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思想

（一）马路上的玻璃鱼缸

    后退的空旷是一面琢磨不平的石板画，钉子一样，钉在上面三两间铁锈的屋舍，弃置在天空贴满瓷砖的城市与剃光树木和青草的乡土阴阳两边。屋舍前后蜷缩的小菜园，是一群没有收拾干净的马赛克鸭子，碎裂的闪电散落在挖土机器打磨得薄薄的麻石上面。一条马路迤俪穿过，愤怒的水杉倒行而出，褪出一道水漉漉的公路湿线。

    72路公交轰轰的马达，卷起一阵一阵秋风，棍棒一样打在细雨和脸上，追着压缩机漏气的尖叫，自由坠落在路坡下黑色池塘，于是，空气中翻起了油漆和香蕉水的纱巾。

    汽车前门艰难闪出一道门缝，发出风湿病人痛苦的叹息。驾驶台上卡通画片的女司机，整齐的马尾辫子，拼图制版那样永远下垂至丰胸腴背。她的脸线，情色中性，弧线优美，紧绷出海绵一样敏感的弹性，借着挡风玻璃的眼镜，浸染出牛仔裤淡蓝的反光，浸染在雪白的鹅蛋上。

    “等一下，我带你一脚！”她用玻璃的声音把他摁在座位上。

    男子的脸没有凉干，皱皱的鱼皮搭在铁丝上，眉毛堆出鳍墨，朱鳃的唇给车玻璃盖鲮印：“就这里，我下了……”。

    碳钢色的轰鸣退到车尾，攀上四围的窗缝，可怜地跌落到地面，越甩越远，跟路面上废弃的塑料袋子跳白色的眩舞。他冰凌一样从车座滑起，把扶手握成透明的冰棍，空空无声地享受车厢的四透的水晶，又臃懒水鸟一样呆，瞄着下车的鱼标给信号。青腮感受她目光的粉看，浅蓝的情绪从鬓角溢出，跟着蓬松的发，水草似的摇晃在车厢围成的鱼缸。于是，马路上行驶的玻璃鱼缸，弥漫着头天夜里的腥。卡通马尾辫子很享受地握紧方向盘，把月光的一脸银色，半空悬吊，洒向他鼻翼中天满布的褐色星星；眼帘小心张开一张睫眉的网，不断来回打捞，收藏他亮如鱼鳞的背影。

    他鱼似地滑下门梯，向玻璃缸外游走，相濡以沫似地问道：“明天你上什么班？”

    “早班。”

    她说“早班”的温柔声音，翻过车盖，落下车踏步，顺到车门外拐弯，缘着地面，放长了曲线地追。她的月光似的眼睛追光地照他，一条陆地上行走的鱼，悚悚然，游上马路行走。变了形的玻璃鱼缸，便成为一只泻了气不再鞣绵的气球。

    72路公交加油起步，轰轰拖动一厢移动的封闭铁皮，空气中一复一日，翻起了油漆和香蕉水的纱巾。


（二）天使的气味

    出503路公汽站台，便沉入垂落的夜幕。

    水晶城堡一样的五星酒店，立面如缀满七色晶片的一方旗袍，弥散出肉色晃眼的气息。大厅前的电子广告编织各种传奇故事，收紧这个大城市角角落落的神经，采集各颜各色的散漫眼光。

    小巷子很黑，是缀满晶片一方旗袍的灰色的边。脂臂玉面模糊成一片蔷薇色的影子，款款迤行出粉色与黯淡、等待与空虚，搅和着夜色上下悬浮，混合着嬉笑和密语。紧巴的裤和松驰的衣，冷冷滑落出干巴巴的体味，缘着半露肉体的线，从里到外滑出一丝诱惑。除了诱惑，还是诱惑，来做黑夜天使的无纸证明。发笈乜斜地画出削瘦的肩，肩进入绒绒纤维的外套，套住大腿，套上无袜长靴，靴面煽动情色，情色也在不安地纽动。

    面前，天使幽幽的行走，廉价高跟踏出空空又单薄的回响，象单弦，一声跟下一声之间，有一个小睡的距离。

    后边，我躲避着，躲避天使身上散发出来的热干面小葱拌酱的香油味道……


（三）在公交车上与童年相遇

    赶着上班的气流，挤上清晨穿梭的590路公汽。一车人坐，一个他站立。单手抓牢车椅上的书包，书包缠紧瘦肩，肩膀贴*驾驶台后边的铁杆，直直的腰，如同骑在一匹巡阅在草原疾飞的马背上，眼睛感受着窗外后退的树的列兵。

    盯住前面一个形壮体大的人影，沙沙感觉下，迅激被甩落身后，两臀聚集一股力量，象一阵风、一道光和一片坠落的五角绿叶；脑中的电影，眉头的眩晕和胆汁在肠胃壁上流动的冲劲，偷偷爬出喉咙，直抵干裂的嘴角，咧出无限骄傲和快意。

    上学的小男孩意识到我，偏头过来冷视座位上陌生的中年人。我很伤心，在公交车上与我的童年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