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随想

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

英雄的可怜而可爱的伴侣

我那唯一的人在何方？

用酒调着火所能留下的灰   写下几首诗？

        ━━海子：《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

 

一

伽达默尔两天之前去世，终年一百零二岁。今天到学校开他的追思会。

会前放一段录像，哲人精光照人。潘德荣博士说，每次讲演，观众极多。

他就像一个司令，指挥千军万马。世界上的人，几乎没有哪个离得开文本、语言。世界早已变成文本的世界、语言的天下。但是，有了伽达默尔，事情就不同。千军万马，皆有了朝另一个方向前进的可能，那就是，超出文本本身的方向，以及对话的可能。

其实，中国人有一句古话，不要死于句下。

苏东坡说：读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但是，中国古老的哲人，可以独善其身，却扭转不了现代滔滔而来、死于句下的方向。

回想八十年代，伽氏来了，犹如地底下的回春之力。到了九十年代，那真是：千山冰雪冻初融，一地清溪绿向东。伽氏走了，却与大地春天同在！

 

二

 

刚才老詹来过。老詹是我的邻居。当过裁缝、民办教师，现在是博导。却感叹做课题机械、匠气、没有意思。我送他朱熹诗：“书卷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他高兴，眼里流露年轻的光彩。老詹是性情中人。妻给他看我们刚刚取回来的苏州西山赏梅的影集，他很是喜欢。要我有空给他找出朱熹诗的出处，他要制成墨宝，置之几案。

老詹走后，我取出朱熹诗集。四川大学郭齐先生的笺注本。想找“寻春”诗，遍检不得。偶见朱熹的《十梅诗》，甚佳。尤喜《早梅》：“霜风殊未高，杖策荒园里。仙子别经年，相看共惊喜。”“共”字极为怜香惜玉。《小梅》：“且喜梅花开，真嗟梅花小。花小风味深，此意君已了。”早春初梅，破冬而出，方是最好。《赋梅》：“君欲赋梅花，梅花若为赋。绕树千百回，句在无言处。”这恰是：绕树千回思纷纷，“寻春”佳诗寻不成。“归来尽拈梅花笑，春在枝头已十分”。

 

三

 

霍韬晦先生创办《性情》杂志，一灯莹然，见证心光，作长夜中的守夜人。

现代社会，是精神变物质、性灵成病态。大地干涸，莲花在手中发出香味。

霍先生和他的同仁，在香江、在中国，都是寂寞。

海子的诗，歌咏寂寞，十分动人：

在什么河岸，你最寂寞 / 搬进了空荡荡的房屋，你最寂寞，点亮灯火

哪辆马车，载你而去，奔向远方 / 奔向远方，你去而不返，是哪辆马车

这首诗叫《夜晚  亲爱的朋友》。韬晦先生，如今我在天之涯、海之角，为你祝福。

 

四

 

    有一天紫藤花开了，我在花架下想一些事。

商人到底有没有性情？教师到底有没有创意？小孩子到底有没有童年？学生到底想不想上进？权力到底有没有公心？小说家到底有没有真才华？时间到底能不能弯曲？我这一辈子，能不能把路看清？

其实多少世代，人们一直就这样忧心着。我开始懂得有些人的心，一直就是这样向往着美好，关心着性情，护持着世道。我也开始懂得，世道并不真的越来越好，忧心与关念并不真的都有用，向往并不总是有美好的回报。在这无尽的过程中，一代一代的人走了，留下这样那样的飞鸿雪泥，还没有走的，也许依然还是这样那样的无着落、无助无靠、来无藏身之处，去无可往之乡，而人生之泥泞路，又常与艰辛相连，老僧、新塔、旧壁，路长、人困、马嘶……

或许更重要的是，我更已经懂得了，人生之艰难与磨炼的尽头，并不在于，会有多少真的美好的回报，以及来自结果的其他东西的享受，之所以有些人的心一直这样坚守，这样紧紧地依恋着那些无穷无尽的向往、关心和护持，那正因为来自这种依恋本身的美好和诱惑力，只要是在其中真实地呼吸过、依守过、印心过，那么，就不会忘记这种呼吸本身的美好与永远的魅力。正如东坡诗中所写的：往日崎岖曾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谁要在这种美好的相守与依恋本身之外去寻求幸福，那么，谁就不配享有真正的人生。海子的诗写得好，那样的人生，确是在沙漠之中，用酒调着火所能留下的灰   写下几首诗。

（原载《文汇报》2002年4月28日笔会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