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女史画

 春寒料峭，西子湖畔的画舫里，柳如是在灯下披览云道人的画册。然后给汪然明写了一封文情俱佳的信：

泣蕙草之飘零，怜佳人之迟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以雲友之才，先生之俠，使我輩卽極無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煙雨之中，直當以痛哭成之耳。

汪先生要请柳如是为故友杨云友写题跋之类的文字。柳如是答应了，但是，柳如是说要在荒山之中，烟雨之际，以痛哭成之。为什么用了那么重的语气？

杨云友是西子湖畔的女画家，名慧林，号云道人。柳如是看她的画时，杨已经离世。杨云友没有文集，也没有传记，如果不是她的好友汪然明、董其昌等人的记载，恐怕也就从此湮灭无闻了。柳如是信中所说的“蕙草之飘零”，就是这样的感叹。汪然明的文集叫《春星草堂诗集》，其中有一册叫《听雪轩》，就是专门为云友而作的。明清间的不少有才华的诗人画家，他们的生活材料，就是靠朋友的诗文唱和的方式，保存下来。何况，这里是那么有才华，有性情的女画史。所以，朋友一伦，在中国文化中的意义，其实正是保存精神生命价值的意义。中国文化里其实没有宗教，而富于宗教意味的事情，其实就存在于日常人生的伦常方式中。有了汪然明、董其昌、柳如是，杨云友可以不朽。这就是友道对于人生的至高意义。

“佳人之迟暮”，这又是柳如是感动的第二个原因。杨云友也是极为晚嫁，而又英年早逝。到头来杨的丈夫，还是靠云友为他捐的官，所以嫁后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云友非常有才华，临摹什么就像什么，以至于西湖边流行的宋元画，传说中都来自云友的手笔。杨云友直到去世之前，才得到汪然明的帮助。所以董其昌说汪与杨的关系，有“生死金汤”之谊。传说中云友与董其昌的相恋与结褵，其实都是野史编造，只不过说出了当时人对于女画史与大画家之间美好因缘的想像而已。

年轻、美好而非同寻常的生命，要以痛哭之情、文采之思、“绵丽之笔”加以传写，使之更为美好，更为精彩，更为铭记人心，以传之不朽。这是柳如是对于中国文学传统所具有的人文意义的深刻理解，尤其是对于以《文选》为代表的六朝文学传统的人文意义的深刻理解。不止是从朋友中保存精神，不止从日常人生中传递价值，而且更是从富于文采的人文写作中营造诗意与美。

又过了几天，柳如是又写信与汪先生，向他借《春星草堂集》，为了更多了解云友：

弟慾覧草堂詩，乞一簡付。諸女史畫方起，便如綵雲出衣。至雲友一圖，便如濛濛淥水，傷心無際。容假一二日，悉其靈妙，然后奉歸也。

董其昌只不过称云友画为“林下风画”，而柳如是更称云友画为“女史”之画。女史，是古代对于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女性的称呼。杨云友的画，不是一般的闺房女子绣余之画，也不是一般名媛才女的画，而是有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的画。更比一般的女史画高出一头的是：她的画有性情，是古之所谓伤心人的画，如濛濛春水，摇荡情灵。

柳如是写一篇女画家的评论，广读材料，费日良多，而且，注入了自家的身世之感，深具了解之同情。更进而掬取了三百里西湖至清至美至柔之灵性，写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