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散文：一部女人的灵魂史》
谢宗玉
人的一生总要错过很多人，不会觉得有多少遗憾。但如果错过叶梦，对我来说，绝对是个遗憾！这是我捧着《灵魂的劫数》，读了二十几页后，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灵魂的劫数》是一本非读不可的书。世界上优秀的著作多不胜数，没有哪一本著作非读不可！我之所以感到侥幸，那是因为读完此书之后，叶梦在我心里的众多作家中一下子冒尖了。假如说，叶梦以前在我心中的排位是前一百位，那么现在的排位已上升到了前十名。这对叶梦来说，当然无所谓，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一言九鼎的文坛大佬。但对我来说，却相当重要。叶梦与我交往不多，在仅有的几次交往中，彼此以文惺惺相惜，也算是“忘年交”的朋友。而既然是以文相惜的朋友，那么认清对方的创作成绩就显得非常重要了。而且只有清醒地评估同时代文人的创作，去伪存真，分优辨劣，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文艺观，继而坚持自己的创作之路。正因为如此，能与《灵魂的劫数》相遇，我感到侥幸。看完《灵魂的劫数》后，我又看了叶梦的《月亮·生命·创造》、《遍地巫风》等等一大摞散文。每看一本，就会震惊一回。我根本没想到，身边居然藏着这么一个大家。
二、
很多作家的成名作代表自己的最高文学成就。成名作就像作家的金箍咒，不过被装饰成桂冠的模样了。作家走到哪里，总有人将这顶金箍咒似的桂冠往他头上套。叶梦的成名作是一篇游记《羞女山》，如果大家也把《羞女山》当作一项桂冠时不时地往叶梦头上套，叶梦女士恐怕不会甘心，因为她有更好的桂冠。事实上，代表叶梦创作的颠峰之作，并不是《羞女山》，而是她的自传体散文《灵魂的劫数》、《创造系列》以及《月亮·生命·创造》和《遍地巫风》里的部分篇什。《羞女山》的好在于有感而发，推陈创新，出奇制胜。但并没摆脱那个时代的“泛抒情化”，就像贾平凹早年写的《丑石》、《月迹》、《静虚村记》一样，这些虽是他的成名作，但并没有摆脱其狭促、做作、因文而文的痕迹，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大气磅礴，如行云流水，随物赋形，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止，才算上得是他散文的颠峰之作。而叶梦的《灵魂的劫数》和《创造系列》等篇章精灵诡秘，如云笼淡月，用词简练拙朴，却又鬼斧神工，招招致“敌”，动人魂魄，尽显一个女孩从少女到女人到母亲的心灵秘史。这才是大家风范，无愧于“当代文学史上一座无法绕过的丰碑”（王剑冰语）的称号。
读完《灵魂的劫数》和《创造系列》等篇章后，我马上想到了波伏娃的哲学著作《第二性》，如果说《第二性》是西方女性的“圣经”，那么散文《灵魂的劫数》和《创造系列》便是东方女性的“史诗”，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没有看叶梦散文，对一个东方女性来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在这本书中，叶梦完全抛开了写作的所有章法，闯开自己赤诚的灵魂，遵循自己内心的法则，与上苍对话，向大地呓语，将叙述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简朴而准确的词汇直截传达着一种震撼灵魂的美感，让读者的内心时不时就会产生一种共鸣时的悸颤，这种悸颤甚至会从心灵深处传递到肌肤上来，让肌肤上的毛孔形成一个个类似遇冷时的疙瘩来，这种阅读快感，无疑是精神上的最高享受。《创造系列》所达到的人性高度或深度，是当代文学史上女性作家中少有的。我相信，任何一个读了《创造系列》的男人，都会对我们身边的女人有一个崭新的认识。而任何一个读了《创造系列》的女人，都会把叶梦当作知己，叶梦的文章会唤醒她们作为女人的很多记忆和触须。
波伏娃的《第二性》作为一本哲学书，显然具备了包罗万象的女人共性，而叶梦《灵魂的劫数》和《创造系列》等篇章却为女人提供了一个独特的个性。让女人们既熟悉又陌生。可惜波伏娃早生于叶梦几十年，要不然，她看了叶梦的散文，一定会博采其长，东为西用，为她的《第二性》添加更为优秀的精神个案。
《巫风系列》等篇章则把“现实与超现实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扑朔迷离，不仅神、鬼有灵，人和万物也皆有灵；灵与肉可以时合时离，冥界和生界可以随意游走，联想极其自由，想象十分奇颖；写现实生活时语言虽可以平实、朴素，但一写到理想时语言立即变得华美、流丽、有光彩，一写到怪异之处的语言又变得诡奇、飘逸、有巫气，轻灵多变，姿态万千。”（刘锡庆语）
三、
叶梦的散文兴起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期，那个时代在中国小说界，正是寻根文学高潮刚过，新写实主义风行的时代。那时候，出了好大一批优秀的小说家，像韩少功、余华、苏童、迟子建、叶兆言、张炜等等。我一直奇怪，这个时期为什么只有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散文能够套上寻根文学和新写实主义的辕驾，其他的，怎么都跟某先生学写“文化大散文”去了呢？事实上，那是由于我阅读的局限造成的视野狭隘，我后来读到的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与现在读到的《灵魂的劫数》等一系列叶梦散文都可算作是寻根文学和新写实主义在中国散文界的扛鼎之作。这样的扛鼎之作应该还有不少，只是我暂时不知道而已。文学评论家李虹女士认为由于叶梦的出现，使得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滞后的散文，终于跟上了中国诗歌的发展步伐。事实上，也是由于贾平凹、史铁生、叶梦等人的出现，让中国滞后的散文跟上了小说的步伐。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如果硬要找一个女性小说家与叶梦配对，我看陈染就非常恰当。写《私人生活》、《沉默的左乳》的陈染从自己的意志出发，解剖了女人潜意识中的隐秘状态，把女人的集体无意识用她那支生花妙笔描绘得淋漓尽致。这相当于描写了女人在黑夜睡梦中的精神生存状态。而叶梦的《灵魂的劫数》等系列散文从自己的灵魂出发，解剖了女人在世俗生活下的精神生存状态，把人生过程中一个个所必经的门槛，在女人心灵上造成的勒痕，准确无遗地刻画出来了。陈染的特点重在“思辨”和“不确定”。叶梦的特点重在“真实”和“纯粹”。
在对女性心灵的塑造上，叶梦和陈染无疑是中国散文和小说界的两座“神女峰”，后来的女性作家虽然多于过江之鲫，但真正超过她俩的，至今还没有。那些美女作家、网络女作家、70后女作家，才华也许不让她们，但都太浮躁了，太工于心计了，太急于成名了，造成作品的“硝烟味”和“商品气”太浓了。根本无法与她俩作品的自然天成、大气从容、纯静典雅的气质相比。这几年，写《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的散文家周晓枫似乎也有重新审视女性肉体和心灵的创伤意图，并取得了不错的成就，她把汉语的精巧妩媚和大气典雅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让同时代的男女作家都不得不去仰视。但剥开语言华美的外衣，她对女性心魂的勾勒和刻画上，同样没有超过叶梦。如果说叶梦是一个把荆棘遍布的荒原扫平成巨大舞台的开拓者，那么周晓枫只是舞台上面一个最美的舞者。
四、
读叶梦的散文，我还想到了萧红的《呼兰河传》。清新自然，率性随意，细腻中隐藏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大气，琐碎中包涵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智慧。这正是两者的共性。
这几年，我每读一次《呼兰河传》，它在心中的地位就会提高一回。现在高到什么位置了呢？说出来也许会吓人一跳，我认为，鲁迅的小说加在一起都比不得《呼兰河传》。萧红作为鲁迅的学生，在创作《呼兰河传》的时候，无疑学了些鲁迅的冷嘲热讽，所幸的是被她女性的悲悯之心化解了不少。这种悲悯之心，让自己站到了受批判的人一边，一同受罚。而鲁讯永远站在受批判的人的另一边。鲁迅的小说尽是骨头，没有皮肉，不丰满，不宏博，尽显杂文本色，所刻画之人尽是漫画式的。萧红恰恰相反。
我想，叶梦在创作散文《灵魂的劫数》、《创造系列》、《巫风系列》和《月光系列》的时候，一定读过《呼兰河传》。叶梦的很多散文都似乎师承了《呼兰河传》，这种师承也不说从中吸引了多少养分，而是一种写作方式上的点悟。
世界上有两类作家，一类作家是广闻博记，通古阅今，把很多知识学问焖在心里，让它发酵，然后绣口一吐，吐出文章一串。这类作家就像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的大弟子神秀，讲究的是“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这个“明镜台”大约相当于前人学识、法则、流派、主义什么的；“勤拂拭”则相当于勤学习，所谓“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知音”是也。而另一类作家，精灵般地逍遥于天地之间，与山泉林木相伴，与飞鸟昆虫同舞。借世俗生活的潜移默化，来提高自身的艺术修养，不写则已，一写惊人。豁达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悲悯中包涵着天地的正气。这类人，相当于弘忍大师的二弟子慧能，此人学问不多，但见识甚高，能够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所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样的人往往能够打破一切常规法则，不走弯路，直达艺术核心，“见性成佛”。叶梦的《灵魂的劫数》等散文和萧红的《呼兰河传》便属于后者。这两本书都是作者从灵魂深处流出来的“乳汁”，蕴含着人性中一种永恒的东西，与学识及主义流派什么的毫无关系。文中所有的感叹、疑问、意义、价值都带着各自生命的体香，不一定很深刻，但最打动人，感染人，并且教诲人。这种教诲当然也是潜移默化的，因为这样的文章，决不会将道理浮于文字的表面，它需要人们到文字背面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生命的真正意义。从武学的角度上讲，这样的作家，任督二脉似乎一出生就是通的，所以随便怎么都能“飞叶伤人，隔山打牛”。我估计叶梦就是在阅读《呼兰河传》之类的文学作品后，突然发觉自己也可“成佛”，遂一写不可收拾。
按照慧能的说法，人人都可顿悟成佛，可事实上这样的人却少之又少。就我知道的作家中，还有中国的沈从文以及外国那个写《瓦尔登湖》的梭罗。
叶梦的《灵魂的劫数》、《创造系列》、《巫风系列》等散文再过一百年，仍会光亮鲜洁，散发出迷人的带着巫性的光芒。而这期间，很多享有盛誉、貌似精良的文章（包括大部分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都将被时代的潮流卷入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评论家刘锡庆先生曾在1993年的《文艺报》上说：“叶梦标志了旧散文的结束，新散文的开始”。我认为他的话讲得很有道理。可惜的是，叶梦所倡导的新散文之路在新世纪以来，并没有在中国得到很好的拓展，继之者寥寥。这是中国文坛和中国文学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