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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王组人师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3-08 03:58:47 / 个人分类:闲谈往事

我少年失学,学历只到高中二年级,没有机会受教于海内外名师,是平生一大遗憾。但是,从家塾到高中十来年间,教过我的老师并不少,所有的我师,给我的教益都是难忘的。只有一位老师,我应该铭记,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幸亏意外地得到提醒。

提醒我的是老同学张仁寿先生。我们通信中,偶然谈到《世说新语》。他2000年11月5日来信说,因《世说新语》一书,而想起一件往事:1934年春,他毕业于桐城县中心小学后,距桐城中学入学考试尚有半年。他的父亲请了中心小学六年级语文老师王组人先生为他补习汉文。王先生教他用朱笔圈点《世说新语》,并把中心小学六年级的作文簿带回来批阅。其中有我的作文,被张仁寿的父亲发现,加以赞许。云云。原来,我与张仁寿是桐城中学同班同学,但是他进小学比我早一学期。他是春季始业,春季毕业,毕业后在家里补习一学期,到秋季与我一同考入桐城中学。王组人老师在张仁寿家给他补习的同时,在中心小学六年级下学期教我们的语文,所以会将我们那一班的作文簿带回张仁寿家批阅。这些是看了张仁寿的信,我才推算出来的;原来却真是惭愧,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位老师,完全不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的语文老师是谁了。

11月10日我回张仁寿兄信说:“儿时作文,竟尘老伯大人之目,且蒙奖借,真不敢当,可惜到老无成,辜负先辈厚爱。小学国文老师王组人先生之名,承见告,谢谢。王先生后来身世如何,倘有所知,仍祈见示,为荷。”

于是,张仁寿兄12月9日来信将王组人师生平详细见告:“组人师与朱光潜一同毕业于桐城县旧制中学(四年制),且两家都住在本县杨树湾乡下的阳和保,解放后划入枞阳县,为阳和乡。朱先生中学毕业后,升入香港大学,组人师则考入本省法政专门学校学习法律,因学校毕业后不包工作,兼有家室之累,因中途辍学,任小学教师。至于他在我们县城旧一高(后称中心小学)任六年级课程,是因为与校长张宗房先生家居甚近,相知甚深。1934年秋我们刚入桐中,张宗房先生,因桐中新设算术课(过去中学不设此课,入学后即授代数)调入中学任此课程。中心小学校长改派安徽大学新毕业的张维,此人水平有限,没有续聘组人师,组人师因改在孔城三高任教,并因此而认识一位姓恽的女美术老师。恽老师是清代常州著名画家恽寿平(南田)的嫡后,长大后,嫁给孔城首富姚海如之子,但乃夫却是吸食鸦片的花花公子,乃父死后,便因狂赌而倾其家,但烟瘾越来越大,以至家中朝不谋夕,使恽老师难以与之共同生活,但离婚,难度甚大,一是姚家虽已衰落,仍属于大户人家;二则当时尚无女方要求离婚的先例,若遇人不淑,都不过认命。此事一直到认识了组人师之后,经晓以法律,并代拟诉状,几经周折,经过一年多的审讯,始经省高院准予离异,而组人师与恽老师却因此不容于当时的舆论,学校当然也不会续聘他们。组人师只好到望江县的华阳镇,以与人合开粮行,并与恽同居。而组人师的原配妻子仍居桐城乡下,因侍侯公婆多年,组人师也难以提出离婚要求。抗战发生后,我与组人师即失去联系,解放后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彼此不相往来,但以年龄计算,估计他早已辞世了。”

读了这封信,我竭力回想,组人老师的音容,仍然一点也想不起,可是似乎又有一个鲜明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位为了帮助不幸的女性摆脱不幸的命运,抗逆当时环境风气的巨大压力,艰苦奋斗,虽然有成,却把自己的命运陪在里面的先进人物的形象。他的一生,平凡,暗淡,然而又使我惊心动魄,肃然起敬。

现在大家说起桐城派,只把它当作一个文派,其实它还是以程朱理学为指导思想的一个学派,而理学在道德观特别是性道德观上是极度严酷的。三十年代之初,桐城社会风气如何,我虽然年幼,却有相当体会。当时先兄方玮德,已与家庭所订的未婚妻解约。虽然要解的仅仅是未婚前之约,而且是男方提出的,结果约是解了,亲戚社会间对玮德的非议不满,提起来摇头,我是颇有闻见的。那样的社会风气下,一个年轻的男老师,为了帮助一个已嫁的年轻的女老师解除不幸的无法忍受的婚姻,挺身而出,指导她诉诸法律,累月经年,无倦无悔,这在当时桐城人心目中是多么“不堪”、“不成话”、“不成体统”的事,可想而知。选择这条路走,需要多么清醒的认识,多么巨大的勇气,多么坚定的决心,恐怕不是今天很多人能够想象的。他和那位女老师,既是同力奋斗,患难之交,又同遭斥逐,同命相怜,最后终于共同生活,今天看来完全顺理成章,不如此倒奇怪,但在当时,又会受到多么强烈的指责,更不用说了。王组人老师的行动,显然和他接受了五四新思想有关,这说明新思想的力量,即使多么封闭的环境也挡不住。

说到这里,再细想王组人老师给小学毕业生张仁寿补习语文,居然叫他用朱笔圈点《世说新语》,这一节就很不寻常。这个起点之高,固然非今天所能及,今天大学中文系毕业,圈点此书恐怕还不是轻而易举,且不说了。而他不叫学生圈点桐城派宝典《古文辞类纂》,却选了《世说新语》,更值得注意。“桐城义法”有许多禁忌,《世说新语》中的语言,很有小说成分,自然在禁忌之列。桐城派文家自己也会读《世说新语》,但是不会用来教初学。所以王组人老师的路子,于桐城派为异端,是可以肯定的了。

我现在才想起,在小学六年级语文课堂上,我们曾经齐声朗诵朱自请的《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但是,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返呢?

还齐声朗诵鲁迅的《马上日记》:

少顷,看见大路上黄尘滚滚,一辆摩托车驰过;少顷,又是一辆;少顷,又是一辆;又是一辆;又是一辆;又是一辆……。车中人看不分明,但见金边帽。车边上挂着兵,……

家塾里不教白话文,初中殷善夫老师也不教白话文,这些只可能是小学里教的,也就是王组人老师教的。本来我进小学之前已经读过不少新文学文章,包括《马上日记》和《匆匆》在内,但是只在小学六年级把它们当课文读过,大概都是语文课本上选了的。内容不新鲜,全班齐声朗诵的印象觉得很新鲜。朗诵时拉腔拉调,有如朗诵文言文,至今还在我耳中口中。鲁迅文章,我早已爱读,我特别领会了“车边上挂着兵”的“挂着”二字之妙,却是由于这段文章的朗诵。那么,王组人老师给我的教益,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倒是有这唯一一件事了。区区小事,本不足一提,可是六十年岁月的淘洗,还能剩下这么一点,仍然可以算是幸事。

我同意张仁寿兄的估计,王组人老师大概早已辞世。当此世纪结末,一个白头学生即以此敬悼老师。

                                                                     

2000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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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涟漪   /   2005-04-08 11:16:23
引用 删除 456   /   2005-03-28 13:58:33
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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