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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关《红楼梦》——《周绍良文集》代序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11-16 13:53:27 / 个人分类:舒芜谈书

“我从来说的是《红楼梦》,不是《石头记》。”——这是我写的对话体论文《谁解其中味?》里面的一句话。对话是这样的:

甲:所以很清楚,[《红楼梦》的]艺术形象里面,并没有什么四大家族的兴衰。……

《红楼梦》实际上只写了一个贾府的兴衰,这才是合乎事实的说法。

乙:这是不用说的。不过说到贾府的兴衰,这就牵涉到后四十回的问题了。

甲:先不谈后四十回的问题。你知道我从来说的是《红楼梦》,不是《石头记》。……

(舒芜:《说梦录·谁解其中味?》)

这句话其实是老友周绍良先生说的。他是知名的《红楼梦》研究专家,我只是《红楼梦》的普通爱读者。我对各位“红学家”都很尊敬,却敬而难亲,因为他们学问都很高深,非我所能领解。只有绍良平昔所作关于《红楼梦》的论文,尽管同样专门,同样不易领解,却觉得气味上比较能够受入,虽然读过的并不多,也不曾认真细读。为什么会有此感觉,不曾深想。直到“文化大革命”中,我们一同下放文化部咸宁干校,同属于最末一批才勉强召回北京之列。那最后一段时光,管理上倒宽松起来,只剩下“一小撮”,原来七八个人挤住的一间,只住一个人,居住条件大为改善,还剩许多房间空锁着。绍良是炊事班副班长,我在他领导下管烧火,我们的房间又相近,常有机会闲谈。恰好毛泽东号召至少读五遍《红楼梦》,《红楼梦》成为时髦话题,我们也就能够昌言网忌地谈。某次,不记得怎么引起,他说道:“我从来谈的是《红楼梦》,不是《石头记》。”一句话使我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我对他的《红楼梦》研究,为什么独能受入的原因。

我这个普通平凡的《红楼梦》读者,像千千万万普通平凡读者一样,是先读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喜欢它,特别喜欢它那黛死钗嫁的大悲剧结局,然后,才慢慢听说有《石头记》,有脂砚斋评语,有前***回与后四十回的问题,有高鹗所补后四十回的优劣真伪问题,等等。不管专家对于后四十回如何评价,我们总还是要读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不想用未完本的《石头记》代替它。也听说有人抛开原来四十回而重续四十回的,至今为止,还没有看到成功的,并且不相信其为可能。这是普通平凡之见,然而也是牢固难破之见。我坚信,对于任何小说、特别是成为传世经典的小说的评价,千千万万普通平凡读者,永远是最高最后的裁决人。当然,《石头记》也大大应该研究,但是只能包括在《红楼梦》研究之内,而不是用《石头记》否定《红楼梦》。我不知道这个见解上不上得了学术殿堂,我也无意求上,但是我不想改变。所以,听到绍良这样的大专家的话,不禁欣然有同心之感,也许绍良会认为我把他的话理解得太浅也顾不得了。

其实,我与绍良五十年的交谊中,与《红楼梦》研究有关的,也就是这么一点点。我没有认真做《红楼梦》研究,所以没有在这方面多向他请教。而且他的学识方面极广,据我所知,敦煌学,佛学,碑志学,中国小说史研究,他都曾深入,著作等身,世所共见。特别是,集《红楼梦》研究与佛学于一身,二者“跨距”如此之大,我曾开玩笑说:真是“由色悟空”了。他还玩过邮票,玩过宜兴壶,玩过墨;别的方面不清楚,我知道他在专题藏墨方面已经是名家,专藏年号墨,已经艺而进于道,出过两本有特色的专门论著。现在大家都知道王世襄先生以“大玩家”称,黄苗子先生品题为“玩物不丧志”,我看绍良同样足以当之。可惜我在这些方面都是外行,都没有资格与他“对话”。

那么,我们五十年的交谊,主要是哪些内容?以什么为基础呢?

细想起来,应该说,我们有“世交”关系作为基础。

现在什么时代了,还说什么世交不世交,岂不可笑?但是,这是确实的。

绍良是秋浦周氏。秋浦周氏自清季以来,与南通张氏并称“南张北周”(秋浦虽在江南,但周氏后来,主要生息繁衍于北方),为国内两大高门;而周氏之世泽绵长,于今未艾。我的外祖父马其昶(通伯)先生,以桐城派名家,曾被周府礼聘为宾师,其所著书《三经谊诂》《老子故》即由秋浦周氏敬慈堂刊刻。后来还有桐城几位老先生相继到周府设帐。绍良还赶不上受教于我外祖父,但是家学风气的熏陶,使他非常熟悉桐城派的人、文、事、论,我们谈起来有个能相通的话题。先父方孝岳先生,与绍良令尊周叔伽先生,曾在佛学方面有所交流。这是我们“世交”关系之始。更重要的是,绍良论文能破桐城派之壁,对于至今仍然唯知“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者,甚不谓然。这是最与我有同心的。历代桐城派作家,作为乡先辈,我都很尊敬,我承认桐城派在文学史上有过重要地位,应该认真研究;但是我个人不喜欢桐城派的力载程朱之道,特别不赞成至今仍然口口声声不离“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者,如果这才算是对桐城派的继承,我宁愿承认自己是桐城派的不肖子孙。我常向同乡说,孟子讥讽万章道:“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夫管、晏皆是伟人,万章之言必称管、晏,犹为孟子所讥,我们如果被讥为“子诚桐城人也,知方、姚而已矣”,岂非更等而下之?我与绍良在这个基本趋向上相同,使我们的 “世交”关系具有新内容,这才是我们五十年交谊的最可贵的基础。

绍良没有多接触新文学,但是他对新文学的双峰周氏兄弟,都很宗仰,而且议论常有独到,我就颇得教益。拙著《周作人的是非功过》里面,有这样的话:“周作人晚年许多读书笔记之类,常常通篇十之**都是抄引古书,但加上开头结尾,加上引文中间寥寥数语的连缀点染,读起来正是一篇贯穿着周作人特色的文章,可谓古今未有的一种创体,当时曾被人讥为‘文抄公’,其实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也曾有追随学步者,一比起来高下就太悬殊了。”(《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黄开发《人在旅途》中对这个问题有详细论证和发挥,但是他的一条注解云:“在80年代以来的周作人研究中,舒芜在《周作人概观》(《中国社会科学》1986年第4期、第5期)一文里最早肯定周的抄书之作为古今未有的一种创体,他后来在别的文章中继续申明这个观点。”(人民文学出版社“猫头鹰学术文丛”一九九九年版145页)如果公开文字里我确如所云是第一个,实际上我却是得之于绍良。我一向不赞成对于周作人的所谓“文抄公”文章的笼统否定。有一次在小饭馆吃饭时与绍良谈起,我说:周作人从浩如烟海的书中抄出来的,恰恰都像他自己的文章,真所谓“六经注我”,这种工夫就谈何容易。绍良赞同,进一步说:“他把抄来的加上头,加上尾,中间加几句联络,就成了一篇好文章,真是古今未有的创体。”我立刻觉得大有提高。我只看到每段抄文如同周作人自己的文章,绍良进一步看到他把抄文连缀起来而成的创体,确实比我高明。于是我把“创体”云云直接用入论文,侥幸成为立此论者第一人。其实我是有所师承的。那次谈话,印象深刻。至今还记得是崇文门东大街一家湖南饭馆,绍良点的“水煮牛肉”,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菜,是如此的美味。后来我想起周作人的“创体”文章,总是与水煮牛肉联系着,虽然文章风味与水煮牛肉的浓辣毫无共同之处。

    我与绍良五十年交谊中,同下小馆的次数太多了。我自划“右派”后,工资扣减一半,手头拮据,所以揩绍良的油居多。只有一次,我请他到我家来便餐。那是1966年,机关给我调整了宿舍,搬到崇文门外豆腐巷,居住条件略有改善。我高起兴来,邀请了绍良与老友柴德赓(青峰)来我家便餐。他们同出陈援庵先生门下,互相知名而不相识,我介绍他们相识。这是1957年“反右”以后我第一次在自己家里举办的“文酒之会”。那天他们谈得很高兴,饭后还下了围棋。临走,柴德赓说:“你这新居很有意思,我搭八路汽车来不用换车,以后可以常来。”他原来从北师大调到江苏师范学院,那时正借调回北京帮助陈垣庵先生整理《旧五代史》,谁知这竟是我与他最后一面。不久,听说他被江苏师范学院叫回苏州去“参加文革”,就断了消息。直到“文革”后期,我与绍良同在文化部咸宁干校,他有机会回了一趟北京,参加了陈援庵先生追悼会。我问,见到柴青峰没有?绍良说,柴早已在“文革”初期去世了,是被江苏师范学院当作“文革对象”首先抛出来,狠批恶斗之后,在劳动中拉大车时心脏病突发无救的。柴、周二位那次在我的豆腐巷新居初识,同时也就是诀别。其实那时批《海瑞罢官》、批《燕山夜话》已经开始,“文革”狂飙已经吹起来。我们却毫无预感,还以为不过是历次学术批判运动那样的规模,我们还谈着“清官贪官”之类的问题,并没有影响欢聚的高兴,真是“鱼游沸鼎之中,燕巢飞幕之上”似的糊涂了。

 “文革”起来,我与绍良同入牛棚,同下干校,同为最后北京确定不要的一小撮。只是由于干校结束,我们同被勉强招回。绍良以58岁,被动员提早两年退休,还说是退休工资折扣与正式60岁退休的同样算,是特别优待。我则与另几位问题人物,不能信任做编辑工作的,一同放在校对科,暂时废物利用,等候再处理。那几年,绍良郁郁家居,我天天低头上下班。好在他当时的流水东巷住宅距离人民文学出版社不远,有空我便溜到他家,闲谈一阵,然后又是揩他的油去下小馆,真所谓相濡以沫。我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恢复编辑部的工作。绍良则转入中国佛教协会,担任关键性领导要职,充分发挥他这方面的绩学长才,为赵朴初先生首席助手。我们并没有相忘于江湖,特别是,他年长于我,却以他来看我为多,甚至因为我当时住在地下室,他介绍我用负氧离子发生器来净化空气,还特地替我买了一座,挺沉重地亲手提着送来,使我非常感动。就是那一次,我请他下小馆,谈起周作人的“创体”文章的。

 最近十多年,我们都迁移了住宅,相去越来越远,彼此又都年力日衰,相见机会很少了。绍良的团结湖新居和双旭花园新居,我都没有去过,因为不良于行,恐怕永远不可能去了。可是我们通信通电话不断,文章切磋不断。现在绍良要出版他的《红楼梦》研究论文集,命序于我。我当然不应该推辞,可是这个方面,我这个外行,又实在没有说话的资格。回想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的老同人,聂绀弩,张友鸾、顾学颉、陈迩冬等俱已先后归道山,存者寥落,五十年交谊保持至今者,只有绍良与我而已。这中间可谈的事,比《红楼梦》研究为多。不如漫谈一番,且充代序。知堂自称只作“不切题”的序,此亦其创体也。二○○二年九月四日,舒芜于碧空楼。

以上本来是三年前为绍良的《红楼梦研究论集》作的代序,现在又用在这里作为《周绍良文集》的代序。三年前作此文,还有一个文中未说到的原因,就是当时绍良曾在电话中对我说:“你我五十年交谊,你不可无文以记。”使我非常感动,趁着这个机会写出来,所以文中多次说到五十年交谊云云。文稿送绍良,他大概觉得还可以,《红楼梦研究论集》书上用了,只可惜没有在他生前出版。但又有幸运的一事,就是绍良的双旭花园新居,我终于能由友人李经国先生用他的车子送我去拜访一次,谈笑半日尽欢。分手时,我暗中祝祷这可不要成为我们五十年交谊的最后一面。然而恰恰就是。以后我们只能在电话中通问,后来因为彼此听力都太差,电话也不能打,只能靠经国经常往来,双向传报些情况消息。最后,绍良病重,病危,以至去世,也都是经国通知的。惊闻噩耗时,我也正从医院出来,非常衰惫,追悼会无法参加,送了一付挽联云:“响绝音沉,清话岂徒红楼梦。   交深谊重,泥途曾共斧头湖。”也还是上面这篇文章的概括。(斧头湖就是咸宁干校所在地。)现在,绍良子女启琇、启晋、启璋、启瑜兄妹要我为《周绍良文集》作序,我仍用这篇为代,并不是病后偷懒,而是因为这篇实际上是绍良将我们五十年交谊出为试题,我交的答卷,经他审阅及格的。又怎能在他身后换一份呢?

二○○五年九月十六日,舒芜再记于碧空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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