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母亲创造了最好的读书空气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5-26 22:35:33 / 个人分类:生活小景

母亲创造了最好的读书空气

胡晓明

 

 

黄山谷说:“儿时艺木,今憇其荫。”我今天自认是一个懂得了读书享乐的人,这是长期以来读书习惯的一个自然结果。如果把儿时的读书生活比喻成栽树,那么和我一起辛苦培育幼苗的人,正是我的母亲。

要说母亲如何教我读书的,我一个故事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只要一提起小时候的生活,那拂不去的记忆深处,就是母亲所营造的一种空气,我正是呼吸着这空气长大。每天饭做好了,母亲或阿姨要喊:“吃饭喽!”要是父亲在家,丢下书就得去,动作切不可耽搁一分钟;只是母亲在家,则可以继续埋头于书,喊到饭菜都凉。睡前,父亲是绝对不许看书的,一旦发现房间天窗还透着灯光(我们有时候在被子里用电筒读小说),少不了拍门痛斥一顿。母亲则会一边掖掖被子,一边关切地说:“再看十分钟,就关灯。”我小时候哪怕是犯了错误,母亲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她总是讲道理,讲一些寓言故事。有一回打碎了母亲心爱的花瓶,母亲只说,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坏事,只要做事情小心了,坏事不就变成好事了么?可我后来还是不断在生活中打碎花瓶,坏事总是变不成好事。唯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肯定的好事,那就是讲道理本身。母亲的言传身教,就是书香的见证。我是从母亲娓娓的讲理中,感染了做一个读书人的好。

在我的少年时代,父亲力图灌输一种劳动最光荣、好逸恶劳最可耻的观念,所以他对我们兄弟家务劳动抓得很紧。院子里原有一块荒地,就是他老人家,要我们兄弟去河边挑又黑又臭的河泥,来改造土壤,种之以瓜豆。父亲虽然崇拜劳动,可是自己却总不像个劳动人民。而母亲并不崇拜劳动,却有活自己做,拖地、洗碗、打水、晾衣,一付劳动者的形象。只要看见我们在读书,就从不喊我们做事,养得我们好像古代那些贵族公子:母亲拖地的身影从我们的书边晃过,我们合理地享受着一种书本带来的特权。久而久之,以“母党”自居的我们,读书自由、读书高贵的幼芽,就在心里种下,而且也与母亲的温良勤俭、一团和气的形象不可分。我想后来我在工厂里当工人,为什么那样渴望着重返读书生活,想尽办法要弄到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为什么后来总像羁鸟思故渊、鱼儿返旧池一样想往着学校,大概这是原因之一。

我向来认为,要读过足量的大部头,才有资格算是“文学少年”。但是母亲从来没有要我看长篇小说,她就只是摆一部她正在读的长篇在窗明几净的桌子上,很快就会引起我的好奇心。小学三年级时我看的第一部长篇,陈登科的《风雷》,就是从母亲读过的地方读下去的。我之所以终于没有变成“贵族”,跟母亲那时的书单很有关。我的好奇不仅是对小说好奇,而且对农村好奇。六十年代,母亲常常下乡,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母亲去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东西,为什么她总要下去呢?她那时看的小说,也多是农村小说。进入母亲的农村小说世界,我才发现农村是那样困难,又那样美好,充满跌荡起伏的故事。而那里的男人特别英雄,人情特别温暖,女人特别母性,一草一木总关情。又困难又美好,就是我们成长的精神背景。也不知道是因为思念母亲,然后把情感投射到小说里去呢,还是小说里描写动人,也连带着思念母亲了。后来我也觉得写农村的小说才好看。《苦菜花》、《红旗谱》、《播火记》、《火种》、《山乡复仇记》,都是那时很好看的。情节都忘了,可是长长久久、不衰的体验是一种大地情怀,分不清是母亲的爱,还是中国农村小说的文化品质。

在我们的生活中,严父慈母,对比强烈。尽管曾是中央大学的高才生、高中毕业曾考取三所大学、号称将莎氏乐府背诵了大半,但是父亲在“洗澡”中却洗了脑,完全以读文艺书为耻,“龟儿,又看小说了”,成了父亲呵斥的口头禅。而母亲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我的印象中却似乎一直是一个“文学青年”。那几年在团市委的图书室里,她“泡”在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名著和苏联文学的天地里,来往于各重点中学音乐与美术教师的圈子里,终成正果,修成了文革大字报揭发的“修正主义分子”。

也因此,母亲长期为我定了《少年文艺》和《小朋友》,这两个刊物大大成全了我的童年。我是那样依恋这两个刊物,以至于一直想像哪天遇到这两个刊物的编辑,要深深一鞠躬,感谢他们不懈地把这么好的精神套餐,经妈妈的手,送到我的眼前。新一期到手时的那一份欢喜呀,源自母亲创造的莫大幸福,在潜意识里几乎相当于吃奶的快感。至今仍想起刊物里的许多故事:一个善良的木匠刨出的刨花,如何神奇地成就了他通往天上世界的路;一个小女孩手拿七色花,许了七个愿,最后一个花瓣换来的面包,如何被跟着的一只狗悄悄吃掉; 宝葫芦的故事、聚宝盆的故事、斗鱼的故事等等……。除了刊物与童话书,印象较深的还有《三国》、《说岳》等大套的连环画,母亲把书藏起来,看完了一本再拿一本,像吃什么好东西似的。杨再兴的回肠荡气,小梁王的飘逸俊爽……,接下来就是逃学,下午常常到都市路或甲秀楼租书小屋,靠墙根长条凳一坐,一分钱一本,看到黄昏时才高一脚低一脚回家。母亲也绝不管那么多,她创造的空气是让人自由呼吸。最后发展到把实在是喜欢的书偷走。幸亏知道后怕,只偷了两次就收手。所以那时想的只是,生活是永远看不完的连环画有多好。

无论如何,我的想像力的天空毫无疑问是母亲为我打开的。在我十五到二十二岁的青年时期,是迄今仅有的一次充分回报了母亲,就是那一大箱母子通信。其中借助于海湼与伊萨柯夫斯基的诗、托尔斯泰的小说和马恩的议论文,倾诉了过量的青春期不安、忧郁、以及恋母与乡愁与时代困惑混合着的情绪。可惜的是,也正是读得太多、眼高手低,也过于将书本世界神圣化了,我毕竟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来回报至今还沉迷于小说的母亲。我不仅没有找到通往天国的刨花路,而且我的七色花许完了最后一个愿,却也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改变,她还是日复一日地拖地、买菜、洗碗,在越来越像劳动人民的生活里,仍戴着一付老花镜读书。更何况我现在写的文字,她大都不能看懂。我拿什么来报答儿时无处不在的春晖?

钱宾四先生有一段话,意味深长:“人文界可以卓然独出于自然界,而与其他生物大相异,以自臻一妙境,正为其有一较长之婴孩幼童期。故婴孩幼童期之在人生全过程中,乃有其至高无上之意义与价值。亦老庄道家所谓无用之用。”

别的都可以忘记,永远也不要忘记的,青灯有味是儿时,默默地营造了读书空气、创造了一较长的、无用的婴孩幼童期的母亲。像大地一样浑然不觉,又像大地那样无所不在。我们也因此而有遥远的向往。

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于沪上日就月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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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流苏之苍   /   2005-10-26 14:38:14

我是***年代生的人


看到了<七色花>很亲切,

引用 删除 90(1)班的豆豆   /   2005-09-03 01:31:10
写得真是好!
引用 删除   /   2005-06-12 00:29:11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少年胡先生的读书生涯确实是令人艳羡的。我也在蜀中长大,来先生任教的学校念书已近三年,今天偶然看见先生的这一番际遇,感慨良多。唯愿自己坚守住心中的理想,将为学之路一直走下去。
引用 删除 清风轩   /   2005-06-02 14:44:11

此文写得深沉有味。胡老师曾想当小说家么?


 

引用 删除 悟空   /   2005-06-01 14:57:07
您的父亲是智者,我觉得. 他口中不说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庭, 潜移默化之中,您走上这条路还是受父亲的影响更大一些.
引用 删除 jushi   /   2005-05-31 02:37:47
原来如此……
胡晓明集 引用 删除 huxiaoming   /   2005-05-31 00:27:19

从你爸爸身上,我看到文化重要的品质.

引用 删除 damayanty   /   2005-05-30 17:42:26

广良兄,跟胡老师同作为四川人,我可以向你解释下关于“龟儿”一词儿,浇浇你胸中的块垒,呵呵。在官话,或者别的方言中,龟儿一词可能确实有较强的污辱性,但是在四川方言中,它却是一个普通的类似“口头禅”的词儿,使用的范围非常的广,适用的场合也多,所以并没有太强的贬义色彩了。甚至我家乡的人(在成都的一个乡下)表示羡慕或者赞叹的时候,也在话语中加上这么一个词,渲染渲染感情。看见胡老师此文中出现这个词,我倒是觉得亲切得很。不过我爸爸是决计不许我说这样的话的。呵呵。


胡老师确实幸运,我却也要窃喜自己亦是这少量幸运儿中的一员。我的父亲是个村小教师,母亲是农民,都是高中毕业。我小的时候,他们对我的教育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做别的事情都可以做得不好,或者不做,只要肯读书,便能获得赦免。呵呵,这于我也是一大乐事。我本是乐于读书的,妈妈或者叫我去地里拔草,或者洒农药,我如果恋栈书本不能割舍的话,最后她催完一次总是就说:“好吧,你在家看书——不过晚上回来我可要问你的!”我非但不怕而且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到了晚上母亲回来,不等她问我我便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她我今天看了些什么书,急不可耐的要把那些美丽的故事告诉她,可是她却往往是听一会便睡着了,我于是很失望。如今想来,母亲一个人在外面劳作不知道多么辛苦,晚上自然支撑不住听我的故事了。


念书是自由的,一定要念得好,却是有严父逼着的。记得绝小的时候,喜欢一本儿歌,蓝色的封面非常漂亮,于是反复求父母,终于买了来,父亲便要我一首一首的背里面的儿歌,别的还好,唯独有一首,却怎么也背不出,以至于挨了一顿好打,一边哭一边仍旧背,好歹过了关,整本儿歌都能背出了。今天要回想,一句也记不得了,倒是那首为它挨了打的儿歌,犹能背出几句:“洗澡盆,圆又圆,小华拿着毛巾坐中间……”这里头也有我的不晓得多少滴眼泪啊,才留到今日犹不能忘却。


父亲本是语文教师,家里的书自然都是文学类的,不过在我们偏僻的乡下,教师是不够的,所以除了主课之外,每位老师还需随意担任些副课(这个概念那时候清楚得很,到我读初中仍旧如此),爸爸分到的是自然和品德。所以书也多了这两样出来。小时候我原是见书就爱,不管厚薄抱着就念的,这两样自然也不利外,至今我仍旧对生物学非常有兴趣,恐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一点兴趣始终不曾泯灭吧。


读书的故事,还有好多,写不完啦^_^

引用 删除 jushi   /   2005-05-29 17:40:04

胡先生是个幸福的人,即使今天的孩子,像你这么幸福的也不多。至于我个人,确实羡慕得不得了。我有一点保留的,就是我们的孩子,科学的教育受的太少。(或许是胡先生没提到而已。)


另:“龟儿,又看小说了”——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又:怀念令尊读书时以莎氏乐府作课本的时代。读那时代的先生写的回忆文字,多半会提到Lamb姐弟。还有另一位改写了Lamb姐弟未改写的莎剧的,也很有名,不过这会儿我把名字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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