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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朱批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1-09 14:14:03 / 精华(1) / 个人分类:舒芜随感

有皇帝的时代,皇帝批答臣下奏章,用朱笔写的批语,叫做朱批,是具有最高权威的最高指示,字字句句动辄关系千百万人的身家性命。民国以来没有了皇帝,当然也就没有了朱批。

然而不然,我最近就恭读了两则朱批。

事情要倒回去,从六十年多前说起。

       那是抗战期间,我流亡在四川,当中学教师,大致一个学期得换一个学校,在重庆附近的乡村里转来转去。一九四二年春,寒假已经开始,曾经遍托亲友谋职业都没有得到回信,下学期的饭碗还没有着落,只好投奔叔父方孝博先生去。原来也给他写过信,也还没有得到回信。他在中央大学中文系任教,婶母张汝宜女士在南开中学任教,两校战时校址都在重庆郊区沙坪坝,他们住的就是南开中学的津南村教师宿舍。

       一见面,叔父就问:“我给你回了封信收到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来得正好,正有个机会:到中央政治学校去当国文助教,帮教授改作文。教授黄淬伯,江苏南通人,清华国学研究所毕业,音韵学家,《诗经》学家,现在在中央政治学校和中央大学两边任教,苦于两校距离过远,奔波不便,向中央政治学校提出辞职,理由是改作文习作卷子太麻烦。中央政治学校挽留,答应他可以一个用助教帮改卷子。他到中央大学中文系这边来时,泛托同事替他物色助教,正好我叔父接到我要找职业的信,便将我向他推荐。中央政治学校原名中国国民党党务学校,我是知道的,很不想去那样地方,但是别无处可去,饭碗要紧,而且清华国学研究所鼎鼎大名,从那里毕业出来的学者大概还不会是不学无术的国民党人员之流,这么考虑之后,我也就同意了。

       几天之后,叔父请黄淬伯先生来家便饭,介绍我与他见面。我将已经写成的一篇关于《墨子》研究的论文送呈黄先生指正,他以闲谈方式问了我几个有关的学术问题,事情便这么定了。我问他:到中央政治学校工作,是不是都要参加国民党?他爽朗地答道:“哪里?我就不是国民党。”他这句话,我的印象极深,这就埋伏下二十三年后我挨了平生唯一一次耳光的种子。

       那天谈话之后,叔父说,看来黄先生还满意,勉励我好好干,说是干得好将来还可以开课。我只把这个助教当作一个饭碗,开课则谈何容易,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不料从此当真开始了高校教师生涯。在中央政治学校,暑假期间给国文不及格学生开补习班,就让我去教,当然是黄淬伯先生提名的。后来他到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当国文系主任,提名聘我去,越过讲师级,当了副教授:抗战胜利后他到江苏学院中文系当主任,又提名聘我为副教授;我追随受教于他五年多才分开,这五年多对于我的学业事业当然非常重要,且不详说。

       我在中央政治学校首尾约两年(1943—1944),一直担心会不会被强迫加入国民党,幸而没有,倒是看见了一个小闹剧:一天,接到“中央政治学校特别党部”署名的一份油印公函:“奉校长谕:本校员工需一律加入本党。特此通知。”校长者,蒋介石也。我想,糟了,终于来了。再细想,通知而油印,已经很随便,况且根本没有任何明确的时间、手续、到何处办理之类的要求和规定,秃头秃脑,莫名其妙,且等着吧。几天后,在教师休息室里,国文教授徐英在休息,特别党部的书记长也在,他问道:“徐先生看到通知么?”徐英反问:“什么通知?”“就是要加入本党的通知。”“本党,是哪个党?”“当然是国民党。”“国民党!共产党我都不入,还加入你们国民党?”“哈哈,徐先生讲笑话,笑话!”我在一旁亲见亲闻,不禁暗笑。徐英是出名的狂傲名士,好骂人,碰上他谁都得退让三分。“本校员工需一律加入本党”的事就这样过去了。这对于我,更加加深了黄淬伯先生不会是国民党的印象。

       一九四九年以后,黄淬伯先生在南京大学,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向他约过稿,通过信,但南北远隔,只在北京一个学术会议上见面一次。这就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我囚禁在牛棚中,一天,南京大学来了两个青年人向我调查黄淬伯,似乎是高年级学生甚至是助教。他们向我宣布:“黄淬伯是蒋介石留在大陆上的四大特务之一。我们刚去过抚顺战犯管理所调查黄淬伯的事。——抚顺战犯管理所!你还没有资格进那里哩!你和黄淬伯的黑关系,你必须老实交代!”其间,他们问起:黄淬伯什么时候参加国民党的?我根据我的分明的记忆,立刻答道:“他根本不是国民党。”啪的一声,我挨了平生第一个耳光。我自幼没有挨过师长的体罚,没有同人打过架,虽然一九五七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打成右派,一九六六年文革中关进牛棚,但托北京文化机关风气比较文明(或者应该说斗争性不够强)的福,没有通过触及过皮肉触及灵魂,所以这一耳光是生平第一次。今年我八十三岁,还没有挨过第二次,但愿那次是空前绝后的吧。打的时候,有一个人不在屋里,打过后,那人进来,把动手的那个叫出去说了什么,他们又进来后,居然向我解释似地说道:“黄淬伯是某某年参加国民党的,我们费了大力气才调查清楚,你一句话就给否定了,难怪我们有些激动。”他们说的某某年,是在一九四三年黄淬伯向我宣称他不是国民党之后的很久,即使他真是那年加入了国民党,也不会特地告诉我。我说明这一点,他们仍然要我根据他们说的写材料。我便当场执笔写下:“据外调同志说,黄淬伯于某某年参加国民党” 云云。倒也奇怪,他们就收下了这样的材料。他们何以打了我之后又作了有点歉意的解释,更加奇怪,究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以上,是我记忆中的大概情况。

今年四月十九日,接到黄淬伯先生的令郎黄东迈兄的电子信,告诉我发现了黄淬伯先生的日记,云:“关于父亲的日记,由于诸多原因,我年前始发现。日记约20万字,请见附页说明。文革期间,造反派审查,其上留有许多污辱之言,成为难得的历史见证。日记全是父亲手书,涉及学术、时事、政见、生活、家庭等诸多方面,十分珍贵。十分同意先生之嘱,将日记公诸于世,我当努力为之。”附页说明现存日记共八册,起1934年,迄1949年,中间有短缺,究竟是本来停记,还是抄家去造反派审查时丢失,弄不清了。黄东迈兄答应将现存日记复印一份给我,先发给我看两则,都是和我有关的,上面都有造反派审查的批语,如下——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七日晴  政校应余用助教为改卷,余所介绍之方君管可任用。  日军距新加坡仅五十英里。英美空军渐见活跃。

眉头有黄淬伯先生自注:此人思想进步,治墨学。

眉头有造反派红笔批语:方管即胡风分子舒芜。


[一九四二年一月]三十一日晴暖  方孝博邀至其寓为餐聚,其寓在南开中学之津南村,经三友路,梅花舒蕊,璀灿引人。于其坐上复见陈独秀氏之古阴阳入互用例表,及方重禹所作论墨子立言各篇俱本三表之法,于尚贤三篇亦本斯旨,足破俞荫甫等之陈说,至为精确。方君将为政校助教,……(下面一句对我过奖之语,略。——舒芜)。孝博夫人任教南开,观其举止,殆亦名门之琬瑜也。


末尾“方君将为政校助教……殆亦名门之琬瑜也”三十二字,被造反派用红笔画上围圈,并在眉头批了个大红“查”字;前面“方孝博”“陈独秀”“方重禹”“俞荫甫”四个人名旁边,都有红笔划杠。


       这两则日记,明确、充实、纠正了我的记忆,且不详说:也产生几个一时弄不清的细节问题,且待再考。日记上造反派所有批语和勾画,全是用的红墨水笔,我说最近恭读过朱批,就是指此。

       第一个朱批:“方管即胡风分子舒芜。”遥想当年造反派审查到这里,发现黄淬伯先生结交匪类的这么重要证据,获得这么重要的战果,当然喜出望外,拿起红笔狠狠批上那一句的神态,如在纸上。这也就注定我挨的那一耳光,是必不可免的。过去身受刑戮的人不可能看到决定刑戮的朱批,现在我却能亲见决定我挨耳光的朱批,时代的确进步了。

       第二个朱批内容更丰富。黄淬伯先生对我过奖的话,固然要查。但是,黄先生赞美我的婶母张汝宜女士为“名门琬瑜”,也划入需要严查之列,实在想不到。我一直猜不出关在抚顺战犯管理所里的谁与黄淬伯先生有什么密切关系,需要到那里去调查,看了这个朱批,才悟出“瓜蔓抄”的蔓之所至会有多么曲折离奇,大概永远猜不到的。至于四个划杠的人名,方孝博、方重禹当然要查,陈独秀更要查。但是,我的论文中提及的俞荫甫,就是俞樾,字荫甫,号曲园,章太炎的老师,俞平伯的曾祖。这对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许是助教),本来该是常识,然而造反派顾不及此,竟不知道俞荫甫为何人,不知道此人已经去世七十年,其实陈独秀也早在一九四二年去世,全都列入要查的范围,“瓜蔓抄”抄到了“死魂灵”头上,的确不枉叫做“史无前例”。

       同样“文革”中造反派审查材料的批语,我还知道一例。我曾从中华诗词网上读到马斗全先生的《闲斋闲话·读诗人旧札有感》,他谈到故山西大学教授罗元贞先生的遗物中有我写的旧札,说:“其中还有舒芜先生手书其《夜读三首》请志甫、元贞二先生教正,……诗笺右上角用大头针别一小纸条,上有‘很反动’三字。三字显非志甫、元贞二先生笔迹。不知是什么人在志甫先生处或元贞先生处看到后所写,还是舒芜先生将什么人所批三字剪下寄志甫、元贞二先生。总之,三首写得很好的读书(分别为读《史记》、读《新序》、读《墨子》)诗,不但被读出了‘反动’之意,而且加一‘很’字。过来人自然知道,此杀气腾腾之三字,足以置人于死地。当年政治气候之险恶,非过来人绝难体知。”马先生说的用大头针别的纸条,批着“很反动”三字,显然是“文革”中造反派从罗元贞教授那里抄去审查后的批语,后来发还元贞先生的。我那一组诗里面是有些牢骚,有意写得很晦涩,我倒不相信山西大学的造反派真懂了,反正当时一切“牛鬼蛇神”的旧体诗词,全都叫做“黑诗”。这 “很反动” 三个字的批语,不知道是否用红笔写的,总之性质上也是现代朱批一类。

清朝雍正皇帝为了打造自己的“勤政贤帝”的形象,把他历年批的密折编为《朱批谕旨》,其间作了许多加工,接着又下令要群臣把康熙生前所发的朱批谕旨全部上缴,严禁“抄写、存留、隐匿”,无论是要宣示还是“防扩散”,都可见其重视。我们现在没有了皇帝,听说是群众至高无上,那么历次政治运动中革命群众审查牛鬼蛇神的材料所写的批语,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朱批,无论是不是用红笔写的,同样应该重视。此类文件档案,有些已经发还被审查过的本人,有些没有归还,流落到旧书文物市场,如果有心人着意搜集,排比归纳,加以研究,实在是功在苍生的盛业。谨在此呼吁,年富力强的有志者曷兴乎来!二○○五年五月二日,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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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中港   /   2006-04-26 08:18:11

耶稣讲过一句话:“天地要废去,我的话却永不能废去”。中国人讲,“天不变,道亦不变”。人只要有一个信仰,那么他不管别人说我什么,别人认为这件事对不对,他都会按着神的规定去做。如果我是基督徒,我知道摩西十戒说不许奸淫,不许偷盗,不许杀人,那么不管你说什么,不管你怎么扭曲,我都知道,这是神规定的,我没有解释权,只有执行权,只有服从他的权利,都要按着这个摩西十戒去做;如果我是佛教徒,我一定按照佛教徒的戒律去做;如果我是道家的话,我就要按照道家的去做,儒家的话按照儒家去做。当他有一个信仰的话,他的善恶标准就被锁住了,锁在那个经典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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