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拿伟人来恐惧我

袁伟时先生的《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我以为，是对片面的历史教科书做另一片面的拾遗，本来就未必一定要全面，而且事实上也就是片面。因为他是聚焦地批评历史教科书，而不是全面整理历史。这个情理，稍许神志不那么惯性，我相信都可以理解。无论张海鹏先生是否奉差，批评袁伟时先生时，其实也是可以片面的，也是因为并非整理历史。但如果张海鹏先生要表示自己比袁伟时来得全面客观，那张先生自己必须真地全面客观。不幸的片面还是片面了，张海鹏先生比袁伟时先生的片面还要全面地片面。

其一，摘录一下当时的“上谕”：义和团“五月中旬，猝然发难，焚烧教堂，戕杀教民，阖城汹汹，势不可遏。当几闻初起之时，各国请调洋兵到京保护使馆。朝廷以时势颇迫，慨允破格许之。各国通计到京洋兵不下五百人，此中国慎重邦交之明证也”，这个当年阴历六月初三日的文旨里“特许”的意思还不清楚么？那么张海鹏所“必须指出，早在5月底，各国已在各自使馆驻扎重兵，把使馆变成设在北京城内的外国军事据点。这是完全违背国际法的。”一说，究竟是常理伪造历史还是遮盖历史呢？

其二，前条“上谕”也说出了满清朝廷已经对京畿失控，还有更多的“上谕”可证：“近因民教寻仇，匪徒乘机烧抢，京城内外扰乱已极。着各直省督抚迅速挑选马步队伍，就地方兵力饷力，酌派得力将弁统带数营星夜赴京师听候调用。根本之地情形急迫，勿得刻延。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钦此。”，可见情势严重。即使今天，向失控地区派出武装撤退或救助使馆官员和侨民，也时有所闻。虽然算不得常理，但也算是国际惯例。若张海鹏先生对此有疑，可以查查近十年的新华社报道。

其三，上条同日另一“上谕”称“如使馆眷属人等，有愿暂行赴津，原应沿途一体保护，惟有铁路未通，若由陆遄行，降护恐难周妥。应仍照常安居，俟铁路修复，再行查看情形，分别办理。钦此。”，朝廷已经无力为“使馆眷属人等”撤离提供安全保证了，后来的事实是，朝廷也不打算对使馆提供保障，直至最后派出官军参与使馆区的战事。使馆的武装恰恰又是本文第一条中的“上谕”“慨允破格许之”而到来的。而有意思的是，张海鹏先生引用的“上谕”，恰恰就是本款所用的，可这“若由陆遄行，降护恐难周妥”，他算是不想搭理了。

其四，前条“上谕”转日，即发生“各国兵舰已在津力索大沽炮台，限二十一日二点钟交付”事件。当时，电报业务已经得到使用，可包括张海鹏在内也没有能举出朝廷和工臣大员处置此事的旨意，直至转天战事爆发。“各国兵舰”到此为何？在“慨允破格许之”中有否置兵使馆的数量限制？有，或否，我以为，作为历史学者的张海鹏定比我了如指掌，为何不拿出来矫正矫正视听呢？何必用一系列的推定来为自己立论？如此，难道我没有理由也似推定一番呢？至少张海鹏也指证“围攻使馆固然违反国际法，但也是使馆咎由自取”了嘛。

其五，就是那“大小臣庶，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朕实有厚望焉。钦此。”的“宣战书”。此“宣战书”没有直接说明向谁“宣战”，可尔后的“上谕”多表道“各国”。什么是“各国”，在那个时代，大抵上就是“万国”了，也就是向世界所有国家宣战。好奇的是，张海鹏先生为什么没有注意这个“上谕”呢？任何一个国家，只要出面应战，就可以进入与中国的战争状态。请问，人类历史上还有否以这样的理由向所有“各国”宣战的先例么？“八国联军”，实际上是一场幸亏没有真正打起来的人类历史最大的“世界大战”。

其六 ，按照国际战争惯例，但凡参战的国家都可以开具终止战争的条件。这样的条件和两国间纠纷甚至冲突完全不同。也正是宣战条件下，俄国在他国“租界”条件之外，出兵占领了东三省，埋下日后的日俄战争和日本吞并的祸根。研究租界史可以知道，此前的租界是外商租地的民事自治，而此后呢，则是外国强制割地的占领。所谓“不平等条约”，就“庚子事变”而言，是战败国有条件投降书。实话讲，在国家间宣战条件下，“侵略”这个词就丧失了意义，比如近半个世纪后对德国占领法国，是法国战败那样。就是这个道理。

义和团影响巨大，直至六十多年后还有过“火烧英国代办处”和拦截国际列车的事件。若参照港英当局的镇压和中国学生在红场遭殴打，依然可以伸张张海鹏先生“……固然违反国际法，但也是……咎由自取”的道理，不是么？张海鹏先生将这个持续的历史过程归结为“反帝反封建”，也就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觉醒与解放，也就有了历史的合理性和正义性。我最后的问题是，作为历史学者，张海鹏如何认定中国是一个“封建”或者“半封建”的社会呢？用“封建”的历史学定义和中国真实的历史来说话，不要拿伟人来恐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