年前的大诗画家李公麟先生所画的苏武忠节图。画面大雪纷飞,透出一股寒风凛冽的肃杀气氛。风雪中白须飘飞的苏武,手拄节杖,昂然于凛冽的风雪中,神态坚定傲岸。这画和文天祥此刻的心情,竟吻合得那么好。画面透过简洁、明快的线条所展现出的浩然气概,使文天祥浑身热血奔腾,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思君之情,双眼睛竟泪水婆娑了。

“文丞相,平生我最佩服的历史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汉代的苏武,一个是我朝的岳武穆。你是诗人,就请你为这幅图题几首诗吧!”

此时文天祥情绪高昂,慷慨激烈,正是诗兴勃发之时。他在厅里缓步踱了一圈之后,来到案前,提笔在画卷后书七律诗三首:

忽报忠图纪岁华,东风吹泪落天涯。

苏卿更有归时国,老相兼无去后家。

烈士丧元心不易,达人知命事何嗟!生平爱览忠臣传,不为吾身亦陷车。

独伴羝羊海上游,相逢血泪向天流。

忠真已向生前定,老节须从死后休。

不死未论生可喜,虽生何恨死堪忧。

甘心卖国人何处?曾识苏公义胆不?漠漠愁云海戍迷,十年何事望京师?李陵罪在偷生日,苏武功成未死时。

铁石心存无镜变,君臣义重与天期。

纵饶夜久胡尘黑,百炼丹心涅不缁。

当文天祥在诗后写下:“时丙子三月二日也,文天祥执笔于边堂寓舍”这行字时,站在一旁的苗再成已禁不住老泪纵横。他觉此图此诗,画的咏的,已不只是汉代的苏武了,其实,也是文天祥的自白,一番忠心昭示日月的自白。他激动地抖着腮的白须,高擎着酒杯,说:

“文丞相,先为你这表达忠君爱国高尚情怀的诗敬上一杯!苏卿更有归时国,老相兼无去后家’,真是催人泪下呀!而‘不未论生可喜,虽生何恨死堪忧’,深切地把救国痛不欲生,为国又痛不舍死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李陵罪在偷生日,苏功成未死时’,说得太妙了,道出了生与死的真正价值,生要得有意义,死要死得有价值!老朽虽无用,但愿与丞相一道,百炼丹心涅不缁’!”

文天祥也一口干掉杯中酒,说:“老将军这番奖掖的话,也显示了老将军一片爱国之心,叫天祥十分感动。在这迎銮宝地,既有上天的灵机,又有良将之爱心,中兴大业,何愁不成!”

苗再成见话越来越投机,也就敞开了胸怀,说:“文丞相说的极是,现在的局面虽说艰难,但兵力仍然不弱,远的不说,单两淮之兵,只要齐心协力,就足可复兴……”

正说着,只见窗口人头攒动。苗再成举目一看,知道是那些抑制不住战斗激情的将校们,就说:

“别围在窗边了。想听的话,就都进来吧!”

文天祥也说:“都请进,请进!大伙来好嘛,集思广益。”

待众将校进屋之后,文天祥说:“请苗老将军一倾胸臆。”

苗再成继续着原来的话题:“刚才说了,现在两淮兵力可观。

但是,可惜目下无法将力量很好地凝聚起来。主帅李制使,只求稳守,不敢出击;而尚有实力的夏大人夏贵,又与李制使有小嫌隙,从来就不合作。现在丞相你来了就好了,可以用你丞相的名义,和他们联络,相互沟通,使大家的心志一致,这样,不用一个月,就可联合出兵,先将两淮境内的元军打跑,然后再与在南边的二王联络。这样南北呼应,就可挽回大局。”

与苗再成这一天的相处,文天祥就觉出这位老将军非一般武官可比,是一位沉稳而有心计的不可多得的将领。听了这一番话后,他更佩服老将军的远见卓识了,便问:

“老将军这番话,使天祥很受鼓舞。但不知老将军有什么好的战略,可以保证在李、夏协力后,将两淮的元军赶走?”

苗再成说:“此事末将已深思熟虑。首先约夏贵老,将他的兵马布署在长江边,作出一副要进攻建康(南京)的模样,以牵制敌人的兵力。然后用通泰军的兵力攻打湾头(扬州附近江都县的一个镇);用高邮、淮安、宝应军的兵力,攻打扬子桥(位于江都县南十五里);用扬州的大军进军瓜州;末将和赵孟锦刺史则率水师直捣镇江。关键的是我们要同时行动,迫使元军疲于各自应战,无法相互援救。湾头、扬子桥都靠近长江边,据确实情报,那里的守敌都是些战斗力不强的杂牌军,而且对元人本来就是怨声载道。只要我大宋的军队一去,是肯定能攻下的。然后配合李大人的大军,从三面围攻阿术的巢穴瓜州,末将也可从江上进攻。这样,瓜州四面受敌,阿术再有能耐,也是无法施展的。

这场战斗取得胜利后,淮东军即马上进攻京口,淮西军即马上进攻金城(金城镇,今江苏涟水县北三十里)。这样就切断了分散在两浙的元军的退路,等待他们的命运是束手被擒。”

文天祥静静听着,一面在脑子里清晰地绘出一幅作战图:我宋军除扬州、真州的主力外,北边还有力量可观的地方武装,成弧形地环在强敌瓜州的北面。而瓜州南面,则是天险长江。先扫除江边弱小之敌,而后聚力取瓜州,的确是胜券在握的。再分兵渡江取京口、金城,对伯颜所率的两浙之敌,的确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这么想着,一种狂喜,陡然勃发出来。他禁不住拍着桌子喊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苗老将军。你的谋略实在高明,天祥万没想到中兴大宋会从这里开始。这正是天意啊!”

苗再成见文丞相如此兴奋,也很高兴。他想,此谋略没有文丞相作为中坚,也是难以成功的。就说:“丞相既以为好,能否成功实现,就全赖丞相的斡旋、指挥了。”

文天祥说:“事在人为,我们先走第一步棋:急速致函李、夏二公,我即写信就是。”

这话音未落,众将校都一齐鼓起掌来了。都说:“有文大人的信,这事就好办了!”苗再成说:“天快亮了,丞相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时已四更,一夜未曾合眼的文天祥仍然毫无睡意。苗再成的军事行动计划一直使他激动不已。他想事不宜迟,必须趁热打铁。才躺下的他,又爬了起来,挑亮灯,开始给李庭芝和夏贵写信。他文思如潮,激情荡漾,下笔有神,在雄鸡报晓之时,已洋洋洒洒写完一大沓。他一一细读了一遍,觉得陈词恳切,说理明晰,字里行间,充满一片忠君报国之心,料想李、夏二公,一定会读后动容,唤起同心协力的激情。将信封好之后,他兴犹未尽,便又分便给朱涣、姜才、蒙亨诸将军写了联合抗元的信。

这时,天已大亮,他的睡意,也被洒在窗棂上的一抹血红色的阳光辉映殆尽。他的情绪,仍然处在听苗再成的议论时的那种亢奋状态。一时诗兴勃发,三首《议纠合两淮复兴》的七绝诗琅琅出口:

清边堂上老将军,南望天家雨湿巾。

为道两淮兵定出,相公同作歃盟人。

扬州兵了约庐州,某向瓜州某鹭州。

直下南徐侯自管,皇亲刺史统千舟。

南八空归唐垒陷,包胥一出楚疆还。

而今庙社存亡决,只看元戎进退间。

吟罢,余兴未尽,想到自到京口以来十来天的艰辛经历,常有因感而作,便细细回忆了一番,而后笔走龙蛇,依顺序一一录了下来,竟有十五首之多,再逐一加上诗题,竟成了十五难。即是:《定计难》、《谋人难》、《踏路难》、《得船难》、《绐北难》、《定变难》、《出门难》、《出巷难》、《出隘难》、《候船难》、《上江难》、《得风难》、《望城难》、《上岸难》、《入城难》。写完后,自我吟诵了一遍,一时心胸里涌动的,酸甜苦辣都有了,真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还没来得及将诗稿收好,就听到厅堂里响起了热闹的说笑声。他知道是苗老将军来了,便带上写好的信,赶忙走了出去。

“文丞相,把你吵起来了吧!众位将校们等不及了,定要催着我一道来问给李、夏二公的信写了没有。实在不恭呀!”苗再成一见文天祥就这么说。

文天祥忙说:“难得诸君一番救国热心,何不恭之有?信是写好了,请老将军先过目。”

苗再成说:“丞相是状元公,学富五车,文章盖世,哪有末将看的道理?只管将信交我着快马速速送走就是。”

说着,他招过文案官,将信交给他,如此这般地作了一番嘱咐,就让他办理去了。

“如果丞相再能给朱涣、姜才、蒙亨几位将军写封信就更好了。”将校中有人这么说。

文天祥说:“我倒是想到这一点,也将信写好了。”

苗再成高兴地说:“丞相真是高明远识,考虑得这么周全。”

众将校一个个兴奋不已。他们对李庭芝只是死守,不图进取的战略思想反感已久,现在,他们极为赞赏的主动出击的方略,得到了文丞相的积极支持,使他们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欣喜,争相议论开了:

这个说:“只要文丞相的信到姜才等将军的手里,他们肯定会不顾李大人的反对,行动起来,一道响应向元军的进攻。”

那个说:“部将们要进攻元军,李大人的保守战略方针就没人支持了,他会成为光杆司令,无法自由了。”

还有人说:“按道理李制使要感到高兴。我以为他是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才变得这么只求稳,不求进取。现在,部将们都行动起来了,帮他挑起了硬担子,他可以松松肩了,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有文丞相这样的顶梁柱在为我们撑腰,这对他来说,应该感到特别的高兴才是。”

“……”

苗再成听着大家这些议论,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大家说的是心里话,也是他的心里话。这半年来,他对李庭芝在军事上的保守、畏缩,也是颇有非议的。他很不理解这位曾以出奇制胜使元军惧怕的人物,为什么现在变得没有了锐气,以困守一座死城为荣?他能不在心里埋怨他吗?而另一方面,李大人毕竟是他多年来一直十分钦佩的上司,他也不愿大家这么随便议论他。所以他打断大家的话,说:

“我们还是快去安排把这几封信送走吧,不要再嚷嚷了,让丞相好好休息。”

黎明时分,苗再成将军被战马的嘶叫声惊醒。他不知发生什么事情,正要起身,传来家仆的禀报声:

“将军,去扬州的中军大人回来了,急着要见将军。”

苗再成一听喜不自禁,他想,不到一个对时就打了转身,一定是李大人被文丞相的信说服了,而且要速速采取行动。于是,他急忙起身,披了一件便衫就走了出来。

那劳累过度的中军将回信呈给他时,只说了一句:“李大人说这信重要,不得延缓。”说完,就瘫软在地上了。

苗再成是怀着天大的喜悦在灯下拆开这封信的。才看第一眼,一双大眼就被意想不到的惊讶吓得溜圆了。他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回信简直就是一纸命令,文字十分简单,只说文天祥是伯颜派来真州劝降的,着他格杀勿论。

苗再成顿时瘫在椅子上了。他反复在心里问自己:文丞相会是叛徒吗?从两天来的接触,以及他的言谈、情感,一点一滴的,都表现出一颗滚烫的忠贞爱国的心,没有丝毫的虚假做作。

一个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怎能说是一个为敌做离间工作的可耻叛徒呢?难道是李大人老昏了不成?他有什么根据呢……

其实,李庭芝的这个决定虽说过于偏急,但他却不是凭空作出的。这两天来,发生在他扬州的事,使他过于愤恼。第一件事是太皇太后从临安派人来,向他下投降诏书,命令他把扬州交给元军。他和全城军民用血和生命保卫下来的扬州城,竟要在这一纸诏书下,拱手交给让他吃牛皮、草根,要杀他们的敌人,这口气,他能咽下去吗?怒火使他无法抑制自己,当场就将诏书撕得粉碎,不是念及奉旨而来的无奈,他恨不得连钦差也要杀了。此事刚了,又有从元营中逃回的俘虏说:听说有一个投降元军的丞相,被伯颜派到真州去劝降。这消息起初使李庭芝纳闷:这丞相是谁呢?继而又使他无比愤怒,恨不能得而诛杀之。正在这时候,由真州送来了文天祥的信。这位平时也很佩服文天祥的李庭芝,一时情感发生了大变化。他恼怒地想,原来丞相竟是你文天祥,你白读了圣贤书呀,怎么能去做这等卖国求荣的可耻事呢?于是,就愤笔写了这封要苗再成杀掉文天祥的回信。至于如何联络夏贵,如何协力抗元的事,他连想都不曾想一下。假如李庭芝当时不是那么偏激,稍作冷静思考,恢复对文天祥的一点基本的信任,或许这封信会是另一个样子了。历史的遗憾常常就是因这种不该的失误所造成的。

这些情况自然苗再成不清楚,此刻,他面对着这位顶头上司的命令,十分犯难了。他既无法改变对文天祥的基本信任,又不能对李庭芝的命令置之不理。更要命的是,他割舍不了那个中兴大宋的计划。他痛心疾首地在屋子里转悠着,好半天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人家李大人毕竟手握重兵,没有他的全力参与,计划再好,再完善,也是一纸空谈。有了好的方略之后,实力是决不可少的呀!时间在飞逝,家仆已四五次地跑来催吃早餐,还说文丞相他们已等久了。事情已到了不能再延宕的关口了。就在这一刹那,急中生智,主意浮上心头:命令要执行,文丞相不能杀,中兴宋室的军事行动可以推缓。既有天意,事必有成,没有文丞相在,也可设法联络各方行动。主意一定,他就疾步向清边堂走了去。

像往常一样,苗再成在餐桌上仍然笑容可掬,仍然热情有礼,而且发出新的邀请:

“文丞相既然会在真州长住,对真州防务应有所了解。等会末将陪丞相和诸位一道出城视察一回。不知丞相然否?”

文天祥觉得这个提议很好。既然准备出兵,先要有保住自己的窝的防备。视察城防,太有必要了。就说:“老将军深谋远虑,安排甚当。我等都去吧!”

杜浒、余元庆等也都叫好。说:“都去看看,也好集思广益,把城防搞得万无一失。”

苗再成听了很高兴,又对在座的部将说:“在座的诸位都去吧。待我稍作安排后,再通知大家出发。”

这天的天色阴沉沉的。已是晌午时分了,日头还藏在灰色的云层里不曾露面。

当真州的小西门大开,众部将拥着文天祥和苗再成等走出城门时,城门边的警卫立刻有了加强,而且还有马队相随。文天祥没有介意,觉得既然敌情复杂,做好战斗的准备是必要的。倒从心里佩服苗再成处事精细。

苗再成一副认真模样,一边走,一边对城边的土包、壕沟之类指指点点,作着各种各样的介绍。没走出多远,忽有一中军飞马追来,说:

“扬州的人回来了,请老将军回去一下。”

苗再成面呈喜色,对文天祥说:“哟,回得好快。请丞相略待片刻。末将一会就来。”

说完这话,没待文天祥表态,他已匆匆走了。这时,文天祥才发现出城之后,众部将没有紧跟上来。此时,只见他们一道飞身上马,飞也似地朝小西门奔了去。文天祥等人这才想到有诈。

首先是杜浒怒火冲天地追了去。接着大家都跟着跑了起来。但已经晚了。待马队跑进城后,城门顿时紧闭了。

最先跑到城下的杜浒,暴跳地对着城楼吼:“苗再成,快开城门。你怎么敢欺骗文丞相!”紧跟上来的文天祥也高声喊道:

“苗老将军,快开城门吧!”

这时,苗再成已爬上城楼,站在垛口边说:“文丞相,失礼了。实出无奈,只好请你快快走吧。末将只奉劝你一句,扬州是万万去不得的。”

文天祥说:“我们不是商议得好好的吗,难道那么好的中兴计划,那么大的忠君救国雄心,都让它成泡影不成?”

苗再成摇头叹息说:“文丞相,末将连做梦都在想中兴大业。

丞相这次来,末将是何等的惊喜若狂,只当是天助我也。万不该丞相被扬州猜疑,且又有从北营逃回者的佐证。末将也知丞相对大宋耿耿忠心,但人微言轻,帮不了丞相。只凭对丞相的敬佩,做到不忍心伤害丞相。万望丞相谅解末将的苦衷。”

文天祥听罢,全都明白了,问题原来出在李庭芝那儿。是李庭芝对他有了怀疑。他想不清如李庭芝这样处事机智,有能力的人,竟然也糊涂得污他文天祥的清白。他又气又恼,狠狠地说:

“好吧,你苗再成不敢留我,我找他李庭芝去,问他凭什么污我清白!”

杜浒、余元庆等也愤慨地嚎了起来:

“太无道理了!丞相拼着命千方百计地从敌人的虎口里逃了出来,原指望与你们一道携手救国,哪晓反被你们怀疑,太无道理了!”

“我们去找李庭芝,问他个岂有此理!”

站在城楼上的苗再成心情也很难受,但他没有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只是焦急地说:“文丞相,诸位弟兄,扬州是万万去不得的。若去,八成一个个连命都会丢了!”

文天祥怒道:“我们就是要去扬州,倒要看看连伯颜都不敢轻易杀我文天祥,他李庭芝又是怎么杀我文天祥的?”

杜浒也愤怒地嚷道:“我们走就是,你总该让我们取走自己的行李呀!”

一位部将说:“你们随身携带的行李和苗安抚为你们准备好的干粮,早已放在那土包边,你们只管去拿。”

杜浒还想说什么,可抬头一看,城楼上已空无一人了。他冷笑了一下,骂道:

“狗日的苗再成,倒亏他想得周到哩。”

文天祥说:“苗老将军自有他的难处,别骂他了。我们走吧,去扬州见李庭芝去。”

当文天祥领着众人愤然离开真州城下那一刹那,心潮翻腾的他,一首七言绝句蓦地浮在心头。他愤然诵道:

早约戎装去看城,联镳壕上叹风尘。

谁知关出西门外,憔悴世间无告人。

还是年轻的时候,文天祥来过一回真州。对真州虽不甚熟悉,但大体方向还能估摸得出。他就是这么诵着诗朝着东南方向走去的。那是去扬州的方向。没走出多远,忽见两个义军军官打扮的汉子站在路旁。其中一个粗壮一点的迎面问道:

“来的可是文相公?”

文天祥很觉奇怪,反问:“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那粗壮汉子指着身旁的矮个子说:“他姓徐,我姓张,我俩都是义军头目,都是这里的路分(宋代官名。是都监路分的简称,掌管以路为辖区的屯戍、边防、训练政令等)。我们要找文相公。”

文天祥见他们不是歹人,就如实相告:“某正是。我等都是被真州的苗再成安抚诓出城的。”

粗壮的张路分说:“我俩正是奉了安抚大人的令,来护送相公的。但不知相公要到哪里去?”

文天祥说:“现在只能是去扬州见制置使李大人了。”

矮个徐路分忙说:“哎呀,那可不能去。”

张路分也说:“苗安抚特别嘱咐了我们,说是扬州是万万去不得的。”

文天祥说:“如果不去淮东的扬州,就只能去淮西找夏贵将军了。只是我与夏将军素不相识,除了找他就没别的人可找。我只有去扬州这一条路,不用怕,是祸是福,只能由天来定了。”

两位路分听了,沉吟半晌,客气地说:“既然如此,就只好由相公的了。那就走吧。”

这时,从后面跟上来一队五十来人的兵丁,他们一个个都是弓箭刀剑在手。还牵来四匹战马。张、徐二位路分各骑一匹,其余两匹由文天祥和杜浒骑着,连辔而行。

这时,文天祥心里稍安定了一点,对苗再成的妥善安排也有了几分感激之情。可是走着走着,他心里有了疑惑:为什么去扬州朝西边方向走呢?已走出好几里路了,他正忍不住想要问,却见兵丁们陡然一个个将武器提在手中,呈弧形围住他们站定。两位路分也从马上跳了下来,拦住文天祥说:

“请相公下马吧,有事得好好商量一下。”

文天祥下马之后,细看四周,这原来是一片丛生着几尺高的茅草地,十分的偏僻荒凉。朝前看,灰蒙蒙地望不到头,朝后看,真州城还隐隐可见。而兵丁们的面部表情一个个却铁板一般青。这景象显得十分的恐怖。

文天祥将马的缰绳递给了杜浒,态度十分严正地问:“有什么事要商量?”

张路分说:“你先朝前走几步!”

文天祥昂头走了去。

走了约十来步,只听得徐路分大声喊道:“好了好了,坐下吧,坐下吧!”

文天祥站住了,没有坐。他想,这些家伙一定是选择在这里杀我。我不能坐着死,要死也得站着死。

“有什么事,就站着商量吧!”他凛然这么说。

张路分说:“文相公,你实话告诉我们,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文天祥说:“去扬州嘛,另外还能去哪里?”

张路分说:“扬州李制使可是要杀相公的,怎么办?”

文天祥坚决地说:“要杀便杀吧,我管不了这么多了,一切由天命而定吧!”

张路分又说:“按苗安抚的安排去淮西多好?”

文天祥耐心地解释说:“淮西是绝对去不得的。那里的太平(今安徽当涂)、池州(今安徽贵池县)、江州(今江西九江县)都为元军所占,无路可走。我去扬州,就是要见李制使,跟他把话说清楚。如果他能相信的话,中兴大宋的事,就有希望了。如果不相信,要杀就由他杀吧。如果有机会的话,还可从通州(今江苏南通)走海路,回到大宋的地盘上去。”

两位路分听了文天祥这一番话,内心也很感动。他们从这些话中,觉出了文天祥对朝廷、对国家的一片忠心。他俩默了一会神,又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徐路分说:

“那就这样吧,哪里也不去,先到我们那一带的山寨里避一下。”

文天祥说:“现在不是要躲避,而是要坚决抗击元军,能不能成功,就决定扬州之行了。要生则生,要死则死,没什么可犹豫的。”

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张路分又说:“文相公,苗安抚还给你准备了船,而且说,你回宋地也罢,去元营也罢,任你自己决定。”

文天祥这才恍然大悟,两位路分如此这般地在去向上的缠绕,还是苗再成特意安排的。他苗再成对自己也是将信将疑的。

他心里很生气,叹道:

“连苗老将军也见疑于我,天祥这耿耿忠心,只有老天爷明白了!”

张路分忙说:“文相公,我和徐路分虽是粗人,但也还是明事理的。我俩见到你后,就知道你不是平常之人。从你所想所说,无处不见出一个忠臣的耿耿忠心,实在令我俩佩服。既然相公决心去扬州,不管一路如何危险,我们一定送你去。”

想到兵丁们一路的辛苦,文天祥就要杜浒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奖给五十个士兵,还作出了许诺,待到达扬州后,另加十两。还许诺两位路分每人一百两。这样,才又转过头,从原来向西走的方向,转向去扬州的路。

天渐渐黑下来了。所经过的地方,都是元军占领区,护送的兵丁们,一个个都张弓挟矢的,十分小心,完全是一副战斗的姿态。张路分轻声吩咐:为了防备敌人设置埋伏,不得发出任何响声。

天色完全黑了的时候,两位路分找文天祥取了银两,而后给他留下二十个护送的兵丁走了。又走了十多里路,那二十个兵丁缠着要许诺的十两银子。满脸怒容的杜浒,在文天祥的叮嘱下,只好如数给了。可是他们收到银子就要走。

文天祥挽留说:“这儿离扬州还远,我们人生地不熟,你们就把好事做到底,送我们到扬州城下吧!”

兵丁中的头儿说:“路分交代我们只送到这儿,我们岂敢违抗。要继续送,你们找路分说去!”

两位路分已走得不知去向,到哪儿找去?这全是兵丁们的遁词。文天祥本是个不愿苦求于人的人。而杜浒也是个硬汉子,他纵有冲天的怒火,此时此刻,也无济于事。他们执意要走,只好听之任之。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来了一支走私的马队,兵丁们拦住马队后,给了他们一个顺水人情。兵丁的头目对文天祥说:

“你们就跟着马队走吧!”

他们不辨东西,不晓方向,瞎子似地跟在马队后面走着。前面是惊是险,是祸是福,茫然无知。只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但求一路到扬州。

约摸三更时分,他们总算到了扬州城下,大家都极其疲惫,一个个倒在地上就不想动弹。还是杜浒想到不能让文丞相宿在路旁,便寻到附近的一所叫三十郎的破庙,让大家在那里休息。

这三十郎庙已没有屋顶了,仅存点残垣断壁,文天祥他们十二人只能枕着地上的破瓦断砖躺着。天幕黑沉沉的,浓重的夜雾,见不到一颗星星,风很大,露很重,给人一种冷浸浸、湿漉漉的感觉。尽管周身疲倦得连动弹一下的力也没有了,两只眼皮都撑不开了,文天祥仍然睡不着觉。周边已经发出一片鼾声了,他那十分清晰的头脑,竟又浮动出诗句来了,此情此景,对于诗人气质特重的他,怎能没有诗呢?此庙何神三十郎,问郎行客忒琅当。

荒阶枕藉无人问,风露满堂清夜长。

朦胧中,他听到城里响起的更鼓声:已是四更天了。外面,隐隐有脚步声。

“丞相,已有人去西门等着开城门了。”早已起身的杜浒,这么轻轻在他耳边说。

文天祥忙翻身起来,说:“那我们也去吧!”

待他们一齐来到西门边时,只见城门外黑压压地挤了不下百余人,大家都默默地坐在沙地上。

“干什么的?”城楼上不时传来这样的喝问声。

“等着进城做买卖的。”城外的人这么大声地回答。那都是纯粹的本地口音。

文天祥他们却缄口不敢做声,买卖人警告了他们,只要是听到外地口音,城楼上就会毫不客气地矢石打了下来。

东边天际明显地泛白了,城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在这静候开城门的时刻,在他们中,出现一场虽是悄悄声的,但却是十分激烈的争论。

事情是从杜浒的提议开始的。

“丞相,想来想去,觉得这扬州城是进不得。李制使既然下了要杀丞相的决心,进城肯定凶多吉少。不如另找地方稍作休息,先避开敌人的游动哨,等夜里去高邮,然后设法转通州,再渡海回江南,或直接去找二王,以图中兴大业。这么白白地死在扬州城下,又有什么好处呢?”

金应却不同意。他是文天祥的老朋友,两人文字相交已有二十多年了。他说:“明明摆着,敌人近在眼前,只要是一离开扬州城,到处都是敌人的游动哨,去通州有四五百里路程,是一下可以走到的吗?与其被敌人捕杀,或苦死在路上,还不如就死在这扬州城下,这么死,还是为报效大宋而死。更何况李制使不一定如此糊涂,未必就要我们死!”

文天祥觉得这两种意见都有一定的道理,听哪种意见好呢?他一时决定不下来。这时,余元庆带来了新的建议。他无比兴奋地小声嚷道:

“丞相有福,丞相有福!”

原来,他带来一位进城卖柴的老人。说是老人愿意带他们去高沙。

高沙是去通州的必经之地,能顺利地避开敌人去到高沙,这确是求之不得的事。杜浒听了,十分高兴,问道:“很快就要天亮了,白天不能走,这一天到哪里去躲避?”

老人说:“先到我家里躲躲。”

这到不失为一条出路,金应也动了心,就问:“去你家有多远?”

老人答:“不算远,二三十里吧!”

金应一听,失望地说:“这还不远?天又要亮了,遇到敌人的游动哨怎么办?”

老人说:“一连好几天都不见有游动哨了。”

金应又说:“如果偏偏今天来了游动哨呢?”

老人理不足了,面带笑地说:“那就看相爷的福分了!”

文天祥仍在犹豫中,进扬州,又恐遭李庭芝冤杀;去通州,又恐中途遇敌人。然而时间不允许他过多的犹豫了,一到大天亮,事麻烦了。这时,新的情况又发生了。余元庆见杜浒、金应争执不下,而文天祥又举棋不定,他是不愿进扬州束手就擒的,就悄悄与李茂、吴亮、萧发商量,带了一百五十碎银,自己走自己的路去了。

这时,文天祥才果决地决定,先随卖柴老人去他家里暂避,金应毕竟是文天祥心心相印的好朋友,也不再坚持己见,一行八人,跟随着卖柴老人走了。

天已大亮了,这又是一个阴沉天。他们提心吊胆地走了一阵,来到十五里头。这是一处杳无人迹的丘陵地,虽是三月初了,满眼还是一片枯黄。远远见小山的半山腰,有一破烂民屋的土围子。据卖柴老人说:敌人的游动哨都是午前出动,午后收哨。此时正是午前时分,惟恐遇上敌哨,便打算去土围里避避,待午后再走。

或许是敌人的游动哨曾来过这土围,里面到处是杂草马粪,他们各自扫出一小片干净地面,将衣服铺着躺下休息。在真州带着的一点干粮早吃光了,现在人又困,肚又饿,哪能躺得自在?只觉得时日难熬。为着打发这难熬的时日,文天祥的诗瘾又发作了。躺在马粪旁的他,心头又流出了三首即景七绝:

戴星欲赴野人家,曙色纷纷路愈赊。

仓卒只从山半住,颓垣上有白云遮。

路逢败屋作鸡栖,白屋荒荒鬼哭悲。

袖有金钱无米籴,假饶有米亦无炊。

扫退蟑螂枕败墙,一朝何止九回肠!睡余扪虱沉沉坐,偏觉人间日昼长。

文天祥正沉浸在诗情中,忽听金应高兴地喊:“哎呀,午间已过。托丞相的福,敌哨不会来了,我等有命了!”

谁知喊声刚落,忽听外面马嘶人叫,文天祥坐起从土墙的隙缝处细看,只见一大队元军的骑兵从东向西的方向走着。想到土围里的马粪,他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若是敌人又来关马,那便如何是好!春上的天气,说风就来风,说雨就来雨。正在这时,猛然一阵大风,竟沙沙地下起雨来了。金应叹道:

“这还是丞相的福气呀,是天神救助来了!”

正说着,那队骑兵顺着山坡缓缓上来。从土围的后面走过。

这时,雨也越下越大。坐在土围里的文天祥他们,一个个心弦紧绷。

待午后再走。

或许是敌人的游动哨曾来过这土围,里面到处是杂草马粪,他们各自扫出一小片干净地面,将衣服铺着躺下休息。在真州带着的一点干粮早吃光了,现在人又困,肚又饿,哪能躺得自在?只觉得时日难熬。为着打发这难熬的时日,文天祥的诗瘾又发作了。躺在马粪旁的他,心头又流出了三首即景七绝:

戴星欲赴野人家,曙色纷纷路愈赊。

仓卒只从山半住,颓垣上有白云遮。

路逢败屋作鸡栖,白屋荒荒鬼哭悲。

袖有金钱无米籴,假饶有米亦无炊。

扫退蟑螂枕败墙,一朝何止九回肠!睡余扪虱沉沉坐,偏觉人间日昼长。

文天祥正沉浸在诗情中,忽听金应高兴地喊:“哎呀,午间已过。托丞相的福,敌哨不会来了,我等有命了!”

谁知喊声刚落,忽听外面马嘶人叫,文天祥坐起从土墙的隙缝处细看,只见一大队元军的骑兵从东向西的方向走着。想到土围里的马粪,他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若是敌人又来关马,那便如何是好!春上的天气,说风就来风,说雨就来雨。正在这时,猛然一阵大风,竟沙沙地下起雨来了。金应叹道:

“这还是丞相的福气呀,是天神救助来了!”

正说着,那队骑兵顺着山坡缓缓上来。从土围的后面走过。

这时,雨也越下越大。坐在土围里的文天祥他们,一个个心弦紧绷。

094待午后再走。

或许是敌人的游动哨曾来过这土围,里面到处是杂草马粪,他们各自扫出一小片干净地面,将衣服铺着躺下休息。在真州带着的一点干粮早吃光了,现在人又困,肚又饿,哪能躺得自在?只觉得时日难熬。为着打发这难熬的时日,文天祥的诗瘾又发作了。躺在马粪旁的他,心头又流出了三首即景七绝:

戴星欲赴野人家,曙色纷纷路愈赊。

仓卒只从山半住,颓垣上有白云遮。

路逢败屋作鸡栖,白屋荒荒鬼哭悲。

袖有金钱无米籴,假饶有米亦无炊。

扫退蟑螂枕败墙,一朝何止九回肠!睡余扪虱沉沉坐,偏觉人间日昼长。

文天祥正沉浸在诗情中,忽听金应高兴地喊:“哎呀,午间已过。托丞相的福,敌哨不会来了,我等有命了!”

谁知喊声刚落,忽听外面马嘶人叫,文天祥坐起从土墙的隙缝处细看,只见一大队元军的骑兵从东向西的方向走着。想到土围里的马粪,他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若是敌人又来关马,那便如何是好!春上的天气,说风就来风,说雨就来雨。正在这时,猛然一阵大风,竟沙沙地下起雨来了。金应叹道:

“这还是丞相的福气呀,是天神救助来了!”

正说着,那队骑兵顺着山坡缓缓上来。从土围的后面走过。

这时,雨也越下越大。坐在土围里的文天祥他们,一个个心弦紧绷。

杜浒轻声对大家说:“沉住气,只要不乱动乱吭声,不会有事的。”

尽管这么说,毕竟敌人的大队伍就在眼前,只要有一个敌人跳下马小便什么的,这围子里的八个人,就只能束手就擒。

外面,风声、雨声、急促的马蹄声,声声沉重地敲击在土围子里八个人的心里。而在他们心田里,敲响的,是更急促的鼓点。

凝神静坐在地上的文天祥,耳畔的风声、雨声、马蹄声渐渐地淡了,淡了,最后,他整个的心灵里,只有了他的诗句:

昼阑万骑忽东行,鼠伏荒村命羽轻。

隔壁但闻风雨过,人人顾影贺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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