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会进化吗？

今天，一个人四十岁过后依旧贪读小说，我以为是一件不够严肃的事情，也许说明他的精神世界，还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角落。——我知道，这么表达有点霸道，虽然最初我只是和朋友私下聊天时说这话的，并没有打算写在纸页上。今天写在纸上，也只是作为小文的一个引子，请读者暂勿深究。我会挑选一个情绪饱满、空气中仿佛飘着酒味的日子，再次料理这个话题。那一天，我争取把它表达得不再霸道。

西安作家雷电先生知道我有上述想法，仍然给我寄来了新出的长篇小说《容颜在昨夜老去》。我立刻明白了雷电先生的潜台词，那就是：“不管你如何扬言，我的作品肯定属于例外，让你欲罢不能。”事实的确如此，我花了大约七个小时，就把这部颇具《围城》风格的小说读完了。正文读完还不歇手，又去读“后记”，这才知道，小说原来写于十八年前。十八年前雷电先生正值旭日年华，依其才气的浓度烈度，也有点大可理解的心高气傲，但奇怪的是，小说写完后作者并不谋求出版发表，而是以极大的隐忍功夫，任其深锁在抽屉里，不见世人。哦，作者当年睥睨众生的精神状态，我大概可以想见一二了。当年的他标准过高，自我期许过苛，总疑心信手写来的玩意，未能承荷本人的巍巍之志，故宁可让其汩没不彰，也不愿在世人面前自曝其丑。十八年往矣，时移世迁，作者的见识心态也会发生种种推移。借助一位热心朋友的建议，年逾不惑的作者对少作再加回眸时，蓦然发现，“多少年过去，想不到世界名著在中国一直难产，而我的旧作在那个时代的晚上和这个时代的早上，却都没显得分数太低”。这真是一个让作者也让中国文学哭笑不得的发现，既然如此，就让它出版吧。

我承认雷电先生的小说分数不低，甚至可以说质量上乘，语言上的老到洗练，尤其让人刮目，但此刻我更感兴趣的，显然不是对这部小说的评价，而是另一个问题：文学是否会进化？

技术时代的缺陷之一是，我们对于非技术的东西，往往也会抱持技术的眼光，认为后来的文学会对前辈乃至历史上的文学呈现超越之势，就是技术眼光带来的错觉。以《容颜在昨夜老去》为例，它在十八年前被作者束诸高阁，并不等于它在十八年后就会降低文学含量。而假如作者十八年前写的不是一部小说而是拾掇了一台电脑，谁都知道，除非它具有古董价值，不然将彻底无人问津。今天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网络文学或“七○后”、“八○后”之类，作为代际特征来说说固然不妨，作为文学体裁的更替来言说也未尝不可，但试图将其作为一种长江后浪与前浪的关系来阐述，恐怕就会失去要领了。

那曾经让杜甫伟大的耳朵听来倍觉受用的黄鹂声，落在今人耳朵里，也绝没理由不再动听。文学的魅力一经生成，就像杜甫笔下那两只黄鹂一样，搁多长时间也不易变音走调。

学问或技术是需要薪火传递的，通常，任何一种学问或技术，只要在持续两代人的时间遭到破坏，它就有可能沦为一种无人知晓的绝学。但文学不会，艺术不会，文学和艺术从来不信奉进化论。我们古老的《诗经》，使的乃是我们中谁也不会使用的语言，其诗歌形式也早已不为世人掌握，但我们对它的欣赏，却是完全可能的。这是用科学眼光无法解释的事情。

就艺术魅力而言，T·S·艾略特的杰作《荒原》，绝对不会比荷马史诗多出一寸光华。进步不是文学的神圣使命，文学的使命始终如一，亘古常新，那就是以艺术形式表现人的存在，表现存在的意义。只要做到这一点，千万年前的岩画就和今人刚刚杀青的杰作一样，具有同等魅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实在不是一个适于表述文学史的句子。

然而，文学史也像一部王朝史，历来存在着体裁上的改朝换代。作为艺术的文学固然不计新旧，无虑成败，作为体裁的文学，则始终伴随着创新与淘汰。唐诗取代了汉乐府，汉乐府魅力还在；章回小说取代了元杂剧，《西厢记》魅力不减分毫。结合我自身的阅读经验，我觉得在十九世纪的欧美达到巅峰的现代小说，也可能面临被淘汰的危险。——年过四十之后，我的私人经验是：渐渐地，我觉得再把时间和激情花在读小说而不是别的更具当代性的读物上面，是一件尴尬事儿；甚至，是一件显得幼稚和矫情的事儿。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偶尔读点小说，如雷电先生的《容颜在昨夜老去》。话说回来，阅读本来也不必严守一定之规。

2005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