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去那小河淌水的地方

一直有个隐秘的心事，去云南，看那《小河淌水》的地方。这回刚到大理，忽听说《小河淌水》的改编者尹宜公先生，已于十多天前仙逝，更觉得不可不写一点文字了。可是正当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文化局长的专车，兴奋着第二天往弥渡的密祉乡，看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却传来一个坏消息：局长生病不去了。如果我们个人租车前往，那四五十万人的场面，连停车的地方都没有的。不禁怅然久之。

然而我还是把这篇文字写出来，尽管，我与此民歌情缘之深，非此片纸能了。

《小河淌水》，是中国民歌皇冠上的一颗最明亮的钻石。是中国文化的音乐与自然之美神，积数千年之功夫与修行，才修成的现代真身。是云南的第一名牌，听了以后你就永远也忘不了云南，就觉得云南真美、真了不起；听了以后，云南的云烟、云彩或云腿，都可有可无；甚至版纳、丽江、大理，也不一定要看了。

这首民歌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单纯：“月亮出来亮旺旺，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明亮、晶莹、纯洁的意境，一下子就深深抓住了现代人的心。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像是一下子被施了魔法，满眼都是月光，满心都是清悠悠的小河淌水。噢，那歌曲旋律，也是那种使人上瘾的好东西，听了就不舍不离。

我常常想，一开口就那样通透呀，月亮出来亮旺旺，一下子就接通了天地与人心。地地道道的民歌就是天真无邪、混沌未凿。

还有那妹妹唤哥哥，民歌虽多，但大都含蓄悠扬，或调皮轻快，我从来没有听过，像这样的气息深长、透亮肯定，又像这样的如水柔情、百转千回。

尹宜公先生，他改编这首民歌，也就改写了一个乐句：︳3 ﹒2  16 ︳3 ﹒2  216 ︳6  — ︳然而这两个切分音，尤如宝刀刃上的精钢，胜过了千首万首的凡铁庸铜。

细听两个切分的重复，是那个妹妹不相信分手、不承认离别，更要一程一程的相随；是她站在高坡坡上，更把歌声一声一声的相送。是中国人关于人心长在的信念，在艺术中最经典的证明。

这回去不了弥渡，我就像一个失望的“粉丝”，贪婪地吸收着有关《小河淌水》的信息：

《小河淌水》来源一个有着很深厚传统的音乐乡土：直是在一眼深井里舀来的一口甜泉，命定就要出极品。关于音乐歌舞之乡弥渡，有“丽江粑粑、鹤庆酒，到了弥渡不想走”的谚语；关于弥渡的花灯之乡密祉，有“十个密祉人，九个会唱灯。才进密祉坝，处处闻歌声”的传说。自清代乾隆年间起，密祉的元宵节，即已经举行狂欢两夜、遐迩闻名的大型花灯盛会，三百年来代代相传，未尝中断。被老外称为“东方狂欢节”。“入夜，圆圆的月亮挂天中，整个密祉山村沉醉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各村灯队都要到家家户户唱门户灯，主要唱折子戏和花灯歌舞。人们席地而坐，围圈观看，悠然欣赏剧中的故事和音乐。按传统，每天晚上每个灯队要玩几十家，从天黑到月亮偏西，无论走到哪村，到处是鼓乐声喧，丝竹不绝”（《弥渡花灯品鉴》）。

这个音乐之乡有着多元的音乐文化资源，汉族的、白族的、彝族的，交融在一起。明代大量汉族人口迁入定居密祉，籍贯多系南京。乾隆年间即流行《倒板桨》《打枣羊》等，多为吴声歌曲江南小调。至今老人谈花灯，仍多说“老祖宗从南京应天府到云南从军时带来的。”然而弥渡西山的彝族居住地，所流传的《放羊调》、《磨豆腐》等曲调，也是《小河淌水》中关键旋律的母胎。一曲《小河淌水》，足以说明中国各民族精神气质的和谐相生。

中国的好东西多半是“鼎足而三”的。密祉的另外两首广为人知的名曲，一是《十大姐》，一是《绣荷包》。前者黄虹早在1956年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会唱出名，后者由朱逢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唱出名。二曲至今也仍是各大演唱会的经典保留节目。

改编者尹宜公先生，曾任云南民族出版社总编辑。出生于音乐世家，年轻时深恋一女子，终身不渝。“诵吟两乐音，系我一生心。”此歌亦融入自家生命体验，是中国人文艺术传统的一种表现。

最后要说到，此曲不仅有韦唯等一流歌手的各种不同版本，不仅有钢琴、管弦乐、独奏、齐奏、无伴奏合唱等艺术形式，而且有大理三月街上，七百多人演出的大型广场歌舞，以及昆明花灯剧团的国家精品工程。甚至，我在滇西北走过的一些地方，公路旁的小鱼庄、小饭馆，动辄以“小河淌水”命名，不一而足。我心中的《小河淌水》，已令人惊异地流入了二十一世纪文化生产的大潮之中，泥沙鱼龙，利弊得失，已经成为另外的问题。譬如七百人的大型演出歌唱，还算不算是“小河淌水清悠悠”？譬如将其改编成有情节有冲突的剧场演出，是不是伤及民歌的天真、有违民间生活不那么戏剧冲突的真相？将其与旅游商品联系，是不是对文化遗产的过度开发？这已经需要另外的篇幅来讨论了。

二〇〇六年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