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单骑》：张艺谋转身，杀出漂亮回马枪

无法战胜电影的魔力，在一个公事扎堆的周六，一大早起床借着办公车领着司机走进搜秀影城。面对《情癲大圣》和《千里走单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对于《无极》的失望已用文字表达，而被港片迷赞誉的“葡萄”新作《情癲大圣》的预告片中过滥的特效推彻浇灭了心中的热情，经历了《十面埋伏》大屏幕前的“灾难”，老谋子艺术回归之作《千里走单骑》自然是不二的选择。

观完《无极》带着一种失落的心情走出影院，看罢《千里走单骑》萦绕心头的则是思索与满足。恰远方喜好电影的朋友发来祝贺圣诞快乐的短信，在同祝佳节愉快的同时不忘送去自己的观感：刚刚看完《千里走单骑》，老张没有丢掉艺术片的造诣，值得一看。

这个“观感”可以说是对于《千里走单骑》的总体评价，“没有丢掉”并不是指最高水准，“值得一看”是内心对优秀艺术片固有的支持。经过二十年的磨砺，年过半百的张艺谋新作《千里走单骑》不同于早期的《红高梁》和《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情感基调上更接近《我的父亲母亲》，具有相当的艺术水准，在整体上与《活着》甚至《一个都不能少》有所差距。然而，《千里走单骑》本身的四大回归和三大亮点，使得这种“差距”并不影响我把它作为本年度华语影坛最好的电影。

从主题上来看，张艺谋回到了人文关怀的轨道上来。作为赢得最多国际荣誉的中国导演，张艺谋在新世纪闯进商业片的潮流之中，以自己用艺术片积攒的信誉与绚丽夺目的场面，开创了一条中国商业大片的道路，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张艺谋在为中国商业片努力的过程中，令人遗憾地丢掉了他最擅长历史反思与人文关怀。七国争雄的年代，华夏大地并不存在大统一的思想，各国侠士各为其主，《英雄》偏偏让民间的义士放弃刺秦，令数千年的侠义精神迷失，被认为是一部“反人类”、“反历史”的苟合之作；《十面埋伏》更是穿上一袭华美的服饰，演绎出一段三日的“移情别恋”，从主题的层面落入恶俗的境地。正因如此，两部中国商业大片令张艺谋口水“满身”。在《千里走单骑》中，我们看到张艺谋杀出一个漂亮回马枪。影片讲述父亲高田与儿子由隔阂到合解的故事，以父亲为了满足儿子心愿，不远千里来中国云南丽江拍摄民间傩戏为主线，注入纯粹的亲情、浓浓的乡情、淡淡的民族情以及深刻的社会思考，倡导人们揭下戴在脸上的“面具”，进行真诚的心与心的交流。

从人物形象来看，张艺谋回到了“一根肋”的模式上来。“一根肋”的人物形象是张艺谋对中国电影的一个贡献，是对中国国民性格的一种发掘。在《秋菊打官司》中，秋菊孜孜以求、百折不屈图的就是“讨个说法”，加上导演纪实般的影像冲击力，赢得了大众认可。在《一个都不能少》中，魏敏芝继承了秋菊的形象，并将之放大，更加真实化，她不顾一切只身一人跑到县城“痴心不改”地寻找一个失学儿童，那种倔强、执拗、朴实的形象与《愚公移山》中的老叟有几分相似，代表了一种华夏民族固有的文化身份特征。《千里走单骑》中的主角高田虽然是一个日本人，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父亲，影片要表现的是普天下具有同一性的父亲形象和父子关系，如果选择一个韩国、印度等其它国家的演员，将作为地点的“日本”进行“换位”，影片主题不受任何影响。很明显，高田的形象与秋菊和魏敏芝一脉相承。虽然有邱林等热心人的帮助，但高田的中国之行依旧异常坚难，在一个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他国异乡，为了完成儿子的心愿付出了一般人难以想像的精力与心血。专业反译蒋雯调走后，就采取先记录再通过手机进行交流的方式，进不了监狱拍片就通过录像表达自己的心思与感谢。

从影片风格来看，张艺谋回到了纪实的路线上来。因为有侯孝贤和贾樟柯运用纯熟的“长镜头”，纪实并不是张艺谋引人注目的特点，但又是不得不提的一位。《一个都不能少》中那种真事真人真演着实让人惊叹了一回。《千里走单骑》改编自一个真人真事，除了高仓健一个专业演员外，其他主要角色都由非专业演员出演，而且是本人饰演本人，再一次回到《一个都不能少》的纪实路线上。纪实的风格让影片的故事显得极为真实，人物形象入木三分，真情流露，对白真切实在。部分桥段虽有笑场，但完全合情合理。譬如，邱林与村主任之间有关翻译问题的“争吵”是乡村最为常见的事情，笑声来源于城市人对乡村的陌生。此刻的笑场，更多的是让我想起了《饮食男女》中朱老先生宣布自己婚事的场景。

从影片题材来看，张艺谋回到了农村的故事上来。在影迷的记忆中，永远抹不去高梁酒的酿制房以及杨家大染坊，张艺谋从农村一路走了，对于农村题材可谓是驾轻就熟。影片中有日本东京部分的戏，但比例甚小，故事主体放在了丽江的乡村。张艺谋在影片中表现出对此类题材的熟悉，从演员选角、对白采用到民族习俗和场景布置上都别具特色，呈现出故事发生地的风土人情，大有让观众亲临丽江的感觉。

以上四个方面的“回归”保证了《千里走单骑》的艺术价值，叙事、表演、摄影与配乐构成影片的亮点，使影片保持着很强的戏剧吸引力，并没有因为是艺术片而失去观赏性。《千里走单骑》在地域空间上横跨中日两国，采用的是最为传统的时间线性正叙，对于日本部分仅仅以寺岛忍扮演的儿媳妇以电话方式来陈述，起到连接两地故事的中纽作用。全片没有过多的枝节，镜头紧紧跟随主人公高田先生的行踪，干净利落，简单明了。正如《杀破狼》告诉我们简单的故事并不等于简单的剧情一样，《千里走单骑》将戏剧的冲突表现在细节之中。张艺谋丢掉了在《英雄》、《十面埋伏》中钟情的华丽外衣，用最朴素、最真挚的镜头语言，道出父子之间、人与人之间关爱、沟通、理解、包容的故事，感人至深，催人泪下。那两面镶嵌着“谢”“助”的锦旗及其背后的泪眼，那看着邱林与村主任争吵时的孤独，那深夜里为杨杨盖上的外衣，那凝望宏伟山川的目光，那知道真相后送回钱的憨笑，那一眼望不尽的百家宴，那一老一少眼角落下的泪水，都包含着人类心灵底层的种种情愫，如果认真体会，则如品良酒，回味无穷。

早在《英雄》的筹划期，张艺谋就为高仓健安排了一个不用说话的角色无语。高仓健因为剧本不适而婉言谢绝，言称：喜欢有感情的剧本。两人神交已久、英雄相惜，数年过后的《千里走单骑》是张艺谋为高仓健量身定做的影片，包含着两人深情，实现了两人合作的宿愿。对于年轻观众来说，高仓健或许有些陌生，但对于经历过“《追捕》现象”的老年观众来说，高仓健具备了最大的“杀伤力”。高仓健在片中因为语言的限制，台词不多，正因如此，他以炉火纯青的演技表明一个优秀演员起码的素质，靠的是表情、眼神、举止来传达出更为精彩的东西，一个坚强、隐忍、可亲的父亲形象跃然于大屏幕上。一个优秀导演的能力可以从调教非职业演员中看出，《千里走单骑》中的张艺谋不辱名导之名，数位非职业演员从形象到表演都非常到位。邱林的憨厚、热情、朴实是中国乡村农民最典型的性格，而那种英语结合日语的翻译完全符合一个土导游的身份。杨杨红里透着点黑的肤色同样是中国农村儿童的特色，憨憨的一笑和纯真的目光极为传神，不逊于《活着》中小有庆和小凤霞的出演。此外，集传统与现代国民性格于一集的蒋雯，好客较真的村主任，谨小慎微的“监狱警察”陈子良，戏份虽然不多，性格却颇为显明。这些非职业演员的加盟让影片显得更加真实、自然、可信，营造出的真实感让观众将自己置身其中，演示出张艺谋调动观众观影积极性的过人之处。

以摄影师出道的张艺谋自然不会放弃对画面的追求，全片摄影可圈可点。高山土林的雄厚壮观、玉龙雪山的苍茫奇异和海鸥飞扑的孤寂海滩，都表现出大自然的美感。部分桥段颇为讲究，配合剧情的发展，对于百家宴以近中长三种镜头方式呈现，多方位全景式表达出乡民对外域客人“不可思议”的热情。当然，也少不了张艺谋掌控下熟悉的镜头，高田先生离开时杨杨的奔跑与定格画面，在《我的父亲母亲》和《黄土地》中可以找到，有极强的“张氏风格”。影片的配乐不多，但完全融入剧情之中，主要出现在动情之处，以马头琴、古筝、中胡等传统民族乐器营造出清淡、忧伤的音乐，对于喧染气氛起到非常好的效果。

另外，影片的片名非常切合剧情，没有《无极》的深沉，没有《孔雀》的隐寓，没有《向日葵》的牵强附会，出自片中的一个家喻户晓的民族戏曲曲目，与主人公高田先生独身一人远行中国的举动暗合。

当然，影片也存在不尽人意之处。部分场景煽情过度，如影片结尾李加林拍“千里走单骑”时很多囚犯纵流的泪水，那些平日高喊“认罪伏法”的男子汉对于李加林和高田本身的事迹知道并不深，仅凭数十张照片便感动得落泪明显缺乏说服力；内心独白对于表达故事与主题起到串联和加强作用，但片中内心独白稍嫌过多，比如高田面对村民争吵时“我是局外人”的独白，以高仓健的演技通过一个表情镜头足以交待清楚，事实上，在内心独白之前，观众已能感受到他的孤独感；影片让高田与杨杨的短暂相处将两对父子关系综合表达是一个巧妙的设计，但在高田父子尤其是李加民父子关系的处理上有些单薄，如果能将李加民因认子伤人以及石头村认子的过程以影像方式（而非对白）表现出来，那么李加民和杨杨的哭戏则力量感会更强，更具感染性。

整体而言，《千里走单骑》是张艺谋的艺术回归之作，虽没有达到其艺术的最高点，但在商业气息浓厚的世界影坛，显示出了中国艺术电影的地位与素养，它不同于贾樟柯《世界》中边缘人的卑微与无奈，有别于王小帅《青红》中的残酷与冷静，描述的人类最美好的思想与情感，老少咸宜。只是，这样的影片不该挤进商业片主打的贺岁档公映，尽管丽江首映史无前例，新潮明星助阵，但也无法挽回影片票房的惨淡。因为，最广泛的观众首选的永远是视觉的盛宴和终极的娱乐。票房的不济必将把在商业上大放异彩的张艺谋“逼”回到商业片的洪流中，或许，当明年他与周润发、巩俐同场“秀”时，我们无法判断那是幸事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