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家高利贷问题的调查报告

老黄放贷利率是五分，这样的借款条件显然是高利贷。高利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也有过一次，银行存款利率都高达百分之三十，放贷的条件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是人民银行的买卖，可以体现国家正义。所以，仅就高利贷而言，高利，哪怕是利滚利，本无是，也本无非。关键是谁放高利贷，资本家或者地主就是阶级斗争，地下钱庄就是黑社会，人民的银行呢，就是货币政策的手段。这样的说法，会令人喜闻乐见。如似老杨喝了卤水，唤醒了我们的悲愤，可是老杨要是跳楼了呢？做期货后永不瞑目的倔犟。

说老杨借了老黄的高利贷，最后连本带息是二十五块五的大洋，这就有问题了。1935年国民政府就已经公告废止了“银元”，并在1936年正式流通“法币”。国家银行强制收购银元，以其硬通货的性质实现国际支付，这在严酷的抗战中至少也有六七个年头了。这样看，老黄这样的吝啬地主，不会慷慨地用银元放债，除非另有非非动机。这样，老黄有可能拒绝了老杨用法币还贷，逼着老杨到市场赎买银元去。老杨不识字，不会算术，所以想不通这个事理，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其实这也不对。因为老黄早就知道老杨还不起银元，财迷之下脑袋也不会如此进水，更何况兵荒马乱的。老杨投身革命或抓了壮丁去，这样的可能都比较大。老黄就不怕老杨有一天腰带上别着一把驳壳枪算账来么？猜测起来，老黄故意刁难老杨的道理并不清楚。另一个迹象是，老黄玩金融的智商并不好，否则他早就实行货币地租，不可能继续猫在实物地租的水准。老黄愚笨的症状比较沉重，借什么还什么，地租只能用粮食还，大洋只能用大洋还，聘用了一个穆仁智后，水平留级在幼儿班，“呜呜呜，赔一个一模一样滴……”

利滚利，当今正当术语叫做“复利”，体现的是资金的时间效率。战争时期，时间效率简直如迅雷，复利高也是可能，甚至是必然的。而且战争中的资金流通，风险极高，坏账和呆账的比率也会高。高复利是平息风险的一种手段，老黄的高利贷尚不足为恨，也是老杨为什么找老黄，而不是找老红或者老绿什么的借贷原因。再者说，战争时期，国家信用机制崩溃，已经无力顾及杨各庄这么鞭长莫及的地方了。没有正当的银行业守卫敌后，地下金融游击也就是必然的选择，可老黄，看起来不大可能武工。

没有到太原或平津这些地方搞开发去，说明老黄的头脑比较菜，愣把法币叫做银元，这样的可能是可以担心担心的。将老黄这样的人等当作中国阶级状态，会晕糊我们的思维。他很难般配典型社会的典型时期的典型阶级的典型人物的典型作派。老黄到天津劝业场买挂钟，嫌贵，非要卖家饶上个带表带的小的不可。气呼呼地说，大个的才二百五，小个的怎么能三六九呐，指责人家是奸商。这种呛水的案例简直不胜枚举，多少和老黄不懂得地租也可以用货币来收有关，先别管是银洋还是法币，抑或边区券和军票什么的。

最能证明老黄心眼残疾的是，放贷总要有担保或抵押什么的，比如现在的银行，也比如现在的银行就是不愿意打理助学贷款。老杨向老黄借贷时候，好像没有用什么来担保的吧。最后把老杨打晕按卖身契的手印，说明当初老黄无心、老杨无意用喜儿的身心来担保。可见双方并非强买强卖，是真实意愿的协商。事实证明，两年后的老黄根本没有能力还账。不仅还不了旧账，还添加了租子的新愁。老黄犯了一个最根本的错误，那就是向毫无能力还贷的人借出了毫无指望归还的贷款。

我们只好把这寄托在制度上了。如果有伪公所呢？沦陷区是禁止高利贷的，也许老杨一激动就参加了皇协军；如果有国公所呢？国军正好缺壮丁，也就能支上枪杆子和老黄协商了；如果有共公所呢？老杨一定是大春哥的丈人兼老领导。可历史的不幸就在这“三不管”了，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后人说，老黄的人性道德哪去了？老黄要是免除老杨的债务，欠款就等于嘘寒问暖的捐助。可故事的不幸是，即使不还贷，老杨更加依然贫穷；而历史的真实是，不就是毙掉了无数个老黄，又过了小二十年，淋淋血泊才凝固住我们的榜样雷锋！

我们期待的道德是什么？就是把老黄捐了，于是老杨就拯救了？其实，老杨很有选择的，他可以出走，老黄没有剥夺他的人身自由。可他就是坚守，而且自己走出后还要回来过年。即使赞许这憨厚的农民本色，难道外出谋生再寄钱给老黄就不朴实了么？种种制度设计、种种思维设计，人为地将老黄和老杨逼在你死我活的墙角里肉搏，来震动我们的感情，让每一个人都觉得任何冷静都是麻木，任何思辨都是残酷，非此即彼，非敌即友，非黑即白，全社会地沉浸在荒谬中绝伦自己的想象，将自己和别人的生命无限地投入到阶级和它的斗争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