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庐沽酒,尝去喝酒,醉卧其侧,既不自嫌,其夫亦不疑之。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不识其父,径往哭之......

云台山的才与情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06-25 20:59:21 / 个人分类:吹向你兮楚国的笛

    江南的感觉是水墨画大师堆砌出来的柔媚园林,黄河以北的云台山仿佛是不曾被文明浸染的远古荒山,作为景观的崖台沟潭,都是村野石匠斧斫刀砍出来的野趣。

    从竹木滴翠、水色柔媚的江南山水走来,鱼贯下车,双脚一踏上位于晋豫交界的云台山地面,脚趾就开始疼。走着走着就感到云台山石板路欺生,像古小说乱石岗上剪径的好汉。好汉脸色铮铮,蛮不温柔,对江南来的这一窝花拳秀腿,锻金铸铁般地回应生硬。那山沟中的路看上去很平展,抬腿在北方的山沟里走着、走着的时候,南方来的红男绿女们受不了啦。一个个绵渺的情思,还有悠游的心态,便一件一件剥离,散乱丢弃在冷僻的野山径上。在贫瘠的沟壑里走上一里地,只剩下硬邦邦的肌腱;紧跟着,嶙峋胫骨便一丝不拉地收获了石板路上的奇崛和硬冷。

    云台山北依太行,南临黄河,在远古时代,乃是一片汪洋。凸凹不平的石板路面底下,铺垫的原来是17亿年前到14亿年前“原地台”的基底,上边供游人行走踩踏的是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推挤、碰撞的地质碎片。亿万年走来,在各种“地质事件”中,各种力量在云台山这一条地质带上恣意表达它们凌厉的蛮力,高台变沟壑,沧海出云台。亿万年过去,气圈、水圈、生物圈交相作用,导致嵯峨的云台山体风化、剥蚀;太阳能、地球重力持续发力,诱发云台岩石山崩地陷,砾石沉积;还有地球内部的热力,还有重力转变而来的能量,毁骨硝金,日复一日,将云台构造瓦解、撕裂、扭曲——这些削铁如泥的永恒力量,随春夏秋冬四季换形为风雨雷电,是今日云台山这一具残躯碎体置身的恶劣自然。

    谁叫它运命不好,生活在大陆板块之间的缝隙中间呢?

    历史上,这些恶劣的自然力量一直在摧杀着云台山。只不过在今天,在46亿年来云台地质亘古变动暂歇的一瞬间——公元2008年3月28日,一群千里来自江南岸的、寿命不破百年的游人,误把摧危场当游乐场,没有够长的时间去感觉这天塌地陷的地质变迁罢了。庄子说,蟪蛄不知晦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说来,云台山的命格外不好。同在地球上,却要经受天地之间格外的揉搓、撕裂与疼痛。命里注定生活在地壳裂缝中的云台山,要比江南的山山水水更无逃于历炼和痛苦,受到地质运动中格外的压迫、扭曲与煎熬。

    这也就是为什么,云台山的石板路面形成了今天游人脚板下那一股苦中带咸的奇崛硬冷味道。

    抬头望两边,想看沟墙一样的奇崛山体,头顶一尺之上压一层厚厚冷雾,白蒙蒙什么也看不见。看无可看的时候,颈脖里马山感到山沟里冷嗖嗖,风片似一把刀,令人摧眉折腰。来时大巴车上那一册装帧漂亮的风景图片上,里面介绍有群峰耸峙、山势雄特、地拔天通、断崖飞瀑、幽谷清泉、潭辉池映、峰异石奇、生态植被、绿披群山……几乎一一藏匿,找不见。可谓是游不忍游,看不能看。

    跟着游人上上下下,早春寒气中的老潭沟、红石岩、茱萸峰……一一景点,只是印在彩色门票上,周遭却是阴云蒙蒙,草枯树瘠。唯独大巴车来回总是经过一道涧底,一层一层薄薄的水印,还是去年的存水,被水泥石坝拦成一叠叠死水滩。

    那时,跟着游人拥堵在云台山的路上,无心寻找风景图片上介绍的峰、崖、岭、巅、台、沟、谷、涧、瀑、潭、川、洞,心里早已经飞出这穷山枯水,江南在怀想中已经是草长莺飞了。

    当年生活在云台山百家岩的嵇康、阮籍、向秀诸竹林七贤们,面对这荒山野水,一定就是如此怀想的,一定就是那般让心插上翅膀高远地玄想着。所以,那玄想、那玄想中的他们,便在后人的赏睐与追想中,成了自然贫瘠云台山的一道人文风景、世说经典。云台山在今天地质学的考量中算是富贵的山,也是可研究之才;但在古往的民生考量中,险山阻途,灌丛乏材,可谓是穷山,是废山,是病山。来时从修武出城进山的车窗往外看到,沿途平川都是自古山体崩塌的遗患,乱石纵横,胡奔乱腾,一眼望不尽山洪大水冲击而来下的鹅卵石荒滩。

    云台扰扰,无智无才;上屏天不能变通途,下枯瘠不能育生民。

    然而,也正是因为云台山的苦涩贫瘠,造就了名士风流。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云台山虽无才性却有情性,养育了气绝高标的一代人格。《世说新语》曰: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崔嵬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垒砢而英多。”

    恶劣的环境,造就了魏晋名士无拘无束、不守规矩的情性;造就了放诞任情、越明教而任自然风范。名士们的开山先贤们,譬如魏末的“竹林七贤”,便得以在云台山的百家岩稀稀落落的黄芦苦竹、灌木丛林里,变化应节,主静通无。终于使得这一介又穷又废又病的云台山,情性窦开,犹如一丛丛桃花、杏花、迎春花,刹拉间喷薄而出,漫山满野。花开得东奔西突、自由欢快;朵绽得无遮无拦,大大咧咧。

  山不贤而为贤者师,山不智而为智者正。

    其实,这个自然人文现象,也符合“才”与“情”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书屋》中有署名余凤高的《才性:敏锐的感受》一文中说:“自古以来,学者们就注意到,敏感的天才似乎都与病患有一定的关系”。魏晋名士嗜酒嗑药服食,放诞不羁,在一般人看来精神身体也都是有病的。

  加拿大内科医师E.卡尔?艾博特在《作曲家与肺结核:对创造性的作用》中所说的:“有些作曲家至死都患有痨病,而且有证据表明,其中许多在疾病晚期仍保持敏感性和高产。”艾博特甚至得出这样的结论:“肺结核与天才和创造性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肺结核与创造性之间的联系,在其他智力工作者身上也同样是存在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音乐家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更为典型。这是因为音乐家跟用符号创作的作家、用线条创作的画家和用动作创作的舞蹈家不同,他用的材料是捉摸不定的、更是不可见的“音”。音乐在现实世界中没有范本,他的内容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它“不依附、不需要外来内容的美,它存在于乐音以及乐音的艺术组合中”。

    这段论述使我想象到了嵇康的《广陵散》琴弹旋律的美,犹如想象到了竹林七贤脱衣宽服拂尘清谈之美一样。因为,自由的人格犹如音乐一样,它在现实世界中是没有范本的;它是“不依附、不需要外来内容的美”。

    这就是正始玄学随情性而来的“贵无”之思。“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乃“才”的生命源泉,“才”不过是“情”之用,是“情”的外在表现,是“情”的外在附着物。

    云台山沟壑纵横,这是它的才性。云台山有沟、有壑、有台、有峰、有梁、有峁、有壑,形体兼备,是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地貌的典型代表,这也是它的才性。云台地貌景观齐全,堪称世界地质博物馆,这还是它的才性。但仅有才性是不够的。2008年3月28日,我随一干游人来到云台山,云台山在我的眼里云雾散漫、杂树横长、鸟语凄婉、气象贫瘠,这便是它的情性,这就有了它的情性。我在穷山涸谷的崖上沟下,追思竹林七贤,这便生出了情性。云台风云随之变幻,树稀草蔬、云淡雾散、地瘠石枯、人瘦马疲、猴哀鹊谙……,万物纷纷来入我眼,这更是它给予我的游龙走蛇一般的灵动情性。

    我以为,云台山的情性的完美,恰恰来自其才性的残废。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动乱的年代,往往文化生命格外绚烂有力——竹林七贤便是这样。所以,竹林七贤选择这破碎的远古地台来隐居二十年之久,是有他们的情势考量的。据说,自然山水的美是从魏晋的他们始,穷山恶水的自然美由兹始。从此,山的威严便失掉了神性的护佑,便脱胎换骨,听命于人性赋予和安排。所以其貌不扬的云台山,地位远远虽不及五岳之尊,但却因有情性,得以活,进入境界。云台山乃战乱频乃的荒山野岭,好一个荒山、瘦山、病山,乃至废山,却经过正玄之思的点化,经过理想人格的直观、自由身姿的返照,便有了其贫瘠才性之上的高山仰止的情性景观。

    那是怎样一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景观呀!奇异乖崛,风流倜傥。

  《邻家少妇有美色》: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对曰:“礼岂为吾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庐沽酒,尝去喝酒,醉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亦不疑之。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径往哭之,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闻步兵营有善酿者,即求为步兵校尉》:朝廷以阮籍盛名,欲使居高位,托以好酗酒,闻步兵营有善酿者,多美酒,即求为步兵校尉,问师于兵卒,终日恒游府内,饮酒无贵贱皆一视同仁。

  《爱上了姑的胡婢》:其姑来访,阮咸爱上了姑的胡婢,听说她离开回家了,借了客人的马去追,赶上后又并乘而归,不顾门第地娶了她,可谓真正性情中人。曾去参加诸阮聚会,用大盆盛酒,恰好有几头猪也来咸盆中饮,竟然与它们共饮。众人皆恶之欲离开,阮籍不许,反称赞他好客。

    真名士自风流,竹林七贤的所作所为持凭在一个“真”字上。正始玄学持凭的情性是真情,是有底蕴的。他们的放浪形骸,是以政治实用功利之外的知性、气度、情才之尊贵,是以“性格、气质之审美”的无为,来反抗政治才性对人的异化和对人性本然的剥夺。风姿奇伟,或积极,或消极。正所谓你有地位,我有尊严;你有庙堂,我有清高;你有权力,我有正义,你有良田万顷,我有浩然正气。谁更能传世持久?谁更有人文历史的涵盖性?谁更是做人的本真、生命的要义?显然,超越命定、自然天成、冥冥之中那看不见的大道之手,这才是更为转世持久、更有涵盖性的东西。这种价值两份,正是在一时一世中的文人们竖立自身意义的价值符号建构。

    魏晋名士们对于大道的获得,可谓是伤筋动骨、殚精竭虑。可以说乃是用思残虑绝的生命代价、以生命作人生一场实验换来的。他们的情性是伟大的,了不起的。他们生时是多么痛苦,谁曾料到死后才获得如许荣光。他们是伟大的自残者,是伟大的废人。还是《书屋》的那个余凤高关于这一点说得好: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对话录》的“伊安篇”中说,伟大的诗人是因为“神像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才使他们获得天赋的才性。从原始时代起,直至近代文明社会,一直有很多人相信祭司、巫师、萨满等人具有超自然的力量,不但会治病,还能占卜未来。可是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方志学家和人类学家描述说,这些人如果不是世袭的遗传,便都得经历一番类似于濒临死亡或非人的自我摧残和肉体折磨,把自己弄到病残的境地。

    这一点从“知识社会学”、从“人格审美学”上看,魏晋名士的沥炼与风险,远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真真是“智慧自备”、“自然已足”,永远立于人的生命情性的潮头。

    嵇康在云台山(山阳)有两个故居,一谓山阳园宅,古山阳城东北二十里,长泉水西岸;宅屋左右植筠篁,想来竹瘦柳稀;南有一泉,《世说新语》注引描述嵇康灌园打铁的情景,历历在目:“康性绝巧,能锻铁。家有盛柳树,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凉,恒居其下傲戏,乃身自锻。”一谓嵇山别墅,座落在百家岩下的嵇山。嵇康率朋来此放纵形骸,啸傲山林。嵇康曰:“吾无佐世才,时俗不可量,归我北山阿,逍遥以倡佯。”刘伶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王戎蹭酒,后至,阮籍已始枕石醉卧,乜斜视之,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笑亦不恼。

    云台山被一群“逍遥浮世”的废人选择作为栖居悠游地,“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 “遗落世事”,冲和通无,游戏人间。魏晋名士能够做到“应物而无累于物”,关键在于能够做到“性其情”。今日莅临云台仰望高山如我辈者,虽无情,运之者有情。春风当化雨,润物细无声。云台山就是那残废了的魏晋士人,竹林名士就是这残废了的云台山。云台山有如庄子笔下的粘蜩老人,大道无言,通过地质地貌,通过竹林遗迹,说出这么一段关于才与情的道理。我看荒山多幸艰,料云台见我亦如是。但愿今天游云台如我者,才性废,情性尤存焉。存于何处呢?

    想来,人生苦短,云台巍巍不可移。存于何处呢?大概只有存于云台归来,江南北望的此一段文字中罢。




《云台山的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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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Guest   /   2013-04-23 17:26:42
引用 删除 Guest   /   2013-04-23 17:2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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