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的父亲

       出有食，归有巢，居所是一个人想要体面生存之唯唯诺诺的依凭。五、六年前，借着改造“筒子楼”的机会，已经卖给私人的单位宿舍，也趁势顺着逼仄的旧楼房边上接出去了一截面积。我那小家所拥有的空间，也因此扩大了许多。房子大了，便跟着风气，进行了一些装修，当然是属于最基本的。长长一个装修的暑假，被筑巢工程拖累的象一只水耗子，一次衔一点地爬一层楼，上下次数以百计，沿着楼梯边缘的汗水，印出了一道蹒跚而上的水迹。

       家庭装修虽然是小雀，但怎么着也是从一枚四壁光光的鸟蛋起步，直到一只毛光羽亮的鲜活生命的完整过程呀！想一想嘛，巢漂亮了，住在里面的一窝子三口人儿，还不会文首、白喙、赤足地美吱吱叫的欢呀？何况，是从破坏一个旧巢开始的，生命诞生的复杂艰巨就比常人生生扩大了一倍。回头矫情地想来，如果好有一比，云间雾里阁楼人家，虽是蜗在螺蛳壳里头“改天换地”，其中的艰难，比作“山鸡变凤凰”，也是似乎不为过的。一是掏银子买材料，张张老人头都在冒汗。二是工期过半付工钱，差一分钱工人脸色便难堪。浑身上下来回搜耙，最后连裤袋缝里的最后一盒香烟钱都给送了出去。想借钱，没门：大家都在装修都需要银子。

       十一到了，好歹新巢落成一段时间，气也缓过来了。自然首先过父亲那边去，请父母大人来新家看看。父亲立在客厅中央。你进门来了，也不问好，也不让坐，单等你的问候，问侯是你必须先出自口中的。高兴时，父亲便回应一声，不高兴时便不回应，含怒时就喝住你、截停你，然后一连串地质问你。你无须回答也无法回答，兀立地聍听就是了。聍听完了，父亲火气似乎过去了。父亲便关门回自己的房间里去，然后母亲给你分析，小声探问：这是为什么呐？！一边试着解释和安慰，一边抱怨父亲并强调叫你不要在意。最后，这中间的所以然，还是要靠你自己去咂摸出来。

       最有意思的一次，记得是夫人新婚第一次回公婆家。新媳妇随着我，俩人自小家司门口回广埠屯去看他和母亲。进得门去，母亲开门的欢呼声没有落地，父亲一通恶吼便迎面扑来，堵的我们吐出一半的问候又缩回在舌头根下。那呵斥很有意思，单单是冲着我那新媳妇来的。什么原因我还不知道，这原因必须是要你自己悟出的。母亲只是退回到厨房门框下远远地向媳妇摆手，叫别在意，示意别吱出一丝声。新媳妇刚过门哪见过这场面，早已是惊鹿一般，恐怖的魂飞魄散了。可怜在发呆犯楞的时候，小圆脸如同杂酱铺子里打翻了的调料瓶，红一道、黑一道、黄一道，道道都不成颜色。

       咆哮完毕，父亲回房间去了，关了门，读参考、看书、写毛笔。自然，母亲过来给分析，小声探问：这是为什么呐？！一边解释安慰，一边抱怨父亲，也叫新媳妇千万不要在意。新媳妇只差哭不出声来，至于为什么？媳妇说不出，母亲也的确也说不清。我猜一定是前两天，放心不下的母亲去过我那新开张的小家一次，我不在，新媳妇接待的。母亲回来的闲谈介绍中也不知道提到了什么，叫父亲看到了他所认为的对婆婆不该有的怠慢。所以我们这次回来，父亲一头的怒火，都用来教育新媳妇了。当然，我不能明说她受到批评。只能是，面对“桃花流水春去也”的她，费尽一水池子的口水来讲我跟父亲的故事。告诉她从故事中体会父亲的意思。

       比如我小学四年级，那事距离我们家被抄不到一个月。我用柴火棍把一个小孩的头砍开了花。他爹告上门来，说：“我可是工宣队！”父亲很欣羡地说：“欢迎欢迎，工人阶级可是我们的领导阶级呀！毛主席说工人阶级觉悟最高。”那人只好说：“我不跟小孩子计较......”父亲说：“我一定要给你医疗费，这可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工宣队只好满载一脑壳的崇高寓言，接过钱满意不满意地走了。父亲送走工宣队回头来，送给我一句话：“你真行！居然敢打破......那自己找上门来的工人阶级的......儿子头！”本来我装做难过的样子，听了这话我觉得难过是多余了。

       这次回家，父亲迈着方步来回踱步客厅，矜持地听我们关于装修的故事，双手后背停住脚，几次停脚眯起眼睛看我们说。父亲看完新巢回去，掏出了一万元钱，递给我。母亲说收着吧收着吧！我掂着装钱的信封，一边心里叫苦：这迟来的老人头，对新巢已经只是“锦上添花”的意义了。如果早一个月三十天，那是怎样一个“雪里送碳”呀！父亲就是这样，对子女从来只是做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决不搞什么“雪里送碳”。记得儿子小时，体质过敏，天一冷就要上医院打吊针。从幼儿园到小学五年级，住院就有五次之多了。加上统筹医疗办迟没有了，所有的费用都是自己掏腰包。有一次，连续打了近十天的吊针，一针七八十元，打掉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本来工资就低，整个儿是一个入不付出窘迫相。只好找父亲开口，父亲给了钱，提出月底要按时还。借了两次，开始要求我打欠条，写定还的时间，迟了就开口讨要，一点不讲余地。后来借钱打针，宁愿找邻居同事，也不找父亲了。

       我的岳父大人如何呢？装修中有一个例子：装修没地方住，跟着女儿到岳父家里去过渡。岳父说没问题，但饭钱一个不能少。收了我这一家仨足日足月的饭钱，当时我主动多给出一些，岳父数了也不嫌多。回来一算，饭钱比自己开伙贵了一倍还转了弯。暑假快结束了，岳父母开始了惯例中的一年一度的国内漫游。临到上火车，送我们下车说家里的米和油已经吃完了，记得超市购买，反是多出的饭钱一个退字也没有。临了严肃交代：看好看守门窗，出了问题你们可是要负责任的。