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俎之间·序

一部作品是否优秀，与题材关系不大，或全无干系。认为一些题材必然优于另外一些题材，只是一种积习已久的谬见。我们的现当代文学史，曾经吃够了题材决定论的苦头，而且我不敢断言，这个苦头我们到底吃够了没有。不过反过来，如果一部作品的题材确实独特，作为读者也不妨换个角度想想：为什么是这位作家而不是别人，会被这些题材打动？我相信，当我们如此思考的时候，可以一面摆脱要命的题材歧视，一面愉快地接近作家的心灵。

周实先生的系列小说《刀俎之间》，取材于中国古代历史上的种种酷刑。不消说，这是一个乍看之下极易让人目瞪口呆的题材。这些酷刑，我们大抵都略知一二，又大抵不加过问。比如，每一个使用成语“请君入瓮”的中国百姓，未必会真切地感受到当年那只唐朝汤镬的鼎沸高温；当我们通过鲁迅笔下的“狂人”知道一部中国历史处处写着“吃人”二字时，脑海里也未必会浮现出种种古代刑具，说不定我们想到的只是比喻意义上的“礼教杀人”；今天的青年人在口语中偶尔说什么“我片了你”时，我估计他们也不见得想到那种最能代表古人原始想象力的酷刑“凌迟”，也许，他们倒是想到了京帮“片皮鸭”，那种“味道好极了”的国粹。

然而，周实却被这些酷刑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在那些我们懒得多费劲瞎费神的地方，书桌前的周实却一次又一次地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胸口。艺术，往往就来自心灵深处的冷不防一愣。那点点滴滴因为时间而逐渐板结变黑的陈年血迹，现在因为周实的注目凝视，突然重新变得新鲜起来。阅读这组共计二十一篇的《刀俎之间》，每一位现代读者首先感受到的，八成就是一股强烈的血腥气。这气息是如此强烈慑人，以至阅读过程几乎不可能变得轻快。

这是一个轻阅读的时代。我在阅读这些作品时，常常一面尽可能设法理解作者的痛苦，进入作者的心境，一面又难免为他操上一份愁心。我知道，持续有年而且日趋时尚化的“轻阅读”，已经给我们国家哺育出了一大批“轻读者”，一批典型的文化休闲客，他们面对周实的泣血之作，又会如何叫唤呢？果然，在私下聊天的时候，周实提到，已经有些读者开始对作者的为人产生怀疑了，他们甚至认为，作者对骇人听闻的古代酷刑如何津津乐道，肯定意味着心理疾患。

唉，我们的文化真是作孽呀，居然培养出这等幼稚的人，幼稚到如此程度，居然还依旧以“读者”自命。常识是这样的，制造悲剧与揭示悲剧，从来需要两副截然不同的心肠。在我看来，人类关于苦难、悲剧的最深情描述，历来由那些最富同情心的人塑造完成。我了解周实，多年来我一直视他为可以无限信赖的兄长、朋友，他坚毅沉着，不尚空谈，富有牺牲精神和忍耐品质（这一点，每一位《书屋》的读者，都会有深切的感触），但别人也许了解不多的是，同样是这位似乎老在默默干着重活累活的中年男人，体内始终洋溢着一股少年的纯真，诗人的纯净。他是一个再晚回家也不忘抬头看一眼星空的人，身上沾了多大的风尘也不忘对街景人事投以深情一瞥的人。真正的男人，从来就有一颗柔弱的心。也正因此，当他的阅读视野与这些古代酷刑遭遇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无法置身度外了，尽管换了别人，都会觉得此事与己毫不相干。

那流淌在别人身上的血，也是从我的肉身上滴落的。

那发生在别的时代的悲剧，也是我的悲剧。

叙述发生在震惊和感动之后，文字的节奏随即便应和着心跳的节奏。作为湖南人的周实，除了具有湘人天生的豪情，还有着楚人特具的移情化物能力，那种注重心灵，强调交感的湘楚文化传统，赋予周实的写作一种奇特的素质。相对于题材的沉重，文字的步伐反而意外地显得非常轻盈，作者始终踮着脚，似乎惟恐惊醒那一个个长眠的冤魂。在刽子手严格遵循“凌迟”的“八刀法”，慢条斯理地处置袁崇焕之时，周实没有让自己的文字打颤，没有满足于廉价地表达一腔义愤。我感觉他的眼睛刹那间穿越了时空，来到了事发现场，作者的眼睛正紧盯着主人公的眼睛。由于作者的突然到场，那里便好像同时进行着两个故事，两个平行展开的故事。一面，是刽子手的零剖碎剁，一面，是作者与受难者的心灵交通。较之已经发生的悲剧，作者更感兴趣的，显然是人的心灵。与其描述人的肉体如何一缕缕地遭受折磨，不如描述人的心灵如何一寸寸地遭到摧残。——正是对后者的兴趣，使《刀俎之间》摆脱了历史小说或文史随笔的体裁限制，直接显现为一组文学艺术品。虽然，坚持把它当成历史小说或文史随笔来读，也未尝不可。

《刀俎之间》的警醒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你也可以理解为教育意义，但我以为，比题材的警醒更重要的，是其中的脉脉诗意，那种关于灵魂受难的诗意，那种诉诸生命意义的诗意。诗意，原本不等于轻盈之物，诗意，原不等于非要娱人耳目不可。我以为，《刀俎之间》固然可以给人多方面的教益，正如它也经得起多角度的解读，但在此之前，我们更应该首先领略飞扬其上的诗意。或者说，所谓的教益，只有结合了其中的诗意，才不至于仅仅降格为一种教益。——回到文前，我们发现，一部作品，如果题材过于警醒，常常也会出现相反的遗憾：有些读者可能只想着接受教益了，从而忽略了艺术本身的娱悦。

《刀俎之间》，曾经带给我巨大的阅读娱悦。我相信它不是“只可自娱悦”的，也不妨“持于君”。

2002-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