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作文之补缀:羽戈新出的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12-09 14:11:38 / 个人分类:向生活学习

重庆的旧书店

这个小标题让我为难了半天。因为重庆根本没有所谓的“旧书店”。听说重庆一中旁边有一家,友人告知地址,于是兴冲冲地赶去,但却败兴归来——该地址现在已是烧烤店,本来还在想,既然满足不了精神的食欲,不妨做一回肉身的饕餮之徒,但看到铁架子上的牛肉阴森森的成色,我终究没有勇气拿起菜单。菜园坝地下图书市场里的书店可谓杂多,但严格意义上的旧书店却很难找到。我与刘晨光第一次去逛的时候,买到很多低折扣的不新不旧之书,如《独秀文存》、《朦胧诗》与《后朦胧诗》,心理上着实痛快一番。可隔段时间再去,这家小书店就踪影不现,连带我们的好心情也被人间蒸发。后来见识了上海和浙江颇具气魄的旧书店,才晓得什么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我曾经用1.80元的价格买到日本学者沟口雄三的《中国前近代思想之曲折与展开》,等于是天上掉下的鲜肉馅饼,这是重庆的朋友所无法想象的幸福。

其实重庆还是有一些淘旧书的去处。譬如北碚区的西南师范大学附近,但距离太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还得中转,我因事路过两次,都未下车。经常去的是南开商业街——那里以红灯区闻名于世,车水马龙,美人如花,夜夜欢舞笙歌,极有盛世景象。谁也未曾料想,在每天黄昏时节会有一排散乱的小书摊出现,是那般突兀而不合时宜。摆出的书是真正的旧,而且杂,书页某处,很可能潜藏着它的主人的沧桑历史——我这样说话是有缘由的。虽然我从未刻意去那里淘过书,可每次短暂的逗留,都有异样的欣喜。收获最丰的一次,是50元购得十几本大部头,近一半都是商务的汉译名著,如康德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陈康先生译注的柏拉图的《巴门尼德篇》等,每本书后都盖有印章,清晰地署明购书时间和地点,日期从80年代到90年代中旬不等,蓝色的钢笔字清秀俊逸,只是随着岁月的消磨而有些模糊。书的原主人必定是颗上佳的读书种子,我想,生长在贫瘠的文化沙漠,却能十几年坚忍一心,不知出了什么剧烈的变故,令这些好书弃他而去,流落不识珠玉的市井。我胡乱猜想,难免有些伤感,不过这些书能为我遇见,亦是前世的福分。因此我一直珍藏,只有一本旧版的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送给了刘晨光——今日念及这段往事,我却有清唱《古艳歌》的冲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否可以说“书不如故”呢?那则过于哀伤,还不如“人书俱老”来得快意。

图书馆

 

 

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博尔赫斯《关于天赐的诗》 

 

 

其实我对书店的感情,远远及不上图书馆的万一。古人说“书非借不能读”,只有三分的道理,能否认真读书,全凭个人的心性;虽说贫穷拉长了我与书店的距离,但亦不是关键;我想我是太热爱图书馆的那种氛围:安宁,博大,还有敬畏——最后一种感觉可能为我的专利。行走于狭长的书架中间,两边是浩如烟海的书册——我去过的其中一家保管得好,似乎专门添加了防腐的香料,缓慢地走和呼吸,能闻到一股令人心灵平和的气味——这时便会生出莫名的紧迫感,令我的精神变得沉重。而依照对图书馆有特别感情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先生的说法,当书籍压迫精神,肉身则应该像羽毛一样轻盈。不过我始终没有体验过这种快感,因为手上早压满了待借的大书。

我就是抱着敬畏的心态走进西南政法大学的图书馆。开始上的三楼,目标是文学一块。书实在是多,胡乱读了两个月,才晓得入门径的难处。于是遵照一位前辈的教诲,找定一本文学史,循着该书建构的路标,一步一步爬行。当时对中国的文化传统很是不屑一顾,从近代文学读起,仅仅是为了汲取半点破败的历史感觉,为以后攻读西学打造一面返观回视的镜子——所谓的本末倒置,正导致我今日的半身不遂。因为事先存有轻视的念头,读书时带着太多的自负,所以很难深入到文本的骨髓。一年多下来,从刘鹗的《老残游记》翻到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历史辗转了百年光景,我所得的只是一个雾里看花的概况,脑子里似乎牵引着几根文学变迁的线索,却不乏中断和缠绕。要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记住了许多文化人的花边八卦,作为引佳人一笑的谈资,至少令酒桌不再寂寞。

大二时有一个转折:一是发觉自己走上了弯路,二是唤醒了对法学的兴趣。我虽然没有幡然悔悟,但却省掉一些麻烦,比如每天可以少爬一层图书馆的楼梯,我的影子从三楼的文学书架下降到二楼的法理与法史学书架。不过当时仍然是厚西薄中,厚今薄古——而对于法学,需要明确一个细节,尽管有《中国法制史》这门言之凿凿的课程,但我学习的一个结论是,中国古代,只有“礼”和“刑”,而无“法”;尽管到了近代,法治进程焕然起步,也一直处于政治权力的高压之下,有“政”(确切而言,是有“党”)而无“法”(我们经常举出一个接近于笑谈的例子,说明政与法的关系:当年的“法政学堂”,今天都改名“政法大学”);因此可见“厚西薄中,厚今薄古”总有一定的道理。这个方向,断断续续又读了一年多,因为心态平实,读得也相对深入,愈读愈觉得征程漫漫,至此方知学问的艰深,谦卑的苗头开始缓慢生长。

法律终归是门工具之学——即便作为信仰,也是其背后的事物——政治才是本质。有了这点体悟,我所时常徘徊的书架又发生迁徙。彼时正流行一门很牛气的学问,叫什么“政治哲学”,把政治与哲学连在一起,到现在我还不敢说明白其中的根底。笨人就是这样,不懂就读书。于是与书籍的战斗越打越激烈,胜利也越来越渺茫。同时战场也不得不再度进行战略大转移,因为大学图书馆的哲学藏书几近荒芜,仅有的数本,亦不是什么值得挑灯夜读的好货色。只好多走两步路,去杨公桥的沙坪坝图书馆,那里埋伏有大批80年代或者更早的珍本,足够我厮杀一番。而关于读书的这场战争,逐渐打出了感情,最终软化为我与图书馆的耳鬓厮磨。记得到达宁波的第二天,我就催促女友带我去该城市的图书馆,好似与小别之后的老情人幽会,不顾劳累,也不顾烈日的烧灼。

重庆的两个图书馆一直让我怀念,尽管它们为我的很多同学所不喜,认为其小而破,整日喧嚣吵嚷,毫无大雅的气氛可言。这是实情。但我却乐意在这种糟糕的情境下修炼自己的心气,正如闹市中求止静,无声处听惊雷。四年下来,我无法理清自己在图书馆到底读了多少本书——这是一个暗香般的传奇,一个师弟听来的消息是:我已经把文史哲几个书架上的藏书全部读完——但我的心灵确实沉潜下来,或许沾染着处江湖之远的暮气,但血依然是青春的热。我时常感受到博尔赫斯的幸福:“他能打开一本书,翻到他要找的一页,不必费神去念,就能引用整段整段的文字。他顺着摆满书的走廊散步,敏捷地在转角处拐弯,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在书的海洋里他一点都迷惑,相反明眼人都仿佛成了瞎子。”

我该拿什么结束我漫长的回忆?结束我的疲倦和感伤?博尔赫斯的诗歌让我找回一丝欢快的颜色:“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他是那样固执,在《通天塔图书馆》里,他更直接地制定未来:“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假如一个永恒旅人从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个世纪后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重复后就变成了有序:宇宙秩序)。有了那个美好的希望,我的孤寂得到了一点安慰。”而我却无法高兴起来。高速旋转的电子时代呼唤着压缩饼干般的信息,庞大笨重的图书馆只可能作为遥远的图腾被人们怀念。有谁会为一本内部出版的《哈维尔自传》爬上三楼,穿过悠长的书架,在浩淼的书册中细细找寻?这只属于我的记忆,连同那些下午柔软的阳光,以及一个青年的激情与惘然。(完)


TAG:

一叶不知秋 引用 删除 yyzq   /   2005-12-19 14:39:00
是啊,在呐,您是?:)您的博客偶上不去呀,老找不着服务器。
引用 删除 碧云寺外   /   2005-12-15 09:43:49

来北京了吗?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