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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道与弈道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5-18 10:15:30 / 个人分类:当代眉批

诗道浸微,它恐怕永远失去了“艺术中的皇冠”的美誉。今天,诗人给人们带来的狐疑、纳罕和不信任感,正与无业游民相仿。在一个崇尚金钱、商业、律师和歌手,而隐秘的情感、见不得人的秽行亦已可公开拍卖、竞价的时代,无论诗还是诗人,都显得十二分碍眼,以至有必要接受人们全方位的鄙薄和不屑。巴山依旧夜雨,心灵不复吟哦。那使天空显得苍白的尘云,扼杀了我们向上的欲望,文学被迫走向私人园地和性感胡同。当地球正被纵欲的人类恨不得当足球耍弄之际,谁还有兴致对那一行行若不十二分投入则势必显得不知所云的东西玩味一阵呢?如果一定要来点智力性的活动,谁说下棋不是更恰当的方式?事实是,诗人已成了诗的主要消费者,诗也仅仅成了诗人的领地:他们基本上是些情感上的阔佬和观念上的落伍者,或更糟,是那些还在用灵性全无的七言律诗或所谓“金缕曲”与青年骚客争夺报刊版面上所剩无几的诗歌篮板球的耄耋汉。与此同时,历来被判定为“小道”的围棋则欣逢盛世,俨然亮出一副游戏霸主的身架。除了为流行歌手撰写哀感顽艳之歌词的若干职业文人,今天,我们已很难想象突然有一首诗获得万人轰传、家弦户诵的荣誉,除非诗人既才高八斗,又能突然撒手西去。无需任何想象,任何一位高段棋手都有可能弈出被时人誉为“千古名局”的对局出来。“诗人的命运”这一充满千年魅力的话题而今正嗒焉若丧,关于某位著名棋士的花絮往往倒能惹动亿万人的好奇。

棋手固不妨倡言国家有幸弈道兴,诗家倒不必将诗道不公归诸世道不公。个中原委,良非只言片语所能窥破,不提也罢。诗与围棋皆我所好,我相信,天才棋士与天才诗人都是同样的人中极品,不可多得。撇开功利性的价值判断,则千年前的杜子美与千年后的吴清源完全可以无分高下地接受人们相同的顶礼。既然诗歌已领了数千年风骚,于今让位给围棋,本也无可抱怨。何况,人们也不像是玩了围棋之后才排挤诗歌的。有很多理由可以使它们成为朋友,尽管命运迥异,旨趣不同。

一首好诗可以是呕心沥血、肠为之断的;一盘名局也可能是殚精竭虑、气为之绝的;诗或可养浩然之气,棋亦可怡陶然之情,“荡胸生层云”的境界,属于它们的共同追求。诗须字字斟酌,棋必手手推敲。含蓄是它们通用的艺术,想象是它们共同的理性。《二十四诗品》可以开启棋士的灵感,《玄玄棋经》也能使诗人悠然心会。诗与棋都注重全局的构想:一句跳出也许意味着全体的失衡,边角小利恐怕预示出大局的落后。好诗不厌千回改,佳局或因弃子多。棋有胜负之虞,平常心弥足珍贵;诗无输赢之危,擂台观尚须随身。盖竞进非胜负世界之方便法门,散漫亦非艺术天地之如意斧钺,其理一也。

大体说来,窃以为赵治勋九段至少在某一点上颇似李长吉。那位蓄着长指甲的短命诗人写诗好走极端,热衷于在意象世界猎奇钓诡,钱锺书先生曾指出他有着使音节金属化的嗜好。赵先生当然也是位充满极点意识的不凡之辈,为了使招招爆满效率,他宁可“下得过分而致败”(武宫正树语)。喜爱“水流不争先”这一格言的高川秀格名誉本因坊,想来也会对“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之类诗句怦然心动。谨严厚道、桃李满天下的木谷实前辈多少使人忆及格律精审、蔼然有长者之风的杜子美。棋风凝重绚烂、然而又好像总在对手身后徐徐追赶的大竹英雄会使人想起《离骚》的作者:一样的沉稳、华丽、凄苦,常常还不避重复。莎士比亚当然是居高不下的,然则藤泽秀行截取了他的豪放,马晓春汲取了他的灵动,加藤正夫和继起的刘小光分享了他的力度,而棋圣聂卫平莫非也从他的商籁体诗中借鉴了行棋的感觉和整体的方向。胜负大师小林光一,不知怎地,总令我思及行吟荒郊的托钵僧,我指的是他们的坚韧、劬勉及有一碗喝一碗的现实主义。不见怪的话,则有着“二枚腰”之称的林海峰先生与李易安女士的诗歌发展史遥相契合,妙手频发的坂田荣男与佳句叠出的李后主古今印证,尽管风格上大相径庭。在但丁绘制了地狱、炼狱、天堂三界数百年后的今天,武宫正树一度也在棋盘上再现了星空的格局。天才的吴清源在很多地方都令人想到李太白,“谪仙”应是他们通用的名片,只是使命有所不同:一在廓清诗界,一在开辟棋坛。前者写出了大量纵横捭阖、别开生面的杰作,后者不仅在定式方面创制了不胜其数的经典样式,还以非凡的想象力隐隐勾勒出二十一世纪布局的轮廓。

诗界才子与棋坛英雄大多出自少年。钱锺书认为,二十岁后依旧写诗,方为诗人,则二十岁前亦不妨诗兴勃勃,才气骄人。古语亦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可知童子功与颖慧心,最为要紧。韩国神童李昌镐,少年时即已博得“姜太公”之美称,行棋极为大度雍容,冲淡得宜,难得的是在本该属于老来成的官子阶段,小李子竟越发了得,只仿佛下棋时有稳重女神在为他揉腰捶脚。我们知道法国诗人兰波,他所有启发了整整一个时代的作品,也都是二十岁前写出的,宋朝诗人苏洵二十六岁始有诗名,已被公认为大器晚成。这道理并不费解:诗乃语言之极致,围棋属游戏中之冠冕,若无超卓异秉,自无以证其大道。诗艺无涯,弈道难臻,高绝的意境和超妙的感觉都根植于对韵律的熟稔和定式的谙习,勤奋依旧是一条必由之路。然而,棋可越下越好,诗每愈写愈糟,何者?曰:诗无达诂,棋有定评是也。

“诗无达诂”,这句断语不仅使所有好诗都加倍延长了意韵,也无可避免地沦为一应坏诗的避难所。“一篇《锦瑟》解人难”,惟其难解,适堪涵咏。一手歪诗解人亦难,因其不可理喻,难以移情,指鹿为马,缘爱生淫,然铁面判官既付阙如,二三子便大可自炫为戛戛独造,前无古人。以凌空捉虱之法,涂胡天野地之鸦,尔曹怔忡莫名之日,恰彼矜夸洋洋之时,“竖子不足与谋”之叹,作者与读者两方面,正不妨投来递去。围棋则反之,俗手偶露,衰势渐呈;恶手继之,败象已彰;昏着殿后,休矣哉回天无术。此所谓“棋有定评”是也。弈棋如玩火,一着不慎,输赢立判,自当步步为营,戒惕不懈。写诗如戏水,三句滑过,诗意恰似“断续寒砧断续风”,依稀仍生,因而大可逞才使性,率尔操觚,把诗句视如百万富翁的支票簿,可以随意签发,任意撕扯,洋洋千言,一挥而就,而棋界素负想象之盛名的武宫正树竟颓然坦陈:“快棋是不可想象的。”

围棋世界容不得狂妄宵小立足,对手的存在即是一柄摇摇欲坠的利剑,他时刻在窥视你,算计你,压根儿就没想过对你的任何失误加以姑息,如两军相伐,退却之地即沦陷之区。胜负系于一隅,存亡在乎一线,情急之时急招氧气瓶驰援,实为深明利害之举。艺术世界则宽泛散漫得多了,虽然,有志者仍须以棋手对每一手棋都高度负责的精神为借镜,孜孜以求,反骄破满,但偶尔地歇肩搁担,游戏其间,似乎也无关痛痒。游戏可成好词,乃诗文中之常事。抑且历来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则舞文弄墨之士,小慧而自诩高才,浅识而辄称卓见,将本无之“第一”视为虚席待己之“第一”,揽月入怀,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旁观众人,亦不宜遽加诃叱。下棋即使成不了国手,也可以收怡情养性,排遣时日之效,故泛泛学子并不讳言“鄙人弈道平平,了无足观”。写诗若不显高才,顿显佶屈狼狈,荒唐可笑,芸芸骚客便纷纷对镜理妆,自夸了得,将一己秃脑臆度为有凤来仪的出世华表。棋可越下越好,理固当然;诗多愈写愈糟,原也难免。

试就诗人读诗与棋手打谱再稍加分说。虽然荷马也许是个例外,但不谙鉴赏之道却欲成就诗人功业总觉得匪夷所思,而不打棋谱则注定与九段无缘。读诗之道或在鉴赏或求感受,二者的畛域常常是浑成莫辨的。大体上,鉴赏属专家的课业,感受乃读者的本分。鉴赏务必以感受为前提,感受则不必以鉴赏为指归。当然,使人拍案叫绝的通常总不如令人掩卷沉思的来得够味,因为用拍案叫绝来表示激赏的应是情感价值相对较弱的作品,如“天上有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之类。然而,无论拍案叫绝还是掩卷沉思,在使人心灵获得某种程度的震颤上并无二致。虽然打棋谱的同时我们往往也会对其气魄宏大的构想赞叹不已,对那手瞻前顾后、俯仰自如的“飞镇”再三玩味,但打谱根本上是学习:追踪其绵密的算路,揣度其鹰隼的着点,甚至清点黑白双方的目数,都是其中必须的环节。用脑而非用心,正是棋手的特征。读诗并不排斥咖啡馆的气氛,打谱则注重庵堂的效果。当人们把诗理解为情侣和难友时,棋手正把棋谱假设成师长和论敌。

诗的疆域是难以划分的,它至少大于我们生存其中的这座区区星球。诗之功德亦非寥寥数语即可道断:只要人类依旧视语言为最重要的交流工具,并无意于将情感贬黜到生活以外,诗就将依然存在,永远存在,哪怕活得艰难。至于围棋,我们也不敢想象她有朝一日的香消玉沉,这倒不完全在于游戏与竞争乃人之本能,而是那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点的空间上,实可容纳无际的智慧,演绎无涯的人生。堂堂正正之鼓,鸡鸣狗盗之术,莫不可优游其间,得其所哉。

1992年3月 载《当代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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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Guest   /   2010-08-01 17: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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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文字客栈 引用 删除 周泽雄   /   2006-05-08 15:01:00
回小坦克兄:我的围棋,仅限于“略识之无”,“水准”二字,根本无从谈起。实不相瞒,近十年来,我几乎没有摸过棋子。“业余四段”在我眼里,就像专业九段一样高不可攀。但我对围棋(弈道)的热爱,却是较为赤诚的。
引用 删除 小坦克   /   2006-05-07 09:51:42
在下业余4段,惜乎未曾练过童子功,故难有长进了。窃以为弈道之乐趣在于棋逢对手,而不是绝对水平的高下。只是自从有这样的认识水平后,棋也就没有再长过,呵呵。不知周兄手谈水准如何?
周泽雄文字客栈 引用 删除 周泽雄   /   2006-05-05 16:38:35

小坦克兄看来对弈道很有心得。


中国围棋近来略有上升势头,继小龙辈、小虎辈之后,现在又来了个小豹辈,形势可喜,只是如此命名,由龙而虎而豹,却有一蟹不如一蟹之感。呵呵。


武宫正树的棋,按胜率来说,虽然不算多么了不起,但能够如此执迷一个宏大境界且终生不改其志的人,日后怕是不容易出现了。诗意的棋早已让位给胜负的棋了。能够稳妥地把半目棋给赢下来,才是高手。这也是时势使然,金钱使然,奈何不得的。

引用 删除 小坦克   /   2006-05-05 11:32:47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弈兴与诗情原本有着相同的精神体验。只是自李昌镐兴起后,务实的少有破绽但也少有特色的棋风竟大行棋道,令人少了许多遐想。近来欣闻李颇多败绩,而棋界江湖则争奇斗艳的热闹非凡,棋友们的遐想也便复活起来。纵然职业棋局之沉重,难有票友们一旦输棋只消一撸棋子再来一盘之轻松,我还是怀念武宫正树对局中不忘欣赏一路风光之洒脱,纵是被人笑话“有时竟忘了目的地在哪里了”。那才是诗意的棋啊!

周泽雄文字客栈 引用 删除 周泽雄   /   2005-05-19 15:41:58
谢谢游客.那是我很久之前的看法,现在已经改了,这不,我此刻正在听流行歌曲呢。
引用 删除 游客   /   2005-05-19 12:53:50
不要显得这么鄙夷流行歌曲吧——毕竟还有Bob Dylan, John Lennon,罗大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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