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气语的陷阱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9-10 06:29:49
/ 个人分类:文人三才
所谓声气语,我指的是那种描摹神态腔调的词儿。我们说话时难免带有某种情绪和动作,而天生跛脚的语言又未必能将这些情绪传递给读者,这便需要作者腾出手来,除了告诉读者笔下的人物在说些什么,有时还得描绘一下他们是怎么说的。同样一句话,声气语不同,意思也会沉浮不定。试以“你真地爱我吗?”为例,若前面分别冠以“含情脉脉地说”、“满腔幽怨地说”和“语带讥讽地说”,我们就会读到完全不同的故事,感受完全不同的氛围。
话说回来,一些优秀的现代小说家,往往对声气语评价不高,在他们作品里,声气语的生存空间正有日暮途穷之势,如海明威这类世所公认的对话大师,不管笔下的硬汉性格如何荒寒瘦冷,他永远不会用一句“他冷冷地说”来提示一下。我估摸其创作心理是这样的:身为小说家,自应有一份职业上的笔墨尊严,既然以摹情状物为己任,就必须怀揣一份过人的自信,相信自己单纯依靠对话,也能让读者感受到人物的音容笑貌。若能在无需声气语辅佐的情况下依旧取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效果,每一位作家都将大感自豪。
这说的是文学之道。下面再来看看,在非文学的地盘上,比如在理论性文章中,声气语又会出现什么情况。比如在下写这篇谈论声气语的小文,意在以理服人而非以情动人,那么,我坐在电脑前的眉眼布局究竟咋样,就没有向读者汇报的必要了;若我竟然这么干了,我相信明理的读者也会报之以不屑。理由很简单,我的说法是否在理,与我的表情全无干系。话既说到这一步,我可以摊牌了:在以说理为主的文字里出现过多声气语,我视为一种骚扰和不正当竞争,如无绝对必要,我认为必须最大程度地规避。——所谓绝对必要,也包括幽默、调侃等可使文字的筋骨得到疏通的种种手段。身为一个“好文章主义”者,我是不忍将通往文字美感的道路弄得窄小的。
大致说来,在正面说理不充分的前提下,过多使用声气语,有可能是一种卑怯行为。在正面论证足够充分的前提下,引入声气语,又可能属画蛇添足之举。说理类文章中的声气语,与文学作品中声气语的区别在于,它往往侧重于展现某种精神性姿态,对具体的音容笑貌则兴趣不大。比如,作者常会强调自己的态度是“义正辞严”的,自己的观点属于“严正指出”,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用细腻的笔触去描绘自己的面部肌肉运动。另一个区别是,因为强调姿态而非表情,又因被强调的姿态多带有鲜明的褒贬,故说理文章中出现的声气语,往往立场极端鲜明,所用词汇不具有共享性质。比如,类似“强词夺理”“声称”“扬言”等令人厌恶的反面姿态,永远是为对方精心准备的,前面提到的“义正辞严”“严正指出”之类声气语,就留给自己单独享用了。说理性文章中出现声气语,通常会取得这样一些效果:它虽然无助于彰显批评者的学理和理性,却有望掩饰批评者自身理性思辨上的种种不足;它虽然无助于显示被批评者观点的可笑,但只要读者稍有不察,对方观点的真相即可能被扭歪;它虽然无助于强化批评者的正确或正义,但鉴于声气语天生具有巫师咒语之效,它也可能让批评者窃取到一份正义。与之相对,被批评者往往稀里糊涂地就变得邪恶起来。声气语在辩论中明显具有四两拨千金的奇效,遗憾的是,其走向通常不是澄澈明达的理性之境,而是种种不堪之地。在批评性文章中突然崩出一句“人们不禁要问”这样的话,往往具有暗器偷袭的功效,既可能轻巧地致对方于死地,也可能同样轻巧地把公正的理性逼向绝境。因为那个“人们”,明显具有虚构和强加于人的特点。声气语擅长给他人设置陷阱,不过首先掉进去的,也可能是那个设置陷阱的人。
普鲁斯特说过:“如果作家在思想表达方面一再地满足于某种乐趣,那么,他便为自己的才能划定了永久边界。”结合现当代中国的经验,如果作者在“思想表达方面”一再满足于对声气语的迷恋,其所划定的“永久边界”,当不限于“才能”二字。
2005年5月19日
导入论坛
收藏
分享给好友
管理
举报
T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