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师王建定
胡晓明
我常常想,一个教师,如果要让他的学生欣赏,更成为他们记忆中“不老的大学”的宝贵财富之一部分,那是什么呢?说简单点,那就是要活有尊严、有个性。
王建定老师,就是一个活得有尊严、有个性的普通教师。
我刚到华东师大时,眼光向上,只认老先生有学术传统。除了如饥似渴地读诚之先生、锺山先生、声越先生等的大著,就是去结交健在名师。寡言而微笑的冯契先生,辞锋逼人、头脑清楚的施蛰存先生,眼光炯炯有神的程俊英先生等,都是我崇拜的偶像。我像入宝山觅宝的游子,呼吸着殘馀的一点大学的气息,而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王建定老师。现在回想起来,王老师他也太不像高校老师了:黑脸膛、大肚子,总是穿一件半旧的兰色中山装,上面斑斑点点的,粘着粉笔灰。总是拿着一只大茶缸,里面有厚厚的茶卤儿。手不停烟,声如洪钟。啊啊,他走在校园里,不被学生们当作看自行车的老头子才怪!直到后来,在一起开会学习、聊天喝茶、听课监考、春游节聚,多少年下来,大家熟了,才开始一点点被他特立独行的个性所吸引,因而钦佩,也开始认识到,除了老先生外,还有在那些不求闻达、不尚表现的普通教师,他们当中有的人,其实有着丰富的心灵,多样的兴趣,阔大的胸襟,以及有尊严的生活态度。这些教师,共同构成了一个学校深厚而长久的学术传统,成为维系一个学校精神生命的大经大纬。王建定老师无疑是其中一个突出的代表。
就让我这支拙笔尽可能描述一二吧。他愤世嫉俗,爱憎分明,古人古意,对于社会的不公不平,世道人心的迷失,贪官污吏的腐败,横眉冷对,大声斥骂,在学校里是一门有名的“大炮”。同事们都晓得他,说他是骂得最多,其实心里爱国家爱民族爱文化,爱得最深。他的骂正是他活得尊严的一个表现,面对无力、无理、无序,他活出了中国知识人的一口“气”,在他的身上,最能见出古之所谓“风骨”。
他又是那样一种“古板”的教书人:不跳舞、不打牌、不上网、不饭局,甚至连电话也只是有事了才打打。几十年如一日,穿同样的衣服,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他之所以从不趋新附时,那当然是由于他出身清寒,厚重质朴,惯于吃苦,惯于勤奋而扎实、一步一个脚印的生活。也由于他腹有诗书,毕生传道解惑,深受中国文化传统之熏陶,推重功夫、造诣、学养等古典价值,瞧不起不动脑筋,不费力气、浮夸轻薄的事情。我就多次听他斥责“贪图享受”的“现代懒人”、“病人”、“儇薄之士”。看看很多疲于各种诱惑与选择的现代年轻人,他活得很肯定、很自主、很有自我力量的,因为他其实深知一切时尚,一切新潮流,都隐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是无从控制的,是引人舒适的,不须受教育和功夫,完全成为一个被控制的“懒人”、“浮人”、“无根之人”,这就不是他的造型。
相比高校的一般老师,他还有一点很特别:不开学术会议,不写论文(除了古典文学鉴赏文),不申请课题,不参加评职称。在论文与专著成山、而学术金矿已深深掩埋的黄土高原,这“四不主义”, 使他显得与时代潮流非常不谐。但是他非不能也,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是那种孤高而虔敬之士。他的聪明才智,全幅投入教学中去了。学生刘竑波说:“每次上课,他总是早早进了教室,但是沉默寡言,并不和我们说什么,有时面向窗外,默默地抽着他标志性的粗雪茄,像是在酝酿情绪。但是,一开讲,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完全沉浸在自己所讲述的经典文学的世界里:语言标准,声音宏亮,激情澎湃。渐渐地,我们也忘记自己是坐在文史楼简陋的教室了,我们仿佛看见汨罗江畔忧君忧民的屈原,南山之下淡定自适的王维,对江揽月、酒胆诗心的李白,……”(《我的老师》)。赵丽宏也这样写道:“介绍宋词时如数家珍,他对宋词的熟悉程度,使我们大家都感到惊讶,我们能想到的作品,他都能倒背如流,背诵时那种摇头晃脑陶醉的样子,引我们发笑,但也赢得了大家的尊敬。”(《不老的大学》)他的同事张文泽在谈到这个特点时说:“现在有些人一个月一篇论文,三两年一本百万字的大著,想一下,能有什么份量呀?像王建定这样真正把讲课作为生命,呕心沥血地投入,这个时代不太鼓励他的。”教师的本份即是讲好课,王建定其实是正常,反而这时代有很多不正常,这要等到过去很多年才会看得出来。
除此之外,王老师之所以一直不参加评职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非常厌恶竞争”。大家都好好的,一到评职称的关头,一个个乌鸡眼似的。“要是我,就让给某某算了。”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这话时那一付云淡风轻的神情!王建定的世界很单纯、很干净,容不得一点没有尊严的活法。但是,由于他终身未娶,又是一个大孝子,身为兄长,有弟妹六人,他一直侍奉着年高多病的老母亲,经济条件并不好。也是到了快退休时,大家都劝他评一个职称吧。噢,要知道前些年退休的老师,完全不能跟后来的比,与在职教师比更有很大差距。考虑到此,到后来他终于“妥协”,说:“家贫亲老,周身是病,增加点收入,也好呀。”面对人生的复杂处境,英雄也有叹气的时候。又何况,正是在这样经济条件并不好的情况下,他又慷慨大度,乐于助人,为灾区捐资,为同事付房租,为病友赠款,佳话广为传诵。在钱的问题上,他毕竟是有尊严的。正常即是伟大,我只有如实写,才能看出有道之士在大时代的艰难以及身心挣扎之苦。
然而王老师是那样一个有情趣的人!他热爱简单生活,富于艺术天赋。喜抽雪茄烟,聊天儿,谈到高兴处,吞云吐雾,神采飞扬,像一个演讲家。他喜书法、绘画、做诗、民乐,帮我改过诗,指点过我唱歌,点到即止,每一招都让我心悦诚服。他的钢笔山水、牙签山水小幅,画得多好呀!啊啊,据说一位学生,要帮他出版了。他喜种花、养鸟,喂小动物。我上课,大凡不知道的草木鸟兽虫鱼,有时会问问王老师,他有训诂,也有今解;有图解,有时还给你看实物。他生活在大都市,却极喜欢大自然,有一次他很认真地说:“在上海呆长了,一到郊外,就闻到一股大粪的香味!”他的家在闸北的一个棚户区,父亲搭的棚,正是他养花种草的小乐园。这些年城市发展,四周高楼林立,光线为之遮挡,而他养花养鸟不辍。我一想起他,就想到水泥森林里那一方绿意葱笼的小天地!
有一年春天,中文系还在丽娃河边上课,课间见一女同学,没事掐着刚抽芽的嫩藤尖玩儿,他马上呵止:“女孩子呀,怎么可以这样?它在生长啊!”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捉到一只“金铃子”,很诡秘地对同事陈晓芬等人说:“我带来了一个好东西,你们要不要看看?”然后,带着孩童一样纯真而顽皮的笑意,打开一只小盒子,“听听里面”,大家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又让人家一个个都把耳朵贴到小盒子上,“再仔细听听呀,听到了吧?很轻很轻的,在唱歌呢!”
他谈起喜欢的音乐,常有一种醉意。下放时,他曾经听听喇叭里的轻音乐,不觉天之已黑,牛羊都回家了,他还独自躺在草地上销魂。有一回学校里停电,他独自在教室里,悠悠吹起一只箫,吹成满园的乡愁,吹得高高秋月下梧桐。
王建定出身底层,却深为中国文化所化,这是一个谜。也是一个文化与人心的证明。他最喜欢的两首诗是:
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恐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荫护海棠。(陆游)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
在中国文化花果飘零的时代,他做到的,只是一个抵死狂的爱花人。
王建定有一种特殊的方式,凡系里的老师有结婚迁居等喜事,他就要亲奉一盆花,以示祝贺。现在,他那一方花草,已化而家家户户的绿荫海棠之美。年年岁岁,花开花落,华夏文化花落而春常在,正是有王建定老师这样的护花人。
去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日子里,他去了另一个世界。细雨霏霏,路上很滑。那天我很想问一声,那个世界里,还会有花么?
二〇〇五年九月九日教师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